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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開放年代 二九、蛇口先行

第二部 開放年代

二九、蛇口先行

1939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的袁庚擁有傲人的履歷——但這份傲人的履歷並沒有能夠帶給袁庚多大便利:他1938年開始參与抗戰工作,1939年入黨,抗日戰爭時期在華南遊擊隊東江縱隊工作(從事情報工作),解放戰爭時期在三野(第三野戰軍),後來是四野工作,解放后加入中央調查部。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袁庚被捕入獄,罪名是特務和漢奸。他和他東江縱隊的同事們被誣衊為敵方的情報人員。康生1968年3月28日在調查部業務領導小組的報告上批示說袁庚「此人問題極為嚴重,立即逮捕與曾生案一併審訊」。曾生即是袁庚在東江縱隊的上司,後來出任香港招商局董事長。
它同東方的明珠香港有迥然的差異,儘管兩者的物理距離很短,但在時間上卻相差很遠——當時沒有人計算過蛇口要經過多長時間的發展才能達到香港的水準,或者,袁庚自己內心的期望,「東方夏威夷」。
袁庚到招商局「打開局面」的方法之一就是要招商局自己發展工業區。最初袁庚考慮在香港購地,後來終因地價高昂放棄。反而是同香港一水之隔的蛇口吸引了他的注意。這也正是袁庚到蛇口考察的目的。
蛇口的先行不僅僅表現在經濟上,這種經濟基因直到今天仍然被人津津樂道,一個例子是平安保險、中集集團、招商銀行、萬科地產這些國內赫赫有名的公司都同蛇口相關(當年袁庚的司機,如今的平安集團董事長馬明哲被稱為豪華車夫);袁庚和蛇口在新聞出版與媒體自由、人才的引進和改革、以九-九-藏-書及蛇口的政治治理結構上都是先行者。只是在經濟上的先行更容易被人記住和宣揚,而在其他方面的先行卻像一串荒無人跡的沙漠上的足印,無人跟隨,也前途不明。
此時他已經是一名61歲的老人。但是日後從他在當時(甚至更晚時)留下的照片來看,袁庚絲毫不顯老相。他總是身著西服,西服內的襯衣紐扣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顆,襯衣的下擺扎到西褲內;頭髮仍然漆黑濃密,整齊地向腦後梳去,露出寬闊的前額。他的身高是1米76。這在當時的中國人中已經是高個子。在一張1981年10月拍攝的照片中,袁庚站在李嘉誠和霍英東之間,要比兩位香港大亨都高出半頭左右。李嘉誠和霍英東都系著領帶,友善而自信。相比之下,袁庚和他的同事們的衣著顯得並不正式。那時他們希望這些香港的大亨們能夠在新生的蛇口工業區投資。袁庚雙手交叉在背後,臉上露出的笑容表明自己同樣驕傲——後來他很豁達的對自己的下屬說,超級富豪團不是扶貧團;他的同事們當時已經難以掩飾對這些香港大亨沒有來蛇口投資的失望之情。
塗俏描述蛇口說:「蛇口公社所在地是蛇口鎮,坐落在荒寂的海灣邊。不遠處有一片曬魚場,海風一路泄露著曬魚場上難以遮掩的秘密,老街上兩排曲折、破敗的紅磚瓦房也擋不住陣陣腥臭。綠頭蒼蠅嗡嗡作響,在人群的頭頂盤旋、騷擾1978年之前的蛇口是農民、漁民和蚝民共居的小鎮,全鎮人口不足千人。鎮上只有十多家雜貨小商店和幾家為流https://read.99csw.com動漁民服務的簡陋場所,有一間漁民小學。小學操場上堆放著一箱箱從香港北角電廠柴下來后運過來的及其,原本是買下來興建發電廠的,終因遲遲沒有動工,機器日晒雨淋,變成一堆廢鐵。街上不見人,偶或看到三三兩兩老弱婦孺,瑟縮在門前或牆角里,臉上的表情木木的。」
如果說小崗是改革年代中國在農村的先驅,1979年的蛇口就是中國在城市的試驗。蛇口(現蛇口工業區)在深圳南頭半島東南部,東臨深圳灣,西依珠江口,與香港新界的元朗和流浮山隔海相望。這片佔地面積10.85平方公里的地方是中國最早的希望之地,它是中國第一個外向型經濟開發區。但是蛇口的試驗又沒有僅僅停止在商業上,它在各個方面都對當時的中國形成了震撼,蛇口的價值觀、人才觀、時間觀、金錢觀都迥異於此前的中國;它的勞動用工制、幹部聘用制、薪酬分配製、住房制度、社會保險制、工程招標制及企業股份制,在現在來看也都是開風氣之先的舉措。它是一個實驗室,是此後湧現的眾多特區的雛形。
