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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風雲時代 二〇、北大荒:「你說你想要一場革命」

第一部 風雲時代

二〇、北大荒:「你說你想要一場革命」

肖復興和他的朋友們並不是第一批從城市趕往荒原的青年。1955年8月16日出版的《中國青年報》上,包括楊華在內的5個北京的年輕人在頭版頭條刊登了成立北大荒青年墾荒隊的宣言:不管邊疆的路程多麼要員,也攔不住我們遠征的決心;不管邊疆的風雲多麼寒冷,也吹不冷我們勞動的熱情。1932年出生的楊華在他20歲時,已經是北京市石景山區黃村鄉的鄉長兼團委書記,但是青年人的熱血激勵著23歲的楊華離開北京,去那些軍人們已經去的地方,開拓新的邊疆。他們在《中國青年報》上發表宣言的兩周后,楊華從當時的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手中接過了「北京青年志願墾荒隊」的旗幟,帶領著同他志同道合的青年們來到北大荒。從此,他就一直生活在那片原野,除了到北京參加表彰會議和到全國各地做報告,他再未離開。在楊華到達荒原之後的一年時間里,全中國有14披墾荒隊員來到北大荒,他們按照自己故鄉的名稱,成立了「天津庄」、「河北庄」、「哈爾濱庄」8個青年集體農莊。
中國共產黨對於這片藏於艱險之地的瑰寶的最早開發是在1947年的6月。新政權尚未成立,戰爭仍在進行,但是一批來自延安和南泥灣的軍隊已經進入荒原,他們開始在這裏開荒拓地。而這也正是這支出身農民的軍隊擅長做的事情,無論在延安還是在南泥灣,他們都曾經將荒蕪划為豐饒。對北大荒的大規模開發是在新政權成立之後。進入這片荒原的首先是軍隊,「1955年4月。由於開荒機械不足,而且低濕地無法作業,八五零農場老紅軍、場長余友清帶頭試驗人拉犁開荒。於是,荒原上出現身著軍裝的戰士排著長隊、喊著號子、人拉犁仗的壯觀場面」。1958年,又有十萬部隊轉業軍人開赴北大荒。
但是直到今天read.99csw.com,人們談論北大荒時,談論的也不是它的豐饒與荒蕪,它的廣闊與寒冷,或者談論人在這片自然上創造的奇迹,人們總是談論在其中振蕩不休的青春,那青春猶如繞樑三日的琴聲,美妙絕倫,但終究因為消逝而悲傷。
「那一晚,我和老朱跟鄧燦分手,沒有回家,走出西華門不遠,就走到了天安門,燈火輝煌的天安門城樓和城門上方的毛主席畫像,讓我們感到那樣神聖,我們的心裏洋溢著說不出的激|情,任那一年7月的夜風吹散,在天安門廣場上翻滾著激蕩的浪花,一朵一朵的,我們都看得見,看得那樣清晰,第二天白天,我和老朱又特意去了一趟天安門廣場,拿著照相機,在天安門前照了一張相片。我們就是揣著這樣一張照片,像是在懷中揣著天安門一樣,神聖而莊嚴得不得了地去了北大荒。是的,那時,我們就是這樣的可笑。那時,我們激揚而時髦的口號是:不做籠中的鳥,要做雲中的鷹。我們崇尚的是毛主席詩詞里恢弘的意境: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今日何方,贛江風雪瀰漫處。而我則在去北大荒的前一夜,在日記本上悄悄地卻自以為是地抄下了兩句古詩: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我有辭鄉劍,玉鋒堪裁雲。」
真正無需說服的正是青年。後來成為作家的肖復興說,「是的,那時,我們就是這麼可笑」。
據說當年有2000多萬的年輕人從城市奔到邊疆和農村。梁曉聲說:「我認為他們是熱忱的一代,真誠的一代,富有犧牲精神、開創精神和責任感的一代,可歌可泣的一代。他們身上,既有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鮮明的可悲的時代烙印,也具有閃光的可貴的應充分予以肯定的一面,僅僅用同情的眼光將付出了青春、熱情乃至生命的整整一代人視為可悲的一代,這才是最大的可悲,也read.99csw•com是極不公正的」。黑龍江作家賈宏圖在《我們的故事——一百個北大荒老知青的人生形態》中,將這些故事稱為「沒有墓碑的愛情與生命」。
