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文驀地覺得他從度過二十二小時的那個神秘、恐怖和怪誕的世界一下子回到了人世間。人世間是他熟悉的，如今可閃耀著簡直難以習慣的新的幸福光輝。繃緊的弦全斷了。意外的狂喜的嗚咽和淚水湧上他的心頭，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半晌說不出話來。

公爵夫人只用啜泣來回答。

列文雙手抱住頭，從屋子裡衝出去。

「媽媽，是真的嗎？」吉娣問。

不過，不管人家怎麼說，列文認為這下子一切全完了。他站在隔壁屋子裡，頭靠在門楣上，聽著從沒聽到過的慘叫和哀號。他知道這聲音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吉娣發出來的。他早已不希望有什麼孩子了。如今他簡直恨那個孩子。他甚至並不珍惜她的生命，但願能停止這種揪心的痛苦。

他九九藏書忘乎所以地衝進卧室，首先映人眼帘的是麗莎維塔的臉。她的眉頭皺得更緊，臉綳得更厲害了。看不到吉娣的臉。在原來是她的臉的地方，有一個樣子緊張得嚇人、有慘叫聲發出來的東西。他把頭靠在床欄杆上，覺得心都快碎了。恐怖的叫聲沒有停止，越來越可怕，並且達到了頂點，接著突然安靜下來。列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無法懷疑：叫聲停止了，只聽得低低的奔忙聲、衣服的窸窣聲和急促的喘息聲，以及她那斷斷續續、富有生氣的溫柔而幸福的聲音，低低地說：「全完了。」

他抬起頭來。她的雙臂軟綿綿地落在被子上，她的模樣異常嫵媚嫻靜，默默地望著他，想笑又笑不出來。

以前，要是有人對列文read•９９cｓｗ.cｏｍ說，吉娣死了，他也同她一起死了，他們的孩子都是天使，上帝就在他們面前，他是不會感到絲毫驚訝的。現在呢，他回到了現實世界，好容易才明白她平安無事，而那個拚命啼哭的小東西就是他的兒子。吉娣活著，痛苦過去了，他感到無比幸福。這一點他是明白的，並因此感到幸福。可是那孩子呢？他從哪裡來？來幹什麼？他是誰？這一點他怎麼也無法理解，並且感到很彆扭。他總覺得這是一種不必要的多餘的東西，弄不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在床前跪下來，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著。她那隻手微微動著手指來回答他的親吻。就在這時候，床腳邊，在麗莎維塔靈巧的手裡像燈上的火花一樣跳動著一個生命，九九藏書那是以前沒有的，但從今以後他就有權利活下去，並且懂得自身的價值，還要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列文不知時間早晚。蠟燭已經燒光。陶麗來到書房，請醫生躺一會兒。列文坐著聽醫生講一個會催眠術的江湖騙子的故事，眼睛望著他煙捲上的灰燼。這是一段無事可做的空閑時間，他的頭腦昏昏沉沉，完全忘記了當前的事。他聽醫生講故事，聽得很清楚。突然傳來一聲不同尋常的尖叫。這叫聲太可怕了，列文甚至不敢跳起來，他屏住呼吸，用恐懼而疑問的目光對醫生望了望。醫生側著頭留神傾聽，讚許地微微一笑。這一切都太不尋常，列文反而一點也不驚訝。「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想，依舊坐著不動。「這是誰在叫哇？」他跳起來，踮著九-九-藏-書腳尖跑進卧室，繞過麗莎維塔和公爵夫人，走到床頭旁邊他的老位子。叫聲停止了，但發生了什麼變化。究竟是什麼變化，他沒有看到，也不明白，其實他也不想看到，不想明白。但他看見麗莎維塔的臉色嚴肅、蒼白，依舊那麼堅毅，雖然她的下顎在微微抖動，她的眼睛緊盯著吉娣。吉娣的臉發燒，顯得很痛苦，汗涔涔的額上粘著一綹頭髮。她向他轉過臉來，找尋著他的目光。她伸出雙手要抓住他的手。她用濕滋滋的手捉住他冰涼的雙手，把它們貼在自己的臉上。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一切都很好！」陶麗在後面對他叫道。

她說得非常快，非常快，還想笑一笑。可是她的臉色突然變了，她將他一把推開。

「活的！活的！還是個男孩呢！大家都https://read.99csw.com放心吧！」列文聽見麗莎維塔用顫抖的手拍拍嬰兒的背，說。

「快完了。」醫生說。醫生說這話時板著臉，列文還以為「快完了」就是說她快死了。

「哎喲，不得了啦！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快去，快去！」吉娣叫起來。於是他又聽到了那種不同尋常的尖叫。

在一片寂靜中，響起了一個同屋裡所有壓抑的說話聲截然不同的聲音，像是肯定地回答做母親的問題。這是一個不知從哪裡降生的新人大胆、潑辣、肆無忌憚的啼叫。

「不要走開，不要走開！我不怕，我不怕！」她急急地說。「媽媽，替我把耳環摘下來，戴著礙事呢。你不害怕吧？快了，快了，麗莎維塔……」

「醫生！這是怎麼啦？這是怎麼啦？啊，我的上帝！」他一把抓住走進來的醫生的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