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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四節

第一章

第四節

拐杖是幾個禮拜前,母親因卑澤的建議買回來的,就插在玄關的傘架上,不過一次也沒用過。
——她沒多久就上去了。我突然想休息,一閉上眼睛,塔子就離開我的棉被回兒童房去……
——夫人出門時,塔子人在哪裡呢?
卑澤扶起姐姐的身體,這麼對母親說。他的聲音幾乎發不出來,口吻比剛才緩慢,彷彿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姬川靠近姐姐,原本以為卑澤會生氣,然而他什麼也沒說。
——卑澤先生,辛苦你了。
——不要動她,放開她。
彷彿腦腫瘤已經消失似的,父親說出來的話很清楚。
父親沉默地搖搖頭。隈島沉重地點頭。
母親好像剛買東西回來,一手提著紙袋。姬川從紙袋上的畫材店標誌,猜測母親去買了畫框。他想那個紙袋裡面一定放著母親購買的畫框,以及她今天在廚房畫的畫吧。母親每次去買畫框時,都會將畫一起帶去,好像不這麼做就無法選到搭配畫的畫框。父親生病之前,姬川也陪母親去過幾次畫材店。今天母親畫了什麼呢?姬川心想,等一下要請母親讓他看看過了這麼久之後,母親重新執筆的那張畫。
兩人並肩往家門方向走去,然後姬川帶著卑澤往兒童房的窗戶所在的左手邊走。
姬川至今仍無法忘記和父親度過的幾個月里,家裡瀰漫著濃霧般的冰冷空氣。沒有聲音的家。父親位於一樓角落的床鋪。將和室椅放在被褥里,老是坐著不動的父親。也許是不想讓家人看到剛剃光的頭,父親總是戴著褐色毛帽,眼睛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父親就是這樣安靜地等待自己腦中的那顆炸彈爆炸。也許有一天父親會突然跳離被褥,以兩隻瘦弱的腳奮力踩著榻榻米,一臉瘋狂地衝出去吧——姬川的心裏總存著這種不安的想法。
——卑醫生快到我們家的時候,你去公車站牌接他,然後回家的時候不要從玄關進來,你帶他沿著外牆走向這間房間,走看得見窗戶的方向哦。
那是血跡,附著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證明姐姐並非單純意外死亡的證據。
——因為你父親堅持。
卑澤帶著些許愉悅的聲音靠近父親。
——好像有什麼驚人的計劃。對吧,亮?
姬川當時並沒有發現父親說謊,隈島應該也是。
——晚點再進去,現在還不行。
雖然卑澤徵求他的同意,然而完全不知道計劃內容的姬川也只能曖昧地點頭。
察覺母親的疑問,卑澤這麼說明。
向太人問完話后,不知道為什麼,隈島將姬川一個人單獨帶到二樓兒童房。在警員們忙碌作業的一旁,隈島蹲下來配合著姬川的視線高度,簡短地提出問題:
姐姐非常喜歡卑澤,也許是因為他長得很帥,也許是因為他個性很溫和,也許是因為卑澤來訪時偶爾會買小型橡膠玩偶,或是一些先吊足姐姐的胃口再拿出來的小玩意。姐姐稱呼卑澤「ㄅㄟ醫生」,即使母親制止,她還是那麼叫他。姬川長大后才明白這個稱呼是出於「卑醫生」三字,突然有種奇妙的感傷。
——亮。
——我明天要做很驚人的事情哦,卑醫生一定會被我嚇到。
——姐姐說過希望父親的病能痊癒。
姬川很害怕,毫無理由卻打從心裏覺得出事了。他雙腳發軟,發不出聲音來。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母親倒抽了一口氣,彷彿察覺某件重要的事情。母親看著父親,父親也轉頭望著母親。下一瞬間,響起玻璃掉落地面碎掉的聲響。母親手上裝著畫框的畫材店紙袋掉落。姬川嚇了一跳,正打算說什麼,母親突然沖了出去。
庭院里有什麼呢?姬九-九-藏-書川很在意父親身後的庭院,父親一定看到那兒的什麼了。——當時的姬川完全忘了和姐姐的約定——要帶著卑澤從圍牆外面走到兒童房下方。姬川穿過三人身旁,想走向庭院。然而就在這時,父親的右手突然以難以想像的力道抓住姬川的手臂,姬川嚇了一跳仰望父親。當時父親的臉色蒼白,就像怪異的面具一樣,但臉上的皮膚鬆弛,乾枯的眼球中只有黑眼珠微微顫動著。
姬川離開友人家后,在兩點半左右抵達公車站。卑澤總是在三點到家裡,而且一分不差地摁下玄關的門鈴。從家裡走到公車站牌只有五分鐘路程,不過要是那天卑澤搭早一點的公車來的話,姬川就無法按照姐姐的指示,將卑澤帶往兒童房的窗戶那邊。姬川不想惹姐姐生氣,因此很早就在公車站等卑澤。
——什麼經驗?
