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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噢,你知道,我那被害死的媽媽。」
我回想起某些時刻,讓我們把它們稱作天堂里的冰山吧,等我在她身上滿足了我的慾望以後——經過叫我變得軟弱無力、身上不時現出一道道青色紋路的驚人的、瘋狂的運動以後——我總把她摟在懷裡,最終發出一絲幾乎不出聲的充滿柔情的呻|吟(霓虹燈的燈光從用石塊鋪平的院子里透過窗帘的縫隙照了進來,她的皮膚在燈光下亮閃閃的,她的烏黑的睫毛纏結在一起,她那暗淡的灰色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顯得茫然——完全是一個經過一場大手術之後依然處在麻醉狀態中的小病人)——於是心中的柔情就會變得越加強烈,成為羞愧和絕望,我總把我那孤獨、輕盈的洛麗塔摟在我的冰冷的胳膊里,輕輕搖著她哄她入睡。我會埋在她溫暖的秀髮里呻|吟,隨意地愛撫著她,默默無語地祈求她的祝福,而當這種充滿人情味的痛苦、無私的柔情達到頂點的時候(我的靈魂實際上正在她那赤|裸的身體四周徘徊,正準備要懺悔),突然,既具有諷刺意味又十分可怕,肉|欲又開始襲來。「噢,不,」洛麗塔總深深地嘆一口氣說。接下去又出現了那種柔情,那種淡青的顏色——所有這一切隨即都破滅消失。
在我們頭一次旅行中——在我們天堂里的第一圈——有一天,為了安安靜靜地體味我的幻想,我下定決心不去理會我不由自主所感覺到的事實:那就是在她看來,我不是一個男朋友,不是一個富有魅力的男人,不是一個夥伴,甚至壓根兒不是一個人,而只是兩個眼睛和一隻充滿血液、肌肉結實的腳——暫且只提這些可以提及的東西。有一天read.99csw.com,在我收回了頭天晚上為了產生作用而向她作出的許諾(不論她幼稚可笑地一心想得到的是什麼——去一家有特殊塑料地面的旱冰溜冰場溜冰或者想獨自去看一場日場電影)后,我憑藉傾斜的鏡子和半開的門的偶然配合,在浴室里正好瞥見了她臉上的一種神情……那種神情我無法準確地加以描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顯得那麼純粹,因此它似乎又漸漸變為一種相當安逸的空虛茫然的神情,就因為這已是委屈和失望的極限一而每一極限必定含有某種超出極限以外的東西——於是就出現了那種模糊暗淡的亮光。當你記住這些是一個孩子揚起的眉毛和張開的嘴唇時,你可能會更好地理解是何種深沉、蓄意的肉|欲和何種反映出來的絕望阻止我撲到她可愛的腳下,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阻止我犧牲我的嫉妒,聽憑洛麗塔去獲得她希望通過跟一個她自認為真實的外部世界中那些骯髒、危險的兒童們混在一起就可能獲得的任何樂趣。
我還有其他一些一直受到抑制的回憶,現在它們都自行展開,成為沒有四肢的痛苦的怪物。有一次,在比爾茲利一條街盡頭處可以望見夕陽西下的街上,她轉身對著小伊娃·羅森(我正帶著這兩個性|感|少女去聽一場音樂會,緊跟在她們後面走著,身子幾乎要碰到她們),她轉身對著伊娃,神情那樣安詳、那樣嚴肅地回答伊娃先前所說的話,什麼她寧可死掉也不去聽米爾頓·平斯基談論音樂,他是她在當地認識的一個男學生,我的洛麗塔說:
二十世紀中期有關孩子和父母之間關係的那些觀念,已經深受精神分析領域喧嚷的充滿學究氣的冗長廢話和標準化符號的污染,但我仍希望我是在對毫無偏向的讀者講話。有一次,阿維斯的父親在外面按汽車喇叭,表示爸read•99csw.com爸來接他的小寶貝回家了,我只得把他請進客廳,他坐了一會兒。就在我們交談的時候,阿維斯,一個身子笨重、相貌平凡、感情深厚的孩子,走到他的面前,最後胖乎乎的身子就坐到他的膝頭。噯,我想不起來我有沒有提過,洛麗塔對陌生人總露出一種十分迷人的微笑,好像毛皮似的綿軟柔和地眯起眼睛;她的整個臉龐閃現出一種夢幻一般甜蜜的光彩,這當然並不表示什麼,但卻那麼美麗動人,惹人喜愛,因此你覺得很難把這種甜蜜可愛僅僅歸納成作為某種古老的歡迎儀式的返祖現象的標誌,自動使她的臉龐充滿光亮的一種神秘的基因——殷勤的賣笑,粗魯的讀者會這麼說。唔,她就那麼站著,伯德先生轉著他的帽子,說著話,而且——對了,看我有多愚蠢,我把那美妙的洛麗塔的微笑的主要特點漏掉了,具體地說就是:在她臉上浮現出那種親切、甜蜜、帶著酒窩的微笑時,那種笑意從來就不是對著房裡的那個陌生人,而是飄浮在它自己的可以說是遙遠的充滿花兒的空間,或者帶著有些獃滯的溫和徜徉在偶然看到的物體上——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當胖胖的阿維斯側著身子挨近她的爸爸的時候,洛麗塔正溫柔地對著她用指頭摸弄的一把水果刀微笑,那把水果刀就放在她所倚靠的那張桌子邊上,離我有好遠一段距離。