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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二十四章

第七部

第二十四章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的腳步聲,攪亂了她的沉思。她假裝在收拾戒指,沒有回過頭去。
「真荒唐!怎麼,她游泳有什麼特別嗎?」安娜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徑自說。
「這話我從沒說過,我只是說,我不贊成你突然喜歡起人家的孩子來。」
「我也這樣希望呢。我去換換衣服,馬上就來,我們再談談。你吩咐他們擺茶。」
伏倫斯基說了客人們的名字。
「你既然自命直爽,為什麼不說實話呢?」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嚷道,恐怖地凝視著他整個臉上,特別是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里憎恨的光芒。
她沒有做聲。
「對你來說是沒有道理,因為你根本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不想了解我的生活。我在這裏只有一件事,就是照顧甘娜。你卻說這是裝腔作勢;你昨天還說,我不愛女兒,卻假裝愛這個英國女孩,說什麼這是不自然的;我倒很想知道,我在這裏怎樣生活才算自然!」
「是的,我再說一遍,一個為我不惜犧牲一切的人竟然責備我,」她想起上次爭吵時的話,說,「那就比一個不老實的人更壞,這種人沒有心肝。」
「我能要您怎麼樣?我只能求您不要拋棄我,像您想的那樣。」她說,明白他沒有說出口來https://read•99csw•com的話是什麼。「不過這並不是我所要的,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愛情,可是沒有愛情。因此全完了!」
「他恨我,這很明顯。」她想,接著就默默地頭也不回,踉踉蹌蹌走出房去。
「穿著一件紅色的游泳衣,又老又丑。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哪?」
「什麼時候走嗎?越早越好。明天來不及了。後天吧。」
「再晚我就不去了。要走禮拜一走,不然就不走了!」
「我從來不自吹自擂,也從來不撒謊,」他竭力壓制著冒上心來的怒火,低聲說,「那太遺憾了,要是你不尊重……」
「不,簡直叫人受不了!」伏倫斯基站起身來,大聲叫道。他站在她面前,慢吞吞地說:「你為什麼要試驗我的耐性呢?」他說話的神氣彷彿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克制著。「凡事總有個限度。」
如今她到哪裡去:到把她撫養成人的姑媽家去呢,還是到陶麗家去,或者獨自出國?他此刻一個人在書房裡做什麼?這場爭吵是決裂呢,還是又會言歸於好?她在彼得堡的熟人會怎樣談論她呢?卡列寧對這事會有什麼看法?他們的關係破裂以後將會怎樣?形形色|色的思想湧上心頭,但她還沒有完全read.99csw.com沉浸在這些思想中。她心裏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意識,她對它很感興趣,但究竟是什麼,她還不明確。她又想到卡列寧,想到她產後的那場病,以及當時盤踞在頭腦里的念頭。「我為什麼不死掉!」——她忽然想到她當時說過的話和當時的心情。她恍然大悟,她心裏藏著一個念頭。是的,這是解決一切煩惱的唯一辦法。「是的,死!……」
「等一下!你……等一下!」伏倫斯基仍舊皺著眉頭,但拉住她的手。「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說我們要推遲三天動身,你卻說這是胡說,我這人不老實。」
「怎麼樣?」他問。
他說完就到書房裡去了。
他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低聲說:「安娜,你想走,我們後天就走。我什麼都同意。」
