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畫跟這張畫。

「對了，那孩子最近好像跟誰做了第一次，你有沒有聽說什麼？」

「為什麼？」

「你很久以前就喜歡上她了，不是嗎？」

接頭、鈸、調音器、音箱。

「這裏好冷。」

「不是因為男人的關係嗎？」

「別當我是傻瓜……」

——這隻螳螂活不成了。

——只要用心模仿，就能理解那個人真正想做的事。

雙踏是以雙腳讓大鼓發出聲音時使用的道具，左右兩個踏板會連動，讓兩個連著的拍打器一起動作著敲打大鼓。如果套鼓有兩個大鼓的話，就不需要這個裝置了，不過「電吉他手」的爵士套鼓只有一個大鼓，大部分的樂團練習中心及LiveHouse的設備都是這樣。

「今天的工作是整理倉庫？」

姬川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彎著腰的桂的肩膀。

姬川一踏入「電吉他手」，就看到桂坐在等待區。她穿著羽毛夾克，坐在桌旁的圓椅上，彎著身子不知道在做什麼。姬川對櫃檯裏面的野際點頭打招呼之後，便坐到桂的對桂輕輕抬起頭，眼神朦朧。她好像直到現在才發現姬川來了，眼裡出現一絲訝意。

「動一動就不冷了，所以我關掉了暖氣。」

他瞄了瞄手錶。下午三點四十二分。

光說這句話時，表情依舊毫無變化。她伸出戴著臟臟棉紗手套的手，從姬川手中接過信封，站起來塞進自己牛仔褲的口袋裡，接著抬起頭直視著姬川。

「父親是你。」

「呃……我只是在想事情。」光低聲說，轉頭背著姬川蹲下身。

音箱。並排的音箱。

「九-九-藏-書對不起。」

「什麼……？」

姬川站在門口探向倉庫內，透過四角小窗看到光穿著藍色運動服的背影，似乎在做些什麼。

「別當我是傻瓜。」

光瞅著眼回頭，表情和剛才的桂簡直一模一樣。

「本來就很少人租借器材，練習室的利用率也比去年下滑許多——今天在你們之後的下一組客人是從八點開始，這樣實在經營不下去。」

換句話說，晚上之前所有的練習室都是空著的。

「——嚇我一大跳。」

「如果是別的女人，也許還能撐著不分手。但是對方是桂，我無法忍受。」

在姬川他們開始在「電吉他手」練習之前，這個倉庫據說也是練習室，後來因為樂團練習中心沒有空間可放多餘的音箱及各種器材，便將此處改為倉庫。為了方便將器材搬運到屋外，還在牆壁上改裝出一道鐵卷門，除此之外，這個房間的其他規格都和所有練習室一樣，入口也同樣是雙重隔音門。

「老闆說要關掉這家樂團練習中心。」

「放在桌上就好。」姬川照做，無言地起身離開。

在選擇居家安寧療護之後，整天只是凝視著和室牆壁的父親有次罕見地對姬川說過類似說教的話。姬川至今仍記得。那是他在父親床邊書架上發現一本畫冊，隨意翻閱時的事情。

姬川沉默地看著父親。雖然不太理解父親說的話，但父親好久沒跟他說話了，再次聽到父親開口，讓他非常高興。

「我想，我們分手吧。」

姬川靠近光一步。他覺得鼻腔里彷彿有個熱氣球漸漸膨脹，不斷壓read.99csw.com迫著腦神經。一種他不熟悉的情緒，不過似乎是很原始的情感。

「明天吧？醫院。」姬川從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取出信封，走向光。「錢我領出來了。」

「這家樂團練習中心好像也要關了，我跟你也可以完全再見了。我話說在前頭，你別想跟我分手后就可以跟桂怎麼樣，反正桂也沒有那個意思。」

「這個人模仿這個人作畫嗎？」姬川問父親。

光冷冷的口吻讓姬川緊閉雙唇。

光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她凝視著姬川，往後退了一步。而姬川彷彿要縮短那個距離，又逼近一步。

姬川彷彿稍微思考似的沉默一下后，搖了搖頭。不過光似乎視而不見，兀自說了句：

光的聲音依然冷淡，毫無抑揚頓挫，這讓姬川更加焦躁。

「是啊。整理倉庫，還有野際大哥叫我順便檢查這些器材的狀態。」

「野際大哥終於也陷入經營困難的局面了。」

平淡的語調。

光環抱雙臂，露出些許微笑問姬川。

「賣掉……？」姬川不自覺轉頭看著光。

「跟她有什麼關係？」

父親靜靜地搖頭，張開乾裂的嘴對他說：「是臨摹。」

姬川環視倉庫內部。地上散落著好幾個接頭、固定拍鈸、強音鈸、小鼓、大鼓，還有陳列在壁邊架上的音效器及調音器。房間後方有三分之一的空間，地板架高了十五公分，這個部分也跟其他練習室一樣。「電吉他手」的練習室里，只有擺鼓的地方比其他地方高。不過這間倉庫並沒有擺放爵士鼓，而是放了二十台以上的大中小型音箱，也就是說，那裡是放置音箱的地方https://read.99csw.com。最前面的音箱極巨大，比姬川還高。音箱並列的高台上方與下方有個金屬坡道，要取用或收拾附腳輪的音箱時就會使用這個可移動式坡道。

