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用的，」小鐵搖搖頭，「能逃出去我還會在這裏嗎？從你第一次參加遊戲，就再也停止不了了。如果你不去，它們會在更深的夜裡去你家找你。要逃，沒等你逃到城邊，你就消失了。」

「我好怕，真的好怕。我想看到我的父母，但又怕他們回到城裡會變得和它們一樣。我真的希望他們永遠也不要回來。」

破產的房產商、建築商都逃走了，物業撤了，個別買了房子的居民也不敢住在這與世隔絕、荒涼無助的地方。賣不出去的龐大住宅區成了死城，成百座已經建好的樓群還沒有安裝上窗戶玻璃，像一尊尊被剪去眼瞼的巨人雕像，默默而痛苦地看著衛星城圍牆外的荒田。

「有，你可以希望遊戲的時候自己能一直躲著它們，永遠不會被它們找到。」小鐵說。

骨頭上留的牙印就像石頭下孩子骸骨上的牙印一樣。

但不久佳佳明白了小鐵說的「不然……」是什麼意思。

佳佳剛來城裡不久，覺得周圍的孩子都有些怪怪的不愛說話。只有一個叫小鐵的孩子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佳佳來到衛星城之前很早，小鐵就已經住在這裏，他說父母已經出去打工很久了。

沒建好的樓群裸|露著鋼筋，拖著零落的電纜，像被折斷手臂，削去皮膚，將一根根血管暴露在空氣中的病人，等著被感染腐爛。除了零散寄居在樓群里的民工家庭，你無法看到其他任何一點人氣。

被找到的孩子會作為下一輪遊戲里的「鬼」，再去尋找別人，一種隱晦而不祥的安排。

也有聽到了聲響，但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這讓佳佳覺得濃霧後面有東西閉著眼睛在窺聽自己。

衛星城太大了，不是每個玩遊戲的孩子彼此都認識的。

「你有沒有想過有它們存在的城外，會是什麼樣子？我知道，城外是一個我不熟悉的世界，在那裡我藏不好。只有在我最熟悉的城裡我才能在捉迷藏時躲過它們。

佳佳的父母也不知道。

忽然孩子朝草叢裡撲了過去，裏面傳來野鼠的嘰嘰慘叫和撕開皮毛大口吞吃的聲音。

小鐵沒有回答。佳佳慢慢地和小鐵拉開了距離。

「樹下和石頭下的孩子都和你一樣。對了，我騙你的，我來到城裡的時候就是個流浪的孤兒，根本沒有城外的父母。」

「在捉迷藏里找全所有人？」佳佳問，「全找到了，會怎樣？」

因為他發現ｒｅａｄ.99ｃsｗ.ｃoｍ，夜裡捉迷藏時所有被「鬼」找到的朋友都變了。

小鐵輕輕地說：「不知道啊。不過聽我爸爸說，圍牆外那些荒田，以前不是麥田，而是墳場。」

佳佳點點頭。

小鐵冷冷地說：「是我。可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如果明天我提出在捉迷藏里當『鬼』，你會站在那裡讓我找嗎？」

片刻后，孩子慢慢地從佳佳躲著的附近走了過去，近得佳佳能看到孩子的嘴角還掛著血絲。

佳佳覺得小鐵說話也和捉迷藏一樣讓人摸不透。

佳佳打了個寒噤：「為什麼你不告訴大人們？」

沒辦法，城裡的霧太大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忽然佳佳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洗澡的時候赤身裸體被很多人看著。佳佳慢慢地站起來掀開水箱的蓋子，驚恐地看見夜色下的濃霧裡，城裡所有的孩子都站在樓頂，靜靜地盯著自己藏身的水箱。

「反正你捉迷藏時千萬不要被『鬼』捉到。」

另一塊石頭下，有孩子的骸骨，上面還有牙印。

這是一個別名叫霧都的城市。第二天出現的霧會疊加在第一天還沒有消失的霧上面，霧氣濃得讓你終日看不見對面的人影。況且，在這麼大片安靜得有些肆無忌憚的地方，還有著那麼多可以隱蔽到天黑，再到天亮的無人樓群。

