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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第一節

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吳佩孚遺迹考
吳佩孚(1874~1939)

第一節

據台灣章君榖的《吳佩孚傳》稱,吳佩孚出生在登州府蓬萊城靠北門的縣學後街上的一家雜貨鋪里。他出生前,其父恰好夢見了本縣前朝大英豪戚繼光。戚繼光,字佩玉,其故宅在距吳家不遠的一條巷子里。所以,粗通文墨的父親就為「孚」字輩的兒子取名「佩孚」,字「子玉」,他把戚大人的字嵌進了兒子的名與字中,指望兒子長大后能像戚繼光那樣為國雪恥並光耀祖宗。後來,吳佩孚當上直魯豫巡閱副使以後,人們便以「玉帥」稱呼之,也正緣于其字「子玉」。
當晚,按「行客拜坐客」的慣例,在幕僚們的勸說下,吳佩孚勉強去了張學良私宅。寒暄剛過,他就發火了:「瀋陽事件,你為什麼不抵抗?」原來,當眾冷淡張學良,是痛恨他去年「九一八」時的糟糕表現!幸虧張的秘書長趕緊岔開話題,才為張學良解了圍。
至包頭,有《大公報》記者來訪,問大帥對時局的意見。他一言不出,稍頃,命人取過紙筆,刷刷寫下一行,也四個字:
信陵君是兩千二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魏國國王的同父異母弟弟,國之大將軍,曾數次擊退強大的秦軍的進攻,最終卻死於酒色。
北京市東城區地名辦公室
順便匡算一下:自1932年2月張學良每月撥給吳氏四千元,則一年即四萬八千元,至1937年「七七事變」,五年下來就是近三十萬元;若按20世紀30年代前期銀元與現今人民幣的比值約為1:100計,就等於在現有物價不變的前提下,張學良為吳佩孚支付了三千萬的費用,孔祥熙則代表國府致送了一千萬元的補助。對一個被徹底打倒了的前朝領導人,張學良這樣的故人與蔣介石這樣的政府,實在夠仁義的!
我在北京串衚衕的時候,也曾不斷地與一些清末民初的破落豪宅遭遇,卻從來不知道吳佩孚的故家「什錦花園」隱藏在哪條衚衕里。手頭也有幾本介紹北京名勝古迹的書,這些小冊子是我探尋昨天的行動指南,但卻沒有一本書告訴過我這「花園」究竟在何方。倒是一個叫「吳家花園」的地方每每讓我走神兒——恕我不恭,我老是把頤和園附近的一個叫掛甲屯的小村裡的「吳家花園」想成是吳佩孚住過的宅子。那裡倒也是困居過一位大將軍的「花園」,不過是遭謫貶的共產黨彭大將軍被趕出中南海后的住處,「吳家花園」的「吳」,說的是明末清初的大將軍吳三桂,不是清末民初的吳佩孚。把一個備受敬佩的當代忠臣與一個廣遭詬病的舊時軍閥混為一談,實在對不起彭德懷先生的在天之靈。
然而,在20世紀快要過到盡頭的一個異常晴朗的日子,我在北京美術館後街旁的一個衚衕九-九-藏-書口怔住了——頭頂上方的牆角上,一塊金屬牌明明白白告訴了我這是什麼地方:
吳氏顯然是在批評蔣委員長正力行的「攘外必先安內」的國策。
又過了整整二十年,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歲首,他從四川輾轉甘肅、寧夏、內蒙回到北京定居——噢,那時,北京因已不再是國之首都而被國民政府改叫「北平」了。
吳氏雜貨鋪,名為「安香店」。但傳記作者卻未寫明何以取此雅名。顯然,作者不知道安香店乃蓬萊的一處地名,現在蓬萊市區東十余公里處,仍有安香店、安香於家等村名。想必吳氏祖籍為安香店,后才「農轉非」的。
時值寒冬,為一時衝動付出慘重代價的吳秀才,頂著刺骨的西北風天天跋涉,千里迢迢,終於趕到了帝都。等他找到崇文門外的「隆慶棧」時,身上已分文沒有了。在鄉親孫庭瑤大爺的店裡,他免費住著,靠在街上寫春聯與算命聊以謀生。春節過後,生意清冷的他偶遇來京的堂兄,人家知他生活無著,便介紹他去天津衛投奔一位叫郭緒棟的山東膠州老鄉,那人雖說只是個營隊里的師爺,卻能保薦人當兵。由是,吳佩孚結束了第一次闖蕩北京的辛酸經歷,去了天津,二度入伍,成了清軍里的一名「戈什哈」(滿語:護兵)。
身為北洋統治集團里的重要一員,一位直系軍事集團後期的首領,一個手上有共產黨人血痕的統治者,人們對他的唾棄原在情理之中。我只是覺得有些納悶:同樣是「反動派」,皇帝老兒的家(紫禁城、中南海、北海、景山、頤和園)被保存得好好的,北洋政府的其他巨頭的故宅總能被用文物保護的石牌標示出來(或被要人或單位佔用,或淪為百姓雜院),唯性情最倔的吳氏的故宅永遠消失了,這總有失「費厄潑賴」(英語fair play音譯,意為公平)吧!