「什麼？」先破壞規則的人不是自己。

「你在做什麼？」姬川笑問。

「姐姐在倉庫。」很刻意的冷淡聲音。桂再度低頭轉動螺絲起子，保持這姿勢說：「上次借你的項鏈能不能還給我？」

房間的左邊就是那道運送器材專用的出入口，不過現在鐵卷門是拉下來的，直拉到地板。

他離開等待區，往練習室並排的走廊走去。今天雖是星期天，但是八間練習室都無人使用，沒有一間燈是亮的，所有房間一片漆黑。姬川在L形轉角處轉彎，走向走廊最後方的倉庫。

「分手的原因不是因為你肚裏那個小孩的父親嗎？」

父親只說到這。等姬川回過神來，父親已經再度面向正前方，空虛的雙眼凝視著牆壁上虛無的一點。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父親頭上的褐色毛帽特別醒目，至今仍深刻留在姬川的腦海中。

光不再看姬川，冷冷地說了一句：

姬川轉動門把，拉開外側的門，接著推開內側門。

「螳螂……」那個觸感。

那是姬川從以前就在腦海中想像過的話。姬川盯著光彷彿蒙上濃霧的雙眼，開口問：

——這個好像在找錯一樣喔。

姬川再度環顧倉庫內部。接頭、鈸、調音器、音箱。光依舊蹲在地上，沉默地工作著。

姬川翻到某一頁，回頭對坐在被褥里的父親說。父親痩弱、鬆弛的臉龐轉向姬川，彷彿詢問似的蹙眉。姬川將手中的畫冊轉向父親，指著書上的那ｈttps://rｅａd.９9ｃsｗ.ｃoｍ一頁給父親看。

「電吉他手」也租借器材給Live House和個人玩家，放在這裏的器材就是供租借用的。

——真過分，隨便跑進別人的肚子里。

「因為桂。你應該知道，不是嗎？」

「好像要賣給業者的樣子。」

姬川伸手探向牛仔褲的口袋，一拉出皮繩，就看到乳白色的水滴形墜子在皮繩下方搖晃著。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聽到這件事，姬川大概會大受打擊吧。他們從高中時代就在「電吉他手」練習，在這裏留下了許多青澀的回憶，也有會心一笑的插曲。但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現在的姬川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居然毫無感覺。

——活不成了。

姬川不懂父親在說什麼，本來以為父親是因為生病，說出意義不明的話，不過他隨即便發現是自己不懂「臨摹」這個單字的意思。

「那種事，你們同為女人似乎很容易看得出來。用看的就知道，比說的還清楚。」

「不只是模仿。」父親又說，「是用心模仿。」

「呃……」那時候的觸感。

「很抱歉說要借你又向你要回來，但沒有那個，我總覺得心神不寧。」

「這樣啊。」

「啊，我在調整雙踏，螺絲好像鬆了，所以我剛才從辦公室借了螺絲起子。」

「我該敲門嗎？」

「別太為難那孩子。」

她雙手戴著棉紗手套，開始整理散落在地上的接頭線路。

「他幹嘛突然想檢查器材的狀態？」

從剛才姬川就一直在心底喃喃自語。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聲音非常清楚，彷彿與光的聲音重疊，真的傳進耳里的感覺。的確，自己一直受到桂的吸引，然後一周前九*九*藏*書抱了她。只是，光自己呢？從以前，姬川就有很多和桂獨處的機會，兩人都喝了酒的情況也不少，可是即使如此，姬川一次也沒有想要觸摸桂。他知道那是不可以做的事，那是規則。

當時他當然不知道，不過後來回想起來，那是梵谷的畫冊。父親生前似乎對畫畫有興趣，低矮的木製書架上放了許多油彩畫冊。當時姬川拿給父親看的是介紹模仿梵谷浮世繪的部分，廣重畫的江戶雨景的浮世繪，與梵谷模仿那張畫而描繪的油畫，分別刊載在左右兩頁。畫的內容應該是大河上的木橋，淋著雨的村民匆忙地在橋上來來去去。

「你要做什麼……」

長發的髮絲間隱約露出光的側臉。沒有表情、彷彿能面的一張臉。死在庭院里的姐姐的臉。

「不是因為男人嗎？」

「為什麼要賣？」

周圍的景色突然整片刷白，鼻腔里的熱氣球已經膨脹到瀕臨界限，每一秒都壓迫著姬川的腦部，擠碎、扭曲變形，腦漿彷彿即將從臉的某處爆出來，就像螳螂的噁心內臟被姬川踩扁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一樣。

放在這裏的大量器材並非完全閑置。

「隨便跑進肚子里……」

姬川俯視光的下腹部，而那道視線彷彿帶給光疼痛，她的手迅速摸向小腹。

光緩慢地整理接頭，隨口回答：

「嚇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