直到1973年的9月30日,只是由於國務院總理周恩來的親自過問,袁庚才被從他關押了五年半時間的秦城監獄釋放。在2008年女作家塗俏所著的《袁庚傳:改革現場》中,塗俏寫道:「袁庚心裏清楚,如果不時周恩來總理親自過問,說不定會把他關押到地老天荒。他不想回到原單位中央調查部工作,在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廖承志的幫助下,他找交通部部九九藏書長葉飛,被安排到交通部任職,先是外事局負責人,不久被正式任命為外事局副局長。他珍惜新職位,以『拚命三郎』的精神工作。在這段時間里,中英海事協定、中巴海事協定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有關國家的11個海事協定,都是袁庚組織簽署的。他多次陪同葉飛或者單獨出國考察,善於在比較中進行鑒別,對中國經濟體制的弊端有所認識,對當時中國經濟秩序存在的問題有著深刻的思考。1976年到交通部工作的孫紹先不僅認為他思想開放,思路開闊,還認為他開明而有膽識」。
袁庚和蛇口同樣著名的語錄還有很多,比如袁庚豪言自己改革不成,「大不了再回秦城監獄去」;比如蛇口的「把內地那一套統統拋棄掉」;比如袁庚著名的「屁股決定腦袋」的話。
有太多人想要穿越很短的物理距離和很長的時間距離。因此,「每年夏秋時節,都會迎來內地客偷渡香港的高潮。有時一天要埋好幾具屍體。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晚上睡覺,鎮上人得把門關得死死的,經常有從蛇口下水的偷渡者,昏頭昏腦地遊了好幾個小時,看到有燈光,便跑過來敲門,以為已經偷渡成功了。村民隔著門縫喊:這裡是大陸,你們還沒有游過去呢!」
那是1984年年初,鄧小平到深圳視察,去到蛇口,袁庚決意要從這位領袖口中獲取對自己努力的認可。他在向鄧小平彙報時回憶蛇口的往昔:「1979年,蛇口一片荒灘,路面坑坑窪窪,連廁所和洗臉水都沒有。如今道路四通八達,廠房林立,一個現代化工業區已初具規模。九_九_藏_書黨中央的對外開放政策在蛇口工業區兩平方多公里土地上發揮了巨大的威力,建設這樣一個工業區,卻沒有花國家一分錢。」,「小平同志,我們提出了一個口號,叫做: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不知這提法對不對?」終於,鄧小平的一個「對」字讓袁庚和蛇口長出一口氣。
因為他豐富的經歷,袁庚能爭取到幾乎所有當時和後來最重要的政治家的支持(在塗俏的袁庚傳中我們可以清晰看到這一點)。李先念慷慨的滿足袁庚將蛇口設為特區的要求,「我就給你這個半島吧!」;後來的國家主席江澤民幫助蛇口解決了電話和通信的難題;胡耀邦則直接詢問袁庚,為了蛇口的改革,「你需要多大權利」;谷牧在了解到深圳市和蛇口特區的衝突時,對袁庚說,他有問題,可以「到北京找國務院解決」;萬里則鼓勵這位改革家說,你大胆去闖吧;當鄧小平到蛇口視察時,這位當時中國最重要的權威人物則肯定了袁庚「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口號。
1978年12月26日上午,袁庚到蛇口實地考察。
但其中的一部分人卻發現自己面臨著新的挑戰。這種挑戰不僅僅是針對他們個人,而且是整個國家和整個時代所面臨的新挑戰中的一部分。他們必須前往開拓新的邊疆。當61歲的袁庚被交通部部長葉飛問及,他是否願意到香港招商局「打開局面」時,他所面臨的就是這種情景。塗俏在她的袁庚傳記中寫道,「打開局面」四個字讓袁庚怦然心動。雄獅的心臟仍然沒有衰老。
沒有人能夠想到他已經經歷的一切,可https://read•99csw•com能僅僅不過是一場預演。就好像沒有人能夠想到英格蘭的雄獅丘吉爾將會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歲月里迎來怎樣的輝煌。人們,甚至可能包括他們自己,也都認為自己的故事已經講述完畢,他們的餘生將以旁觀者的角色度過。
這並不是一個地區或者一些偷渡客的悲劇。它是整個國家的悲劇,經歷了漫長的內部消耗、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和鬥爭、經濟發展的長期停滯、在農村的飢荒和在城市的蕭條,這場悲劇終於行將結束。在北京,它表現為各個黨和政府的報紙及雜誌上關於抽象問題的爭論。這種爭論在今天看來會顯得不可思議,或許再過一個60年,我們的後輩們會困惑與,他們的先輩為何會一個簡單的常識問題爭論不休,而且興奮不已。在農村,它表現為萌動的土地改革,農民們自發的要求承包土地,要求勞動的權利和享有勞動果實的權利;在城市,或者說在南方的邊疆城市,則表現為袁庚在蛇口的突圍,以及隨後特區的擴大。
等到1978年時,61歲的袁庚已經開始認真思考退休養老問題。他和他的朋友們想必都會認為,袁庚已經度過的60年生涯豐富而繽紛:他經歷過戰爭,在戰爭時期他從事的又是最富冒險精神和傳奇色彩的情報工作;他和他的同志們成功締造了一個國家的新的政權,他們都可以被稱為「建國兄弟」,這帶給他們榮耀與權力;但隨後他又經歷了從巔峰的小墜,經歷了幾近無望的冤屈和監禁;接下來又是一輪新的抗爭和崛起,他重新得到權勢人物的信任,在國內和國外重新為一個羽翼初生的國家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