衛星城太大了，佳佳可以躲藏到天明，也不讓尋找自己的「鬼」找到。

老闆們沒有回來，大人們還得想辦法到遙遠的重慶城裡打工，衛星城荒廢的房子里只留下了眾多沒成年的孩子和夠吃一段時期的糧食。

夜裡城中經常聽見野狗野貓的哀嚎，有的時候白天能發現貓狗零星的骨頭，像是被什麼啃吃過。

「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佳佳愣住了。

他就這樣邊喊，邊遠去了。

小鐵搖搖頭，「我幫不了你多久了，我的父母已經太久沒有回來。我好怕第二天睜開眼睛發現他們已經進城站在我面前。我已經決定在明天晚上主動提出在捉迷藏里當『鬼』，然後找全所有孩子。」

小鐵狠狠吐出了嘴裏的東西，說：「他是我一個鄉里從小到大的玩伴，可現在我問他我小名叫什麼他都不知道。有東西在大人們不在的時候混進城裡了。有的時候，我看著它們，就像看著這些東西披著朋友們的皮，在人皮下陰森森地打量著我。」

佳佳十一歲，本該上學的年齡，卻被留在了這個荒涼又孤獨的城堡里照顧自己。每天早上他都要爬到樓頂從蓄水箱里打水，在高處獃獃地看著城裡九九藏書的一切。然而只能看到霧，一團團的霧。即便下雨，也沖不散這衛星城裡的霧氣。

「那你為什麼到現在也沒有嘗試過？」佳佳問小鐵。

「你記得第一次夜裡看見的那個做『鬼』找你的大塊頭嗎？」小鐵嘴裏不知道嚼著什麼問。

「盛餐？吃什麼？」佳佳問。小鐵不說話，只看著佳佳，佳佳忽然明白了，一股徹骨的寒意讓他顫抖了起來。

小孩子不要在晚上捉迷藏，因為你不知道你找到的是不是人。

「既然知道必然會有這樣的結果，你為什麼開始還要幫助我躲藏？既然反正最後都會變成它們那樣，被你找到和被它們找到又有什麼不同？」佳佳喃喃地問。

也許當年小鐵在躲他朋友的時候也是這種心情吧。佳佳有點想哭，但在水裡卻流不出淚來。

太陽還沒有升起，衛星城還籠罩在夜色中，小鐵站在所有孩子的前面，輕輕走上前摟著佳佳在他耳邊低語：「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有些大人離開這裏的時候已經不是他們，而是它們？

佳佳第一次見到小鐵的時候，是初次和城裡的孩子在夜裡玩捉迷藏。

變得越來越熱衷於捉迷藏的遊戲，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有了夜裡捉迷藏的習慣。

小孩子不要在霧裡捉迷藏，因為你不知道找到你的是不是人。

「你怎麼知道的？」佳佳問。

佳佳突然覺得驚惶而羞愧。

「在沒有變成和它們一樣之前，這是唯一逃離這裏的辦法。」小鐵告訴佳佳，「這是城裡捉迷藏遊戲的一個規則。找全所有人的孩子，按遊戲規則它們會默認你離開這裏。」

「不一定。」小鐵慢慢抬起頭來，「這麼多天來，我已經帶你躲遍了城裡所有的地方，你已經是除了我之外最熟悉這個城的孩子了。當然你還不如我，但我給你一個機會。明天晚上，我會主動要求在捉迷藏的時候當『鬼』，你盡自己的努力躲好。我發誓一定在找全其他孩子以後再去找你。」

「不到迫不得已我不敢。」小鐵看著佳佳說，「如果自願當『鬼』，但在天亮前還找不全所有的人，它們就要盛餐一頓了。」

屋子裡沒有燈，床上的佳佳悄悄地蒙上了頭，在被窩裡的黑暗中驚恐地轉著黑漆漆的眼珠。

就這樣他喊著，走著，遠去了。佳佳佩服地看著小鐵，小鐵卻低聲告訴他：「記住，千萬不要在夜裡捉迷藏的時候被抓住，不然……」

門外喧鬧的集合遊戲聲一起，佳佳總要走出門，進入孩子們中間。

佳佳正要笑著站起來，突然小鐵從霧中出現在他的身邊，捂住了佳佳的嘴，低聲說：「別說話，他在哄你呢九九藏書。」

「這就是我一直藏好你不讓它們找到的原因。只要有它們無法找到的孩子存在，我在城裡才有活下去的價值。被我找到的，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只有這些想討回被拖欠工錢的窮困民工，才會拖家帶口住在衛星城沒水沒電的無主空房裡，幻想著有天在這裏等到來還工錢的老闆。