姐姐的屍體正上方正好是兒童房的窗戶,那扇窗開得大大的。窗外的屋檐上掛著許多沒看過的東西。那是什麼呢?感覺就像垂掛著項鏈。後來姬川到二樓去看,才發現那是配有插座的五顆電燈泡。插座的電線全都接在一起,電線的一頭以膠帶黏著單一的乾電池。也就是說,只要把另一頭接上電池的另一邊,並排的五顆電燈泡就會發光。這個時候姬川終於知道姐姐的計劃了。她想讓自己最喜歡的卑澤從外面看到這五道美麗的光線。
照顧父親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的卑澤,當時才二十來歲,在醫院的大廳偶遇時,他應該和現在的姬川年紀差不多吧。
那是非常突然的動作。母親衝進房子的外牆與圍牆之間的狹小通道,她的背影馬上就消失在庭院。接著傳來沙啞的尖叫聲。感覺那是母親的悲鳴——或許那是姬川後來才追加進自己的記憶里的也說不定。母親在庭院中瘦弱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沙啞的悲鳴,所以姬川才會在腦海留下母親實際上沒有發出過的聲音也說不定。
——可是不從玄關進去,就無法走到你父親那裡呀。
卑澤沒有追問下去,也許他預料到因為是聖誕節,所以孩子們設了什麼驚喜吧。
隈島一臉悲慟。
——我三點前下床的。
姬川還沒答應,姐姐就好像兩人已經約好似的重申,這是姐姐的習慣。大概是看穿姬川每次被拜託就會找理由推脫,總是因為怕麻煩而想逃開的個性吧。
姬川直至今日仍然那麼認為。
應該很難熬吧,姬川重新端詳卑澤的臉。
姐姐好像有什麼計劃,但是她並沒有對姬川說明細節。
姬川是在幾年後才察覺自己看到的血跡隱藏的意義。他在國小畢業典禮前夕的課堂上突然察覺,那一刻,姬川不寒而慄,彷彿冰塊撫摸著背,腦海中清清楚楚浮現隈島向父母解釋姊妹死因時的情景。
——其實我們醫院方面並不是很贊成,因為居家安寧療護無法因應突髮狀況。
卑澤朝姐姐的身體伸出手,觸摸她沒有血色的臉。他的嘴唇靠近姐姐的耳朵,又以手指壓壓她的脖子,翻開她的眼皮。
姬川沉默地搖頭,後來又想起來,回答了他:
隈島浮現微微失望的表情。
那個時候。姬川小學一年級,姐姐塔子三年級。
——我明天要做很驚人的事情哦,卑醫生一定會被我嚇到。
母親疲憊不堪。她的臉龐從那個時候開始劇烈消瘦,肌膚粗糙,然後就再也沒回復。年輕時因為興趣而開始的水彩畫,也因為時間與氣力同時消失,讓她再也拿不起畫筆了。家中處處掛著的雄偉山巒、寧靜的湖、父親年輕時的笑容,都彷彿是母親失去之物的複製品,即使看在年紀尚小的姬九_九_藏_書川眼中也覺得悲哀。白髮醫生與男看護卑澤總是不安地看著送他們到玄關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和母親說話。自己不經意說出的話是否會破壞對方心中懷抱的某種希望呢?——兩人的眼眸深處流露出那樣的擔憂。
——姐姐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
——在卑醫生快來之前回來,一定哦。
父親瘦弱的身體火葬時,母親問姬川父親當時說了些什麼。姬川搖搖頭,回答說沒聽清楚。雖然他不知道父親那句話的意思,不過他總覺得這麼回答是自己與父親的約定。
——塔子?