一是在他十五歲時,母親為他訂下一門親事,在講究門當戶對的時代,女子是個小家碧玉。然而,很不幸,那位宋家的「碧玉」沒等到過門兒,即染痾過世。吳氏老塋里上一年剛添了父親吳可成的墳頭,接著又多了一座屬於吳佩孚妻子的新丘。未及成人,爹爹即過世;未等成家,媳婦卻夭亡。吳佩孚真是命苦!但老吳又是個很重情義的丈夫,發跡后,一直以從沒見過面的宋姑娘為元配,併為之申報了族譜上所說的「一等勛爵夫人」,為宋氏家人贏得了政府的固定補助。
吳佩孚,父吳若天,字子玉,行二,邑庠生,武修學堂畢業生,嵩武后軍營務處,儘先都司,補用游擊,直隸陸軍第三鎮第十一標第一營營長,直隸陸軍第三師第一旅旅長,第三師師長,陸軍上將,勛一位,孚威將軍,一等文虎章,一等嘉禾章,一等大綬寶光嘉禾章,七獅頭軍刀,直魯豫巡閱使副使,兩湖巡閱使。生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甲戌三月初七卯時。read.99csw.com
據稱,幼時的吳佩孚很頑皮,常到城北門外的蓬萊閣和登州水師營一帶去野玩兒。那正是明朝世襲指揮僉事戚繼光練兵的地方。本籍民族英雄的盛名與水兵們操練的隊形每每誘惑著營地附近的每一個兒郎,尤其是那些生來即具有英雄情結的男孩兒。
東起東四北大街,西止大佛寺東街,全長607米,寬7米。明屬仁壽坊,西段稱紅廟街,東段為適景園。清乾隆時稱石景花園,宣統時稱什錦花園,民國后沿稱。1965年改稱什錦花園衚衕。民國時北洋軍閥吳佩孚曾住過適景園舊址。衚衕內19號四合院為區級文物保護單位。
一九九三年
不過張學良也稱得上是大丈夫,他除了為吳氏安排好這所北平城裡一流的住宅外,還每月提供四千銀元供其開銷——吳氏帶來了眾多的家眷和全套的幕僚機構「八大處」,還帶來了數百人之眾的私人衛隊。「少帥」夠意思!
從前門到東四,上百輛小汽車如神龍見首不見尾,護送吳大帥入住什錦花園,其景況極一時之盛。
也還因這一層關係,族弟的一些不夠光彩的履歷,吳亮孚也就忽略不記了。
第二天,坐客拜行客,張學良回訪吳子玉。令以貪戀酒色而聞名的「少帥」尷尬不已的是,「吳世伯」不依不饒,贈詩羞辱(實為激將)之!詩曰:
幾年的學兵生涯之後,他複員回家,仍沒放棄「正途」,遂在攢足一筆「束脩」(學費)后,拜了登州府宿儒李丕森為師,繼續執經問義。那會兒,他像歷代讀得起書的中國兒郎一樣,打定主意要走科舉改變命運之路。
苦讀寒窗期間,至少有兩件事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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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宋氏,例封一等勛爵夫人;再李氏,例封一等勛爵夫人;側室張氏。
棋枰未定輸全局,宇宙猶存待罪身。

吳佩孚的「過」,從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就開始被人數落,直到今天,國共分家半個多世紀,這邊的人們猶不解恨,提到北洋時代,必啐他滿面唾沫。儘管這位秀才出身的軍人一生殺人無數,但遭詬病最多的還是民國十二年(1923年)2月7日他下令鎮壓了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一事。在共和國的教科書中,「二七大罷工」是個重要的章節,無論中學還是大學,歷read.99csw.com史課本上的吳佩孚總被拴在那一起血案上——在那次中共暗中領導的京漢鐵路大罷工中,為恢復被中斷的中國南北交通幹線,吳派軍隊彈壓了罷工,打死打傷罷工者近百人,並處決了京漢鐵路總工會江漢分會委員長林祥謙和武漢工團聯合會法律顧問施洋。因林、施二位均為中共黨員,故共和國的教科書和文藝作品里的吳佩孚,從來就是個兇殘而狡詐的劊子手。
吳佩孚是山東蓬萊人。在那個時興以原籍為名人代稱的時代,他沒被人叫成「吳蓬萊」,真是例外。
