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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第二部

第一章

在那些遼闊的平原上,有時參天大樹會朝我們迎來,羞澀地聚集在路旁,給野餐桌灑下一點兒仁慈的綠蔭,棕色的地面上只看見斑駁的陽光,亂扔在各處的踏扁了的紙杯、翅果和丟棄的冰淇淋小棍。我那馬虎草率的洛常常使用路旁的廁所,老是受到廁所旁的一些招牌吸引一小夥子——姑娘、約翰·簡、傑克·吉爾,甚至雄鹿——雌鹿;而我則沉浸在藝術家的夢境中,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片蒼翠的橡樹前面加油站的樸實明亮的設備,或者看著一座遠處的小山——雖然滿是傷疤但仍未被馴服——從想要吞沒它的那片不斷發展農業的荒野上掙脫出來。
「最後,讓我們來瞧瞧,要是你,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被控在一家體面的客店裡敗壞了一個成年人的品行,那會發生什麼;要是你向警方報告說我拐騙了你,強|奸了你,那會發生什麼?讓我們假定他們信了你的話。一個未成年的少女讓一個二十一歲以上的男子在肉體上佔有了她,就使她所指控的人犯了強|奸幼|女罪或二級雞|奸罪(取決於法律條文)(最大的處罰是十年監禁。那麼我就去坐牢。行啊,我去坐牢。可是你怎麼辦呢,我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噢,你比較幸運。你就成為受公共福利部監護的人——恐怕那聽起來有點兒凄慘。一個費倫小姐一類不過比她更為苛刻,而且也不喝酒)的正經、嚴厲的女舍監會把你的口紅和花哨的衣服全都拿走。也不能再四處遊盪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針對尚未獨立、無人照顧、屢教不改的犯罪兒童的法律。當我站在牢里緊抓住鐵柵的時候,你這無人照管的幸運的兒童就有機會,從那些名稱不同、實質大都一樣的住處,諸如教養學校、感化院、少年拘留所或是那些絕好的少女感化院中選擇一處。你在那兒編織活計、唱讚美詩、星期天吃幾張腐臭的烙餅。你就得去那兒,洛麗塔——我的洛麗塔,這個洛麗塔就會離開她的卡圖盧斯到那兒去,你這不聽話的孩子。說得明白一點,如果我們倆的事兒給人家發覺了,他們就會用精神分析法治療你,把你關到一所教養院去,我的寶貝兒,cest tout。你就會住在,我的洛麗塔就會(過來,我的褐色花兒)跟其他三十九個傻瓜在一些可怕的女舍監的管教下,住在一所骯髒的宿舍里(不,請你讓我把話說完)。情況就是這樣,只有這麼一種選擇。你想想,在這種情況下,多洛蕾絲·黑茲是不是還是守著她的老爸比較好呢?」
夜晚,高大的卡車點綴著五顏六色的燈,好像巨大駭人的聖誕樹,在黑暗中隱隱出現,從這輛夜晚還在趕路的小轎車旁邊隆隆地開過。第二天,又是一個雲層稀薄的天空,彷彿要在頭上融化,熱氣驅散了蔚藍的天色。洛總吵著要喝水,兩頰對著麥管因為使勁而癟了下去。我們再回到汽車上的時候,裏面總像一個火爐,前面的道路發出閃閃爍爍的微光,遠處有輛汽車在路面強光的反射下像海市蜃樓似的改變了形狀,有一剎那,好似一輛老式的又方又高的汽車懸在熾熱的霧靄中。我們朝西開去的時候,被加油站工人稱作「艾灌叢」的一片片灌木叢出現了,接著是一些桌子似的山的神秘輪廓,隨後是上面像墨跡似的長滿刺柏的紅色峭壁,隨後是一道山脈,從暗褐色漸次變成藍色,從藍色又變得一片朦朧;而後沙漠前來迎接我們,颳起一陣持續不變的大風和沙塵,出現了灰色的荊棘叢和令人厭惡的衛生紙碎片,它們掛在公路沿途被風蹂躪的枯莖敗稈的棘刺上,看去好像白花;公路中間,往往站著幾頭遲鈍的牛,擺出那麼一種姿勢動也不動(尾巴在左,白眼睫毛在右),妨礙了人類所有的交通規則。