——那為什麼答應他?
——那時我發現了塔子……
隈島邊記筆記邊發問。父親緩慢地點頭回答。
——好啊,我知道了,我會照你說的做。
——在我的、棉被旁。
父親拉著姬川的手,想拉他靠近。這時姬川終於發現父親想單獨告訴自己些什麼,便將耳朵靠近父親的嘴巴。父親沙啞地對他說。
背後傳來卑澤的聲音,姬川一回頭,只見卑澤迎面沖向姐姐的身旁,跌跌撞撞地撲倒在地,語氣嚴厲地對母親說:
當時姬川一家人住在浦和市郊外一棟雙層樓的獨棟樓房。姬川家有四個人,姬川、姐姐、母親多惠,以及罹患惡性腦腫瘤的父親宗一郎。
他的問題太過簡短,姬川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什麼。隈島穩重地又追加說:
一發現腫瘤長在很糟糕的地方,而醫生宣告無法切除時,父親選擇回到家裡度過他最後的人生。現在患者可以選擇居家安寧療護,但是當年還沒有這種概念。姬川不記得是否曾經從父親或母親口中聽過這樣的用語,直到父親死後六年,他國中二年級的春天才首次聽到這個詞彙。那是在母親切菜時不小心嚴重切傷中指,被救護車送往醫院時的事情。陪同母親前往醫院的姬川在母親接受治療時,為了打發等待時間,在父親生前曾住過的腦外科大樓裏面閑逛,沒想到在那裡遇見了熟面孔。那是和痩痩的白髮醫生一起負責父親的居家醫療、一直陪父親走完人生的男看護卑澤。卑澤也很懷念姬川,還請姬川喝了一杯在大廳自動販賣機買的咖啡。
姬川的臉一靠近,父親便張開毫無血色的嘴唇,想要說些什麼。父親的嘴唇脫皮,剝裂得很嚴重。姬川凝視著父親嘴唇一開一合,覺得彷彿只有那裡是別的生物。
卑澤擔心地看著父親,然而父親卻沒有理會他。卑澤微微轉頭望向庭院。這時父親才首次看著卑澤,動作迅速地伸出左手抓住他的袖子。
姬川晚上睡在二樓的兒童房時,會聽到樓下父母親傳來的低沉聲音。那是很寧靜的爭執。兩人說著含糊不清的話,而且持續很長的時間,最後一定只剩下母親虛弱的啜泣聲。睡在雙層床上鋪的姬川不知不覺養成將頭埋在枕頭裡,雙手食指塞著耳朵睡覺的習慣。
母親脫下自己的大衣,走近父親。她站在卑澤的另一側,輕輕將大衣披在父親肩上。父親筆直往前看,彷彿努力思考什麼似的,毫無反應。
姐姐死後沒多久,父親也離開了人世。
——請節哀順變。
——塔子摔落庭院時,你曾聽到聲響嗎?