我去過「仙境」蓬萊。古登州府里,除了遊人川流不息的蓬萊閣外,只有一處像樣的歷史文物,即明代名將戚景通、戚繼光父子的敕建牌坊。吳佩孚也是蓬萊人,而且是權力與聲威比戚氏父子還大的國中數一數二的大將軍,卻被其故里冷落得一乾二淨。
吳佩孚並非北京人,他在北京從來沒有自己的家。什錦花園不是他的私邸,而是「世侄」張學良安排給他安度晚年的地方。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10月他落戶這座大宅院的時候,張學良正任國民政府委員和軍事委員會北平軍分會代委員長(委員長由蔣介石本人兼),是駐節北方的最高軍政大員。
我無法不念叨「踏破鐵鞋無覓處」那句俗語,禁不住咧嘴朝同伴張彤釋然而笑。
起身離開蘭州前,他給在北平主持北方軍政大局的張學良打了個電報,沒有什麼客套話,就是告訴人家,他要「來京長住」。喏,他不承認北平,也即不承認南京政府。
因吳家的第一個兒子已經夭折,所以,吳子玉的出生就格外令父母高興。在有了吳佩孚三年之後,城裡的「安香店」又添了一個小子,取名吳文孚,字子斌。
什錦花園的主人是北洋時期當過京兆尹的薛篤弼。「京兆尹」是個古老的官名,即首都地區最高行政長官。北洋政府覆滅后,一堆官名也隨之被埋進了歷史垃圾堆里,京兆尹改名為北平特別市市長。薛某乃為馮玉祥當秘書長起家的民國要人,吳佩孚抵京前數年,他南下新國都出任國民黨政府的部長去了。這麼大一片房產一直空著,只有吳大帥來住合適。
吳佩孚住過的「什錦花園」究竟在哪裡?沒有一本書告訴我答案。我甚至問過北京東城區的文物官員(清末民初的達官貴人多在東城扎堆兒),但他們只對列入本區文物保護單位名單上的老房子的具體方位及現存狀況比較明白,如對轄區內的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等許多北洋大佬的故宅,他們一揮手就能為我指方向,唯對吳氏故家一無所知。於是,我只能認定:吳佩孚確實早已朽透,其所遺之跡,理所當然地被毀滅得片瓦無存。
我一直相信,世上已經沒有北洋時代巨頭吳佩孚的任何遺迹了。
read.99csw.com年的「少帥」給了父輩的「玉帥」好大的面子,他除了派秘書長遠赴內蒙的臨河去迎接,更在吳氏抵達北平時,親率文武官員數百人到火車站迎候。按官場通則,主人無須親往現場迎接客人,尤其是地位高於客人的主人。但張學良卻以晚輩的身份表達了對吳大帥的敬意。
六歲以後,吳佩孚始讀私塾,頗知用功。六年後,讀完四書五經。然而,十四歲那年,父親一病不起,竟然「走」了!掌柜的沒了,店鋪維持不下去了。少年失怙的吳氏二兄弟,只能靠母親紡線賣錢艱難度日。為補貼家用,懂事兒的吳佩孚說服了母親,出了城北門,走入登州水師營,當上每月掙二兩四錢銀子的學兵。
半年前的「九一八」事變,令「不抵抗將軍」張學良飽受全社會的詬病,他不得不辭了中華民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之職,但仍以北平軍分會代委員長的身份駐節北方。
更夠意思的是蔣介石先生!這位國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兼北平軍分會委員長,先是委派時任國府實業部長的連襟孔祥熙為特使,持自己的親筆信到北平專程看望吳佩孚,並奉送十萬元現大洋的資助,令吳氏大為感動,事後專遣高級幕僚赴南京答謝。之後,蔣先生北上公幹時,邀吳氏到北平外交大樓見面,設宴款待了前朝的敵方巨頭。正因有了蔣氏出於謀國之策的周全考慮,吳佩孚才一直在這京城中心的什錦花園住了下來。
二十二歲那年,蓬萊城安香店雜貨鋪里的吳家老二一鳴驚人,考取了登州府院試的第三名,中了秀才,也就是族譜上所說的「庠生」。然而,未待這個新科秀才往前走下去,即被縣上革去功名,成了「海捕」的通緝犯!關於這一點,本著「為尊者諱」的記錄原則,吳亮孚沒好意思往族譜上記。
醇酒婦人終短氣,千秋誰諒信陵君?