「我的chère DoloAs!我要保護你,親愛的,不讓你遭到小姑娘們在煤房和小衚衕里,以及,哎呀,comme vous le savez trop bien,ma gentille,在天色最藍的夏季中在烏飯樹林里所遭到的各種可怕的事情。在任何艱難的情況下,我都要當你的監護人;如果你聽話,我希望法院不久就會使我的監護人身份合法化。不過,多洛蕾絲·黑茲,讓我們忘了所謂的法律術語,把『淫猥與放蕩的同居』這種說法視為合理的那種術語。我不是任意糟踐一個孩子的性精神變態的罪犯。強|奸犯是查利·霍姆斯。我是治療專家——兩者的差別就在於微妙的間隔。我是你爹,洛。瞧,我這兒有一本專講你們年輕姑娘的書。瞧,寶貝兒,瞧它上面說點兒什麼。我來摘引一段:正常的姑娘——正常的,你注意——正常的姑娘平時總非常急切地想討她父親的歡心。她在父親身上感到了那個自己想望的、難以捉摸的男子的前身(在波洛紐斯看來,」難以捉摸是有好處的!)。聰明的母親(你那可憐的母親如果活著,一定會很聰明)總鼓勵父女之間的友誼,她認識到——請原諒這種粗野的方式——姑娘就是從與她父親的接觸中形成自己對戀愛和男子的理想。那麼,這本有趣的書上所說的——和推薦的,究竟是什麼接觸呢?我再摘引一句:西西里人把父女之間的兩性關係當作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加以接受,而具有這種關係的姑娘也不會遭到她身處其中的社會的非難。我十分欽佩西西里人,他們是優秀的運動員,優秀的音樂家,優秀而正直的民眾,洛,而且也是十分懂得愛情的人。但我們還是不要把話扯開。就在幾天前,我們從報上看到一篇有關一個中年道德犯的信口雌黃的文章,他為違反了《曼法案》,出於不道德的目的——且不管目的是什麼——把一個九歲姑娘運送到州界以外而供認有罪。多洛蕾絲寶貝兒!你並不是九歲,而是快十三歲了。我可不會勸你把你自己看作我橫越全國的奴隸。我為《曼法案》而嘆息,因為它被一個糟透了的雙關語鑽了空子,成為語義學諸神對扣緊拉鏈的非利士人所進行的報復。我是你的父親,我在說英語,而且我愛你。九*九*藏*書
我們逐漸知道了——nous connumes用福樓拜的語調來說——修建在被汽車協會《旅行手冊》上所描述為「陰涼」、「寬敞」或「環境幽美的」庭園中,坐落在夏多布里昂筆下的那些參天大樹之下的石頭小屋、磚塊建築、土坯建築、灰泥天井。有種木頭房子用多節的松木造成;它那金棕色的光澤讓洛想到了油炸小雞的骨頭。我們看不上那種用護牆板修建的樸素的用石灰粉刷過的小木屋,它們總隱隱有一股陰溝氣味或是什麼別的朦朧的、不自然的惡臭;根本沒有什麼可以自詡之處(除了「舒適的床」),而一個面無笑容的女店主隨時準備她的饋贈遭到客人拒絕(「唔,我可以為你們……」)。
洛是一個單純的孩子,每逢我要制止她那https://read.99csw.com大肆發作的脾氣,在公路中間把車子掉過頭去,暗示要徑直把她送到那個黑暗、凄涼的住處去的時候,她總尖叫著說:「不!」一面瘋狂地揪住我開車的手。然而,我們往西走去,離開那個地方越遠,那種威脅也就越難實現了。於是我不得不採用其他勸說的方法。
「過來親親你的老爸,」我常這麼說,別提那些鬧彆扭的廢話。早先,當我還是你的理想情人的時候(讀者一定注意到我費了多大心思才用洛的那種說話方式說話),你對你同年齡的人中(洛問:我的什麼?講英語。)頭號叫人振奮與嗚咽的偶像神魂顛倒得破了記錄。你認為你的好朋友們的那個偶像聽起來就像亨伯特老朋友。可是現在,我只是你的老爸,一個理想的爸爸保護著他理想的女兒。
當時,她和我都還沒有想到後來對我的神經和她的品德造成那麼嚴重損害的那種用錢行賄的辦法。當時我依靠三種別的方法控制我那妙齡的情婦,讓她聽話,也不亂髮脾氣。幾年以前,在視線模糊的費倫小姐的看管下,她曾經在阿巴拉契亞山—個破敗的農舍里度過一個陰雨綿綿的夏天,那個農舍多年以前屬於一個乖僻的姓黑茲或別的什麼的人,如今仍然聳立在它那滿是金黃色的枝條和雜草的土地上,離開最近的小村莊二十英里,位於一條老是那麼泥濘的道路盡頭,一片沒有花兒的樹林邊緣。洛總十分厭惡地回想起那所稻草人似的屋子,那分孤寂,那些濕潤的老牧場,那種風聲,那片膨脹的荒野。那種厭惡總使她扭歪了嘴,把露出一半的舌頭翻起。我經常警告她,只要她「目前的態度」不有所改變,她就要跟著我離鄉背井,需要的話,就要在那兒住上好幾個月,好多年,跟我學習法文和拉丁文。夏洛特,我現在理解你了!
