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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第二節

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第二節

運乾、運坤二位即吳道時的兒子,也算吳佩孚的孫子,他們的幼年時光正是在什錦花園度過的。
我正失望,傳達室后的一排平房中,挑簾走出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幹嗎呢?記者?找吳佩孚的家?對嘍,正是這兒!進來看看吧。我就管這事呢!
該管事姓劉,叫劉建國,是這家單位管行政後勤的人。也許難得有人來參觀他經手維修過的「花園」,所以,他很熱情地領我們從一座白樓前經過,在一座灰磚牆小院門前停步,推開兩扇新油漆過的小紅門,過了一條窄得只容一人進出的小甬道,說聲:「到了」,我們就置身於一座修葺一新的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中了。
小院極美,我第一眼看去就有點懵,為這僅存的吳的家園的幽靜與優雅而懵得一時無語!
西廂房有位長者出來探問:找誰?劉建國隨口打了個招呼,那長者便退回屋裡。看看廂房門上的牌子,知是該單位的數據室。
吳氏未有子女,中年後以吳文孚之子吳道時為嗣子。一個男子同時兼兩家的繼承人,這在中國宗法制度中,稱為「兼祧」。在傳統時代,兒子不僅是本家族的正統傳人,而且還是最高級別的私人代表,無論前清,還是民國,概莫例外。不信你看,從袁世凱到孫中山,從張作霖到蔣介石,誰能免俗?吳佩孚也一樣,有了名義上的兒子,才可代表自己待人接物。孔祥熙到北平前來看望之時,就是嗣子吳道時代表吳佩孚與高級幕僚一道到前門火車站去迎接的。在傳統社會裡,沒有兒子是萬萬不能的。
完完全全的一座京城四合院,紅門紅窗紅廊柱,灰磚灰瓦灰牆面,北面的正房、東西廂房和南房,都十全十美待在正晌的陽光里,東西廂房的四個牆頭上,還分別磚刻著松、梅、竹、蘭的圖案,每一幅都古九_九_藏_書樸而深邃。院當中,是一株巨大的叫不上名字的古樹,虯龍一樣掙扎著長向天空。樹下,有一對很舊的漢白玉雕花金魚缸,缸體上鏤空的雕花極是瑰麗。另一邊,一方石桌,細辨桌側四周,竟是十二生肖的浮雕!我失聲嘆曰:從來沒見過這麼精緻的石魚缸與石桌!
說實話,一陷入這座小院中,我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造反有理」的「紅小將」們居然也有打盹的時候!大軍閥吳佩孚的故宅竟然在國家機關的樓群之中被深藏了一角,儘管已經是十分狹隘的一角!
不過近前細看,卻發現並非當年原物,因為柱、欄都是水泥構件,像是二三十年前重修的。但殘損的假山確是歷經滄桑的古董模樣了。沙向陽說,此山雖小,但在當年,卻是城裡的三山之一,曰「鳳凰山」,被吳家購入,圈成了私家花園。
院西側,是一排廢了的車庫,應該也是當年帥府的車庫與附屬建築。偌大的空地上,堆滿殘磚碎瓦與該賓館丟棄的成摞的餐具(每一件都印有招待所專用字和紅星圖案),有些碗杯盤碟完好無損,看得讓人心疼。我油然戲言了一語:若吳大帥統兵,見到如此費糜公款的現象,絕對要軍法從事!
