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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57之二:狂風大作 14、茫茫世界何處去?

第五章 1957之二:狂風大作

14、茫茫世界何處去?

到湯原農場一周之後,丁玲給中國作協黨組寫了第一封信,彙報自己的情況,她說:「我個人對新的環境和新的生活都感到很愉快。」「我要極力在這生活的熔爐里,徹底地改變自己,我相信我可以在這裏得到改造。」
作協這邊無消息,陳明那邊卻傳來消息。5月初的一個星期天,農墾部長王震到八五三農場視察工作,來到陳明所在的生產隊。陳明向他彙報說,丁玲也想到農場來,希望王震部長能給予幫助。王震當即爽快地回答:「好嘛,她來,我同意。」當天晚上,陳明就寫信將此事告訴給丁玲,隨後又寫信告訴她來時需要帶些什麼衣物及生活用品。丁玲接到信,喜出望外,立刻把這個消息報告給作協黨組,並開始做去北大荒的準備。她的這個要求,終於得到作協黨組批准。
春來了,天暖了,院子里那兩株西府海棠開了,開得很旺。那還是剛搬來多福巷時夏更起栽的,有五六年了。以往每年開花時,都有一些朋友來家裡觀賞,滿院子都是笑聲,今年卻出奇的冷清寂靜。嬌嫩的花瓣,剛開時是粉紅色,慢慢變成粉色,再變成白色,花期很長。清明節那天,她去了一趟西郊萬安公墓,一個人在母親的墓旁坐了很久。她望著江豐設計、劉開渠製作的雕像,心裏在想,幸虧母親去的早,如果她活到今天,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心裏該多痛苦!
1957年12月16日劉白羽代表作協黨組找丁玲談話時,她就提出過想去伊春搞林業,說那裡是小興安嶺,伊春是個新城市,房子里都有暖氣。劉白羽的答覆是,伊春是否可去,現在都還沒有考慮,遲一下再考慮。丁玲說,陳明提出,哪裡艱苦就到哪裡去。我們有精神準備。劉白羽說,我們考慮過你的身體,不要太勉強,我們是考慮你和雪峰的年紀體力問題,還要考慮周到一些https://read.99csw.com。到下面做工作有好處,能鍛煉階級感情,根本問題是徹底改變。後來,丁玲去北大荒之前要把全部存款交給組織,劉白羽勸阻說,你們到東北去,還是要花錢的。
6月末,丁玲到達密山。王震在鐵道兵農墾局接見她,熱情爽朗地大笑著,鼓勵她說:「好好勞動,好好改造,過兩年摘了帽子,給你條件,你願意寫什麼就寫什麼,願意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這裏的天下很大,我們在這裏搞共產主義啊。」幾天後陳明也從八五三農場趕來。經王震安排,他們在湯原農場安家,那裡的條件比陳明所在的新建隊好得多。
6月1日,她給邵荃麟寫信說:「我明天將去農墾部接頭,可能最近就能走。我決心好好的去開始新的生活和工作,我必須謹慎的、謙虛的、無我的去從事勞動和改造,希望能為建設社會主義出一份力。在我走之前,我很想去看看你,你覺得你的身體能讓我去么?」邵荃麟出於好心,建議丁玲下去后改一個名字,丁玲表示: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真名真姓,便於群眾監督。她不怕群眾。