最後變成了全城的孩子都在夜裡捉迷藏。

佳佳躲好不久，就看見當「鬼」的那個大塊頭的孩子慢慢朝自己的方向走來，邊走還邊喊著：「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終於，做「鬼」的孩子走到了佳佳附近，然而他的注意力卻放在了離佳佳不遠的草叢中。

霧都衛星城裡的捉迷藏規則也是這樣。

「我也擔心，擔心我的父母。」佳佳痴痴地說，「你不告訴我還好，一告訴我真相，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可我沒辦法做『鬼』，做了也沒用，我永遠也捉不到你，走不出這個城的。」

「不然怎樣？」佳佳忍不住問。小鐵看著不遠處的濃霧，臉上的神色更奇怪了，「不然……現在你不會信的。」

有什麼東西在門外輕輕地呼喚佳佳的名字。誘惑的呼喚聲，在慫恿佳佳打開門，放門外的某種危險進來。

「只是你怎麼知道再次出去的是他們，還是它們？」

霧都的衛星城建於房產大開發熱潮的早期，在城市邊遠的外圍立起了龐大的住宅區。然而期望中的繁榮鼎盛沒有出現，沒有人願意選擇購買離市區有近一個小時車程的房子。

每次捉迷藏選誰做「鬼」的時候，小鐵都顯得特別緊張，然而總沒有選到小鐵和佳佳。每次躲藏的時候，小鐵總是帶著佳佳躲在不同而隱蔽的地方，自己再躲在離佳佳不遠的地方。

「所以，其實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出城。但我也知道不會有人在捉迷藏里永遠不被找到。所以，我和它們做了一個交易：如果新來的孩子里有它們輪流一圈還找不到的，就讓我做『鬼』幫它們找出來。

顫抖的佳佳忽然想到了什麼：「在捉迷藏里找全所有人？那你當『鬼』后，是不是也要找到我？那我被你找到會怎麼樣？」

「因為你來之前，城裡只剩我一個正常的人了。沒有人陪我說話，孤單得讓我想發瘋。有時候我倒羡慕那個死去的朋友，他躺在石頭下面再也不會受這種沒完沒了的折磨了。每天想的都是今天該躲在哪裡，什麼時候天亮。好在你來了，有你陪著，我真不介意一直在城裡捉迷藏下去。但我擔心我父母就要回城了。」

果然，大塊頭慢慢地從小鐵不遠處走了過去，又對著另一個方向喊：「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小鐵帶佳佳看了一些地方。

「剛才樹下埋的衣服，就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她和你一樣不想在夜裡捉迷藏，想離開這個地方。不久大家都說她真的離開了，去了別的地方。直到我在城裡發現了她離開那天穿的衣服。」

捉迷藏，負責尋找大家的那個孩子被稱為「鬼」，一個不祥而隱晦的稱呼。

佳佳屏住呼吸，準備在他要捉到自己前大叫一聲嚇他一跳，卻隱約在孩子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小鐵比佳佳大一歲。有時候佳佳覺得小鐵也有些怪怪的，好像總是在警惕什麼東西，像一隻緊緊閃躲背後看不見的黑貓的老鼠。

一直玩到天明。

「那時候離太陽升起的時間不會很多，就看你躲得夠不夠好吧。那麼短的時間里，找到你，你不要怨我，找不到你，我也不會怨你，好不好？只要你能躲過我，你就可以在下一場捉迷藏里提出做『鬼』了。相信我，你將是唯一一個能夠走出這個城的孩子。」

