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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二十二章

第六部

第二十二章

飯後,大家坐在陽台上。過了一會兒,開始打網球。球員分成兩組,分別站在碾得十分平整的槌球場上,中間的網掛在金色的柱子上。陶麗試打了一會兒,但不懂怎樣打法,等到懂了一點,已經精疲力竭,只能同華爾華拉公爵小姐一起坐著看人家打了。她的搭檔土施凱維奇也打不動了:其餘的人又繼續打了好一陣。史維亞日斯基和伏倫斯基兩人都打得很好很認真。他們機靈地注視著向他們打來的球,不慌不忙,又毫不遲疑地及時跑過去,等球一跳起來,就準確地把球打過網去。維斯洛夫斯基打得最差。他過分急躁,但他的快樂心情卻鼓舞了所有打球的人。他的笑聲和叫聲沒有停過。他也像其他男人一樣,徵得了女士們的許可,脫去上裝。他那穿著雪白襯衫的健美身體、汗珠滾滾的紅潤臉龐和矯捷靈敏的動作給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是我們俄國式的冷淡,」伏倫斯基把玻璃瓶里的冰水倒進一隻高腳杯里,說,「沒有感覺到我們的權利加在我們身上的責任,因此把它推卸掉。」
「我很喜歡他這個人,我同他也是老朋友了,」史維亞日斯基和藹地微笑著說,「但是,恕我說句實話,他這個人多少有點怪,譬如他硬說地方自治會和調解法官毫無用處,說什麼也不願參加。」
「那麼,伯爵,下次開會能指望您參加啰?」史維亞日斯基說,「但是得早一些去,最好八點以前到那裡。您能賞光到我家去嗎?」
在這種場合,伏倫斯基同列文的態度截然不同。伏倫斯基對維斯洛夫斯基的胡謅顯然毫不介意,相反還鼓勵他這樣做。
安娜發現陶麗已經回來,仔細望望她的眼睛,彷彿在問她同伏倫斯基談了些什麼,但沒有問出口。
「可不是,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昨天還談到什麼防濕層和踢腳板呢,」維斯洛夫斯基說,「我說得對嗎?」
「嗯,有點像稀泥……不,像灰泥。」維斯洛夫斯基這樣回答,引得哄堂大笑。
「我不知道有誰比他責任心更強的了。」陶麗被伏倫斯基妄自尊大的語氣激怒了,這樣說。
「可惜它不會捆莊稼。我在維也納展覽會上看九*九*藏*書見過一架,能用鉛絲捆莊稼。」史維亞日斯基說,「那一種用起來就更方便了。」
安娜只有在主持談話上像個女主人。這種人數不多的宴會,有男管家和建築師這樣身份不同的人參加,他們面對這種叫人眼花繚亂的豪華氣派都竭力裝得大方,但在大家的談話中卻又插不上幾句嘴。要主持這種宴會上的談話是不容易的,但陶麗發覺安娜憑著她圓熟的交際手腕主持這種困難的談話是那麼從容自如,簡直可以說是勝任愉快。
「得了吧。」安娜也用法語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飯菜、酒類、餐具,一切都很精美,但一切也同陶麗在她已經好久沒有參加的同類宴會和舞會上看到過的那樣,千篇一律,而且使人感到緊張。在日常交際活動和朋友交往中,這一切也都給了她一種不愉快的印象。
肥胖的餐廳侍僕,滾圓的臉颳得精光,系著漿得筆挺的雪白領帶,進來通報晚餐已準備好了。太太們都站起身來。伏倫斯基請史維亞日斯基陪安娜走進餐廳,自己走到陶麗跟前。維斯洛夫斯基搶在土施凱維奇前頭,挽住華爾華拉公爵小姐,這樣土施凱維奇同管家和醫生就只好單獨走了。
「不,怎見得?」安娜說話時滿臉春風,表示她知道,在她描述機器操作時一定有什麼動人的地方被史維亞日斯基發現了。她這種少女般賣弄風情的新作風使陶麗感到很不舒服。
談話轉到美國當局濫用權力的問題,但安娜立刻又轉移話題,讓管家有機會說話。
「我倒是有點同意你妹夫的看法的,」安娜說,「只是不像他那樣激烈。」她笑眯眯地說下去。「我擔心現在我們的社會公職太多了。就像從前官僚太多,什麼事都要有個官到場,如今什麼事都得有社會活動家參加。阿歷克賽來到這裏才六個月,已經擔任五六個社會團體的職務了:什麼慈善救濟委員啦,調解法官啦,地方自治會議員啦,陪審員啦,還有什麼馬匹委員會啦。照這樣生活下去,全部時間都要拋在這上面了。我怕事情太多,難免流於形式。尼古拉·伊凡諾維奇,您有多少個公職啊?」她問史維亞日九*九*藏*書斯基,「總有二十來個吧?」
