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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十三章

第二部

第三十三章

在比爾茲利,我在有趣可愛的莫爾納大夫手裡接受過一次相當大的牙科手術,只保留了幾顆上牙和幾顆下牙。換上的假牙依賴的是給用一根不顯眼的金屬線橫貫固定在上牙床上的假牙托。整個布局安排是一個叫人安慰的傑作,我的犬牙依然完好無損。然而,為了用一個看似有理的借口掩飾我秘密的目的,我對奎爾蒂大夫說為了減輕面部神經痛,我決定把我的牙齒全都拔掉。裝一副全口假牙得花多少錢?假如我們把第一次門診定在十一月里哪個日子,那麼全部裝好需要多長時間?他那名聲響噹噹的侄兒現在在哪兒?是不是有可能激動人心地一次就把我的牙齒全都拔光?
奎爾蒂大夫穿著白色工作服坐在辦公桌的角上,頭髮灰白,理著平頭,長著一副政治家常有的那種寬大扁平的臉頰,腦子裡一邊開始琢磨一個輝煌的長期方案,一隻腳一邊像在夢中似的誘人地晃動著。他會先給我裝一副臨時性的牙托,等牙床長好,再給我做一副永久性的。他想先看看我的口腔。他穿了一雙有網眼的雜色皮鞋。從一九四六年以後,他就不跟那個壞蛋來往了,不過他猜那個傢伙可能在與帕金頓相距不遠的格林路上他的老家裡。那是一個氣象堂皇的夢。他的腳不住晃動,他的目光十分激動。我得花的費用大概是六百元。他提議立刻量一量尺寸,拔牙之前先把第一副牙托做好。我的嘴在他眼裡是一個裝滿無價之寶的金光閃亮的洞穴,但我沒有讓他進去。
把彈盒裝進槍柄。使勁往裡推去,直到聽到或感覺到彈盒與槍柄內部嚙合在一起,非常隱秘。容量:八顆子彈。都泛著陰森森的藍光。迫切地期待著給發射出去。
我向前開去。又看到那座細長的白色教堂和那些參天蔽日的榆樹,真有意思。https://read.99csw.com我忘了在美國的郊區街道上,一個孤孤單單的行人要比一個孤孤單單駕車的人更加引人注目,而我卻把汽車停在路上,悄悄地徒步走過草坪街三四二號。在重大的流血事件發生之前,我有權利稍微放鬆一下,享受精神迴流的一陣凈化。瓊克家宅子的白色百葉窗都關著,在那塊向著人行道傾斜的「此屋待售」的白色招牌上不知哪個人扎了一條撿起的黑絲絨髮帶。沒有狗在汪汪亂叫。沒有花匠在打電話。也沒有坐在爬滿青藤的門廊上的奧波西特小姐一叫這個孤孤單單的行人頗為煩惱的是兩個梳著馬尾辮、系著同樣的圓點花紋圍裙的年輕女子停下她們手裡的活,一個勁兒地盯著他看:無疑,奧波西特小姐早就死了,這兩個女子也許是從費城來的她的兩個雙胞胎侄女。
重訪拉姆斯代爾。我從湖那邊朝它漸漸駛近。陽光燦爛的中午凝神注視。我駕著上面滿是斑斑點點的污泥的汽車駛過,透過遠處松樹間的縫隙可以辨別出湖水閃閃的亮光。我轉進那片墓地,在長短不一的石頭墓碑間行駛。Bonztor,夏洛特。有些墳墓上,插著暗淡、透明的小國旗,這些旗幟在長青樹下無風的空中耷拉著。哎呀,愛德,真倒霉——指的是吉·愛德華·格拉默,一個三十五歲的紐約辦事處的經理,他剛剛因被控謀殺他三十三歲的妻子多蘿西而引人注目地受到傳訊。愛德為求把這樁罪行幹得不留痕迹,就用大頭短棒猛擊他的妻子,隨後把她塞進一輛汽車。