——在患者家裡送患者最後一程。
姬川並不是故意說謊,被問到關於家人的事時,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想問出什麼,不過其實那一天,他看到了一個應該要告訴警方的東西。他並不是故意不告訴隈島,而是當時他尚未察覺自己看到的事物象徵的意義。
——明天是星期五,卑醫生應該會一個人來。
卑澤和姬川一起喝著咖啡,這麼對他說。
——的確,從和室也https://read•99csw•com許聽不見吧。
現在,姬川已經明白父親的意思了。然而他無論如何都不覺得父親所做的事是對的,反倒是一想起父親的行為,憤怒的火就在心底劇烈燃燒。要是父親還活著,他一定會儘可能用想得到的所有詞彙反駁父親吧,一定會大聲判父親的罪吧。
姬川拉著卑澤的手,催促他沿著外牆往家的左邊走。不過那個時候,突然聽到背後母親倒抽一口氣,姬川回頭想看怎麼了,發現母親呆站在油漆剝落的黑色大門前,筆直凝視著某一點。
父親鬆開了原本抓著姬川的手,幾乎在同時姬川也沖了出去。他追著母親往庭院跑去。很久沒有整理的庭院,滿是和他一樣高的枯草,母親就在枯草的中央,跪在地面上,在她身影的另一頭是黑色、白色,和紅色。
也許是腫瘤壓迫腦部的緣故,父親有時會想嘔吐及嚴重的頭痛。每次看到父親緊閉雙眼,微微顫抖的雙手抓著棉被,喘息著深呼吸的模樣,姬川就很想哭。那時父親開始有輕微的語言障礙,因此就算姬川擔心他、想和他說話,父親也多半以手勢回答。當然偶爾也會出聲,不過有時說出來的話根本沒有意義。熟悉的父親卻說出奇怪的話,讓姬川心生恐懼。
姬川到現在對結婚還是只有負面印象,即使看到感情很好的夫妻或和樂融融的家庭,也會覺得在幸福這道牆的背面也許有陷阱。他會想像著無聲的黑色炸彈。姬川心想,也許自己會一輩子就這樣了吧,自己絕對不可能想要和誰結婚或生小孩這些事情的。
——譬如家人的事之類的……
隔天,姬川和學校幾個同學從中午就待在一個朋友家裡,朋友的父母兩人都出門了,大家說要來舉辦只有小孩的聖誕派對而聚在一起。雖然結果那場派對也只是比平常多一些的人湊在一起打電動玩具而已。或許之後會吃餅乾糖果之類的吧,不過姬川中途就離開朋友家,因此並不知道後續情形。
——應該是在裝那個聖誕燈飾時,不小心摔下來的吧,塔子在摔下來時頭撞到正下方的石頭。
母親是否沒察覺到父親所做的事呢?發現的只有自己嗎?至今姬川仍舊不知道。
姐姐是國小三年級生,身材痩小,但是在浴室看到的胸部已經有點隆起了,在發育上算是早的吧,手腳也比班上同學的長。這樣的姐姐因為擁有秘密而充滿期待,一臉興奮不已,這讓還是小孩子的姬川覺得很怪異,同時有種奇妙的安心感,彷彿一度遠離自己的姐姐,帶著與自己雷同、如同曬過太陽的棉被一樣的味道,回到自己身邊來了。
姬川折回母親身旁。站在玄關前的是穿著睡衣的父親。他好像是從庭院那邊走過來的,光著腳丫子穿的拖鞋前端沾了少許的泥土。父親戴著褐色毛線帽的臉龐,在太陽底下看起來蒼白到恐怖,應該是因為太久沒曬太陽的緣故吧。雖然醫生和卑澤勸他儘可能外出散步,然而父親卻堅持不肯離開床鋪,食量也愈來愈小,那個時候他的臉和身體如同覆蓋了一層霜雪的枯木。這副模樣的父親佇立在吹拂著乾燥冬風的玄關,雙手如同兩塊布般垂在身體兩側,乾裂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姐姐那比姬川細長的手指靈巧地摺著藍色星星。醫生和卑澤一起出診的日子只有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則是卑澤獨自來照顧父親。醫生通常從醫院搭車來,當卑澤獨自來的時候,他會坐公車來。
黑色是姐姐攤在地面上的頭髮。仰躺著的姐姐雙眼微張,嘴唇緊閉,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冬季的天空。每次一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在姬川的記憶中,姐姐的臉一定變成沒有表情的能面。能面上有長長的頭髮往四面八方延伸,孤單地放在庭院正中央。能面就放在紅色的尖銳石頭上。read•99csw.com
救護車呼嘯而來。穿著白色衣服的大人以忽高忽低的語調交談,最後救護車什麼也沒載就離開了。後來又來了一輛顏色樸素的麵包車,載走了姐姐的遺體。直到很久以後姬川才知道,救護車不載屍體,當時他並不知道兩輛車各別的意義,只是覺得不可思議。
父親睡覺的和室與發現姐姐遺體的庭院,正好是反方向。
——叫救護車。
他凹陷的雙眼像搖晃的相機鏡頭,依序迅速捕捉到母親、姬川與卑澤。
——你出來庭院散步嗎?
