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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開放年代 三三、風雲大邱庄

第二部 開放年代

三三、風雲大邱庄

不只是這些人對禹作敏不滿,禹作敏對他們也不滿,「養貓是為了逮老鼠,現在的情況不是這樣,有人擺弄貓是為了解悶,讓貓服服貼貼地趴在他的腿上供他玩賞……有人問我什麼最難?我說跟形勢最難。美國、日本的企業家都不如中國的企業家。因為他們都是兩手抓經濟,我們是一手抓經濟,一手抓政治。譬如,為接待一批老同志,光『四菜一湯』問題我就研究了半天。吃飯時,最後一個菜是小蔥拌豆腐,一位老同志說:『你真是個企業家,一青二白,回去我們好說話。』臨走送禮品,一人一袋棒子麵。我說:『誰要誰舉手,不舉手不給,不然我有行賄的嫌疑。』結果全都舉了。」
對於禹作敏這個人,凌志軍的評價最為中肯:「鄧小平時代之所以激動人心,還因為創造了禹作敏這樣的人。從很多方面來說,禹作敏都可以算做中國人中的罕有人物。他的罕見不是因為他的顯赫或者他的財富,而是因為他的藐視顯赫和嘲弄財富。他是一個農民,一個在漂泊流浪中度過童年的人,一個只接受過三個月私塾教育的半文盲,一個到了中年還食不果腹的人。直到五十多歲,也即城裡人接近退休的年齡,他才開始了震撼全國的歷程。他的命運以及他對億萬農民產生的影響力,在當代中國的歷史上,只有大寨大隊黨支部書記陳永貴可與之相比。陳在毛澤東時代官至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和國務院副總理,在毛澤東逝世以後國家權力更迭中又丟掉了這一切。這個人卻在毛澤東之後的中國一鳴驚人——有幾年他的名聲甚至在那些黨的高級官員之上,卻又在鄧小平時代結束的時候鋃鐺入獄。他的大紅大紫和大悲大戚,都使得一些人興高采烈而另外一些人垂頭喪氣。」
「與其說禹作敏是在與法律和警察對抗,不如說他是在與整個官員集團對抗」,作家凌志軍說。新聞記者們都得到了上級的指示,一律不準介入大邱庄事件;而那些在1980年代曾經幫禹作敏說過話的政治領導人這次也都沉默了。最終的結果是,1993年4月,警察抓住了九*九*藏*書打死人的四個討飯,然後逮捕了禹作敏——當然也不是所有大邱庄的人都這麼不冷靜,在禹作敏決定與政府和公安機關公開對抗的時候,津海集團公司總經理張延軍以死相勸,拿起桌上的煙灰缸打破了自己的頭。津美集團公司總經理趙書忠,在禹作敏與政府對抗期間,借故跑到外地,用電話指揮本公司的生產和經營。
後來禹作敏自己對大邱庄的村民解釋說,「我又不到處跑,要那麼好的車幹啥?穿西服,真的不如咱大腰褲舒坦,西餐的味道,也比不過咱們的玉米粥和貼餑餑熬小魚。我這麼做,主要是給別人看看,給咱農民露露臉。」
跟禹作敏同一病房的一個老幹部看到禹作敏的作風,就問禹作敏是作什麼工作的?禹作敏說是村黨支部書記。「這麼說是個土皇帝了?」老幹部說。「我去了土字就是皇帝。」禹作敏回答道。
這位大邱庄史上最著名的農民用了三天的時間來思考如何讓他的村莊致富。在歷史上,大邱庄因為它的貧窮聞名,後來大邱庄的莊稼能手李德明對前來採訪的記者回憶時還說:「你知道啥是窮嗎?窮……奶奶的!人家說俺大邱庄磚頭砸死人不償命,那是笑話俺庄喲,因為老東鄉(大邱庄)一個村裡一找不到磚頭!」民間則流傳著寧吃十年糠,有女不嫁大邱庄的歌謠。
