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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失 第4節

童失

第4節

但母親總有忙的時候。有的時候是來了急診病人,有的時候是病房出了狀況。那時候的醫院遠沒有現在熱鬧,值夜班的正常只有一個醫生,而能享受住院待遇的除了重症患者就是一些老幹部。正常情況下,母親會把我放在老人們的病房裡,有的時候他們還沒有睡,會說好好,醫師你放心去忙吧。
母親漸漸發覺了我很不願意在深夜待在老人們的房間里。我雖然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但我也有我的辦法表示抗議。於是她在值夜班的候診室搭了兩張長凳,以方便我留在身邊入睡。就在那九-九-藏-書天夜裡,我第一次聽見了那種門外有人在叫著我的名字。
她永遠也不知道我寧可一個人待在家中也不願意待在老人的鼾聲里。不知道黑夜裡會有老人默默的坐起來,以老年人特有的動作,像一隻遲緩的黑猩猩,慢慢爬下病床在房間里鍍步。
有時候他們已經睡著,病房裡燈已經熄滅。母親就會輕手輕腳的把我放在一張閑置的病床上,再輕手輕腳的關門出去。
所以我常常想,每一個活的夠久的老人,都是徘徊在陰陽兩岸的蹣跚行者。他們白天冷眼看著活read.99csw.com人的世態炎涼,夜裡會偷偷溜去參加死人的狂歡。
關於那塊草地的事情我以後再說。我想我的母親了。我已經很多年沒看到母親了。小時候父親常年在另一個城市的煤礦工作,除了逢年過節很少回來。母親是醫院的婦產科主刀醫師。我的姐姐比我大12歲,在父親上班的那個城市念書。家裡沒人的時候,母親只有帶著童年的我一起上夜班。
那是一個長期癱瘓在床的老人,他走動的姿勢,像是在夢中,又像是思考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題,就在床腳到牆壁的那塊小read.99csw.com地上轉著圈子行走。而白天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攙著拐杖也無法起床的人。
我覺得那個老人也長著一張貓臉,有和貓一樣翹起的鬍鬚。
我們總是在傍晚星星沒亮起之前就從家裡出發。路過那條小路的時候,母親總是把我的手攥的緊緊的,說不清是怕我會丟失在兩邊的草地里,還是她更怕兩邊的草地本身。她這樣的緊張使我總是到了醫院樓房裡才會鬆口氣。晚上候診室里沒有人的時候,母親會偷偷開一瓶葡萄糖水給我喝,我會細心地咂巴著糖水,那種甜蜜的味道我離開醫院后九九藏書再也沒有嘗過。
在夜裡老人們會用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談到興奮時會格格尖笑,完全不是他們白天說話的穩重聲調。他們總是自顧自的說著,也不求對方明白。黑暗裡我發現他們總是在同時說話,說的語言我那時候沒聽見過,長大以後也沒有再聽見過,就像是一種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音節。這種聲音只會在黑暗中響起。如果遠處有一盞燈的開關忽然響了,他們就會嘎然停止。然後那一夜就會始終這樣寧靜。
還有老人會在半夜裡爬起,模糊的黑影在病房裡每個人的床頭悄悄站立,細細地打量九*九*藏*書每一個躺著的人的臉龐,就像在數著床上人的睫毛。我小時候聽說過有一種鳥,它的臉像貓一樣,只在夜裡咕咕的叫著尋找食物。它會在暗中數著每一個夜間闖入森林里的人的睫毛,如果數清了這個人的魂就會永遠的留在森林中。
我聽見老人的呼吸都是悠長平緩,呼的悠長,吸的也悠長。但在夜最深的時候,他們的呼吸聲會突然停止。很久很久以後,才會顫悠悠的提著一口細氣漸漸變粗,像是他們的魂剛從別的地方回來,等待下一個暗夜的離去。
我不知道他走路的時候有沒有睜開眼睛,因為我不敢對他的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