「您倒說說,維斯洛夫斯基,石頭是用什麼砌起來的?」
「這是美國人的作風。」史維亞日斯基微笑著說。
「同剪刀一模一樣。一塊板,加上許多小剪刀。就像這個樣子。」
「那個老太婆的病怎麼樣?總不至於是傷寒吧?」
晚餐、餐廳、餐具、僕人和酒菜不僅同現代豪華住宅的氣派相稱,而且顯得更加豪華,更加時髦。陶麗眼看著這種對她來說特別新鮮的豪華排場,並且作為一個善於治家的主婦,不由得仔細研究各種細節——雖然她並不希望在自己家裡使用這樣的東西,因為這些奢侈品是遠遠超過她家的生活水平的——同時心裏琢磨著這一切都是誰安排的,怎樣安排的。維斯洛夫斯基、她的丈夫,甚至史維亞日斯基和她所知道的許多人,他們從來不考慮這些事,並且輕易相信,凡是講究禮節的主人總是希望客人們覺得,他家裡安排得如此完美,並沒費什麼力氣,而是本來就有的。但陶麗知道,即使孩子們當早餐吃的牛奶糊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因此像這樣豪華而複雜的家庭生活一定是由誰苦心安排的。陶麗從伏倫斯基打量餐桌的目光,他對餐廳侍僕點頭示意的姿態,以及他徵求她吃冷湯還是熱湯的口氣上看出,一切都出自這位男主人的精心安排。安娜在這方面花的力氣就同維斯洛夫斯基一樣。安娜、史維亞日斯基、公爵小姐和維斯洛夫斯基全都是客人,都快活地坐享現成。
「我恰恰相反,」伏倫斯基不知怎的顯然被這場談話刺痛了,繼續說,「我恰恰相反,像我這樣的人,靠了尼古拉·伊凡諾維奇(他指指史維亞日斯基)的大力支持,當選為名譽調解法官,我很感激給了我這樣的榮譽。我認為出席地方自治會和調解農民的馬匹糾紛,同我所能擔任的其他工作同樣重要。要是選舉我正式當地方自治會議員,我認為這是一種光榮。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償還我作為地主所享受的利益。可惜大家都不理解大地主對國家的作用。」
除了醫生、建築師和男管家嚴肅地保持著沉默外,其餘用餐的人全都https://read.99csw•com滔滔不絕地談個不停,時而海闊天空,漫無邊際;時而糾纏什麼問題,爭論不休;時而嘲弄揶揄,挖苦什麼人。有一次,陶麗被刺痛了,大為惱火,甚至臉漲得通紅,事後想起,還擔心當時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史維亞日斯基提到列文,說他有一種怪論,認為機器對俄國農業是有害的。
「是的,那裡蓋房子總是很合理的……」
「去過,但又溜了。」醫生用憂鬱的戲謔口吻回答。
「真可憐!」安娜說。她和門客們應酬一通以後,就轉身同親友們攀談起來。
「我沒有認識這位列文先生的榮幸,」伏倫斯基微笑著說,「但是他恐怕從來沒有見過他所指摘的那種機器吧。就算他見過也試用過,也一定是老爺機器,不是進口貨,是俄國土造的。這樣還談得上什麼觀點呢?」
「不過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在建築方面的知識實在叫人欽佩。」土施凱維奇說。
安娜用她那戴滿戒指的白|嫩好看的手拿起刀叉,比劃起來。她顯然看出自己的講解誰也聽不懂,但知道她講得很動聽,她的手又美,因此繼續講下去。
「太好了!」
安娜隱隱約約地微微一笑,但沒有回答他。
「總之,是土耳其人的觀點。」維斯洛夫斯基笑嘻嘻地對安娜說。
陶麗來的時候原打算住上兩天,要是住得慣的話。但是傍晚打球的時候,她決定第二天就回去。對那種做母親的牽挂心情,她到這兒來的一路上還十分厭惡,此刻在離開兒女們一天以後.想法就完全不同,她又一心想起家來了。
「還不如說像卷鉛筆刀。」維斯洛夫斯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討好說。
「是不是像剪刀一樣啊,卡爾·菲多雷奇?」她問管家說。
「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照您說來,製造機器可真是不容易呀!」史維亞日斯基開玩笑說。
安娜開玩笑說,但從她的語氣里聽得出惱怒的成分。陶麗仔細觀察安娜和伏倫斯基,立刻察覺到這一點。她還發覺在談這問題時,伏倫斯基臉上現出嚴肅而固執的神氣。陶麗注意到這一點,還察覺華爾華拉公爵小姐為了改變話題,慌忙談起彼得堡的熟人來,同read.99csw.com時她又回想到伏倫斯基怎樣在花園裡不倫不類地談到他的活動。她明白了,在社會活動這個問題上安娜同伏倫斯基暗地裡有爭吵。