可read.99csw.com事情還是敗露了,縣裡的兩名警察在巡邏的時候看見格拉默太太嶄新的大型藍色克萊斯勒牌汽車(是她丈夫送她的結婚周年紀念的禮物)正發瘋似的衝下山坡,那個山坡正好在他們的巡邏範圍之內(願上帝保佑我們的好警察!)。汽車擦過一根電線杆,衝上一個長滿芒刺草、野草莓和委陵菜的路堤,最後翻倒了。當兩名警察把格拉默太太的屍體從車裡抬出來的時候,車輪仍在柔和的陽光下緩緩地轉動。開頭這似乎是一起常見的公路上的意外事故。唉,只是那個女人被擊得血肉模糊的身體與受到輕微損壞的汽車很不相稱。我乾的話就會高明得多。
「不,」我說,「我想了想,還是全部讓莫爾納大夫來做吧。他要的價錢更高,但當然他是個比你高明得多的牙科大夫。」
我該不該走進我的老房子去?像屠格涅夫一部小說里寫的那樣,一陣義大利的樂曲從一個開著的窗戶里傳出來一是起居室的窗戶:是哪個浪漫的人在這個美好迷人的星期天,可愛的腿上曬著太陽,在這從未有過琴聲潑灑飛濺的房中彈琴?突然,我發現在我刈過草的那片草地上,有個金色皮膚、棕色頭髮的性|感|少女,九歲上下,穿著白色短褲,正用她那充滿狂熱的痴迷神情的深藍色的大眼睛看著我。我對她說了句討好的話,並沒有什麼歹意,一句傳統的恭維話,你有一雙多麼美麗的眼睛,但她匆匆忙忙地走開了,音樂也戛然而止,有個神色凶暴、皮膚黝黑的男人,臉上亮晃晃的滿是汗水,走出來惡狠狠地瞪著我。我剛想說明自己是誰,忽然朦朦朧朧地感到一陣尷尬,我發https://read.99csw.com覺了我那沾滿爛泥的粗藍布褲,我那骯髒、破舊的毛線衫,我那鬍子拉碴的下巴,我那雙酒鬼的布滿血絲的眼睛。一句話也沒說,我回過身去,邁著沉重的腳步順著來路走回去。人行道上我還記得的一條裂縫裡長出一棵樣子很像紫菀的蒼白的花。奧波西特小姐又悄悄地復活了,由她的兩個侄女推著輪椅來到外面門廊上,彷彿那是一座舞台,而我是個表演明星。我趕緊朝我的汽車走去,心裏暗自祈求她千萬可別叫我。一條多麼陡峭的小街。一條多麼幽深的林蔭道。汽車的刮水器和擋風玻璃之間夾著一張紅色的罰款通知單;我小心謹慎地把它撕成兩片、四片、八片。
從那兒去溫德馬勒的辦公室只要過兩條街。他十分緩慢地伸出手來,把我整個的手都握在裏面,既有勁又徹底地握了一下,對我表示歡迎。他以為我在加利福尼亞州。我是不是在比爾茲利住過一陣?他的女兒剛進了比爾茲利學院。你……好嗎?我把有關希勒太太所有必要的情況都告訴了他。我們作了一次相當愉快的事務商談。我出來後走進九月炎熱的陽光里,活像一個心滿意足的窮光蛋。
我不知道哪位我的讀者以後會有機會說出這樣的話。那是一種十分美妙的夢一般的感覺。克萊爾的叔叔仍然坐在辦公桌旁,仍然顯得像在夢中,只是他的腳已不再搖晃那個裝滿美好的期望的搖籃。而他的護士從後面快步趕了上來,好在我的身後砰的把門關上。她是一個骨痩如柴、容光暗淡的姑娘,長著一雙時運不佳的金髮姑娘所有的神情凄慘的眼睛。
「是啊,當然,」我平靜地說,「我記得菲利斯。菲利斯和奎營地。是啊,當然。順帶問一聲,她有沒有告訴你查理·霍姆斯在那兒怎樣誘|奸他母親負責照管的女孩子?」