我的律師提議我對我們所走的路線做一清楚、坦率的敘述。我想至此我已不能迴避這項煩瑣的工作。粗略地說,在那瘋狂的一年裡(一九四七年八月到一九四八年八月),我們開始的路線是在新英格蘭所作的一系列擺動和盤旋,隨後蜿蜒向南,忽上忽下,忽東忽西,又往下深入到ce quon appelle迪克西蘭的地方,避開佛羅里達州,因為法洛夫婦住在那兒,接著轉向西面,迂迴曲折地穿過玉米產區和棉花產區(這麼說恐怕不太清楚,克拉倫斯,但我並沒有保留什麼筆記,手頭只有一部殘缺得十分厲害的三卷本旅行指南——幾乎就是我的殘缺破碎的過去的象徵——好用以核對這些回憶),兩次橫越落基山,在南方的沙漠里飄泊,度過冬天;後來到了太平洋沿岸,轉向北方,沿著樹林中的道路穿過蓬鬆的白丁香花盛開的灌木,幾乎到了加拿大邊境;隨後又往東走,穿過肥沃的土地和貧瘠的土地,回到廣闊的農業區域,儘管小洛尖聲抗議,但我們還是避開了她那位於一片出產玉米、煤和豬的地區的出生地;最後我們回到東部的懷抱,在比爾茲利那座大學城裡漸漸安定下來。
Nous connumes(這是一個絕妙的玩笑)那些自以為頗有吸引力的千篇一律的旅店字型大小——諸如「夕陽汽車旅館」、「鈾光別墅」、「山峰旅社」、「松濤旅社」、「山景旅社」、「天邊旅社」、「公園廣場旅社」、「綠野」、「麥克旅社」。有時候,介紹中會有一行別出心裁的文字,比如,「歡迎兒童,可帶寵物」(歡迎你們,可來住宿)。那種旅店的浴室大多是鋪了瓷磚的淋浴設備,噴頭裝置形狀各異,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絕對非老底嘉教會的特點,一種傾向,你正洗著,水會一下子變得滾燙,一下子又冷得要命。這完全取決於你隔壁的人擰開了冷水還是熱水,因為那樣一來,就把你十分仔細地調節好的水流中一種必不可少的成分抽走了。有些汽車旅館在抽水馬桶上面貼著通告(紙巾很不衛生地堆在水箱上),要求客人不要把垃圾、啤酒罐、紙盒、流產的嬰兒扔進馬桶;別的汽車旅館還在鏡子下面貼著特別通告,比如「重要事項」(駕車:你經常會看見駕車的遊客駛過大街,從一次浪漫的月光下的漫遊中歸來。「經常是在凌晨三點,」毫無浪漫情緒的洛譏笑說)。read.99csw.com
我們避開殯儀館的鄉下親戚旅遊客店,這種客店式樣雅緻、老式,但無淋浴設備,在令人消沉的紅白兩色的小卧室里擺著精緻的梳妝台以及女店主的孩子們童年各個時期的照片。不過,我有時還是遷就洛對「真正的」旅館的偏愛。當汽車停在一條暮色蒼茫的、神秘的小道上,四周一片寂靜,我在車裡撫愛她的時候,她就會挑出手冊上的一家受到大力推薦的湖濱旅館,那兒提供的各種方便,諸如情投意合的伴侶、兩餐之間的點心、戶外野餐會都被她用手電筒照著看過去而誇大了——但在我的心中卻只浮現出一片可憎的景象,一群穿著圓領長袖運動衫的討厭的中學男生,用火紅的面頰緊貼著她的臉蛋兒,而可憐的亨伯特博士,除了抱著自己那兩個結實的膝蓋外,什麼都抱不到,只好冷清地坐在潮濕的草地上遷就他的痔瘡。最叫她感興趣的,還有那些「殖民地時期」的客店,除了「優雅的氣氛」和觀景窗以外,這種客店還提供「不限數量的精美可口的食品」。我珍藏在心底的對父親那宮殿似的旅館的回憶有時也使我想在我們遊歷的這個奇異的國度尋找一家可以與其媲美的旅館。不久我就失去了信心,只是洛仍不斷追蹤豐盛的食品的廣告,而我卻從道旁諸如廷伯大旅館,十四歲以下的兒童免費接待這類招牌上得到了一種並不全然是省錢合算的樂趣。另一方面,每當想起在中西部某州的那家soi—disant「高級的」場所,我總不寒而慄;那家旅館用廣告宣傳被喻為「洗劫冰箱」的午夜小吃,人們還因為我的口音而產生興趣,想要知道我的亡妻和亡母娘家的姓。