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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六章

第二部

第十六章

那天或者是下一天,我們十分沉悶地駕車穿過一片莊稼地,後來到了一個令人愉快的小城鎮,就在栗樹園旅社歇宿——舒適的木屋,濕滿滿的綠色場地,幾棵蘋果樹,一架舊鞦韆——還有一片廣闊的夕陽西下的景象,而那個身子疲乏的孩子根本就不注意這些東西。她原來想要穿過卡斯比姆因為那個市鎮就在她的家鄉北面三十英里的地方,但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她無精打采,不願再去看大約五年前她在上面玩「跳房子」的那條人行道了。我本來相當害怕這趟附帶的順路旅行,原因十分明顯,雖然我們事先說好不以任何方式引人注目——只待在汽車裡「不去看望老朋友。她放棄了這個計劃」我真鬆了一口氣「不過這種寬慰又給另一個想頭破壞了。我想到」要不是她覺得我可能完全反對到皮斯基去尋訪過去的蹤跡「就像去年那樣,她也就不會這麼輕易地放棄了。我嘆口氣」提到了這一點「她也嘆口氣」抱怨說身子有些不舒服。她想拿著好多本雜誌「待在床上」至少等到吃茶點的時候再起來。那時如果她覺得好點兒「她就建議我們繼續西行。我不得不說,當時她懶洋洋的,顯得十分可愛,極想吃些新鮮水果」我就決定到卡斯比姆去給她買一份美味可口的盒飯。我們的小屋坐落在一座長滿樹木的小山頂上「從窗戶里可以看見大路蜿蜒而下」接著就像一道頭髮中間的縫兒似的筆直穿過兩行栗樹「伸向那個美麗的市鎮。清晨遠遠看去,那座市鎮顯得特別清晰,真像玩具似的。你可以看清一個樣子像個小精靈似的姑娘騎在一輛樣子像個小蟲的自行車上,還有一條按比例講未免太大的狗,所有這一切都跟畫著青山和紅色小人的古畫上那些順著踏白色的大道曲折前行的香客和騾子一樣清楚。我有歐洲人的那種闖勁,在可以不用汽車的時候便安步當車」因此我悠閑地朝山下走去,終於碰上那個騎車的姑娘——一個平凡的胖乎乎的女孩,梳著辮子,身後跟著一頭眼窩活像三色紫羅蘭的、高大的聖伯納德狗。在卡斯比姆,一個上了歲數的理髮師給我馬馬虎虎地理了個發。他嘮嘮叨叨地說著他的一個打棒球的兒子,每遇到爆發音,唾沫就噴在我的脖子上,而且每隔一會兒就在我的圍單上擦擦他的眼鏡,或者停下他手直打顫的理髮活兒,拿出一些糖色的剪報九_九_藏_書,當時我根本沒有注意,因此當他指著放在一些陳年的灰色洗髮劑瓶子中間的一個鏡框里的照片時,我才大吃一驚的意識到那個留著八字須的年輕棒球手已經死了三十年。
我什麼也沒說。我把她柔軟的身子推回房間,自己也跟著她走了進去。我剝下她的襯衣,拉開拉鏈,把她身上其餘的衣服統統脫掉,又拽下她的涼鞋。我瘋狂地追蹤她不忠實的苗子,但我所尋到的嗅跡那麼細微,實際上很難與一個瘋人的幻想加以區別。
比如:我不會發誓說在我們到中西部去的那段行程剛剛開始時或之前,她一次也沒有設法把某些消息告訴一個或多個未被發覺的人,或者跟一個或多個未被發覺的人取得聯繫。我們曾經在一家招牌上畫有飛馬的加油站停下,她從座位上溜下車去,溜到加油站後部。當時我待在發動機罩後面,彎身看著加油工操作,翅起來的發動機罩有一會兒正好擋住了她,叫我無法看見。我為人比較寬厚,當時只慈祥地搖了搖頭,儘管嚴格地說她這樣四處觀看是禁忌的,因為我本能地感到,出於某些難以理解的理由,廁所——還有電話亭——都正好是我的命運可能會受到阻礙的地點。我們都有這種決定我們命運的對象——在一種情況下可能是一片反覆出現的風景,在另一種情況下可能是一個數字——都是經神明仔細挑選以便我們抓住不少具有特殊意義的事情:在這兒約翰說話總結結巴巴,在那兒簡總傷心欲絕。
我喝了一杯毫無香味的熱咖啡,給我的小淘氣買了一串香蕉,又在一家熟食店裡待了將近十分鐘。等這個往回走的矮小的香客出現在通往栗樹堡的那條彎彎曲曲的大路上的時候,一定已經過去了至少一個半小時。