突然,阿維斯用雙手攀住她父親的脖子和耳朵,而這位父親也用一隻胳膊隨意地摟著他那身子笨重肥大的孩子,就在這當口兒,我看到洛麗塔的微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澤,變成其自身的一小片冰冷凝固的陰影,那把水果刀從桌上滑落下去,刀的銀柄相當奇特地打在她的腳踝上,使她倒抽了一口冷氣,把頭向前一低,臉上顯得相當尷尬,就像小孩子在眼淚流出前所露出的那種怪相,九*九*藏*書隨後單腳著地一跳一跳地走了——阿維斯立刻跟著她走進廚房,去安慰她。
「你知道,死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你完全得靠你自己。」我的兩隻膝蓋正在機械地一起一落,她這句話叫我感到我根本一點兒都不知道我的寶貝兒的心思,而且,很有可能,在那極為幼稚的陳詞濫調背後,她心中還有一個花園,一道曙光,一座宮殿的大門——朦朧可愛的區域,而我這個穿著骯髒的破衣爛衫、老在痛苦地抽搐的人偏巧被明確無疑地禁止進入這片區域;因為我常常發現,像我們,像她和我這樣生活在一個完全邪惡的天地里,每逢我想談論她和一個老朋友、她和她父親或母親、她和一個真正健康的心上人、我和安娜貝爾、洛麗塔和高尚的、純潔的、受到清楚剖析的、被神化了的哈羅德·黑茲可能已經談論過的話題——一個抽象的觀念,一幅畫,斑駁的霍普金斯或剪了頭髮的波德萊爾,上帝或莎士比亞,任何真誠坦率的話題,我們總https://read.99csw•com會變得異常窘困。良好的意願!她總用老一套的粗魯和厭煩的神態來防護她的薄弱之處,而我則採用一種連我自己也感到難受的矯揉造作的語調說出我那十分超然的論點,惹得聽我說話的那個人粗暴無禮地大肆發作,致使談話再也無法繼續下去。哦,我可憐的、感情受到傷害的孩子。
「誰?」
「你知道她的墳墓在哪兒,」我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說,接著就說出了墓地的名稱——就在拉姆斯代爾郊外,在鐵路線和湖景山之間。「另外,」我又說道,「你以為對這場意外事故用上這麼個修飾語相當合適,可它的悲劇性卻因此而多少被降低了。如果你思想上當真希望戰勝死亡的觀念——」
阿維斯有這樣一個身材肥胖、臉色紅潤的好爸爸,還有一個個子矮小的胖乎乎的弟弟和一個剛生下來不久的小妹妹,有一個家,兩條齜牙咧嘴的狗,而洛麗塔卻什麼也沒有。這件小事還有一個簡明扼要的補編——背景也在比爾茲利。洛麗塔正在爐火旁邊看書;她伸了個懶腰,胳膊肘兒還沒放下,就咕味著問道:「她究竟埋葬在哪兒?」
我愛你。我是個五隻腳的怪物,但我愛你。我卑鄙無恥,蠻橫粗暴,等等等等,mais je taimais, je taimais!有好多次我知道你是怎樣的感受,而知道這一點真是痛苦極了,我的小傢伙。洛麗塔姑娘,勇敢的洛莉·希勒。
「哇」洛喊了一聲,用「哇」代替了「好哇」,隨後懶洋洋地走出房去,我那感到刺痛的眼睛盯著爐火看了好一會兒。隨後我拿起她的書,那是給年輕人看的一本無聊的作品。書里有一個心情陰鬱的姑娘瑪麗昂,還有她的繼母,與預期的完全相反,這位繼母結果是一個年輕、歡快、通情達理的紅頭髮女人;她向瑪麗昂解釋說瑪麗昂去世的母親實在是一個英勇的女人,因為她就要死了,故意掩藏起對女兒的深厚的愛,不想讓她的孩子懷念她。我並沒有哭喊著跑上樓去衝進她的房間。我一向喜歡不加干涉的精神衛生。現在,我局促不安,求助自己的回憶,想起在這樣和類似的場合,我習慣採取的方法總是不顧洛麗塔的心情,而只想著安慰卑劣的自我。我的母親是穿著濕漉漉的青灰色的衣衫,在滾滾的霧氣中(我就是這樣生動地想象著她),欣喜若狂、氣喘吁吁地跑上穆利內上邊的那道山脊時被一個霹靂擊倒的。當時我只是個嬰兒,回想起來,不論精神治療大夫在我後來「抑鬱消沉的時期」怎麼蠻橫地對我加以盤問,我還是找不到可以跟我少年時代的任何時刻聯繫起來的任何公認為真實的思慕。但我承認,一個具有我這種想象力的人,無法辯解說我個人對普通的情感一無所知。我也可能過於相信夏洛特和她女兒以前的那種不正常的冷冰冰的關係。可是整個這場論證中最難堪的就是這一點。在我們反常、下流的同居生活中,我的墨守成規的洛麗塔漸漸清楚地明白:就連最悲慘痛苦的家庭生活也比亂|倫的烏七八糟的生活要好,而這種生活結果卻是我能給予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最好的東西。https://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