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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慢熬風花,細燉雪月 我的四個爺爺

第二輯 慢熬風花,細燉雪月

我的四個爺爺

他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作「峇」,是峇厘島的峇。很別緻的名字,我很喜歡。
只能通過照片知道他。曾經是一個軍人,看起來很嚴肅。馬老先生是個老革命老幹部,據先生回憶,在癌症晚期的時候,他卻隻字未提自身的病痛,高燒中說的話都是當年上戰場的豪言壯語。
我的外公叫作張少波,是鄉下的村支書,有點文化,是那種逢年過節要在廣播里向村民發表講話和表達願景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呀,走起路來超級快,小時候的我要跑步才能趕上他。他最喜歡充滿愛意地叫孫兒孫女們「豬狗禽獸」,我們家對漢字的措辭用字都是有小巧思呢!
1996年的某一天,他在家裡午睡,睡得連水壺都燒乾了,他都沒醒來。後來查出來是腦瘤,於是開始了漫長的治療。手術後幾年,又複發了。有一天我聽到我媽在房間里哭得走不了路,醫院打電話說不行了,回家吧。

曾繁偉老先生和奶油磚

據說他的脾氣臭得要死。小時候我要是表現任性或者倔強,我媽就會教育我「你樣子和你阿公一模一樣」。陳峇老先生,我真的快要忘記你的一切了,但是長大后的我依舊是任性而倔強的,我們這點很像。
我擁有的這四個爺爺,現在都走了。這就像牙齒一樣,拔掉后就只留下血洞和空位。人年紀越來越大,每次歸家九九藏書總發現父母的鬢角又白了一點兒,長輩的腿腳又遲鈍了一些。縱是可惜,但我能有機會目送你們慢慢走掉,有時候上前陪上一段,已經是福氣。
他讓我知道什麼是失去至親。
第一次看到先生的爺爺,我很生氣,簡直非常生氣。他爺爺是要有多帥!我看一眼他爺爺,看一眼他老爸,看一眼他——更氣——這基因怎麼可以遞減這麼嚴重!我好虧啊!內心戲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糟糕,如果不寫下來,我可能快要忘記他的很多細節了。就記得他經常下廚,切蔥的時候喜歡用刀背把蔥段並齊擺好,而且他從不愛用城市裡廚房的灶台,覺得太不穩當,使不上力氣。他愛在地上鋪報紙,然後把砧板放在上面,蹲著來切菜。他會很豪氣地用刀背來把菜聚攏繼續切,這是一個充滿魅力的廚房小動作,以至於我現在親自下廚也會忍不住模仿他的「刀背掃菜」的絕招。
沒關係,這是情深緣淺。我們都錯過了幾十年了,你也不必了解我太多。可以了,就這樣子可以了。

張少波老先生和蔥

小丫頭片子——我也很喜歡這個稱謂。
爺爺是難得一見的帥爺爺,溫文爾雅,舉止貴氣,是我見過最體面的老年文化人。他年輕的照片眉眼間更有一種光芒萬丈的神采飛揚,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神九九藏書氣,天生散發一種「可以了,你就這樣子可以了」的氣場。
他是河北唐山人,愛吃玉米面蒸的饅頭和餃子。關於我們的交集也只有依靠先生的臆想,他說「如果姥爺還在肯定可喜歡你了」,「他會叫你『這小丫頭片子』」。
我的爺爺,我的爸爸的爸爸,在我的記憶里非常模糊。我對他的最後印象,是三歲的我走到一個房間里,裏面的燈光是慘白的,有一張床榻上鋪著同樣慘白的床單,旁邊圍著黃色的大菊花,花盆是褐色的。床上躺著的或許就是我的爺爺,但是我真的記不起任何片段了。
爺爺走後,往日矍鑠的奶奶身體垮得很快,接近生活不能自理,自尊心很強的她開始迷糊了。最後一次去看望她的時候,我故意放慢腳步,不舍地回頭看,看著鐵門緩慢地把昏黃的燈光夾斷,看見她耷拉著頭昏睡的身影那樣孤獨無依,很害怕這就是永別,但我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我問先生:「下次我們回來,奶奶會不會就死了?」先生低頭看著鞋尖飛快地說:「恐怕就是這樣了。」讓我記下生命里這些無能為力的瞬間。
他過身前的一個月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哭了,彷彿知道那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哭。他說:「天天和你在一起,是他(指我的先生)的福氣。你很有魄力、有思想,我很read.99csw.com放心。」他想了一下,又說:「我認識你這麼久,還是不大了解你。你平時喜歡玩什麼、吃什麼,我真的不知道。」
被譽為「披著中年男子最愛的乖巧蘿莉皮的甜言蜜語妖」的我,向來很得中老年人的歡心,長輩緣頗好。但是我和先生的這四個爺爺,都不在了。
後來是為外公送終。大家在鄉下祖屋走來走去準備後事,就只有他默默地躺在床上,其實彌留之際還有些許呼吸。隨著時間的推移,外公的臉色越來越紅潤,皺巴巴的皮膚也彷彿光澤了起來,大人們笑著互相點頭,說這可不就是迴光返照嗎。後來有一刻,他的呼吸驟然急促了起來,然後「咳」的一聲,呼出了人生最後一口氣,悠長得就像是來自肺的最深處,之後就徹底沒了聲息。那是一個信號,大家像約好了一樣,集體大哭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親人走過生與死的交叉點。
於是他化著陌生詭異的妝,穿著一點兒也不好看的壽衣,躺在了棺材裏面。鄉下的喪事講究大排場和體面,流水席吃了三天三夜,各種祭品和紙錢像小山一樣。葬了,就沒了,再也不會咬牙切齒地罵我們這些小屁孩是「豬狗禽獸」。
據說我出生的時候陳峇老先生差點兒沒氣死,他並不喜歡女孩子,當然這是我媽告訴我的。因為陳家是三代單傳,是正宗無比的單傳,很不幸在我這兒斷https://read•99csw•com了根。我媽的工作不允許有二胎,所以也就只能真的斷了根。這在一個傳統的潮州家庭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陳峇老先生和烏橄欖