我們又受到不少小心在意的汽車旅館用題寫的文字所表示的歡迎,諸如:
好了——我的小汽車已經給拾掇好了,我也把車從加油泵旁邊開走,好讓工人給一輛小型運貨卡車加油——這時,在風聲蕭蕭的灰暗的暮色中她的失蹤越來越叫我感到心情沉重。不是頭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我緊盯著眼前那些固定不變的平凡瑣碎的事物,心裏非常鬱悶不安,以致它們在我眼裡,就像發現自己落入了我這個束手無策的遊客視野的大睜著眼睛的鄉巴佬,幾乎顯得有些吃驚:那個綠色的垃圾箱,那些待售的漆黑的、外側有白圈的輪胎,那些閃亮的汽油罐,那個裡面放著各種飲料的紅色冰箱,六七個扔在好似沒有完成的縱橫字謎的木格中的空瓶,還有在辦公室的窗戶裏面耐心地直往上爬的那個小蟲。收音機里的音樂從辦公室敞開的門裡傳了出來,因為節奏跟被風吹動的草木的起伏、擺動和其他姿態並不一致讓你覺得正在放映一部舊的風光影片,而鋼琴或小提琴所依照的樂譜跟顫動的花和擺動的枝條一點也不協調。當洛麗塔身上的連衣裙也逆著這種節奏飄動著從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轉出來的時候,夏洛特臨死前的嗚咽很不和諧地叫我渾身顫動。洛麗塔剛才發覺這兒的廁所里有人:就過街到下一條馬路貝殼的招牌下面去了。那兒的人們說他們為自己清潔乾淨的廁所頗為自豪。他們還說這些郵資已付的明信片是供你們提意見的。沒有明信片。沒有肥皂。什麼都沒有。沒有意見。九九藏書
我會有什麼特殊的懷疑呢?確實一點兒也沒有——可是她那雙蒙矇矓矓、神情恍惚的眼睛,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特別的興奮!我什麼也沒說。我望著那條在窗框里顯得如此清晰地蜿蜒曲折的道路……凡是想要辜負我的信任的人都會發現那是一片絕好的景色。洛胃口越來越好地吃著香蕉。突然我想起鄰屋那個傢伙奉承討好的笑容。我迅速走出門去。除了他的旅行轎車,所有的小汽車都不見了;他那懷孕的年輕妻子正抱著嬰兒跟另外那個多少受到忽略的孩子坐進車去。
我現在告誡讀者不要嘲笑我和我的神思恍惚。讓讀者和我在現時解釋過去的命運相當容易;但正在形成的命運,說真的,卻不是那種你只需密切注意關鍵情節的普通神秘的故事。我青年時期有一次看過一個法國偵探故事,故事的關鍵情節實際都是用斜體字印出https://read.99csw.com來的但這可不是麥克費特的方式——即使你確已學會識別某些隱約模糊的徵兆。
在這些嚇人的地方,雙人房我們要付十元,蒼蠅一個接一個地爬在沒有紗門的房門外邊,順利地鑽了進來,我們前面房客的煙灰仍留在煙灰缸里,枕頭上有一根女人的頭髮,你聽見隔壁房裡的客人在壁櫥里掛他的外衣架都被巧妙地用一圈圈銅絲固定在木條上防止人家偷盜,而最侮辱人的是成對的兩張床上面掛的畫也完全是相同的一對。我還注意到商業風氣正在改變。出現了要把小旅館合併起來逐漸形成大客店的趨勢。瞧啊(洛並不感覺興趣,但讀者也許感覺興趣),又添造了一層樓,增加了一個休息廳,小汽車都改停到公共車庫裡,汽車旅館又恢復成完美舊式的客店。
我猛地放下手裡沉重的紙口袋,站在那兒緊盯著她穿著涼鞋的光腳的腳!,隨後又盯著她那愚蠢的臉,接著又望著她的罪惡的腳。「你出去過了,」我說(涼鞋上沾了不少沙礫)。
叫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發現她已經穿好衣服起來了,正穿著寬鬆褲和短袖圓領汗衫坐在床邊,望著我好像認不大出我似的。她那嬌小的乳|房的清楚柔和的形狀在鬆鬆培培的薄襯衣的遮蔽下並不顯得模糊,反而給襯托得越加明顯,這種不加掩飾的樣子叫我十分惱火。她還沒有洗過臉;但她的嘴上卻新塗了口紅,儘管塗得很糟;她的兩排寬大的牙齒像酒浸過的象牙或火鉗夾下發紅的薄木片似的閃閃發光。她坐在那兒,十指交錯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放在膝頭,臉上神思恍惚地洋溢著一種跟我沒有絲毫關係的非常惱人的紅光
