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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十章

第七部

第十章

「是的,是的!」她證實說。「我可永遠辦不到。我沒有那麼開闊的胸襟,不能愛孤兒院里所有那些討厭的小姑娘。這一點我可永遠辦不到。有多少婦女就靠這個手法獵取社會地位,這種情況如今越發厲害了。」她帶著憂鬱和信任的神氣夾著法語說,表面上彷彿是對哥哥說的,其實顯然是講給列文聽的。「現在我很需要做些什麼,可就是不能做。」她忽然皺起眉頭(列文明白她皺眉頭是因為談到了她自己的事),接著就改變話題。「我知道人家議論過您,」她對列文說,「說您是個不好的公民。我總是竭力替您辯護。」
「請您轉告尊夫人,我仍舊喜愛她。要是她不能饒恕我現在的處境,那就希望她永遠不要饒恕我。要饒恕,就得經歷我經歷過的這種生活,但願上帝保佑她別受這個罪。」
「您怎樣為我辯護呢?」
「我可從沒見過這樣好的肖像。」
「那要看人家怎樣攻擊您了。來,大家喝點茶好嗎?」她站起身,拿起一本皮面精裝的本子。
列文還沒有說過一句比這更使他揚揚自得的俏皮話。安娜突然聽到這個想法,大為欣賞,她的臉頓時容光煥發。她笑了。
「這一點我完全理解,」列文回答,「我們不可能把全部心血放在學校和這一類機關上,我想就因為這個緣故吧,慈善事業總是不大有成效。」
她說話從容不迫,毫無拘束,偶爾把視線從列文身上移到哥哥身上。列read.99csw.com文覺得他給人家的印象是好的,同她在一起也就變得輕鬆愉快、沒有拘束,彷彿他從小就認識她似的。
安娜站起來迎接他,並不掩飾看到他的喜悅。她伸出強健有力的小手同他握,給他介紹伏爾古耶夫,又指指那個坐著做針線的漂亮紅髮小姑娘,說是她的養女。她這些舉動具有列文所熟悉和喜愛的上流社會婦女的氣派:穩重端莊,落落大方。
「嗯,這話一點兒也不錯!」伏爾古耶夫說。
「我告訴過他了。」奧勃朗斯基指著列文對妹妹說。
列文的視線從畫像移到安娜本人身上。當安娜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時,她臉上煥發出一種異樣的光輝。列文臉紅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他剛想問她是不是好久沒有看見陶麗了,但安娜搶先開了口:「我剛才同伊凡·彼得羅維奇談到華辛科夫最近的一些畫。您看到了嗎?」
她請列文和伏爾古耶夫先去客廳,自己同哥哥留下來說話。「他們在談論離婚,談論伏倫斯基,談論他在俱樂部里做些什麼,還是在談論我?」列文暗自猜想。安娜同哥哥在談些什麼?這問題使他忐忑不安,他簡直沒聽見伏爾古耶夫告訴他安娜這部兒童讀物的優點。
「像極了,是不是?」伏爾古耶夫說。
「我看到了。」列文回答。
「我同伊凡·彼得羅維奇坐到阿歷克賽的書房裡來,」奧勃朗斯基問她可不可以吸煙https://read•99csw.com,她這樣回答,「就是為了好抽抽煙。」接著瞟了一眼列文,意思是問:他抽不抽煙?又把那個玳瑁煙盒拉過來,掏出一支煙。
她又對列文瞧了一眼。她的微笑和眼神都告訴他,她這話是說給他聽的,她尊重他的意見,並且預先知道他們是能互相理解的。
列文在這個他十分喜愛的女人身上又發現了一個特點。除了智慧、文雅和美麗以外,她還具有誠實的美德。她不想在他面前掩飾自己艱難苦澀的處境。她說了這話,嘆了一口氣,面部表情變得像石頭一樣呆板。這樣也就顯得格外美麗動人,但這是一種新的表情,完全超出畫家在肖像中所表現的那種洋溢著幸福的光輝並且把幸福散發給別人的神態。列文又望望肖像和她本人,看她怎樣同哥哥手挽著手走進高大的門裡,不禁對她產生了一種他自己都感到驚奇的憐愛之情。
「那麼,您到俱樂部去過了?」安娜問哥哥說。
「是的,我見到那些畫了。我不太喜歡。」列文回到她剛才開了頭的話題。
「交給我吧,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伏爾古耶夫指著書說,「這挺有價值。」
喝茶的時候又繼續這種富有內容的愉快談話。不僅沒有一分鐘需要找尋話題,相反,大家總覺得來不及把想說的話說個暢快。為了聽別人說話,情願自己克制著不說。不論他們說些什麼,也不僅是她說的,就是伏爾古耶夫和奧勃朗斯九九藏書基的話,由於她的注意和評論,列文覺得也都別有含義。