本子的最後一行是我媽寫的——1998年12月6日(農曆十月十八),不治身亡。
爺爺做的酥肉很好吃,據說他們老曾家的男丁喜香甜的口味都是他帶出來的。早年肝臟還好的時候,他愛吃巧克力、奶油磚,吃塊牛肉會用小火慢煎,是個很西化的人。但是,爺爺這輛「老汽車」最終也是年久失修了。自從知道患癌之後,他漸漸垮掉了。
爺爺是過氣的貴族。爺爺家以前是大地主,他爸爸是重慶商會的會長,每個月有一天昂首挺胸走在家族產業的商業街上,兩邊就有掌柜的輪流送上租金。奶奶也是過氣貴族,當年是重慶花旗銀行的行長女兒。現在家裡留有她少女時期的照片,大家閨秀的模樣很有民國美女的味道。後來因為各種各樣的政治風波和社會變遷,家道逐漸沒落掉了。
據說後來他也開始喜歡我了,因為我小時候又胖又聰明可愛。
有一年回鄉下祭祖,我在祖屋到處翻箱倒櫃尋覓玩物,發現了一個小本子,外公在上面記錄了他從查出得病後的一切細節,在哪個醫院,看了哪個醫生,吃了什麼葯,都冷靜地記錄在本,他一直是這樣一個善於記錄而有條理的老人家。

馬萬衛老先生和玉米饅頭

九*九*藏*書
火化那天,火葬場的工人說,老爺子的骨灰特別白,生前一定是個帥哥。你還真是猜對了!我們老爺子是個貴公子,身體好得不得了。偶爾想起老爺子,憶起他溫暖的大手和有涵養的談吐,只有無限的喜歡。
關於他的八成故事,都是我通過別人嘴裏得知的。比如他牽著我去散步,我脖子上的銀項鏈掉了,他就在潮州韓江邊的壩堤上來回去找。還有一次我要去偷拿他碗里的烏橄欖(一種潮汕傳統的腌物,配白粥的小菜)吃,被他大吼然後號啕大哭,因為那個時候他得了鼻咽癌,他覺得食物不能共食。
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和他認識,他已經走掉了。他是我先生的外公,先生念大學的時候,他外公去了,他說「我躺在床上一天都起不來」。
但是,還是留有一些可追尋的蛛絲馬跡。爺爺的英文說得很好,他解放前上的是教會學校。比方說電腦裏面的文件夾,他全部用英文進行命名:「family day」、「christmas」……人名的拼寫,他用的不是漢語拼音,而是傳說中的威妥瑪式拼音法:比如「曾」就是「Tseng」,「理」就是「Lee」,「望」就是「Wong」。他對一切3C產品都很喜歡,要用MP4看視頻,還會自己剪視頻,更不要說我們的數碼相機也是他玩過後更新換代退給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