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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世外桃源

第二十章 世外桃源

小火輪慢慢停穩,「嗚——」一聲拉響了汽笛,李匡仁連忙朝著漁船上的人連連揮手,意思是讓他們趕快靠攏過來。漁船上的一對弟兄早已會意,當下點起竹篙,慢慢淌向小火輪。李匡仁扶著齊依萱跳進漁船,小火輪收起跳板重新啟航。
「你確實甘願放棄所有的前程?」齊依萱問。
「不用害怕,我就在隔壁。」李匡仁看出齊依萱是害怕獨處,連忙安慰道。「你要是實在害怕,我就在油燈下坐一夜吧。」
日子過得飛快,三晃兩晃半個月過去了。有那麼幾天,齊依萱覺得事情悶在心裡實在煩惱,很想跟李匡仁來個和盤托出,一起商量著拿個主意,可想起父親特意強調過的「不要跟任何人說起,包括小李在內」這句話,只能暫時作罷。
雪男的老婆去石公鎮是交還這幾個月里刺成的綉件,順便結賬拿錢。西山的綉娘一般都是為綉坊加工綉件,由綉坊老闆提供錦緞、花線和底稿,刺成后按件計酬,而綉坊老闆一般都是神通廣大之人,定時將成批的綉件裝船運往蘇州、上海、無錫等地高價出售。當然,現在戰亂一起,生意停滯,唯一還有上海的兩租界尚能銷出一些。
「鎮夏和元山有日本人,石公沒有。」雪男的老婆一口斷定。
一天,李匡仁跟隨船家兄弟去湖上打漁,齊依萱一個人坐在綳架前練習刺繡的針法,正好雪男的老婆要去石公鎮上辦事,順口問齊依萱想不想同去。齊依萱正好悶得無聊,暗想來到島上后一直窩在山坳里,連西山島是方是圓都不知道,今天何不藉機會出去散散心?
齊依萱低頭不語,突然聽到不遠處廂房的房門一響,鼻子里馬上聞到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異香。
鄧大官人為人很隨和,和綉娘們嘻嘻哈哈地一邊打趣一邊驗貨,看到齊依萱時微微一楞,馬上看出面前的這位農家女雖然一身地道的本地裝束,但姿容、氣度和舉止明顯與眾不同。
近二十年不見,奶媽蒼老了些許,不過音容未變,看上去身體相當硬朗。看到客人走到跟前,端詳了半天也沒認出是誰,直到李匡仁報出自己的名字和「阿仁」的小名,這才如夢初醒,大喜之下旋即流下了熱淚。
「生活在太湖邊就這好處,一年到頭吃不盡的湖鮮,就是窮人也永遠不會餓肚皮。」李匡仁笑著對齊依萱說。「怎麼樣,我們乾脆就做西山人吧?」
「這位大小姐怕是從蘇州、上海來的吧?」鄧大官人為了表示自己慧眼識人的能耐,笑呵呵地一語挑破。「長得真是標緻哪,跟月份牌上畫的一樣。」
齊依萱跟著沈娘學會了織布,還跟雪男的老婆學會了刺繡,但是,日子過得雖然逍遙,暗埋在心底的憂傷和疑慮卻時時泛濫九_九_藏_書,一是失去父親的痛苦無法釋懷,二是孟松胤的事總讓人牽腸掛肚,三是藏在鋼筆里的那紙秘密,還有,以後的日子難道真這樣一直過下去?