「是的,不過這可誰也不感興趣。」她說,接著又對那個英國女孩說了一句英語:「請吩咐他們在客廳里擺茶。」
「我剛對安娜·阿爾卡迪耶夫娜說過,」伏爾古耶夫說,「要是她能把花在這個英國小姑娘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用到教育俄國兒童的共同事業上,她就會做出重大貢獻。」
安娜說話不僅毫不做作,而且聰明直爽;她不堅持自己的意見,卻很尊重對方的想法。
「沒什麼。像往常一樣神經有點兒亢奮。」
「昨天她在我這裏,她為格里沙很生學校的氣。拉丁文教師對他似乎不講道理。」
女孩子站起身,出去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微微一笑。
談話轉到新藝術流派和一位法國畫家新近給《聖經》作的插圖上。伏爾古耶夫非難那位畫家把現實主義發展到俗不可耐的地步。列文說,法國人在藝術上總是最墨守成規,因此他們認為回到現實主義就是做了特殊貢獻。他們認為不撒謊就是詩。
「好,我一定轉告……」列文漲紅了臉說。
列文一面傾聽這場有趣的談話,一面欣賞她,欣賞她的美麗、聰明和教養,欣賞她的淳樸和真摯。他邊聽邊說,又不斷地思索,思索她的精神生活,竭力捉摸她的感情。他以前曾read.99csw.com經嚴厲地譴責她,如今卻以古怪的邏輯替她辯護,為她難過,並且唯恐伏倫斯基不能充分理解她。十點多鍾,奧勃朗斯基起身要走(伏爾古耶夫走得更早),列文卻覺得彷彿才來了不久。他無可奈何,也只好站起來,心裏卻還捨不得走。
「啊呀呀,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列文一面想,一面出神地盯住她那表情豐富的美麗臉蛋,發現它一下子就變了樣。列文沒聽見她探過身去對哥哥說了些什麼,但她面部表情的變化使他吃驚。原來那麼嫻靜端莊的臉,突然顯出——種異常好奇、生氣和矜持的神色。但這隻是一剎那的事。接著她就眯縫起眼睛,彷彿在回憶什麼。
「畫得挺精彩,是嗎?」奧勃朗斯基發覺列文望著安娜的肖像,說。
「瞧你們男人說的。愛是不能分多少的。我愛女兒和愛她是兩種不同的愛。」
「唉,隨便您怎麼說,我可辦不到。伏倫斯基伯爵很鼓勵我(她說『伏倫斯基伯爵』幾個字時,用懇求和畏怯的目光望了列文一眼,他不由得也用尊敬和認可的目光回答她),鼓勵我在鄉下辦好學校。我去過幾次。孩子們都很可愛,可是我對這工作不感興趣。至於精力,那是由愛產生的。愛不能勉強,不能依靠命令。嗯,就說我愛這個女孩子吧,我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緣故。」
「好極了。這姑娘很能幹,脾氣也挺好。」
列文現在不像早晨那樣光說說客套話了。同她說話一字一句都有特殊意read.99csw.com義。同她說話很愉快,聽她說話就更愉快。
「你今天身體好嗎?」做哥哥的問她。
列文問她是不是好久沒見到陶麗了。
「對不起,我把您的話打斷了,您想說……」
「怎麼樣,她考試及格嗎?」奧勃朗斯基問。
「真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她重複說,這句普通的應酬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列文覺得具有特別的意義。「我早就知道您並且喜歡您了,由於您同斯基華的友誼,以及您太太的關係……我認識她時間不久,可是她留給我的印象簡直像一朵美麗的鮮花,真是一朵鮮花呀!聽說她不久就要做母親了!」
「噯,不,這還只是草稿。」
「你這又何必呢!我寫的東西有點像麗莎·梅爾察洛娃向我兜售的囚犯做的雕花小籃子。她在主持慈善會的監獄部,」她對列文說,「那些不幸的人在耐心上表現了奇迹。」
「我笑,就像人家看見一幅惟妙惟肖的畫像一樣,高興極了,」她說,「您的話一針見血,道破今天法國藝術的特點,包括繪畫,甚至包括文學:左拉也好,都德也好。但也許通常就是這樣的:先從千篇一律的虛構形象中產生概念,然後進行綜合,等虛構的形象用膩了,這時就會想出一些比較自然、比較合理的形象來。」
她放了他的手,眯縫著眼睛。
「再見!」安娜握著他的手,用迷人的目光盯住他的眼睛說。「我真高興,冰塊融化了。」她用法語加了一句。
「到頭來你會比親生孩子更疼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