他們活在保爾·柯察金的世界,想像要用忠心耿耿、為人民服務和辛勞把自己鍛造成鋼鐵。1969年來到北大荒的杭州知識青年孫文珍在1989年病逝時,留下的遺言是:媽媽,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拿到北大荒。1957年4月20日,《中國青年報》頭版刊登了包括呂士恆在內的南京農學院學生寫給高等教育部部長的信:「我們要去的邊疆是一個艱苦的地方我們將帶著勞動的雙手去建設起荒地上的新生活,用火熱的心燃燒起大地的青春。我們是祖國未來的農學家,我們立志到邊疆去成家立業,幹上一輩子!」
被無數青年視為精神領袖的披頭士樂隊在1968年發行了《白色專輯》,這張雙碟長篇中,約翰·列儂寫了一首歌《革命》:「你說你想要一場革命,你知道嗎?我們都想改變世界,但是當你談論破壞,你不知道你無法搞定我,你不知道這是否正確。你說你想要改變體制,你知道嗎?我們都要改變你的頭腦,你告訴我這就是制度,你知道嗎?你最好先解放自己的頭腦!」
「知識青年」們大規模地湧入北大荒,正是在肖復興們懷抱宏偉想法,揣著天安門照片啟程前往荒原的那一年。《人民日報》刊登了一篇《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市裡吃閑飯!》的報道,報道的編者按中引用了毛澤東的語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裡幹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的子女,送到鄉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
它是中國的最北邊疆,從這裏出發的騎兵曾經橫掃中原:金、元和滿清。但隨後它就成read•99csw.com為一片荒蕪之地,它的劣勢被誇大:氣候寒冷、耕作期短,人口稀少。「北大荒,北大荒,又是兔子又是狼,光長野草不打糧」,同樣也是民間流傳的歌謠。它是豐饒與荒蕪並存的土地。聶紺弩下放到北大荒時則說:「秀色蘊于險峰之頂,瑰寶必藏於艱險之地」。
同一時期的西方,1968年的反叛浪潮席捲了整個青少年,從巴黎到華盛頓。1968年5月巴黎的學生和政府之間的對抗讓全世界矚目。它最終導致了總統戴高樂宣布議會解散,重新選舉。在美國則盛行著搖滾樂、大麻、罷課、遊行。「中產階級的孩子們」渴望品嘗「革命」的滋味兒,就好像他們去嘗試性|愛與毒品一樣,他們想要嘗個鮮。林登·約翰遜從白宮出來,讓司機繞著廣場轉了一圈,他說,他想看看嬉皮士們,美國年輕的一代。而尼克鬆則說:我們發覺我們自己在物質方面很富裕,但在精神方面很貧乏我們四分五裂,缺乏一致性,我們看到周圍空虛的生活,缺乏充實的內容。
這片荒野位於北大荒,位於東經123°40′到134°40′,橫跨11個經度;從北緯40°10′到50°20′,縱貫10個緯度,總面積5.53萬平方公里。如果今天從字面上的描述來看,這是一片誘人的土地,黑龍江、松花江和烏蘇里江在這片平原深處交匯,然後入海;它的旁邊是浩瀚的興凱湖,而完達山則橫貫平原。它也是世界三大黑土帶之一,有機質含量高,號稱「捏把黑土冒油花,插雙筷子也發芽」;「棒打孢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