「這些是什麼？」佳佳驚恐地問。

「那我以後都和你躲在一起。」佳佳央求小鐵。

「我被你找到后就會變成它們對不對？你成功了就能離開這裏去救你的父母，可我的父母怎麼辦？他們還會回到這裏，被變得和它們一樣——我明白了，剛才你說你的朋友沒能找到所有人。是的，你說他和你一樣熟悉這裏，他卻沒有能找到所有人。他沒能找到的那個人就是你對不對？是你，只有你能比他更熟悉這裏。就是你害他慘死的，就是你在那次捉迷藏中躲藏得讓他找不到的，對不對？！」

城裡多的是一些野狗、野貓，夜裡總有些影子在霧裡一閃而過。躲藏的時候，佳佳聽見身邊有些響動，以為是藏在附近的同伴，循聲望去卻發現有雙綠油油的眼睛瞪著自己。

如果躲進家裡，佳佳還會聽到門外有響動，有喘息聲，甚至還會有敲門聲。

在大樹下，小鐵刨開浮土，下面有一件女孩子的衣服。

佳佳看不到霧，也看不到外面的夜色，他只覺得好冷好冷，卻不敢從寒冷中走出去。樓頂的水箱里一片漆黑，佳佳含著草管躲在水裡。他不知道比起永遠就這麼躲藏下去，是不是被找到更好一些。

「這就是你在夜裡捉迷藏時被『鬼』找到以後的秘密。」小鐵靜靜地說。

看不見彼此，這讓佳佳懷疑和自己玩耍的，是白天的孩子們，還是一些別的什麼東西。

沒有比這裏更適合玩reａｄ•99ｃsｗ•coｍ捉迷藏的地方了，事實上這裏的孩子也只玩捉迷藏。不一樣的是，衛星城的孩子們都在夜裡捉迷藏。

小鐵輕輕一笑，「是嗎？那你就希望你父母不要回來吧。否則再踏進這個城，你就再也沒機會聽他們講過去的事情了。」

但大人們不知道，有些別的東西會在他們不在的時候悄悄地溜進孩子中間。

「我再也不會在夜裡出來玩捉迷藏的遊戲了，我要逃出這裏，你幫幫我好不好？」佳佳哀求小鐵。

小鐵輕輕地說：「曾經我有一個好朋友，我們都是最早來到這裏的，都熟悉這座城，在發現了捉迷藏的孩子不對勁后，都能躲著不讓它們找到。但是他為了能出城阻止要回來的父母，選擇了主動做『鬼』，但是他輸了，沒找全所有孩子的他，你看到的，就在那塊石頭下。我親手把他埋在了那裡，就是那些骨頭，他只剩那麼多了。」

終於有一天躲好后，佳佳忽然站起來拚命地跑，拚命地跑，一直跑到覺得小鐵再也找不到自己，才大口大口地喘氣，等著「鬼」來找自己。

佳佳結結巴巴地追問：「你，你說的是什麼東西？」

佳佳咬牙道：「我的父母沒有變成它們，我肯定！我還記得他們走的時候，和我說過我小時候的事情。」

「除了那些沒有在它們潛入城裡的時候就已經離開城裡的大人才是可信的。就像我的父母，他們已經半年多沒回來了。半年多前城裡的夜裡還沒有開始捉迷藏。

有的時候他會突然出現，有的時候他會突然消失。

佳佳忽然也希望自己的父母永遠不要回來，永遠。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佳佳問小鐵。

小鐵來城裡最早，最熟悉城裡的一草一木，他每次都能隱藏得不被任何人找到。也能不被任何東西找到。

在小鐵的幫助下，佳佳從來沒有被找到過。但漸漸地佳佳發現這樣失去了遊戲的樂趣，也沒辦法交上新的朋友。

有的時候，離開不是因為不愛，而是無奈。

他們也都變得熱衷在夜裡溜出來，繼續玩著捉迷藏的遊戲。

但他不敢走回屋子，拒絕這場遊戲。他不會忘了小鐵和他說過的話。

小鐵是最早居住在衛星城裡的孩子，從城裡大人們都走了以後，他發現周圍的孩子變了。

「大人們？」小鐵輕輕笑了，「有些大人回來了，然後又出去了。」

開始的時候參加夜裡捉迷藏的人還很少，後來卻越來越多。

夜裡龐大的衛星城早被斷電，到處是黑漆漆的霧水。

佳佳全身冰涼。小鐵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佳佳不遠處，默默地看著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