全拆沒了!翹首南眺,餐廳后是一座座普通居民樓。
吳秀才甚至寫過「賞魚詩」:
在吳氏私邸住了六十多年的老太太已經完全回憶不起當年那四進院落是何年何月被一次次拆除了的。老人只是指著現今餐廳的入口說:這兒,就是吳家樓的正門,原先有兩個大石獅子,很威風,前幾年才被人弄走的,不知弄哪兒去了。其他的,都沒有了。這一排餐廳就是當時的一進院,往南,老大一片,都是他們家的老房子,全拆沒了。
小院復歸靜謐,靜謐得如一read.99csw.com方琥珀。
站在兩株粗壯的法國梧桐樹下,沙向陽說,最後一塊吳家樓的房基,是前些天剛剛拆除的,上次來他還看到過。
我因歷史事件而對當事人有興趣,又因人而對其故居有興趣。故居往往是殘存某些真相碎屑的舊日磁場。
景物不殊人事改,臨流顧影羡游魚。
人家答非所問:這裡是機關,不許進入。
侯門深似海。吳子玉本來就是一個頗講禮儀的人,更因虎落平川,心情鬱悶,所以,即使孫兒們想看他一面也不容易。
對了,困居北平的日子,他惦記著先人的墓廬。出外多年,未曾回籍掃墓。於是,他便精心安排了一次微服返鄉,第二天即悄然離去,誰也沒有驚動。直到這位蓬萊本土史上級別最高的統帥離去多日,蓬萊縣政府才驚聞此事,後悔不迭!吳子玉發跡后,出資維修過蓬萊閣、戚繼光故居和晚清名將宋慶家鄉的路橋。每逢災年,吳家便設粥廠以濟災民。更讓鄉人世代受惠的是,他愣是讓膠東最主要的國防公路煙(台)濰(縣)路拐到了蓬萊,把原來北京政府交通部設計的煙台——萊陽——濰縣(今濰坊市)這一條直線,改成了煙台——蓬萊——黃縣(今龍口市)——掖縣(今萊州市)——濰縣這樣一條彎路,從而極大地促進了魯省最為發達的「蓬、黃、掖」三縣的經濟。這樣一位有恩于故里大人物,沓然來去,不能不給鄉人留下莫大的遺憾!
讓我們往下讀運乾、運坤兄弟的回憶文章:
敲窗。裡邊看門人出來,不出意料地發問:找誰?人面比天氣還冷。
不知哪根筋讓我一激靈,我突發奇想:當年的什錦花園也許就藏在這大院裡邊?
「這是我們單位內保留的最後一套完整的老房子了。原先九-九-藏-書,大院里有八座這樣的小院,一個套一個,個個有長廊相通但又個個不同,非常漂亮!現在嘛,就這一個了,是去年我張羅著修繕的。」劉建國不無惋惜地介紹道。
意外地走到了什錦花園衚衕,卻不敢肯定會真的走進昔日的「花園」,因為歷史的變遷讓京城乃至整個中國留下了太多的名不副實的地名。只是,根據路口那塊金屬牌的指示,我對本衚衕19號心存僥倖:或許,那兒就是吳氏的故宅?
賓館北樓的南牆根兒下,一位銀髮老太太正在擺弄著一小方菜地。請教過這位年已八十四歲的劉老太太后才知道,現存的房子都不是吳家原來的了,都是部隊後來蓋的。老人說,她是1947年隨著在渤海獨立營(解放軍山東地方部隊)的丈夫在院兒里安家的,「蓬萊一解放,吳家看房子的人就跑了,部隊把這兒當了招待所,一直到現在。」
七十多年後的今天,作為掖縣人的後代,我也頗感遺憾!為此,我問過蓬萊歷史文化研究會的沙向陽兄:吳佩孚為何回來一夜便匆匆離去?沙兄的回答是:那時他已經落魄,可能是覺得沒有臉見家鄉父老吧!
