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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十四章

第七部

第十四章

列文竭力把妻子的狀況講得很詳細,很周到,同時不斷要求醫生立刻就同他一起回去。
「真的嗎?」
那僕人同意了,走上樓去,請列文到候診室等待。
「各種徵象都表明是順產。」
列文聽見醫生在隔壁咳嗽,走動,漱洗,說話。這樣過了三分鐘,列文覺得簡直像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再也等不住了。
列文自從早晨醒來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後,就下定決心不胡思亂想,不隨便猜測,堅決克制感情,免得擾亂妻子的心。他還要安慰她,鼓勵她,這樣來熬過當前這一時刻。列文打聽到這種事通常要持續多久,精神上準備忍受五小時。他覺得可以控制情緒,甚至不讓自己想到將發生什麼事,將有怎樣的結局。可是當他從醫生那裡回來,看到她痛苦的模樣時,他就越來越頻繁地仰起頭,不斷嘆息,一再念叨:「啊呀,上帝呀,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他感到恐懼,唯恐自己受不住,會失聲痛哭或者跑出門去。他是這麼痛苦,而時間卻只過了一小時。
生活中一切必不可少的習慣對列文來說都不再存在。他失去了時間觀念。當吉娣把他叫到身邊,他抓住她那忽而異常使勁地握緊他的手,忽而又把他推開的汗滋滋小手時,他覺得幾分鐘簡直像幾小時那麼長,而有時幾小時卻又像只有幾分鐘那麼短。麗莎維塔請他到屏風後面去點蠟燭,他感到驚奇,才知道已是傍晚五時了。要是人家告訴他現在才上午十點鐘,他倒不會感到那麼驚奇。他不太清楚他在什麼地方,現九*九*藏*書在是什麼時候,在發生什麼事情。他看見她熱得發紅的臉,時而不知所措,痛苦萬狀;時而嫣然微笑,使他得到寬慰。他看見公爵夫人,滿臉通紅,神情緊張,灰白的鬈髮蓬亂不堪,她咬住嘴唇,勉強忍住眼淚。他看見陶麗,看見吸著很粗煙捲的醫生。他還看見臉色堅定、果斷和使人寬慰的接生婆,還看見皺著眉頭在大廳里來回踱步的老公爵。他們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他們在什麼地方,他一概不知道。公爵夫人一會兒同醫生一起在卧室里,一會兒在擺好飯桌的書房裡;一會兒又不是她,而是陶麗。後來列文記得人家派他到什麼地方去。有一次又叫他搬桌子和沙發。他幹得很賣力,滿心以為是為她而乾的,後來才知道是為他自己安排過夜的地方。後來又為什麼事派他到書房裡去問醫生。醫生回答了他,接著又談到議會裡的混亂情況。後來又派他到公爵夫人卧室去取一個鍍金的銀聖像。他同公爵夫人的老女僕爬到一個柜子上去取,竟把一盞神燈打碎了。那個老僕人安慰他不要為妻子和神燈的事難過。他把聖像拿來放在吉娣的床頭,竭力把它塞在枕頭後面。但這一切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為什麼做的,他都不知道。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公爵夫人拉住他的手,憐憫地瞧著他,請求他放心;陶麗勸他吃點東西,把他從房裡領出去;就連醫生都嚴肅而同情地望著他,給他吃了點藥水。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醫生在隔壁回答。列read.99csw.com文聽見醫生說這話時還在笑,不禁感到驚異。
列文聽說醫生還沒有起床,就考慮各種辦法,最後決定:讓顧士瑪拿條子去請另一位醫生,他自己到藥房里去買鴉片,要是等他回來醫生還沒起床,那就賄賂僕人,要是對方再不答應,那就強迫他把醫生叫醒。
「那麼您現在就去嗎?」列文憤怒地瞧著端咖啡進來的僕人,說。
「馬上就來。」
「您不用忙。這事您沒有經驗。其實我沒有必要去,但既然答應您了,那就去一下。不過用不著急。您請坐,要不要喝杯咖啡?」
醫生動手喝咖啡。兩人都不做聲。
在藥房里,一個形容消瘦的藥劑師正在為等候的馬車夫貼藥瓶上的標籤,像那個擦燈罩的僕人一樣冷淡,拒絕賣給列文鴉片。列文竭力不動聲色,不發脾氣,說出醫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講明鴉片的用途,竭力說服藥劑師賣一些給他。藥劑師用德語問了問賣不賣,聽見隔壁有人表示同意,就拿出瓶子和漏斗,慢條斯理地從大瓶里灌一點到小瓶里,貼上標籤,封上瓶口——儘管列文求他不用這樣做——還要把它包紮起來。這下子列文可忍不住了,他斷然從對方手裡奪過瓶子,拔腳從巨大的玻璃門裡沖了出去。醫生還沒有起床,那個僕人這會兒正忙著鋪地毯,不肯去把他叫醒。列文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張十盧布鈔票,慢悠悠地但又不浪費時間,一面把鈔票遞給他,一面解釋說,彼得·德米特里奇(以前在列文心目中毫不足道的彼得·德米https://read.99csw.com特里奇,此刻可變得多麼重要哇!)答應過他隨時可以出診,因此此刻把他叫醒,他決不會生氣。