既然一切障礙如今都已排除,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地為我到拉姆斯代爾來的主要目的全力以赴了。我素來為自己那種辦事有條不紊的作風感到得意。我就是用那種作風一直把克萊爾·奎爾蒂的臉龐隱藏在我黑漆漆的地牢里;他一直在那兒等著我帶理髮師和牧師前去:「Réveillez—vous, Laqueue, il est temps de mourir!」我現在沒有時間討論相面術的記憶方法——我正在大步流星地到他叔叔那兒去的途中——但還是讓我草草記下這一點:在我昏亂模糊的記憶中,仍保留著一張醜惡討厭的臉。從匆匆看到的幾眼中,我發現他跟我在瑞士的一個親戚,一個興高采烈、相當叫人討厭的酒商有點兒像,他提著啞鈴,穿著發臭的毛線衫,肥胖的胳膊上滿是汗毛,頭頂禿了一塊,還有一個長著一張豬臉、又做用人又當情婦的娘兒們。總的說來,他是一個沒有惡意的老壞蛋。甚至太無惡意了,不能跟我的獵物混為一談。在當時這種心情下,我失去了跟特拉普的形象的聯繫,它完全被克萊爾·奎爾蒂的臉吞沒了一那張臉給擺在他叔叔的辦公桌上一個鏡框里的照片富有藝術性地準確地展現出來。九-九-藏-書
我說她是不是認為用「vient de」加上動詞不定式來表示最近剛剛發生的事比英語裏面用「剛」字加上過去時態要來得簡潔得多?不過我得走了,我說。
查特菲爾德太太已經黯淡的笑容這時完全消失了。
「真不像話,」她嚷道,「真不像話,亨伯特先生!那個可憐的小夥子剛在朝鮮陣亡。」
我覺得自己是在浪費時間,就又抖擻精神,開車前往五年多前我提著一個新旅行包去過的那家鬧市區的旅館。我要了一間房,打電話安排了兩個約會,颳了臉,洗了澡,穿上一身黑衣服,下樓到酒吧間去喝酒。什麼也沒有改變。酒吧間里仍然瀰漫著跟從前一樣的那種昏暗的、叫人難以忍受的石榴紅燈光,這種燈光多年以前就出現在歐洲的下等場所,但在這兒,卻意味著一個家庭旅館里的那麼一點兒氣氛。我在一張小桌子旁坐下;就在這張桌子旁邊,在我剛成為夏洛特的房客后最初待在這兒的時候,我認為應當謙和有禮地跟她共飲半瓶香檳以示慶祝,不想這竟徹底征服了她那可憐的、熱情洋溢的心。跟上次一樣,一個圓臉的跑堂兒正極其小心地把婚宴用的五十杯雪利酒擺在一個圓托盤上。這次是墨菲和范塔西亞。時間是三點缺八分。在我穿過大廳的時候,我不得不繞過一群婦女;她們的午餐聚會剛剛結束,正在miile gràces地相互道別。其中有一個認出了我,發出一聲刺耳的喊叫,朝我撲了過來。她是一個矮矮胖胖的女人,穿著一身珠灰色的衣衫,小帽子上插著一根細長的灰色羽毛。原來是查特菲爾德太太。她帶著一絲假惺惺的微笑朝我沖了過來,因為心裏懷著邪惡的好奇心而臉上閃閃發亮(我是不是沒準對洛莉幹了那個五十歲的機修工弗蘭克·拉薩爾在一九四八年對十一歲的薩利·霍納所乾的事?),我很快壓制住她那種渴望打聽的歡快的情緒。她以為我在加利福尼亞州。你……好嗎?我十分愉快地告訴她我的繼女剛嫁了一個十分出眾的年輕採礦工程師,他在西北部干機密工作。她說她不贊成這麼早就結婚。她的菲利斯現在十八歲,她決不會讓她——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