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姬川應該也是那樣想的。單純著迷於彈吉他，腦海里全是樂團的事。當然，現在彈吉他還是很愉快，隨著桂的鼓、谷尾的貝斯、竹內的歌聲，配合著節奏，能讓他忘卻討厭的事情。只是自己已經三十了。很開心地模仿、很痛快地抄襲——每次這麼想時，姬川就會突然覺得很空虛，接著一定會想起姐姐。

隈島是不是隱瞞了什麼？譬如家人的事。

姬川一時聽不懂桂的問題，不過在他反問之前，桂接著說了：

——我不能告訴你。

「反正是個模仿的樂團。」

「下周見嘍。」走進大宮車站站內時，竹內將iPod的耳機塞進耳朵，邊回頭說。

「咦，姬川大哥……人好像很多耶。」

「天啊……好恐怖的人潮。」

「不過實際上好像也是那樣，就連加入樂團打鼓也是因為姐姐退出的關係。」

大宮車站有新幹線和私鐵，總共八條路線。竹內住的套房位於野田線的中途車站，而谷尾的公寓則是在宇都宮線上。姬川、桂和光住的房子都在高崎線上。所有人從住處到這裏的時間都不超過三十分鐘。所以樂團練習和喝酒聊天，大宮車站是最合適的地方。

「月長石。」

「姐姐跟你說過我為什麼是桂嗎？」

背叛的百分之五。

「你是她妹妹耶。」

「也許去那邊比較好，演唱會前要是將吉他撞壞了，可就糟糕了。」

但隈島不肯透露是什麼問題，所以姬川的腦海里浮現各種想像。該不會是姐姐後腦勺的傷口和庭院的石頭形狀不一致？還是發現脖子有繩子的勒痕呢？抑或是……

姬川更加瘋狂地模仿姐姐。因為他想讓母親開心。姐姐和父親去世之後，母親整個人都變了，完全不笑，也不再看姬川的臉。九-九-藏-書姬川無法忍受母親這樣的變化，因此他比以前更努力模仿姐姐。一定是父親和姐姐的死讓母親無法忍受，他們的消失一定讓母親很痛苦，自己無法模仿父親，但可以模仿姐姐——當時的姬川這麼想。姬川繼續看姐姐喜歡的少女漫畫，然後向母親報告；獨自練習姐姐很會吹的直笛，然後在廚房展現成果。特別是姐姐很會畫畫，所以姬川也在圖畫紙上畫了許多畫，拿給母親看。家、海、警車、賓士的馬。然而母親還是一樣，對姬川的態度只是愈來愈冷淡。

姬川對自己當時下意識的回答非常驚訝：

她從掛在牛仔褲腰間的鼓棒袋裡抽出鼓棒，開始有節奏地敲打眼前的空氣。是什麼曲子呢？沒有聲音根本無從猜起。桂打了一陣子看不見的鼓，最後以兩根鼓棒從左邊到右邊流暢地連打后，突然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然後整個人轉向姬川說：

