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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十三章

第七部

第十三章

「你千萬不要緊張,不要緊的。我一點兒也不怕。」吉娣看到他那驚慌失色的臉說,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又把它貼在自己的嘴唇上。
「這麼說,您看會很順利嗎?啊,上帝賜恩,救救我們吧!」列文看見自己家的馬從大門裡跑出來,這樣說。他跳上雪橇,坐在顧士瑪旁邊,吩咐到醫生家去。
他穿好衣服,趁僕人套馬的時候——因為還沒有出租雪橇——又跑回卧室,但不是踮著腳尖,卻像插上了翅膀。兩個侍女正在卧室里小心翼翼地搬動東西。吉娣走來走去,一邊敏捷地編織,一邊吩咐侍女做什麼事。
「是的,是的,去一下,去一下。」她皺著眉頭,對他揮揮手,急急地說。
吉娣從他身邊走開去打鈴。
「我派人接媽媽去了。你快去請麗莎維塔來……康斯坦京!沒有關係,已經過去了。」
她說著走到床邊,熄了蠟燭,躺下來,安靜了。雖然她的屏息靜氣,尤其是當她從隔壁屋子過來,對他說「沒什麼九九藏書」時那種溫柔而興奮的神色使他覺得古怪,可是他睡意正濃,立刻又呼呼睡著了。事後他才回想到她那種屏息靜氣的模樣,懂得當她躺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女人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時,她那高貴可愛的心靈有些什麼感受。七點鐘,她用手輕輕推推他的肩膀,低聲喚他,把他叫醒了。她彷彿在進行思想鬥爭:又想同他說話,又捨不得把他叫醒。
儘管吉娣的性格一般說很少矯揉造作和虛情假意,但列文看到她的心靈此刻揭去了一切掩蓋,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他還是為她的單純真摯而深深感動。他熱愛的這個女人,這樣單純真摯,越發顯出她的本色。吉娣含笑望著他,突然她的雙眉抖動了一下,她抬起頭來,迅速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整個身子依偎著他,使他沐浴在她火熱的氣息里。她很痛苦,並且彷彿在向他訴說她的痛苦。開頭一剎那,他照例覺得這都是他的過錯。但她的眼九_九_藏_書睛含情脈脈,說明她不但不怪他,還因此更愛他。「如果不是我的過錯,那又是誰的過錯呢?」列文情不自禁地想,找尋著造成這痛苦的罪人,好去懲罰他,可是找不到。她覺得痛苦,訴著苦,但又為這痛苦而得意,高興,甚至歡天喜地。他看出在她的心靈里起著一種高尚的變化,但究竟是什麼?他無法理解。這是超出他的理解能力的。
蠟燭又點著了。吉娣坐在床上,手裡拿著編織的活計。近來她常常做這活兒。
「是的,這是她。」列文自言自語,抱著頭奔下樓去。
馬還沒有套好,但由於準備當前要處理的事,他覺得體力上和精神上特別緊張,就不等套好馬,先步行出發,並吩咐顧士瑪隨後追上來。
列文喪魂落魄地一骨碌爬起來,盯住她的眼睛,穿上晨衣站住,但一直望著她。他應該走出去,可是捨不得離開她的目光。難道他還不喜愛她的臉,不熟悉她的表情和眼色嗎?可是他從沒看到過她現read•99csw.com在這種模樣。想起昨天她那種痛苦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此刻在她面前是多麼卑鄙可恥啊!她那張紅噴噴的臉,圍著從睡帽里散出的柔發,煥發出快樂和堅毅的光輝。
「沒什麼,」吉娣手拿蠟燭從隔壁走過來說。「我覺得有點不舒服。」她說時露出一種特別可愛和古怪的微笑。
「什麼事?什麼事?」他睡眼惺忪地問。「吉娣!什麼事?」
在轉角處,他遇見一輛飛馳過來的出租雪橇。麗莎維塔身穿舊絲絨外套,頭上包著一塊頭巾,坐在一輛小雪橇上。「讚美上帝,讚美上帝!」列文認出她那張配著淡黃頭髮、此刻顯得特別嚴肅認真的瘦臉,興奮得不斷地叨念著。他沒有吩咐雪橇停下來,卻在旁邊護送她往回跑。
吉娣對他望望,顯然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
「那麼,已經有兩個鐘頭了嗎?不會再多吧?」麗莎維塔問。「您去接彼得·德米特里奇,可不用催他。再到藥房里去買點鴉片來。」
他剛read.99csw.com走到客廳,突然聽見卧室里傳出一聲凄慘的呻|吟,接著又靜止了。他站住,好一陣弄不懂是怎麼一回事。
「嗯,現在你去吧,巴莎要來了。我不要緊。」
沒有一種環境人不能適應,特別是他看到周圍的人都在這樣生活。要是在三個月以前,列文決不會相信他能在今天這樣的環境里高枕無憂;能這樣漫無目的、毫無意義地過日子,而且入不敷出,縱酒狂飲(他對俱樂部里的行為想不出別的說法),還同妻子一度愛戀過的男人保持不三不四的友誼,又去拜訪那個除了盪|婦之外沒有其他叫法的女人,甚至受到這個女人的誘惑,弄得妻子很傷心——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居然能高枕無憂,而且在疲勞、通宵不眠和狂飲濫喝以後睡得十分酣暢。
列文驚奇地看到她拿起夜間帶來的編織物,又動手編織。
「康斯坦京,不要害怕,沒什麼,不過看樣子……得派人去請麗莎維塔。」
「我馬上去請醫生。已經派人去接麗莎維塔了,我現在再去一九*九*藏*書下。還需要什麼嗎?對了,要到陶麗家去一下,是嗎?」
「啊,上帝賜恩!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他反覆叨念著這突然涌到嘴邊的話。他這個不信教的人,此刻不光是嘴裏這樣叨念著,他明白,別說他心裏的種種懷疑,就是他憑理性根本無法相信的東西,也絲毫不妨礙他向上帝求救。一切懷疑和理性此刻都從他的心靈里消失了。試問:他不向支配他生命、靈魂和愛情的上帝求救,又能向誰求救呢?
列文從一扇門裡出去,聽見侍女從另一扇門進來。他站在門口,聽見吉娣在給侍女詳細布置家務,還親自同她一起移動床鋪。
「什麼?開始了?開始了?」列文恐懼地說。「得派人去請……」他慌忙穿衣服。
「不,不!」吉娣微笑著用手攔住他說,「大概沒什麼。我只是稍微有點不舒服,現在過去了。」
早晨五點鐘,開門聲把他吵醒了。他霍地跳起來,向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吉娣不在床上,但隔壁屋子裡有搖曳的燈光,他聽見她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