和內攘外
什錦花園衚衕
然而,好一個吳子玉,居然當眾冷落了張學良,甚至連起碼的禮節都懶得回,就在他的龐大衛隊的簇擁下登車而去。
等他再回北京時,已經是十五年後的中華民國了。民國元年(1912年)的吳佩孚,騎著大洋馬,在一群副官和馬弁的簇擁下,威風凜凜地入駐北京南苑兵營。前清時的正四品的中級軍官,已經是中華民國陸軍第三師炮兵三團團長。
再是他二十歲那年冬天,某日,突有一艘人們從未見過的大傢伙出現在北邊海面上,駛近時吳佩孚等人才看清,是一艘載有大炮的戰艦。看熱鬧的人們正在議論著的時候,那傢伙突然朝蓬萊閣開了一炮!轟得海邊看熱鬧的人嘩然而散,轟得全城人心惶惶。後來,人們才知道,大九_九_藏_書清國和小日本的海軍在東面海上打起來了,這是一艘從威海那邊駛過來的日本戰艦!倭艦離開后,吳佩孚跟許多人跑到蓬萊閣查看損失,只見閣上那塊最大的牌匾「海不揚波」恰好被鬼子的穿甲彈穿中,「不」字不見了,成了一個彈洞!在中國人的辭典里,「海不揚波」是「太平之世」的意思,偏要讓海揚波的日本人毀了中國人的太平之世。吳佩孚就是這樣開始認識了東鄰之邦。
再沒有學問,張學良也能讀懂吳氏的這番用心啊!張學良自此不願再來什錦花園。
允許前朝的吳大帥回到北方定居,即顯示了張學良對與父親有結拜之交的「世伯」的仁義,更表明了最高當局的豁這。本來,蔣介石很想把吳氏接到杭州定居,且連西子湖畔的洋房都準備好了。但「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子玉不願到「黨國」的那座「後花園」城市與國民黨政要比鄰而居,執意要回北方。遵從這位倔強的一代名帥的意願,蔣委員長同意張學良將其迎到北平。
這一版的家譜,執筆人為吳亮孚,而且,因修譜費用不足,吳亮孚專程到洛陽找過堂弟吳佩孚贊助(「佩孚捐錢四仟吊整」)。有這一層關係,新版的吳氏族譜就把吳佩孚的身世記得很清楚。
雖不再是威風一時的孚威上將軍,但吳佩孚依然保持著不屈的尊嚴,他的數百人之多的衛士,戴的既不是「國軍」的統一帽徽,更不是日後漢奸部隊「華北治安軍」的醜陋標誌,而是一體的嵌著「孚威」兩字的特殊徽章。衚衕兩端,「花園」門前,吳氏衛隊定時換崗的景象一定是蔣介石和後來的日本人統治下的北平城裡的一道特別扎眼的風景——落魄的北洋巨頭竟然能把獨具的傲骨完整地保存在這條狹長的衚衕里。
民國十二年(1923年)年,正是吳佩孚如日中天的時候,蓬萊吳姓重修了《登州吳氏族譜》。族譜上關於吳佩孚,記載如下:
起因很簡單:堅信「男女授受不親」的吳子玉,聽說本縣電報局長為祝壽從省城請來一個戲班子,正在家裡「男女混雜」演戲,遂勃然大怒,叫上幾名新科秀才去「替天行道」,闖進人家裡砸了場子。知縣大人和縣上的頭面人物均在現場,縣太爺惱羞成怒,拍案下令逮人。吳佩孚趕緊趁亂跑回家中。當夜,他尋思再三,自知闖了大禍,估計功名是要被革了,沒準天一亮就要被捉拿歸案,不如早點出外闖蕩呢!於是,他便泣別母親與弟弟,連夜逃往北京,那裡,有父親生前的朋友孫庭瑤大爺或可接濟他。果然,翌日上午,衙役們趕到縣學後街的安香店,把門拍得山響,且嚷道:縣太爺剛才已革去昨晚鬧事的秀才們的功名,所以,要來拿人!那會兒,有功名的人,就像後世的「代表」或「委員」似的,不剝奪其政治身份是不能將其隨便「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