「這究竟是為什麼呀?」伏倫斯基彷彿摸不著頭緒地說,「簡直沒有道理!」
她向門口走去。
「你自己知道。」她說,這當兒她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那又為什麼呢?」
「不,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大聲嚷道,立刻把她的手放掉。
「根本沒什麼特別。我說,真是無聊透了。那麼,你想什麼時候走哇?」
「是啊,得走了。我乘車去兜一迴風,天氣太好了,我https://read•99csw•com真想到鄉下去呢。沒什麼事攔著你吧?」
「怎麼?她游泳了?」安娜皺著眉頭問。
伏倫斯基一進來,她就告訴他今天是怎麼過的,以及下鄉的計劃。這些話她多半早就準備好了。
安娜搖搖頭,彷彿想搖掉什麼不愉快的思想。
「拋棄我,拋棄我吧!」她邊哭邊說,「我明天就走……我還要做出別的事來。我是什麼人?我是個墮落的女人,是你身上的包袱。我不再折磨你,不再折磨你!我要讓你自由。你不愛我,你愛上別的女人了!」
「既然如此,那我們索性不去了。」
「嗯……不,等一下。後天是禮拜天,我要到媽媽那裡去一下。」伏倫斯基說著露出尷尬的樣子,因為一提到母親,就發覺安娜狐疑的目光緊緊盯住他。他的窘態證實了她的猜疑。她頓時漲紅臉,竭力躲開他。現在浮現在安娜眼前的已不是瑞典皇后的教師,而是那個同伏倫斯基母親一起住在莫斯科近郊的索羅金娜公爵小姐了。
「不瞞你說,我這簡直是心血來潮,」她說,「何必坐在這裏等離婚呢?鄉下還不是一樣?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對離婚再不抱希望,再不願聽人家提到這件事。我決定不再讓這事影響我的生活。你同意嗎?」
伏倫斯基九九藏書請求她安靜,向她擔保她的妒忌毫無根據,他對她的愛情從沒消失,今後也永遠不會消失,他比以前更加愛她。
「阿歷克賽·阿歷山德羅維奇的恥辱,謝遼查的恥辱,還有我自己的難堪的恥辱——只要我一死,就都解決了。我一死,他就會後悔,就會可憐我,就會愛我,就會為我而悲痛。」她嘴角上掛著一絲自憐自愛的慘笑,坐在安樂椅上,把左手上的戒指取下又戴上,從不同角度生動地想象著她死後他的心情。
「酒席很精緻,還有划船比賽,一切都滿不錯,不過莫斯科總免不了有些荒唐事。來了一位女人,據說是瑞典皇后的游泳教師,她表演了一番游泳技術。」
「明天你能走嗎?」她問。
「還是老樣子。」伏倫斯基一眼看出她的情緒很好,回答說。他對她的喜怒無常早已習慣了,但今天他特別高興,因為他自己的情緒也很好。
「安娜,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和折磨我呢?」他吻著她的手說。這會兒,他臉上洋溢著一片柔情,她聽出他的聲音里摻和著眼淚,她手裡也感覺到濕潤。安娜不顧死活的妒意一轉眼就變成不顧死活的狂戀;她摟住他,在他的頭上、脖子上和雙手上印滿數不清的熱吻。
「他愛上別的女人了,這一點越發明顯了。read.99csw•com」她走到自己房裡,自言自語。「我需要愛情,可是沒有愛情,因此一切全完了,」她重複著說過的話,「也應該完了。」
「尊重兩字只是用來掩蓋失去愛情的心。您要是不再愛我,那還不如直說。」
「不行!我要辦的那件事的委託書和錢,明天都還拿不到。」他回答。
「嗯!」他不安地望了望她那激動的臉色,說。
他說「那太好了」的口氣,帶著幾分侮辱人的味道,好像大人讚揚小孩子不再淘氣那樣。特別叫人難受的是,她悔罪的語氣同他那種趾高氣揚的音調正好形成強烈的對照。剎那間,她真想再跟他吵一場,但她竭力克制,還是高高興興地迎接他。
「怎麼樣,過得快活嗎?」安娜帶著悔罪的溫順神情出來迎接他,問道。
「我的意思是……」他剛開口,又停住了,「我倒想問問:您要我怎麼樣?」
「啊,都準備好了!那太好了!」他指指前廳里的皮箱說。
她猛地醒悟過來,對自己違反原來的主意感到大吃一驚。她明明知道這樣會斷送自己,但還是克制不住感情,不能不向他指出,他是多麼錯誤,她不能對他讓步。
「可是怎麼辦?」她問自己,在鏡子前面的安樂椅上坐下。
「您在那裡究竟做些什麼?有些什麼人?」她沉默了一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