油燈下,李匡仁喝著一壺店家泡來的土茶,就明天的行程與齊依萱仔細商量。按他的計劃,明天早晨先步行到木瀆,然後坐小火輪經胥口去西山。齊依萱可憐巴巴地說,我什麼都不懂,連現在到底是在哪裡都搞不清楚,全部由你做主好了。李匡仁笑道,這裡是上方山腳下的石湖,屬於太湖的支流,春秋時范蠡帶著西施就是從這裏泛舟入太湖的。這番話說得齊依萱面孔微微一紅,一時默默無語,只聽窗外的野風呼呼直響。
飯後,沈娘指揮兒子和媳婦打掃出一間空屋讓齊依萱住,李匡仁則暫時與雪男的兒子擠一張床將就一夜,明日再將堆放織機、農具的后廂房整理出來,然後去叫村裡的木匠打制一張新床。
「不用,不用……」齊依萱連忙叫道。
轉眼一看,只見廂房門口站著一名身高體長、年約三十來歲的精瘦男子,正笑嘻嘻地盯著自己上下打量。齊依萱想起來了,那股屋子裡飄出的異香是鴉片的味道,跟以前在戒煙所里聞到的一模一樣。看來,那人原本正在屋子裡抽鴉片,是被鄧大官人那句「長得真是標緻」的感嘆勾引出來的。
齊依萱插上門,展開床上那厚得像棉花包一樣的花被子和衣躺下,睜著眼睛睡意全無,東想想、西想想,滿腹心事如亂麻一團,連個頭緒都理不出來,直到後半夜才勉強合眼,床頭的油燈整整亮了一夜。
李匡仁也換上了沈娘的小兒子雪根的土布衣服,套上一雙老布鞋,遠看上去倒也與本地村民相差不多。
「是啊,我看島上遍地是果樹,一年四季瓜果不斷,要是沒有日本人來騷擾,真跟世外桃源差不多了。」齊依萱點點頭道,但又有點不放心。「這裏真沒日本人來?」
「元山碼頭上有大森部隊的警護軍檢查來往旅客,我們雖然證件齊全,不會有什麼麻煩,但終究是露了馬腳,以後也許會有不利。」李匡仁解釋道。「現在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腹地,不是一點蛛絲馬跡都不留?」
「好的……」齊依萱點點頭,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
「沈娘……」李匡仁一時激動,眼中頓時濕了一片。
風和日麗的日子,李匡仁帶著齊依萱隨船家兄弟去湖上打漁,順便欣賞周遭的山光水色,幾次下來,除了學會怎麼看風向、辨水流,居然還練就了一手撒網的本領。
不多時,店家端來飯菜,居然是像模像樣的炒葯芹、炒雞蛋和大米飯,李匡仁奇怪地說,大米在城裡早已納入配給制,沒想到這荒郊野外的小日子read.99csw.com反而過得舒坦。店家笑著說,這裏跟城裡比畢竟偏僻,日本人也很少來,所以家家戶戶都勉強過得,一般人家的後院里都埋著幾缸大米。
「鎮上有沒有日本人?」齊依萱最關心這個問題。
「先生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船老大笑著問。「是不是現在停一下船?」
第二天,齊依萱換上一身沈娘年輕時穿的土布「拼接衫」和絢麗的三角包頭布,腰裡再圍上一條漂亮的「綉襇襡裙」,看上去儼然就是一位亭亭玉立的水鄉小媳婦。李匡仁笑著評價道,真是古韻今風、千嬌百媚哪,你可別小看這身行頭,那可是傳承了千百年的傳統,很可能還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原貌呢。
沈娘的大兒子雪男特地去鎮上打來一壇老酒,拉著船家兩兄弟作陪,非要李匡仁喝上幾口不行。齊依萱見了這麼多好菜,驚訝得簡直不敢相信,比方說這隻老母雞,在蘇州城裡恐怕就比鳳凰還要稀罕,饒你是腰纏萬貫的富豪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李匡仁吃了幾口雞肉,也搖頭晃腦地說,自己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吃過雞,差不多都忘記是什麼滋味了。齊依萱嘗了幾口白魚,直說味道鮮美的程度「嚇煞人」,船家兄弟得意地說,這白水魚、白米蝦和小銀魚是有名的太湖三白,要是喜歡吃的話,以後三天兩頭送些過來。
明月灣位於西山島的南部,春秋時已形成村落,因吳王夫差和寵妃西施曾在此消夏賞月而聞名。據說當時的村民多為淪為奴隸的越國俘虜,南宋時期金兵南侵,又來了大量偏安避禍的達官貴人,山村從此興旺起來,建起了大量精美的宅第、祠堂、石板街、河埠、碼頭……千百年來,村民多靠種植花果、茶葉和捕撈為生,差不多可稱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現在還不方便和盤托出,」李匡仁把問題擋了回去,「老實說,我想逃離這個漩渦的念頭,也不是今天心血來潮才突發奇想,只不過下午在橫塘看到的那一幕,在我身後推了一把,讓人一刻也忍耐不下去了。」
