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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二十四章

第六部

第二十四章

「你應該多了解安娜和伏倫斯基——我現在對他們比較了解了——才能知道他們為人多麼可愛,多麼叫人感動!」陶麗十分懇切地說,把她在那裡感覺到的不滿和局促忘記得乾乾淨淨。
「應該試一試。」陶麗低聲說。
「陶麗!我不願意談這事。」
「馬嗎,沒話說的。伙食也挺好。可是我覺得怪氣悶的,達麗雅·阿歷山德羅夫娜,我不知道您覺得怎樣。」賬房轉過漂亮而和善的臉,對陶麗說。
「可是我能做什麼呢?什麼也不能。你說我應該同阿歷克賽結婚,你說我不考慮這問題。我不考慮這問題!!」安娜重複說,臉漲得通紅。她站起身來,挺起胸脯。長嘆一聲,邁開輕盈的步子在屋裡走來走去,偶爾停一下。「我不考慮嗎?我沒有一天,沒有一小時不在考慮,不在責備自己考慮個不停……因為這樣想個不停會叫人發瘋的,會叫人發瘋的!」她反覆說。「我一想到這問題,不吃嗎啡就睡不著覺。好吧,讓我們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吧。人家都要我離婚。第一,他不肯答應。現在李迪雅伯爵夫人把https://read.99csw.com他控制住了。」
「我?一點兒也不。我很高興,也很滿足。你也看到,還有人在追求我呢,維斯洛夫斯基……」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怎麼樣,傍晚到得了家嗎?」
安娜走過去,坐在陶麗身邊,負疚地凝視著她的臉,拉住她的手。
陶麗乘馬車來到田野上,頓時感到神清氣爽。她剛想問問僕人,他們喜不喜歡伏倫斯基家,車夫菲利浦卻出其不意地說:「有錢人就是有錢人,但他們只給了我們三斗燕麥。天沒亮就被馬吃得精光。三斗燕麥頂什麼用?只能當頓點心吃。如今燕麥也不過四十五戈比一斗。要是到我們家做客,要吃多少,就給多少。」
「好,不談就不談吧!」陶麗發現安娜臉上痛苦的神色,慌忙說。「我只覺得你看事情太悲觀了。」
陶麗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臉上露出痛苦的同情神色,轉動腦袋注視著來回踱步的安娜。
陶麗回到家裡,大家平安無事,特別親切,就興緻勃勃地給家裡人講了這次旅行的經過,他們怎樣熱情接待她https://read.99csw.com,伏倫斯基家的生活多麼闊綽,格調多麼高雅,講到他們怎樣消遣,並且不讓誰說他們半句壞話。
第二天早晨,不管兩位主人再三挽留,陶麗還是要回去。列文的車夫穿著他那件舊外套,戴著類似驛站馬車夫戴的制帽,駕著一輛由幾匹拼湊起來的雜色馬拖拉的擋泥板補過的老爺馬車,神色陰鬱,斷然地把車駛到鋪滿砂礫的大門口。
她走進卧室,伏倫斯基仔細對她瞧瞧。他知道她在陶麗房裡待了這麼久,她們一定談過話了,他就在安娜臉上找尋談話的痕迹。但從她那激動而又抑制的隱瞞著什麼事的臉色上,他什麼也看不出來,只看到那雖然已經見慣但仍使他銷魂的美,她對自己美的矜持,以及想使他動心的願望。他不願向她打聽她們談了些什麼,但希望她自動說出些什麼來。可是她只說:「你喜歡陶麗,我很高興。你喜歡她,是嗎?」
「這樣就更需要解決你的處境問題了,要是可能的話。」陶麗說。
「世界上我只愛這兩個人,可是他們互相排斥。我不能把他們兩個聯結在一read.99csw.com起。可是把他們聯結在一起卻是我唯一的願望。這一點要是辦不到,一切也就都無所謂了。一切,一切都無所謂了。反正隨便怎樣總會了結的,就因為這個緣故我不能也不喜歡談這件事。你也不要責備我,不要非難我。你太單純了,不可能了解我的全部痛苦。」
等剩下陶麗一個人,她做了禱告,躺到床上。剛才安娜同她說話,她滿心可憐她,但這會兒她卻不再想她了。對家庭和孩子的思念,特別迷人、特別鮮明地在她心頭翻騰。這會兒,她覺得她的小天地是那麼寶貴,那麼可愛,她在外面簡直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決定明天回家。
「那麼,你喜歡他們的馬嗎?」陶麗問。
就在這時候,安娜回到自己房裡,拿起一隻酒杯,倒了幾滴嗎啡,喝了下去,木然不動地坐了一會兒,帶著平靜而愉快的心情走進卧室。
「准能到。」
她走到屋子中央,兩手緊抱住胸膛,站在陶麗面前。她穿著雪白的晨衣,顯得格外高大健美。她低下頭,皺著眉,用淚光閃閃的眼睛,望著那激動得渾身哆嗦、穿著打過補丁的短襖、https://read.99csw.com戴著睡帽的瘦小可憐的陶麗。
同華爾華拉公爵小姐和那些男人告辭,陶麗覺得不痛快。待了一天,她也好,主人們也好,都覺得他們合不來,還不如不見面的好。只有安娜一人覺得傷心。她知道,陶麗一走,就再不會有人來觸動她那潛藏在心底,因這次見面而翻騰起來的感情。觸動這種感情很痛苦,但她知道這是她心靈中最美好的部分,它將很快在她的現實生活中泯滅。
「難道就不能離婚嗎?聽說你丈夫已經同意了。」
他捉住安娜的手,詢問似的對她的眼睛望了望。
「但我認為你必須處理。必須盡一切力量去處理。」
「你有什麼想法?你對我有什麼想法?你不要歧視我。我不應該被歧視。我這人就是不幸。如果天下真有不幸的人,那就是我。」安娜說著扭過頭去,哭了。
「是啊,說句實話,我可不喜歡維斯洛夫斯基的腔調。」陶麗想改變話題,這樣說。
「他家老爺太小氣。」賬房附和說。
「其實我早就認識她了。我看她這人很善良,但有點庸俗。不過她來了,我還是很高興。」
「是的,要是可能的九*九*藏*書話。」安娜突然改用一種溫和而悲傷的語氣說。
安娜把他的眼色理解成別的意思,向他嫣然一笑。
「哼,一點兒也不!這隻會使阿歷克賽感到有趣罷了。其實他還是個孩子,完全掌握在我手裡。老實說,我可以隨意擺布他。他等於你的格里沙……陶麗!」她突然改變話題,「你說我看事情悲觀。你不理解。這事實在太可怕了。我盡量不去想它。」
「就算我去試一試,可這意味著什麼呢?」安娜說出了反覆想過千百遍、背都背得出來的心事。「這意味著我雖然恨他,卻不得不在他面前低頭認錯,我只好承認他寬宏大量,低聲下氣地寫信給他……好吧。就算我努力去辦,去把它辦了。我也許會得到一個侮辱性的答覆,也許會取得他的同意。好吧,就算我取得了他的同意……」安娜這時已走到屋子的另一頭,站在那裡擺弄著窗帘,「我取得了同意,可是兒……兒子呢?要知道他們是不肯把他給我的。要知道他將在被我拋棄的父親家裡長大,他將來會看不起我。你要明白,他們兩個,謝遼查和阿歷克賽,我可以說是一樣愛,都超過愛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