1950—1970年代的開發北大荒運動,讓北大荒成為無數知識青年此後一生都難以忘卻的地方。曾經有一句詩形容北大荒:「百里無人斷午煙,荒原一望杳無邊。」這片廣袤的原野原指中國黑龍江省北部在三江平原、黑九_九_藏_書龍江沿河平原及嫩江流域廣大荒蕪地區。它的荒蕪起因於清朝時期,政府為了鞏固祖先龍脈,禁止漢人入關進入東北地區。北大荒大部分地區土地肥沃,部分為低濕沼澤地,生長季較短,但可以種植玉米、春小麥、大豆、甜菜、高粱等作物。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政府在20世紀50~70年代組織複員軍人、農民和知識青年到北大荒進行大規模的墾殖,創建了一大批國營農場。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北大荒和毛澤東時代另外一個名詞「知識青年」緊緊聯繫在一起。一代來自城市的知識青年為一種革命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激勵,到這片荒蕪之地揮灑青春。北大荒也成為這些人記憶中最深刻的地方,無數知青作家將它作為描寫對象。
青春年少不怕山水迢迢,古時的戰死疆場、馬革裹屍的浪漫被新的建設的浪漫取代。「整個十里長街所有的家庭都開始忙活了起來。家家都在那兒殺雞剖魚——家長們希望子女把好飲食吃個夠,豐盛的飯席上卻瀰漫著惶恐的氣氛,放佛孩子們再也吃不到好東西了。家家戶戶哭聲慟地,長輩們悲切的情緒讓孩子們感到不滿:我們馬上要去迎接火紅的青春,你們沒來由哭什麼?真是一群思想落後的小市民。」作家鄭九蟬寫道。
在中國,毛澤東則號召「知識分子到工廠去,到農村去,主要的是到農村去由工農兵給他們以再教育」,「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大概當時沒有比毛澤東更受本國青少年愛戴的政治領袖了。沒有人要求這些為理想而激動的年輕人,「你最好先解放自己的頭腦」。
現在來看,這些激|情燃燒的歲月都已經過去,北大荒也成為重要的產量區和一家上市公司的名稱。無論當時的青春是多麼炙熱,我們都要找回自己的頭腦,而且,解放它。
肖復興回憶,自己為了能夠加入趕赴北大荒的青年行列https://read.99csw.com,幾乎接近所能。同樣回憶起自己年少奔赴北大荒的作家陸星兒說,「序幕的時間背景是1968年。毛主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與工農兵相結合的號召,又一次攪動了神州大地。那時的我,恰恰是一個極容易被口號鼓舞的熱血青年,為加入第一批去北大荒屯墾戍邊的革命行列,我用一把並不鋒利的鉛筆刀割破手指,寫了血書以表決心。回到家,面對已同意哥哥、姐姐去新疆支邊的母親,我講了卓婭和舒拉的古詩,他們姐弟為保衛蘇維埃共和國前赴後繼現在,我已無法想象當初講故事的那幕情景了,是天真可愛,還是天真可笑?那時的我,心裏裝的只有『戰天鬥地』的激|情和詩意。離開家時,我簡單的行李里裹著一部描寫開發庫頁島的長篇小說《遠離莫斯科的地方》。」
這是1968年,21歲的肖復興和他的朋友決定從北京出發,到一片他們從未涉足過的原野。
關於北大荒和知青的故事已經被無數人敘述和闡釋。他們中大多數都是親歷過北大荒開荒或者親歷過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而且,他們大多數也都是最終回到城市的知識青年,留下的,才是默默無聞的一代人。青春的虛擲和對人的浪費是不能被提及的話題。事實已然如此,或者,那段青春畢竟已經燃燒完畢。
「(北大荒)已經開墾的三千萬畝土地,每一寸土地上都澆灌著我們的汗水,甚至為此奉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北大荒已經成了國家重要的商品糧基地,這是我們創造的,也是我們的光榮,我們應該寫出一部光榮的開墾史。北大荒的開墾事業是與治水休戚相關的,我們從挖溝、築堤,發展到現代的噴灌,經歷過多少艱難的歲月,我們的勘探人員,我們水利施工大軍,踏冰窖、趟沼澤、與天斗、與地斗、還要跟野獸斗,都是真正的英雄。」原農墾總局黨委書記王錫祿在關於北大荒史志的一部文集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