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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八節

第一章

第八節

從前那彷彿在某處打了一架,總是亂七八糟的頭髮如今飄散著符合社會常識的整發劑氣味,梳理得整整齊齊,習慣戴在骨感雙手上的三個戒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左手的無名指上,有個銀色細長的東西閃著光,甚至以手勢代替形容詞的說話方式也全都變了,從頭到尾都帶著來面試般的僵硬微笑。
桂無言地走過黑暗中,走進廁所。門上的四角形小窗散發出黃色燈光。
「我有一個女兒……」說這句話的表情裡帶著些許膽怯,「下個月要一歲了。」
光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但並非心中沉重的負擔全都卸下,而是一個空蕩蕩的巨大負擔不由分說地塞進自己心裏,因為如此,其他的東西全都被丟出去了。
然而桂什麼都沒問。這個舉動讓光安心,卻也有些害怕。
光想起今天野際從「電吉他手」外頭走進來時的事情。
接到野際的聯絡后,光和父親約在晚上的公園。
光拜託野際帶自己到父親的落腳處,野際有點猶豫,但最九九藏書後他還是不發一語地點頭答應了。
——線形蟲?
「我跟桂都很想見你。」
然而光當然非去見他不可。她就是為了尋找父親的下落,才一直在「電吉他手」工作。並非因為野際知道父親在哪裡,而是她期待在這裏工作,或許有一天能和父親取得聯絡。而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然而,來到公園的並不是她熟識的父親。
「不會的,我會換上睡衣再睡。」
「你會著涼哦。」
當天,光沒將目的地告訴桂便獨自離開公寓,她打算先和父親見面,掌握父親的現況后,再找機會帶桂去。
聽到光反問,野際簡單說明了那隻蟲的事情。那是一種像線那樣細的蟲,寄生在螳螂身上,在螳螂的肚子里長大,最後蠶食那隻螳螂。聽到這個時,光馬上想到自己的肚子。漸漸膨脹的生命。因為想要找回父親,因為這曖昧且恣意的慾望,而孕育在自己體內的生命。再過一周多就會消失的生命。
妹妹大概察覺姐姐的月事停https://read•99csw•com了吧。從很早以前,兩人的生理周期就幾乎重疊,聽說一起生活的女生很多都會這樣。
野際在偶然的機會下,從年輕時便一起玩音樂的同伴口中聽到光父親的消息,於是幫她和父親取得聯繋。野際打聽到父親現在的地址,出人意料地近,居然就在埼玉市區,坐車的話,距離「電吉他手」只要短短三十分鐘。
「我也是啊。」父親笑著說。那個時候,光在父親眼眸深處看見了小小的算計。父親正在腦海中快速地算計剛才說出來的話帶來的效果,並將算計的結果放在真心之前。那是光第一次在父親的眼裡看到那種令人不快的目光。而且,就在短短的一瞬間,一坨黑色粉末隨風飛舞,不知不覺融入空氣之中,每一顆粉末都不見蹤影。然而在被風吹散之前,光確確實實看到了最初的黑色塊狀。
這件事她沒告訴任何人,包括桂,也包括姬川。
野際當時的態度有點曖昧。
傳來聲響。一回頭看到桂從門九-九-藏-書縫看著自己。
「保重。」光只說了這句話,便轉身離開。父親醜陋地抬起比最後一次見到他時多了點肉的臉,彷彿在公司里向上司道別似的舉起一隻手。那是下意識的動作。光心裏產生了無數的漫罵與輕視,幾乎快要一一往外爆發了,然而那些東西在來到喉頭時,又瞬間被心底那個巨大的「空洞」悉數吸走,就這麼消失,而那裡殘留的,仍舊還是空洞。
然後,什麼都沒剩下。
衝過澡后,光讓沉重的身體躺在房間的床上。她將浴巾丟在床邊桌,裸|露著胸部趴在床上,雙手放在頭的兩側。
光覺得自己曾非常珍惜地保存在心底那條細微又細微的線,就在這一刻無聲無息地斷了。十幾年來非常重視、仰慕著父親的這個自己,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崩毀、消失了。
關於自己體內小生命的父親,桂應該不會察覺吧……
光在三個月前見到十幾年沒見的父親。
走進玄關,光按開客廳的照明。客廳後方兩扇並列的門,其中一扇已經九*九*藏*書關上,桂似乎已經睡了,裏面沒有透出光線。
儘管如此,姊妹倆唯一的親人也只剩下父親。光和桂都非常愛父親,她們的心底總是存在著父親的身影。教導她們打鼓、聽著她們孩子氣的報告,如同朋友般哈哈大笑的父親……重要的事情全都是父親教她們的。如果不這麼想,光和桂就無法支撐自己生活下去。
光筆直向前走回漆黑公園裡的小路。周遭的樹叢里傳來秋天的金龜子鳴叫聲。光想起小學時,父親曾在晚上帶自己和桂去橡樹林抓獨角仙。橡樹林下方的草叢裡,也傳來巨大的蟲叫聲。潮濕的香菇冒出土,空氣里瀰漫著臭得要命的樹液氣息。漆黑的景色中,他們父女的聲音特別響亮。只要某處的樹葉沙沙作響,光和桂就會交頭接耳地說,也許是熊出現了,故意假裝害怕。父親大概也是故意的吧,他一副大事不妙了的表情看著她們。在月亮低垂的夜裡,幼年回憶彷彿是一幅剪影畫。——直至現在,光仍認為那些樹葉的另一頭潛伏著大熊。她當然九九藏書知道那裡只是一處被田地與民房包圍的狹小橡樹林,根本不可能有熊。可是只要自己如此認定,那裡就是有隻恐怖的熊,也有著隨著父親短暫冒險,從千鈞一髮中逃出生天的自己和桂。這和斷絕聯絡的父親,一直到實際見面之前的不羈形象很相似。自己不該撥開樹葉,不該看另一頭有什麼。
那是一個非常糟糕的父親。光念國中時,他和光的母親離婚後,就一直輪流住在不同的女人家裡,只有偶爾才會回到光和桂身旁。
——好久沒看到線形蟲了。
——但是小光,你也可以選擇不要去見他,就這麼算了。
深夜十二點三士一分。
牆壁上的海報,是燃燒著吉他的吉米·罕醉克斯(Jimi Hendrix)。若是能有些微的月光照射在那張海報上,應該就會像是某種神秘的儀式,一定很漂亮。光總是這麼想。只是這房間的窗戶角度不好,和隔壁桂的房間不一樣,這裏一年到頭都不會有月光透進來。
「我們一直很想見你。」光盯著父親的眼睛,靜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