在那地方住了兩天,竟花了我一百二十四美元!你記得嗎,米蘭達,另外那個「極端時髦的」、有著免費贈送的早咖啡和流動供應的冰水、不接待十六歲以下兒童(當然不接待洛麗塔那樣的姑娘)的強盜窩?汽車旅館成了我們常去寄宿的地方。在到了一家比較普通的汽車旅館以後,她不是讓電風扇呼呼轉動,就是說動我朝收音機里丟一個兩角五分的硬幣,再不然就看完所有的標牌,隨後哀怨地問我為什麼她不能去騎馬走上廣告上說的一條山路或到當地那個溫暖的礦水池去游泳。最常見的情形是,洛帶著她養成的那種懶懶散散、百無聊賴的神氣伏下身子,十分撩人地倒在一張紅色彈簧椅、一張綠色躺椅、一張有擱腳板和華蓋的條紋帆布躺椅、一張軟躺椅或是露台上一把遮陽大傘下的任何其他草坪躺椅上。要花上好幾個小時的甜言蜜語、威九九藏書嚇和許諾,才能在她不理會我可憐的歡樂而寧願做任何其他事以前,在那個五美元租金的僻靜的房間里把她那褐色的胳膊和腿交給我一會兒。
其中,用感化、威脅是我回想起來最覺得羞愧的一種。從我們剛會合在一起的時候起,我就機敏地認識到,我必須取得她的完全合作,好把我們的關係保密,而且這應當成為她的第二天性,不管她對我產生什麼怨恨,也不管她可能會去尋求什麼別的快樂。
洛麗塔把天真和欺詐、嫵媚和粗俗、陰沉的慍怒和開朗的歡笑結合到了一起,只要她願意,可以成為一個叫人十分惱火的小淘氣。對於她的時時發作的毫無規律的厭煩情緒,來勢洶洶的強烈的不滿,她那種攤手攤腳、無精打采、眼神遲鈍的樣子,以及所謂遊手好閒的習性——一種她認為像年輕無賴的小夥子一樣強橫的散漫、可笑的態度——我確實並沒什麼準備。從智力上說,我覺得她是一個討厭的普通的小姑娘。悅耳動聽、節奏急促強烈的爵士樂、方形舞、又甜又膩的聖代冰淇淋、音樂片、電影雜誌等——這些是她所愛好的事物清單上顯著的項目。天知道我們每次吃飯,我對當時出現的那些華麗的八音盒丟了多少個五分鎳幣!現在我依然聽到那些看不見的人用鼻音向她唱著小夜曲,那些名叫薩米、喬、埃迪、托尼、佩吉、蓋伊、帕蒂和雷克斯的人,唱的都是一些多愁善感、風靡一時的歌曲;但在我聽來卻並無差異,就像她吃的各種各樣的糖果在我嘴裏的味兒一樣。她帶著一種天國中的信心深信《影壇愛情》或《熒屏天地》上刊登的任何廣告或意見——治療膿皰的冷凍油膏,或是「你們最好留神看看你們的襯衣下擺是否放在牛仔褲的外面,姑娘們,因為吉爾說你們不該如此」。如果路旁有個招牌上說!請來參觀我們的禮品商店——我們就非得去參觀不可,非得去購買裏面的印第安古玩、布娃娃、銅製飾物、做成仙人掌的糖果。「新穎小巧的玩意兒和紀念品」這樣的詞彙僅以其頓挫揚抑的節奏就叫她神迷心醉。如果有家酒館的招牌上說供應「冰鎮飲料」,她就會自行興奮起來,儘管各個地方的飲料都是冰鎮的。廣告就是為她這種人而做的理想的消費者,既是各種討厭的廣告招貼的主體,又是其客體。她還試圖——但沒成功——只光顧漂亮的紙餐巾及頂上放了農家鮮乾酪的色拉上被亨肯·丹斯的聖靈所降臨的那些餐館。
從這時起,就開始了我們游遍美國的廣泛旅行。在各種類型的旅館中,我不久就變得特別喜歡實用的汽車旅館——乾淨、整潔、安全僻靜的角落,是睡眠、爭吵、和好、無法滿足的私通的理想去處。起初,我怕引起人家懷疑,總熱切地支付兩組一套中兩組卧室的租金,每一組裡都有一張雙人床。我不知道這種安排究竟是打算給哪一類的四個人合住的,因為憑藉不完整的隔板把那個屋子或房間分隔成兩組互通的愛巢,所能獲得的也只是一種外表不受干擾的清靜假象。不久,這種正當的男女雜居所暗示的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兩對年輕男女快樂地交換夥伴,或是一個孩子假裝睡著,以便親耳聽到哼哼唧唧的聲音)使我膽子大了起來。偶爾,我會租下內有一張單人床加一張小床或是兩張成對的單人床的屋子;那是天堂的牢房,黃色的窗帘給放了下來,好造成充滿陽光的威尼斯清晨的幻覺,而實際上,那是賓夕法尼亞州,外面正在下雨。