鐵欄門大開,傳達室的牆上,掛有這樣一塊牌子:國家經計委運輸研究所。
先祖父平時不大步出庭院,也很少與家人親眷一堂同聚。每天的正餐,總是與舊部及幕僚們共進,或接待來訪的賓客。僅在一年一度的除夕,才和家人一起吃一頓團圓夜飯,繼而領導闔家進行祭祖、辭歲、拜年等例行的一套傳統的節日儀式。全家人依次行過拜禮之後,再與家人一起觀看一會兒庭院中燃放的煙花爆竹。子時之後,遠近親族、賓朋、幕僚、部下等即絡繹而至前來拜年,此時先祖父便被奉勸安歇去了。於是,這短暫的家庭團聚即告結束。九-九-藏-書
當年,吳佩孚經常在這棵不知名的奇樹下徘徊,並百無聊賴地伏身金魚缸前發怔——吳運乾與吳運坤前幾年撰文回憶過,其先祖父「一有閑暇,便喜愛信步庭院賞魚」。
「什錦花園」正是這樣一個誘我前往搜尋點什麼的磁場。
於是,我們自西而東,去找19號。
像全國各地一樣,蓬萊的古城牆,連同東、西、南、北四座城門,都早被拆得無影無蹤。清代的北大街,現在叫鐘樓北路。在一座頗有氣派的新建賓館大樓的身後,有個不大的院子,是駐軍招待所,對外營業,名「登州賓館」。院北邊是一座二層小樓,建於20世紀50年代,為客房;南邊是一排平房,是餐廳。
讀《蓬萊歷史文化研究》方知,所謂的「吳家大樓」,不過是吳氏故宅四進院的最後一進有座二層磚樓而已,蓋因當時蓬萊古城裡沒有樓房使然。民國十四年(1925年),吳佩孚已經從權力的巔峰上退了下來,忽然動了修建家園的念頭,原因不言自明。他派人回鄉購置了縣學後街故居附近的若干房舍,重新規劃建設了一番。未久,佔地十畝的豪宅便傲然出現在蓬萊城北部,它南鄰敕建宋慶祠堂,西傍縣學,北邊隔一大片荒草地即北城牆,與北城門鎮海門遙遙相對,十分顯赫。然而,新家園建好后,他只來過一次,即悄然返鄉掃墓的那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位恪守忠孝節義的遊子不想給家鄉帶來些許的麻煩——困窘的時候,他走到哪,「黨國」的大軍便追擊到哪;安定下來后,家鄉也沒有了庇護他的條件。
「這三樣東西是院子里的原物,別的什麼也沒有了。」劉建國說,「你們來晚了,早來一個多月,這棵老樹還是綠的呢,滿滿的葉子遮了大半個院子,人在樹下很https://read.99csw.com涼快。」
我激動得鼻腔都發酸了(不像是凍的)!在多年的異鄉尋訪記憶中,沒有哪次能像今天這樣巧合與順暢!
兩邊是矮而破的街門,一望便知是平民百姓雜處的大院;再往前,兩側有了樓房,是很典型也很難看的那種20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的辦公樓。我的心,漸涼下來。不覺走到一個並不起眼的大院門口,看牆上的門牌號碼,是什錦花園衚衕23號。

蓬萊的執政者還不知道尊重前輩鄉賢吳子玉。或許,他們一直在等待「上面」對斯人的「肯定」。
但已不是吳大帥的時代了。
我因景仰吳子玉而結識蓬萊市政協的文史專家蔡玉臻,又因蔡先生而與沙向陽兄相識(其祖上乃康熙年間任禮部尚書三十余年的沙澄)。在沙兄的引導下,2011年6月8日下午,我曾踏訪蓬萊「吳家大樓」的舊址。
我定定地站著,想不起看過的哪座舊日豪宅能留下如此恬然而完美的一角。
連天烽火悵離居,何處春風到草廬?
什麼都沒有了。

困居在這所院子里的「孚威上將軍」,已不再是北洋集團里所向披靡的「常勝將軍」,更不再是「五四」時期萬眾景仰的「愛國將領」,他麾下的幾十萬大軍早已被本軍叛將馮玉祥拆散並被國民黨北伐軍擊潰或收買。身為敗軍之將,他既不願南下向蔣介石俯首稱臣,更不可能到天津的洋人租界當寓公,所以,就只能窩在北平的這條小巷裡,看書,寫字,推算天文,研讀佛學。
老太太還不辭辛勞地領我們登上了院東的一座小小的假山,指著一座破敗的六角亭說:「就這還是原來的。」
沙兄說,這兒就是當年的吳家大樓原址。
我一手舉相機一手舉一本北京文物書籍,問此地是否北洋軍閥吳佩孚的故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