3月15日,陳明他們乘坐火車開拔了。那是一列專列,全都是國務院系統的右派,每人發了麵包和肉製品,三個人有一個卧鋪,輪流睡。帶隊的轉業軍人很和氣。車到雞西車站,站台上還有大鍋熬的高粱米粥,熱乎乎的。火車把他們一直拉到黑龍江的密山縣,鐵道兵農墾局就設在那裡。人員再往下分,陳明被分到八五三農場二分場一個新建生產隊,那時大批轉業官兵還沒去,條件苦得很,住的是地窨子,陳明和吳祖光等五六個人睡一鋪炕,一個擠著一個。陳明寫信告訴丁玲說,他們那個隊有一百多人,絕大部分是國務院直屬單位的右派分子,每人每個月有28元工資,外面https://read•99csw.com飛著小雪,室內溫度是零上二度。陳明還要丁玲去人民市場,給他買一個抬東西用的墊肩、一副裹腿,連同雨衣一起寄來。陳明還在信里說:「關於你歷史上如何離開南京,最好還是請組織上作一結論,我越想越覺得必要。否則你到哪裡,也會有不便之處的。處理意見如何?」陳明期盼著「我們愉快的見面」。
1958年的春節是2月18日,多福巷家裡自然是冷冷清清。年前,北京電影製片廠就通知陳明,對他的處理是:撤銷級別,保留廠籍,隨國務院系統的右派下放黑龍江密山農場勞動改造。他利用休假這幾天,抓緊收拾行裝。丁玲老是問:你走了,我怎麼辦呢,我是離不開你的!陳明說,我們在家裡照一張合影吧,作為離別的紀念。照片上,他們並肩坐在一起,一臉的肅然。過完年第三天,陳明就去東郊雙橋農場參加集訓了。
2002年8月陳明告訴筆者:反右鬥爭後期,我們就想,我過去的革命歷史都不要了,重新幹革命總可以吧?我們開始考慮到什麼地方去的問題,第一個選的是伊春,東北林區,我們從《人民畫報》上看到過一組照片,很有特色。但是擔心作協會說那裡太冷,丁玲腰不好,去了不合適,於是我們又從南方選了個地方,第二個選了貴陽,也是搞林業。當時我們的想法是:要改變我們在社會上的存在,改變我們生活的環境,改變我們自己的身份,不再以作家的身份,而是普通勞動者的身份。我們家裡一直堅持吃粗糧,每周吃兩三次,小米、玉米餅子、白薯等等,阿姨王姐是揚州人,她吃不慣,我和丁玲兩個人吃。這也是為了將來下去吃苦做準備。
東西運走了,院子里空蕩蕩的,有生命的東西,只剩下那兩株海棠和一架葡萄,它們在微風中搖晃著葉子,是read•99csw.com向主人告別,還是捨不得她走?丁玲坐在葡萄架下,還想一個人再多呆一會兒,1951年春天她從東總布衚衕22號搬到這裏,整整住了七年,這裡有太多的笑聲、歡樂、親情、友情,也有太多的煩惱、痛苦和哭聲。此時她憶起許多往事,想起遠在北大荒的陳明、遠在蘇聯的祖林祖慧,想起和他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和媽媽度過的日子。那樣的日子今後再也不會有了,這個院子今後她再也不會來了。她要和北京告別了,她要和歡樂告別了,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只保留在記憶中了!
第二天,她去西四的磚塔衚衕,從農墾部拿來介紹信,上面寫著:「由王震部長指示去湯原農場,具體工作到后再定。」中宣部也給她開具了介紹信,上面寫著:「撤銷職務,取消級別,保留作協理事名義。下去體驗生活,從事創作;如從事創作,就不給工資。如參加工作,可以重新評級評薪。」丁玲看了感到可笑:她是反動右派,下去勞動改造的,哪裡還有「創作」的資格?從供給制改為工薪制以後,丁玲響應作協黨組提出的作家自給的號召,一直沒有領過工資,以稿費為生,連公務員的工資她都是自己付。在北大荒的12年裡,她和陳明兩人只靠陳明的一點工資,和他們原來的積蓄過活,下去時,大約有三萬元存款。
6月12日,丁玲登上開往哈爾濱的火車,她自己花錢買的軟卧。作協派一名轉業軍人「護送」,他的軟卧車票也要丁玲付錢。
她在哈爾濱停了幾天,見到省文聯主席延澤民,他很熱情,很關照,主動自我介紹說在延安中央黨校學習時,和陳明是同學。丁玲還遇見了陳沂,原總政文化部部長,現在也是右派分子,下放到齊齊哈爾去監督勞動。齊齊哈爾在哈爾濱的西北,密山在哈爾濱的東南,他們不在一處。兩個人沒有多少話好說,read.99csw.com此情此景,丁玲驀然想起白居易那句詩:「同是天涯淪落人」!