九_九_藏_書Nous conntmes各種類型的汽車旅館的經營人:男性中有改過自新的犯人、退休教師和事業上失敗的人;女性中有慈母似的、裝作貴婦人的和老鴇似的各種不同的人。有時,火車會在異常濕熱的夜晚帶著撕心裂肺的不祥的隆隆聲,發出一聲絕望的長嘯,其中混雜著力量和歇斯底里。
我反覆講著這一番話,成功地把洛嚇唬住了。洛的行為雖然有幾分莽莽撞撞的機靈,有時候還會現出一陣機智,但她並不像她的智商所顯示的那樣,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不過就算我設法和她建立起了那個共同保密、共同犯罪的背景,但我卻沒能相當成功地使她心情歡暢。在我們整整一年的旅行中,每天早晨,我必須設想出一件事兒,空間和時間中的某個特殊的目標,讓她去指望,讓她好一直過到上床睡覺的時候。否則,失去一個具體的、持久的目標,她生命的框架就會坍塌崩潰。她指望的目標可以是隨便什麼事物——弗吉尼亞州的一座燈塔、阿肯色州改成一家小酒館的一座天然洞穴、俄克拉何馬州某地的槍支和小提琴的藏品陳列、路易斯安那州仿造的盧爾德洞穴、落基山某個勝地的博物館中收藏的富礦脈開採時期的破舊照片,無論什麼東西——定得像一顆恆星似的放在我們的眼前,不過等我們到了目的地,洛多半又會假裝畏縮不前。我一連幾個小時費盡心力地為她講解美國的地理,讓她獲得「正在遊歷各處」,正在開往一個明確的目的地、一個異常有趣的地方的印象。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時伸展在我們面前的如此平滑可愛的道路,它們越過像用碎布塊拼成的被子似的四十八個州。我們貪婪地吞掉那一條條長長的公路,屏息肅靜地開過它們那光滑的、舞池似的黑色路面。洛非但無意觀看風景,而且還氣沖沖地怨恨我叫她注意景色中的這點或那點迷人之處。明媚艷麗的景色經常出現在我們不配觀賞的旅途邊緣,我自己也只是在面對這種美景好一陣子后,才知道去識別那些迷人之處。由於一種似非而是的形象化的想法,北美鄉間的普通低地最初在我眼裡,是一種因為愉快的熟識而看了叫我頗為吃驚的事物,那些從前由美洲輸入的彩繪漆布就掛在中歐地區的兒童室的臉盆架上方,上面描繪的蒼翠的鄉村風光把一個上床睡覺時的瞌睡的小孩弄得如痴如醉——不透光的、虯曲的樹木、一座穀倉、幾頭牛、一條小溪、蒙曨的果園裡開著晦暗的白花,也許還有一堵石頭圍牆或淡綠色水彩畫顏料的小山。可是,漸漸的,我越是從近處了解鄉村生活的那些典型的基本特色,它們在我眼中就越來越顯得陌生。在受到耕種的平原那頭,在猶如玩具似的一排排屋頂那頭,總會緩緩地布滿一片inutile的美好景象,銀灰色的霧靄中的一個低低的太陽,用溫暖的、剝了皮的桃子的色彩,把跟遠處情意綿綿的薄霧融在一起的那道平面的、鴿灰色雲層的上部邊緣染紅。也許會有一排凸現在地平線上的互有間距的樹木,而寂靜、炎熱的晌午籠罩著一片長滿紅花草的荒野。克洛德·洛蘭筆下的浮雲在遠處滲入霧靄迷濛的碧空,只有堆積的部分在逐漸淡下去的昏暗背景的襯托下還很明顯。再不然,也可能是一道埃爾·格列柯筆下的那種風格剛勁的地平線,飽含著墨黑的雨水,有個脖子乾癟的莊稼漢一閃即逝,四周圍交替更迭地出現一道道水銀似的水流和扎眼的嫩玉米穗,整個這片景象都像一把打開的扇子,出現在堪薩斯州的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