「我們還以為會在田野上遇見您呢,華西里·謝苗諾奇,」她對病容滿面的醫生說,「您到那裡去過嗎?」
「你瞧,我只能這樣打扮。」陶麗看見安娜已換上第三套樸素大方的衣服走過來,含笑對她說。
陶麗感到奇怪的是,伏倫斯基在自己家裡的餐桌旁竟那麼自以為是。她想起,列文雖然見解不同,但在自己家裡吃飯,往往也是那麼過分自信。但她喜歡列文,因此站在他一邊。
「你看到過收割機嗎?」她問陶麗,「我們遇見你的時候,剛好參觀回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呢。」
「我不能為他的意見辯護,」陶麗氣得滿臉通紅地說,「但我可以說,他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要是他在這裏,他一定知道怎樣回答你們,可是我說不出。」
「誰要想賺錢,就不能怕麻煩。」維斯洛夫斯基用德語嘲弄地對德國人說。「我真喜歡德國話。」他又微笑著用法語對安娜說。
打球的時候,陶麗有點不高興。她不喜歡維斯洛夫斯基同安娜打球時連續不斷的戲謔,也不喜歡孩子們不在時成年人玩孩子遊戲的那種彆扭勁兒。不過,為了不掃別人的興,消磨消磨時間,她休息了一會兒,又參加打球,並且裝出興緻勃勃的樣子。這一天她老是覺得,好像在跟一批比她高明的演員同台演出,她的拙劣演技把整台好戲都糟蹋了。
「這麼說,您又好好運動過了。」
「尼古拉·伊凡諾維奇感到大為驚奇,」她是指史維亞日斯基,「自從他上次來到這裏后,新的建築工程進展得快極了。我天天都到那裡去,對工程進展的速度總是感到吃驚。」
「傷寒倒不是,但病情惡化了。」
「不錯!那麼水泥是什麼呢?」
「這種機器究竟是怎樣收割的?」陶麗問。
陶麗走到房裡,覺得好笑。她沒有什麼衣服可換,因為已經把最好的穿在身上了;但為了表示她對參加晚餐有所準備,她叫侍女刷乾淨衣服,換了一副袖口和蝴蝶結,頭上系了一條花邊帶子。
「同伯爵閣下一九_九_藏_書起工作很順利,」建築師含笑說(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彬彬有禮,鎮定自若)。「不比同地方當局打交道。那裡動不動就得寫公文請示,可這裏只要向伯爵當面報告一下,幾句話,問題就解決了。」
「當然是用水泥。」
飯前沒有時間談論什麼。她們走進客廳,看見華爾華拉公爵小姐和幾個穿黑禮服的男人已經在那裡了。建築師穿著燕尾服。伏倫斯基把醫生和男管家介紹給客人。建築師在醫院里已經介紹過了。
「那有什麼稀奇,我看得多了,也聽得多了!」安娜說,「您恐怕連房子是用什麼造的都不知道吧?」
談話轉到土施凱維奇同維斯洛夫斯基兩人單獨划船的事,土施凱維奇講到彼得堡遊艇俱樂部最近舉行的划船比賽。但是安娜等到談話一停下,立刻就同建築師說起話來,讓他也有機會說說話。
在用過晚茶和劃過夜船以後,陶麗獨自回到房裡,脫了衣服,鬆開她那稀疏的頭髮準備睡覺,她覺得輕鬆多了。
想到安娜馬上就要來看她,她都覺得不愉快。她很想獨自想想心事。
「是的,」德國人用德語說,「這個簡單得很。」接著就開始解釋機器的構造。
「看來該吃飯了,」安娜說,「我們還沒有好好談過呢。我希望晚上能有機會談談。現在該去換衣服了。我想你也該換一換。在建築工地上,我們把衣服都弄髒了。」
陶麗看出,安娜對自己同維斯洛夫斯基的戲謔並不滿意,但又情不自禁地使用這樣的腔調。
當天夜裡,陶麗躺下來睡覺,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維斯洛夫斯基在槌球場上奔跑的身影。
「是的,我們這裏太講究禮節了!」安娜說,彷彿在為自己的漂亮服飾表示歉意。「你來,阿歷克賽很高興,這在他是難得的。他肯定很喜歡你!」她加上說。「可你不累嗎?」
「一切都要看……必須把鉛絲的價格計算一下。」那德國人被引得開了口,用德語對伏倫斯基說:「這是算得出來的,閣下。」德國人剛伸手到口袋裡去掏隨身必備的鉛筆和筆記本,但一想到他坐在餐桌旁,又注意到伏倫斯基冷淡的眼色,就不動了。「太複雜了,一定會有許多麻煩的。」他歸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