「我剛起來,」她回答說,接著截住我朝下望的目光,補充道,「出去了一會兒。想看看你有沒有回來。」
我記得童年在歐洲時曾熱切地盯著一幅北美洲的地圖,看見「阿巴拉契亞山脈」醒目地從亞拉巴馬州向上綿延到新不倫瑞克,因此它跨越的整個地區——田納西州、兩個弗吉尼亞州、賓夕法尼亞州、紐約州、佛蒙特州、新罕布希爾州和緬因州,在我的想象中就彷彿一個巨大的瑞士甚至中國西藏,山巒起伏重疊,一座座壯麗的鑽石似的山峰,巨大的針葉樹,披著光燦燦的熊皮的le montagnard emigre,Felis tigris goldsm ithi,以及待在梓樹下的北美印第安人。所有這一切眼下都歸結為一片小得可憐的市郊草地和一座冒煙的垃圾焚化爐,真叫人感到沮喪。再見了,阿巴拉契亞!我們離開那兒,穿過俄亥俄州,三個以字母「I」開頭的州以及內布拉斯加州——啊,第一陣西部的氣息!我們從從容容地旅行,花了一個多星期才抵達大陸分水嶺處的韋斯,她熱切地希望在那兒看到標誌魔洞季節性開放的那種禮儀舞蹈,隨後至少走了三個星期才抵達西部某州的勝地埃爾芬斯通,她又急切地盼望攀登那兒的紅岩;新近有個演技成熟的電影明星喝醉了酒跟她的男伴發生爭吵后,就從那兒跳下身亡。https://read.99csw.com
「希望各位在此有賓至如歸之感。一切設備在你們到來后均經過仔細檢查。你們的駕駛執照號碼已經記錄在案。請節約使用熱水。我們保留不事先通知就把任何行為不檢的人攆出去的權利。不要把任何廢物丟進馬桶。謝謝。歡迎再次光臨。管理處。附言:我們把我們的客人看作世上最為品格高尚的人。」
她看到香蕉,就朝桌子探過身去。
「怎麼啦?你要上哪兒去?」洛在門廊上喊道。
我在進城的路上見到的那個姑娘這時捧著一疊亞麻布床單正在幫助一個畸形的男子,這個男子的大腦袋和粗俗的相貌叫我想起義大利低級喜劇中「貝托爾多」的角色。他們正在收拾小屋,栗樹峰上大約有十二三座小屋,都恰人地相互隔開一點距離地分佈在那片青蔥茂密的草木叢中。那時正是中午時分,大部分小屋隨著紗門最後砰的一響,都已經不再有房客居住其中。一對年紀很大、幾乎像木乃伊似的夫婦穿著一身款式非常新穎的衣服,正從鄰近一個車房裡緩緩走出來;而有個紅色的汽車發動機罩正從另一個車房裡有點兒像下體蓋片似的朝外支著;而在離我們小屋更近的地方,有個身體健壯、相貌英俊的年輕男人長著一頭亂蓬蓬的黑髮和一雙碧藍的眼睛,正把一台輕便的冰箱搬上一輛旅行轎車。不知為了什麼,我經過的時候!他忸怩地例嘴朝我笑了笑。在對面那片開闊的草地上,在枝繁葉茂的樹木濃郁的樹陰下,那條熟悉的聖伯納德狗正守著它女主人的自行車,近旁有個已經有好幾個月身孕的年輕女人讓一個全神貫注的嬰兒坐在一架鞦韆上,正輕輕地搖著,而一個兩三歲的嫉妒的小男孩正令人討厭地極力把鞦韆板推來拉去,終於弄得自己被鞦韆板撞倒!仰卧在草地上大哭,但他的母親卻繼續溫和地笑著,對眼前的兩個孩子都看也不看。我所以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這些細枝末節,大概是因為僅在幾分鐘之後,我就得全面徹底地核對這些印象;再說,自從比爾茲利那個非常不愉快的夜晚以來我的內心就時刻提防。那會兒,我不願由於我的散步所產生的那種心曠神怡的感覺——由於吹拂著我頸背的初夏的清風,由於潮濕的沙礫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由於我從一隻蛀牙中終於吸出的那一丁點兒有汁水的食物,甚至由於我心髒的一般情況所不允許我拿著的那點兒食物的輕飄飄的分量而分心;不過即使我的那顆痛苦的心似乎在舒適地跳動!等我到達我離開多洛蕾絲的那所小屋時,我仍然感到——引用可愛的老龍沙的一句話——adolori damoureuse l angueur九_九_藏_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