啊啊啊,啊啊啊,母親發出奇妙的聲音。她的左手伸到姐姐的後腦勺,右手撫著姐姐的臉頰,配合著呼吸聲發出低沉、彷彿機械啟動的聲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母親白色運動衫的袖子染成鮮紅。
——要是早一點發現塔子,也許就能救她一命,她並沒有立即死亡。真的很遺憾。
——你穿那樣會冷。
父親好像正好在那個時間,打算聽從醫生及卑澤長久以來的建議,下床散散步。
姐姐死亡的次日起,父親的病情劇變,意識完全模糊,可能是腫瘤對腦部的壓迫已經超過某種限度了吧。然後在僅僅一個月後,父親在母親與姬川面前靜靜地咽下最後一口氣。在選擇進行居家安寧療護時就已經決定不進行延命治療(Life-supporttreatment)了。父親死的時候,身旁有醫生和卑澤等數名看護,但是他們沒有將父親送往醫院,也沒有在父親身上插管子。也許是才剛目擊到姐姐的死,姬川覺得父親的死是很自然的。
父親在喪失意識之前,從棉被裡伸出如同枯木的手,喚著姬川。那個時候和室椅已經被撤到旁邊,父親直接躺在床上,但頭上那頂褐色的毛線帽並沒有脫下來。
警察也來了,一身制服的警察來來回回地在庭院和家中走動。中途又加入了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身材壯碩的年輕刑警,名字叫隈島。隈島問了父母親一些問題,也詳細詢問了卑澤事情的始末。
姬川突然想到,這該不會就是姐姐的計劃吧?不過他馬上知道不可能。姬川抬頭看向二樓的窗戶。
——老實說,那也是我第一次的經驗。
——塔子何時回二樓的呢?
——出來散步是好事,不過一開始還是先拿拐杖會比較好,因為你躺在床上也好一陣子了。
那是一個有點起風、特別寒冷的日子。不知道為什麼,他到現在還記得自己當天走在行人很少、彷彿結冰的灰色人行道上,一邊玩弄著洋芋片空袋子的情景。
母親瘦小的下巴埋在圍巾里,不可思議地望著走在一起的姬川與卑澤。
——走吧,快點來這邊。
——亮來公車站接我。
不知道姐姐要做什麼的姬川只能這麼說明。
——你有沒有隱瞞什麼?姬川這次還是搖頭。
父親似乎在姬川他們快要回到家前發現姐姐的屍體。父親說,下午一點左右,母親出門購物——家裡只有父親和姐姐兩個人。
——亮的父親選擇的是居家安寧療護這種方式。
所有的事情都有其原因,而原因里還扣著另一個原因,就這樣循著因果之河緩緩逆流而上,最後會抵達讓人覺得「就是這個」的起源地。——二十三年前之所以會發生那起事件,也許是起因於父親腦中那些可恨的癌細https://read.99csw.com胞。如果還能有幾十年的生命可活,父親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吧。
——我本來想到庭院去散步,結果發現塔子冰冷地躺在那裡……
在這種讓他煩悶的氣氛當中,唯一還保持開朗的人是姐姐塔子。姐姐常常鑽到父親那充斥藥味的床鋪里。只有這時候,父親嚴肅的表情會稍微柔和,雙手將姐姐拉到膝蓋上,讓她發出尖叫聲。姐姐爬起來的時候,兩個人的臉幾乎都要貼在一起。姐姐的腦筋甚至動到醫生和卑澤身上,她會拉起那兩人的手嬉鬧。家裡只有在姐姐調皮的時候,才會有短暫的歡笑。
——姬川先生,你怎麼了?