姬川很在意。那個時候，隈島到底想從自己身上問出什麼？想要確認什麼？後來總算是不敵姬川的執拗，隈島終於在姬川高三時回答了他的問題。

姬川在瞬間彷彿在那雙大大的眼眸里，看到了月亮，不過那大概只是車站的日光燈或是某大樓窗戶透出的光線而已吧。

姬川護著吉他，和桂兩個人緊貼著往月台前端走。

「這樣啊。」姬川抬頭看看月亮，又回頭看著桂。「但是，為什麼桂是月亮呢？」「我不是說了嗎，生長在月亮上的樹叫做桂……」

姬川聞著桂的脖子微微飄散的柔軟體香，突然抬起頭。對面月台的電車到站了。沖向開啟車門的人群中，姬川發現了熟悉的東西。在許多人頭並排的上端，有個細長的黑色東西。

「不是，我不是https://read.99csw.com說那個，我是說你。你為什麼是月亮呢？」

「明明是冬天卻滿身大汗耶。」

——真過分，隨便跑進別人的肚子里。

「說到最後一次練習，我有點緊張耶。」

「這是什麼？」

「為什麼？」

「來的時候遇到卧軌自殺，回去的時候也遇到卧軌自殺耶……姬川大哥，怎麼辦？」

靠近一看，月台上的人潮比想像來得擁擠。一名壯碩的上班族男性打算從姬川身旁穿過去，肩膀卻撞上吉他箱，姬川毫不掩飾地嘖了一聲。

他們並排走上月台。

姬川將月長石項鏈塞進牛仔褲口袋裡，一邊思考對自己而言，多餘的事到底是什麼。

「啊，對了，你要把它放在口袋裡，絕對不能掛在脖子上哦。」

「桂本來是傳說生長在月亮上面的樹，不過後來慢慢變成月亮的代名詞，姐姐說桂這個名字是父親取的。」

「跟今天一樣四點哦，最後一場練習，所以千萬別遲到，竹內。」谷尾瞪著他說。

「啊啊——」看來是在講名字的由來。

——為什麼那個時候要一直追問我呢？

姬川以為桂在開玩笑，然而她的表情非常認真，剛才臉上的微笑已經消失無蹤，雙眼筆直地看著姬川。

——那天，你姐姐的遺體被送去解剖，因為醫生手邊沒別的案子，所以立刻進行解剖。然後……發現了某個問題。

桂以雙手食指模仿打鼓的動作，最後彈了一下姬川背著的吉他箱。每當她孩子般的臉龐笑起來時，姬川都彷彿看到那張笑臉飄浮在半空中。

在往月台樓梯口的路上，桂舉起手摩擦著額頭說。這是她激動時的怪癖，演唱會當天她的額頭總是被擦成粉紅色。

桂探身出月台邊緣，指著月台前端說那邊的人比九-九-藏-書較少。高崎線依電車的種類不同，車廂的節數也不同，有時候電車會停滿月台，有時候電車並不會開到月台的前端。下一班車可能是車廂比較少的電車吧。

——所以那時候我會問你關於家人的事。我想你跟你姐姐睡在同一個房間，也許察覺到了什麼。

至今仍是如此。

「為什麼……」桂整理著圍巾，笑了笑。「要是被姐姐看到了，說不定她會誤會，不是嗎？」

姬川還以為她什麼裝飾類的東西都不戴。

——螳螂的肚子大概已經被吃得精光了吧。

當初認識桂的時候，自己之所以強烈受她吸引，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因為她很像年幼時就死去的姐姐。然而每次一這麼想，姬川就會立刻在心裏搖頭。姬川對姐姐的印象早已模糊，姐姐的笑聲、說話聲、有她的生活，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己一定只是想要找理由解釋自己為何會被光的妹妹桂吸引，才會自行在她與姐姐之間尋找相似點吧。應該只是這樣。

「我走了，大家辛苦了。」谷尾輕輕舉手道別。姬川和桂往高崎線月台方向走去。已經過了晚上十點，車站內擠滿人潮，還摻雜著醉客，十分喧鬧。

表現在臉上了嗎？姬川不自覺地別開臉望著前方。

「反正不過是個模仿的樂團罷了。」

樓梯上方，高崎線的月台擠滿了大批乘客，站務人員斷斷續續的廣播聲不時傳來。因為人聲嘈雜，聽得不是很清楚，只聽到電車因為卧軌事件而暫停行駛。現在想想，剛才似乎也廣播了幾次，是在講這件事嗎？