他只知道和感覺到,現在發生的事同一年前在省城醫院里尼古拉哥哥臨死時的情況有點相似。所不同的只是,那次是喪事,這次是喜事。但是,那次喪事和這次喜事同樣都越出生活的常規,彷彿是生活里的窟窿,通過這些窟窿看到了一種崇高的境界。當前正在發生的事同樣痛苦,同樣折磨人;在觀察這種崇高的境界時,靈魂同樣不可思議地達到了空前的高度,那是理性所不能達到的。
「啊,怎麼樣,我的寶貝麗莎維塔?」她一把抓住喜氣洋洋而又心事重重走過來的接生婆的手,問。
「再過一小時。」
「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又可憐巴巴地叫起來,這當兒醫生穿好衣服,梳好頭髮,走出來了。「這種人真沒有心肝。」列文想。「人家快沒命了,他還梳頭髮!」
列文回到家裡,正好和公爵夫人同時到達。他們一起走到卧室門口。公爵夫人眼睛里含著淚水,雙手直打哆嗦。她一看見列文,抱住他哭起來。
在這段時間里,他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當他不在她面前時,他同那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粗煙捲,又把煙頭在積滿煙灰的煙缸邊上捻滅的醫生,同陶麗和老公爵,在一起談論正餐,談論政治,談論瑪麗雅·彼得羅夫娜的病。在這種時候,列文暫時忘記了一切,彷彿好夢初醒。但當他在她面前,在她床頭旁時,他的心就痛苦得幾乎要裂開來,他https://read.99csw.com就不停地禱告上帝。每當卧室里傳來慘叫聲,他從忘卻的境界中醒悟過來時,他又回到最初的懵懂狀態。他一聽到呻|吟,就跳起來,跑去替自己辯護,但一路上又想到他並沒有過錯,他真想保護她,幫助她呢。但一看到她,他又明白他幫不了忙,於是感到恐懼,就禱告起來:「啊,上帝呀,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隨著時間的消逝,這兩種心情都變得越來越強烈:不在她面前,他把她完全給忘了,心裏就越來越平靜;在她面前時,她的痛苦和他那種愛莫能助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他跳起來,想逃到什麼地方去,結果卻又跑回到她身邊。
「再過半小時。」
又過了兩分鐘,醫生還在穿靴子;又過了兩分鐘,醫生還在穿衣服,梳頭髮。
「這我知道,我知道,」醫生微笑著說,「我也是一個成了家的人,不過我們男人在這種時刻總是最可憐的。我有一個女病人,她丈夫在這種關頭總是直往馬廄里跑。」
「情況良好,」接生婆回答,「您勸她躺下來。這樣會好過些。」
「一會兒就好……」
「這下子可把土耳其人打得落花流水了。您看到昨天的電訊了嗎?」醫生嚼著麵包說。
「您早!」醫生一面同他握手,一面若無其事地說,彷彿存心逗逗他。「不要忙。怎麼樣?」
「那麼您看怎麼樣,彼得·德米特里奇!您看會順利嗎?」
有時候,她接二連三地召喚他,他就責怪她。可是一看見她那溫柔的笑臉,聽見她說「我真把你折磨苦了」,他就責怪上帝;可是一提到上read.99csw.com帝,他立刻又祈求饒恕和施恩。
「啊,上帝呀,饒恕我們,救救我們吧!」他不斷地念叨著,雖然長期疏遠宗教,此刻卻像兒童時代和青年時代一樣虔誠一樣單純地祈求著上帝。
列文對他望了一眼,彷彿在問他是不是在作弄他。其實醫生並沒有作弄他的意思。
這樣過了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直到他預定的忍耐極限——五小時,情況依然如故。他一直忍耐著,因為除了忍耐沒有別的辦法。同時每分鐘他都覺得已達到忍耐的極限,他的心馬上就要痛苦得碎裂了。
「不,我不能再等啦!」列文跳起來說。「那麼您過一刻鐘來嗎?」
「好,那麼讓我把咖啡喝了。」
「不,看在上帝分上您行行好吧!」
醫生還沒有起床,僕人說他「睡得很晚,吩咐過不要叫醒他,不久自己就會起來的」。僕人正在擦燈罩,看上去十分專心。他擦燈罩那麼認真而對列文家的事卻那麼冷淡,使列文開頭覺得驚訝,但他仔細一想,立刻明白,人家不了解也沒有必要了解他的心情,因此他的行動要格外鎮定、慎重和果斷,好打破這堵冷淡的牆壁,達到自己的目的。「要不慌不忙,不放過任何機會。」列文自言自語,覺得應付當前事務的體力和精神越來越充沛了。
時間一分鐘又一分鐘、一小時又一小時地過去,他的痛苦和恐懼卻不斷增長,越來越厲害了。
「彼得·德米特里奇,彼得·德米特里奇!」他用哀求的聲音對著那打開的門說。「看在上帝分上,請您不要見怪。您就這樣接待我好了。已經有兩個多小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