他抬頭看著檐廊,母親穿過那兒走進室內打電話叫救護車,所以窗框上有像刷子刷過的紅色痕迹。客廳的電話應該也染紅了吧,姬川心想。
早上姬川要出門去朋友家時,姐姐在二樓的兒童房拿電池和細電線不知道在做什麼。父親在一樓的和室,像往常一樣坐在被褥里的和室椅上,凝視著虛空。母親痩弱的身影出現在廚房,只見她埋頭餐桌,很罕見地似乎在畫書——後來姬川才知道那是要送給姐姐的聖誕禮物。卑澤在兩點五十五分左右下了公車。姬川沒戴手錶,所以無法實際確認時間,不過後來他從警方和父母親的談話中,得知他們走到家裡的時候正好三點。
最後他又問了一次。
——不要從玄關進去哦。
看到自己家的時候,姬川對卑澤說。卑澤端正的臉龐和藹可親地笑了。
為什麼父親這麼要求呢?當時的姬川並不了解父親的心情。
——可是明天我跟同學約好出去玩了耶。
「不對。」姬川向記憶中的刑警說出對方不可能聽到的話,「事實並不是那樣。」
姐姐顯然已經死了。姬川那是第一次看到屍體,不過他很清楚,倒在自己腳邊的那具身軀和到今天早上為止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姐姐的身體,有根本上的不同。然而就算如此,姬川的心裏還不覺得姐姐之死就等於是和姐姐永別了。姬川俯視著姐姐的臉好一陣子,接著慢慢移動自己的視線,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看向姐姐襯衫的胸部部位。人都已經死了,那裡卻還是微微隆起,姬川莫名地覺得不可思議。
母親繼續發出那種聲音,癱坐在地,蠕動般地往後退。這時候姬川才看到姐姐的全身。淡黃色的長袖襯衫和格子裙。早上姬川離開兒童房時,姐姐就是這副打扮。姐姐的裙子前面整個翻起來,白色內褲和細長的腳都露在外面。
那個時候,母親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做了正確的事。然後就喪失意識了。
姐姐並不是意外死亡。
姐姐是在她去世的前一天早上提議將兒童房掛上聖誕吊飾。姐姐說,說不定聖誕老公公可以醫治父親的病。當然,她應該只是開玩笑,不過她的眼眸里的確閃耀著期待的光芒。那種孩子氣的興奮立刻感染了姬川,兩人在二樓寒冷的兒童房裡,天馬行空地想著如何裝飾。他們盤腿坐在木地板上,從抽屜抽出色紙,以剪刀剪成細長型,接著再用透明膠水黏成環,讓它們顏色交替串在一起后,姊弟倆互相凝視,竊竊地笑著。學校已經放寒假,因此姬川和姐姐在聖誕夜那天就是這麼度過。——現在回想起來,年幼的他們也許想藉此尋求逃生之路。也許是想在充滿白色濃霧的冰冷空氣里,裝飾點什麼七彩繽紛又能夠帶來溫暖的東西吧。
父親最後對他說的話,至今仍偶爾在姬川的耳朵深處響起。
——一定哦。
——然後在玄關穿上拖鞋,走到庭院嗎?
「沒關係嗎……?」母親往門內側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