桂遞出一條圓形的細長皮繩。不，皮繩下方還吊著水滴狀的石頭。清澈的乳白色石頭，非常漂亮。

「我戴啊，只是不太喜歡露在衣服外面而已。這是我的誕生九*九*藏*書石，六月的誕生石。」桂將還有點餘溫的月長石放在姬川的掌心上。「戴著這個就不會想多餘的事了哦。」

升上國中后，姬川一有機會就問隈島，問他姐姐死的那天，他反覆向姬川提問相同問題的原因。

可是，都不對。

姬川在不知不覺中走向桂。他環抱住桂纖細的腰，將她拉向自己。桂沒有抵抗，這讓姬川覺得不可思議。

「桂好像是指月亮哦。」

「姬川大哥，你喜歡我吧？」

——其實，你姐姐的遺體有點問題。

「姬川大哥很愛這麼說耶。」

「有什麼關係呢？模仿也好，抄襲也好，只要自己開心就好啊。」

桂有點像死去的姐姐。姬川有時會這麼覺得。

「緊張也無濟於事，反正我們不過是個模仿的樂團，來聽演唱會的都是認識的人。」

「是喔……原來你會戴這種東西啊。」

竹內輕輕揮揮手，便往野田線月台方向走去。

小時候——姐姐還在的時候，姬川總是模仿姐姐，只是始終模仿不好。姐姐用起剪刀、色筆、蠟筆都比姬川利落許多。現在想想，兩人之間相差兩歲，姐姐比較厲害是理所當然的，然而當時的姬川對這個「理所當然」卻很不甘心。看到姐姐靈巧地在圖畫紙上畫齣卡通人物，姬川雖也偷偷模仿，但是怎麼畫都不像電視上會動的卡通人物，他很生氣，還曾經不自覺地咬起色筆。母親很會畫畫，說不定母親的才能全都遺傳給姐姐，只留下殘渣給自己吧。姬川覺得很哀傷。

「什麼？」

「這種關係對女人而言沒有意義，幸好我家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生過姊妹糾紛就是了。」桂雙手插在羽毛夾克的口袋裡，抬頭看著上月台的樓梯說：

姬川兩人擠出人潮，終於走到月台前端。桂脫掉圍巾，讓風從羽毛九_九_藏_書夾克的領口吹進去。身旁的嘈雜聲音和人潮同時消失，從月台屋頂的一端望著萬里無雲的夜空，明亮的月色浮現在鐵軌正上方。姬川卸下吉他箱，抬頭望著月亮，桂走到他身旁，抽著鼻子，吐出白色氣息。

桂再度抽了抽鼻子，呼出白色氣息。

「先到月台上看看再說吧。」

「國中的時候，我在理科的課堂上學到月亮發光的原因時，心情不太好，突然覺得自己是姐姐的配角。」

「我喜歡桂打鼓的風格，竹內跟谷尾也說我們樂團等於是因為有你而存在。」

聽到桂點出這一點，姬川有些困惑。她這麼一講，自己好像真的常用這種帶貶義的詞彙形容Sun downer。

然後，姐姐突然死了。接著父親也死了。

「這個借你到演唱會那天。」桂雙手伸到脖子後面，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做什麼。「這個有安定心靈的效果哦。」

他握著桂的月長石，向她道謝。

「今後應該也不會有。」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姬川放棄模仿姐姐，也放棄取悅母親。

「不該問的。」姬川到現在還很後悔，「自己不該問姐姐解剖的結果。」

欺瞞的百分之五。

那是貝斯的袋子。

「多餘的事……」

桂的眉頭微微皺起，那是一副悲傷的神情，眼神卻依舊認真。

「為什麼？」

「不可以哦。」桂以毫無抑揚頓挫的平板語氣說。

——問題？

簡短說明之後，隈島深深嘆了口氣。

「啊啊，」桂笑了起來：「因為姐姐是光。」

隈島對姬川說的這段話，與姐姐的傷口、死因都沒有任何關係。而且，不無可能是更可怕的事實。姐姐身體的問題出現在外表看不到的地方。

然而每當姬川問起此事，隈島總是曖昧地搖頭，四兩撥千斤地回答：

桂故意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