李匡仁出身於蘇州城中的富戶,三七年日軍轟炸蘇州時全家罹難,當時他正在上海讀書,總算留了一條性命,所以,在梅機關個人檔案的親屬一欄里,只有一個「無」字作交待。但是,李匡仁還有一條不是親屬卻勝似親屬的關係,日本人並不知曉——從李匡仁呱呱墜地的那一天起,負責哺育和照料日常起居的是一位家住西山的奶媽,直到李匡仁讀中學時才回到老家——奶媽姓沈,家住西山島臨湖的明月灣一帶,就李匡仁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來看,西山島應該是整個蘇州地區受日寇荼毒最輕的地方。
更關鍵的,還有父親的臨終囑託,要將鋼筆里九-九-藏-書的那紙秘密交給「重慶方面的人」或是「可靠的共產黨人」,可在這孤零零的太湖獨島上,去哪找這兩方面的人馬?如果自己在此樂不思蜀,萬一那是一件急事而就此被耽擱,那就糟糕透頂了。
「照這麼說,西山那邊的日子應該更好過了……」齊依萱沉吟道。
清鄉行動即將展開,吳江一線同樣難以倖免,說不定還會是重災區,此時去投奔祖父母,絕對不是明智之舉,一來人身安全沒有保障,二來極易再度受到梅機關的騷擾。目前清鄉行動還未開始,日本人的兇殘已經登峰造極,今天下午在橫塘檢問所門口看到的「竹裂」慘劇就是最好的例證,所以日後暴烈的程度根本無法想象——李匡仁的意見是要躲就躲得遠一點,乾脆隱入茫茫太湖中去。
李匡仁隨著船家兄弟繞過一排纏滿青藤的竹籬笆,踏進一扇半掩的柴扉,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樹叢下餵雞的奶媽,連忙高叫了一聲「沈娘」。
「來是來過的,不過次數不多,主要是查一下戶口,」沈娘看齊依萱面有憂色,連忙又說:「不用擔心,雪男有個結拜弟兄在鄉公所當差,明天托他去辦一下戶口,改一下名字,就說是我家的兒子和媳婦好了。」
「什麼前程?我看是朝不保夕,而且最終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而且……」李匡仁苦笑道。
「那好,有事就叫我。」李匡仁站起身走出門去。
日子過得恬靜而平實,白天,李匡仁和齊依萱跟著雪男、雪根去山坡上為果樹和茶樹剪枝、鬆土、施肥,活計不重還饒有興緻。雪根介紹說,整片向陽山坡上的桃樹、楊梅樹、批把樹、桔子樹都是自己家的,只可惜現在收成再好也沒用,因為根本就運不出去,到時候只能眼睜睜看著鮮果爛掉。
李匡仁好說歹說總算買到船票,另外又塞了兩塊錢的好處,老漢這才答應用一條小木船短駁。等到航班來臨,老漢站在船頭連敲三聲響鑼通知小火輪減速,又凌空搭起一塊跳板,兩人這才順利地登上了甲板。
「老天爺幫忙,實在是巧事一件。」齊依萱也喜形於色,不過仍然有些不解。「我們為什麼不直接從碼頭上島呢?」
石湖邊的那座小鎮,實際上只能算是一處較大的村落,聚居著兩百來戶農戶,連一家像樣的客棧都沒有。
「聰明人!」李匡仁哈哈大笑。
李匡仁在集市周圍問了許久,總算打聽到鎮上有一家唯一的棧房名叫「同安客舍」,走去一看才發現,說是「客舍」,其實就是民居,乃一家房屋寬敞的殷實人家騰出幾間空屋,門口掛塊牌子招攬生意而已。
「早點睡吧,明天一大早就得起來,」李匡仁也有些不自在起來,站起身來準備回自己的房間,「蘇州到西https://read•99csw.com山的航班一天只有一班,早晨從胥門碼頭出發,中午停靠木瀆,如果錯過鐘點,那就要再等一天了。」
「能這麼辦?」李匡仁有點不信。
李匡仁的另一項決定更加令人吃驚:從今天開始不再為梅機關賣命,與齊依萱一併逃進太湖,做一個良心放在天平上不再傾斜的普通中國人。
傍晚時分,水面上出現了西山島的輪廓,小火輪即將到達終點,李匡仁看到不遠處有艘單桅漁船正不緊不慢地漂浮在湖面上,連忙走進船頭的駕駛艙,拍拍船老大的肩膀,摸出兩張鈔票往他的上衣口袋裡一塞。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起床后吃了些店家預備的稀粥和鹹菜,匆匆走上了東北方向的野道。
中午時分趕到木瀆,一路尋到碼頭,又碰上了麻煩事:碼頭上售票的老漢說,現在正是內河枯水期,小火輪靠岸容易出洋相,再說現在木瀆也沒什麼人搭船去西山,所以航班一般不再停靠。
