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了解，我願意為您效勞，」柯茲尼雪夫凝視著伏倫斯基痛苦不堪的臉，說。「要不要為您給李斯基奇 或者米蘭 寫封信哪？」

伏倫斯基站住了，凝神細看，認出是柯茲尼雪夫，就上前幾步，使勁握住他的手。

「我這人，」伏倫斯基說，「好就好在對生死毫不在意。衝鋒也好，砍殺也好，倒下九-九-藏-書也好，我的力氣都是足夠的——這一點我知道。我高興的是有機會獻出我的生命——我覺得不僅多餘而且簡直討厭的生命。它對別人也許還有點用處。」他的下顎由於一刻不停的劇烈牙痛而抽搐著，使他說話時無法表現他想表現的感情。

伏倫斯基緊緊握住柯茲尼雪夫的手。

他默默地在貨物堆旁來回踱了兩次，才勉強控制感情，平靜地對柯茲尼雪夫說：「今天沒有什麼消息嗎？是的，他們第三次被擊敗了，看來明天會有一場決戰。」

他竭力回憶第一次——也在車站上——見面時她的模樣：神秘，嫵媚，熱情，自己追求幸福，也賜給人幸福，不像她最九九藏書後一次留給他的冷酷的復讎神氣。他竭力回憶同她在一起的幸福時刻，但這些時刻永遠被糟蹋了。他只記得，她曾威脅他將飲恨終生，她勝利了。他不再覺得牙疼。一陣抽泣使他扭歪了臉。

「對我來說，同你見面比同誰見面都少些不愉快，」伏倫斯基說，「您不要見怪。人生對我已沒有什麼愉快的事了。」

「也許您並不希望同我見面，」柯茲尼雪夫說，「不過，我能不能為您效點勞哇？」

「噢，不用了！」伏倫斯基彷彿好容易才聽懂他的話，說。「要是您不介意，那我們一起走走。車廂里太氣悶了。寫信嗎？不，謝謝您，一個人去死是不用什麼介紹信的。除非寫給土九_九_藏_書耳其人……」他嘴角上微微一笑，說。他那雙眼睛依舊流露出憤恨和痛苦的神情。

這時候，在柯茲尼雪夫眼裡，伏倫斯基是個從事偉大事業的偉大人物，他覺得有責任鼓勵他，讚揚他。他就走到他面前。

「是的，不過您同有地位的人建立些關係還是需要的，這樣可以方便些。不過，當然隨您的便。我很願意知道您的決定。眼前對志願兵攻擊得太多了，因此像您這樣的人去一定可以改變輿論。」

站台上，貨物在夕照下投出的斜影里，伏倫斯基身穿長外套，帽子壓得很低，雙手插在口袋裡，彷彿籠中的野獸，踱來踱去，每走二十步就猛地轉個身。柯茲尼雪夫發覺他走過去的九九藏書時候，伏倫斯基看見他，卻假裝沒有看見。柯茲尼雪夫不在意。他不計較同伏倫斯基的個人恩怨。

「我敢擔保，您會重新振作起來的，」柯茲尼雪夫十分感動地說，「為了把同胞弟兄從壓迫下解放出來，出生入死也是值得的。但願上帝賜給您戰鬥的勝利和內心的平靜。」他加上說，伸出手。

突然，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不是身上的疼痛，而是揪心的難受，使他剎那間忘記了牙痛。一看到煤水車和鐵軌，再加上同那次事件以後沒見過面的朋友一談話，他頓時想起了她，想起了那天他像瘋子一樣衝進車站看見她所剩下的一切：一張長桌上，在一群陌生人的圍觀下，那不久前還充滿生命的血肉模糊rｅａd•9９ｃｓｗ•coｍ的屍體，不知羞恥地橫陳著；那盤著濃密髮辮、鬢角上覆著幾綹鬈髮的完整的腦袋向後仰著：那張美麗的臉上，嘴唇半開半閉，凝聚著一種異樣的神情——嘴唇悲愴凄涼，那雙沒有閉上的凝然不動的眼睛動人心魄，彷彿在說他們吵嘴時她對他說的那句可怕的話：「你會後悔的！」

「是的，作為一個工具，我還有些用處。可是，作為一個人，我已是個廢物了。」他一字一頓地說。

他們又議論了一陣米蘭國王的宣言和它可能發生的巨大影響，聽見鈴響第二遍，就分手各自回車廂去。

他那闊大牙齒的劇痛使他嘴裏充滿口水，妨礙他說話。他不做聲，凝視著那沿鐵軌緩慢而平穩地滾過來的煤水車的車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