簽下「丁玲同意」四個字時,不知丁玲是什麼心情。這是對她的宣判,是中國作家協會黨組織對她幾十年歷史的一個評價,一個總結!這就是她的下場嗎?這就是她應得的下場嗎?這就是她當初投身革命,參加黨,奔向陝北,強忍腰痛寫出《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所有這一切的下場嗎?她內心裡一定酸楚,但嘴上什麼也沒說,只是拿起筆,流利地寫下「丁玲同意」這四個字。走出文聯大樓時,她甚至感覺到一陣輕鬆:畢竟結論有了,很快就可以離開北京,去找陳明了。回到家裡,她就開始按照陳明信中的囑咐,收拾自己的行裝。
她辭退了王姐,把家裡的物品送人一些,賣掉一些,剩下的,全部運到后海南岸大翔鳳衚衕三號一所院子里,那是兩年前花了三千元從馬烽手裡買來的,有北房五六間,東房兩間。當時馬烽執意要賣掉房子回山西去搞創作,聽說是丁玲要買,當即把買房的契約找出來給陳明看,說:「契約上寫的多少,你就給多少好了。」連裝修的五百多元錢都沒算,平價進平價出,一個子兒都沒多要。多福巷是作協的房子,要交還給作協。她暗自慶幸:幸虧當初買了大翔鳳的房子。
陳明走後不久,公務員夏更起也被調回作協機關去了,家裡只剩下丁玲和保姆王姐,更加冷清了。夏更起從1951年春天起,就給丁玲做公務員,在她家裡呆了整整七年,他勤快樸實,聰明機靈,丁玲一家人都喜歡他,待他像自家人一樣,丁玲自然捨不得他走。但想想走了也好,免得讓他受自己牽連,小夥子今後的路還長著呢。丁玲無話可說,無事可干,無人可看,也沒有人來看她。她只好每天讀書,讀了許多外國文學作品。
5月末,中國作協整風領導小組終於作出《關於右派分子丁玲的九_九_藏_書政治結論》,處理意見為:「開除黨籍,撤銷作家協會副主席、全國文聯主席團委員、全國文聯委員職務,撤銷人民代表職務,取消其原來的行政(七級)級別,保留作協理事。」結論末尾有「整風領導小組負責人郭小川」的印章、「中國共產黨中國作家協會總支委員會」的印章。落款日期是5月27日。丁玲在「本人意見」一欄里,簽下「丁玲同意」四個字。這份結論還有一個附件《丁玲的主要反黨事實材料》,落款時間為1958年2月。
她以戴罪之身,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開始了新的生活,一住就是十二年。
黨組書記邵荃麟曾經告訴她:「對你的處分是按右派分子的第六類處理。馮雪峰也是按右派分子第六類處理,這是在政協會議小組會上討論過的。你可以不下去勞動,分配工作,也可以留在北京,從事研究或寫作,稍微降低或者保留原工資;像雪峰,大概仍將留在文學出版社,參加魯迅全集的註釋工作。」邵荃麟表示,他個人意見,丁玲可以留在北京寫作,過一段時間再把陳明從東北調回來。周揚同她談話時,也勸她不要下去,說年齡太大了。但是丁玲並不想留在北京。她覺得北京很冷,而陳明去的地方卻很溫暖,她還是嚮往著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她正式向作家協會提出去北大荒的要求,但答覆說,她的結論還沒有作出來,等等再說。
那時的北大荒,剛剛開發,還是一片沉睡的亘古荒原。黎辛在一次談話時說,當時聽到丁玲去北大荒,心想:那個地方冰天雪地,荒涼得可憐,能活命嗎?
集訓管理很嚴,星期天也不許回家,陳明只在3月8日回來過一次,當天晚上就返回農場。他不放心丁玲一個人留在北京,說,我要不要和作協打個招呼,讓他們知道你是一個人在家裡。丁玲說,不要,我們不要人家憐憫,這幾天我想過了,隨後我也去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