李匡仁中途轉向的目的地是太湖中的西山島。
船家兄弟扯起風帆,不多時繞過島的南端,徑直駛入風平浪靜的明月灣。上岸以後,穿過古村落的石板路進入一處山坳,遠遠地便能看到綠樹掩映之間,零零星星散布著十幾戶人家,船家兄弟說,沈娘一家就住在那一大片桃林旁的數間大瓦房裡,附近的人家差不多都沾親帶故,現在家家戶戶都有逃難來此的親戚,大部分都自蘇州、上海兩地而來——李匡仁想,這倒是好事,混在那麼多的外來人口中,大家見怪不怪,更加不易暴露。
李匡仁要了兩間房,連食帳算在一起總共才五角錢,實在便宜得出乎想象,不過進房間一看,馬上又哭笑不得起來,所謂的房間裏面堆滿了農具和雜物,床上還躺著一架紡織土布的織機。店家解釋說,這裏除了農曆八月十七「五通神」生日之際有人到上方山去進香,平時根本沒有客人,不過不用擔心,馬上就可以打掃乾淨。
「就怕西山島不是你想象的世外桃源,那就糟糕了。」齊依萱面有憂色。
綉坊老闆被綉娘們稱為「鄧大官人」,住在一座高大、闊氣的明清古宅中,客堂里全是四鄉八村趕來交件的綉娘。
「沒問題。」船老大一口答應。「我也不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了。」
齊依萱開始有點後悔,今天來鎮上拋頭露面完全是多此一舉,被李匡仁知道了不知道會不會責怪……
李匡仁對漁船上的弟兄報出奶媽的姓名,打聽現在是不是還住在明月灣,如果能駕船把自己一路送去,價錢好商量。沒想到那弟兄倆聽了奶媽的名字當即一臉喜色,連說真是巧事,那是他們的表姨,還住在老地方,哪用價錢不價錢的,這就把你們送去。
早春時節,正是桃花綻放、柳樹九-九-藏-書抽芽之際,半坡上那一抹紅雲般吐露的芳菲,不由得令人馬上想到詩經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名句,而絲絲黃綠的垂柳,遠望恰似輕煙和薄紗籠罩,羞答答地預示著春意的萌動,正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桃紅柳綠」景象。時近黃昏,各家各戶的煙囪里都升起了裊裊炊煙,迷迷濛蒙瀰漫於半空,微呈金黃的暮色中,這紅雲、綠紗、白煙交相輝映,再伴以零星傳來的雞鴨鳴叫和聲聲狗吠,令人頓生恍如隔世之感。
「能,我們這裏都這麼干,家裡來了避難的親眷,就找人去保甲辦事處偷改戶口簿,」雪男笑著說,「反正東洋人心裏也清楚這套把戲,只是沒心思去管,其他人乘機睜一眼閉一眼,就是下來查戶口也是隨便瞎轉轉就走。呵呵,西山的戶口早就是一本糊塗賬了。」
吃完晚飯,兩間客房已經打掃乾淨,騰盡所有雜物,鋪上了鄉間特有的那種厚厚的花被褥。
西山島面積達八十平方公里,乃太湖中第一大島,四周大小島嶼星羅棋布,幾乎與世隔絕,更由於遠離蘇州城區五、六十公里,盤踞在城中的日本佔領軍也大有鞭長莫及之感,特別是隔水相望的東山一帶常有各色各目的游擊隊出沒,共產黨的力量也很強大,所以西山島上只建了幾座炮樓,由大森部隊派出一支百把人的「警護軍」和一個團的和平軍駐守。好笑的是由於島上地形複雜,山谷綿延,小股的日本兵外出時還經常被游擊隊和湖匪殺死,所以平時基本上是龜縮在駐地不敢貿然外出。李匡仁甚至還聽說過這樣一件滑稽事:西山島上最大的一股匪幫平時行蹤不定,匪首名為蔡三樂,有一次捉到兩名躥入村莊尋找花姑娘的日本兵,既不打也不殺,而是剝光衣褲,半夜裡赤條條地倒吊在鎮上的牌坊上,把皇軍羞辱得脾氣都沒有了,後來居然派人居中講條件,將蔡三樂招安為和平軍大隊長了事。
「而且什麼?」齊依萱忙問。
沈娘共有二子一女,女兒早已出嫁,老夫妻倆現在和兩個兒子、兩房媳婦一起過活,日子雖然過得清貧,但也豐衣足食、無憂無慮。當晚,沈娘殺了一隻老母雞,又放了一把采自屋后竹林里的扁尖,煮成一鍋鮮美無比的雞湯,又叫船家兄弟去船上拎來幾條太湖特產的「翹水白魚」和一小簍白殼螺絲,使喚兩房媳婦蒸的蒸、炒的炒,不多時便擺到了客堂中的八仙桌上。
鎮上的景象稍顯蕭條,有一半的店鋪都上著門板,沿路走起,果然不見日本兵的影子,連和平軍也看不到。
「回頭我找幾件我年輕時的衣服給你,人前人後就做我家的媳婦,安心住下來吧。」沈娘拉著齊依萱的手說。
「阿仁啊,怎麼會是你啊?」沈娘拉著李匡仁的手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