「那天我記得天兒半晴不陰的,和今兒沒嘛大差別,我們家的老母雞跑出去了,我怕它又丟蛋,就出去找,聽到鐘聲的時候,我想呆會再去,就在街上喊我們家的雞,村裡靜悄悄的,我從來沒聽到這麼靜過,連絲風都沒有……到現在我一直記著那天的事,我到會場時,我看見村民們有的竟哭了,把我嚇了一跳,還認為又是哪個領導人死了,毛主席逝世時村裡就是這樣……」
禹作敏在那天悲壯地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同時還有他的承諾,「第一,我要讓大邱庄變個樣,讓大家過上好日子;第二,讓村裡的光棍都搞上對象,成個家」。村民們望著這位苦出身的書記,想起他曾經要查自己當會計的侄子的帳,而逼迫得九*九*藏*書這個大邱庄惟一的高中生卧軌自殺,想起他往昔的種種事迹,炸雷般表示對他的支持。這座位於天津靜海縣一片鹽鹼地中的村莊,由此邁出了成為顯赫的天下第一村的第一步。
禹作敏乘坐賓士560的時候,一個幹部曾經問禹作敏:「中央各部的部長都不坐這麼豪華的賓士560車,只坐賓士280,你是什麼級別?就敢坐?」禹作敏頓時火起:「司局級坐中級車,部長級坐的高級車,我們農民沒有級,誰給我們定過坐車的標準?農民是個什麼級別?別拿我們跟有級別的比,過去,我們連飯都吃不飽,怎麼沒人跟我們比?」
有人認為禹作敏這一段話是倡導一切向錢看,提倡走資本主義道路。禹作敏聽說后,大發雷霆,怒氣沖沖:「我們是農民,農民有什麼資格走資本主義道路?」後來,還是薄一波給禹作敏解了圍,他說禹作敏這樣講沒有問題,才算沒有人再拿這句話說事兒。
禹作敏通過各種方式籌集到了15萬元,買了3台從天津淘汰下來的舊軋鋼機,辦起了中國第一個鄉鎮工廠冷軋帶鋼廠。其時禹作敏已經50歲,但仍和小夥子一樣爭強好勝。當有人對禹作敏說:「大邱庄要是能靠這個富起來,讓村民們有飯吃有錢花,我就爬著去給你拜年時」,禹作敏當即反唇相譏道:「要是卧不能讓大邱庄靠這個吃上飯有錢花,我爬著去給你拜年。」結果,這個軋鋼廠在當年就開始盈利,然後在第二年收回全部投資,並且還凈賺利潤30多萬。
但是禹作敏終於還是被人抓住把柄,或者說,這個農民終於桀傲不遜到得意忘形,在大邱庄內私設刑堂。他寵愛的手下打死了人,他甚至認為自己仍然能夠一手遮天,庇護自己的手下,因而竟然鼓動全庄對抗一個國家機器。他忘記了,一個真正驕傲的人要確保自己做到無懈可擊,不然,他的驕傲得罪的敵人會利用他任何缺點向他攻擊,直至將他擊潰。
禹作敏有一條語錄,「抬頭向前看,低頭向錢看,只有向錢看,才能向前看」。這順口溜當時就讓輿論大嘩,說他是鼓九_九_藏_書吹「一切向錢看」。有人主張這句話要說也得改改,把「錢」字改成「經濟效益」,把「前」字改成「共產主義」。「只有向經濟效益看,才能向共產主義看,這樣說才說得通」,這是別人在替禹作敏打圓場,可是禹作敏並不領情。「你到商店裡買東西,給錢的時候說什麼說『給你十塊經濟效益』?」
禹作敏還對這兩位曾經叱吒風雲的農民領袖慷慨解囊。他當場答應給小靳庄6萬元,以解小靳庄村辦企業拖欠工人工資的燃眉之急,並且還答應幫助王作山建成一座年利潤達到150萬元的工廠。當郭鳳蓮對禹作敏說大寨辦企業生產經營中遇到資金問題時,禹作敏當場回答:「這好辦,你們不用到處求人了,我給你解決。」隨後禹作敏馬上讓人開了50萬元的支票給郭鳳蓮。郭鳳蓮要給禹作敏寫借條,禹作敏慷慨的擺擺手:「別寫借條,這錢不用還。農民幫農民,這是應該的。」至今在華西村中,仍然擺放著當年禹作敏送給吳仁寶的一輛轎車,只不過吳仁寶如今展覽出去,是用來警惕自己不要像禹作敏那樣忘形。
而失去了這位褒貶不一的農民,大邱庄儘管仍然在經濟上保持不墜,但是卻很難尋回昔日那種萬眾矚目的感覺了。
他還說,公安局和檢察院曾查了我七個月,最後沒有查出什麼問題,說「你經得起考驗」。我心想,哪有公安局、檢察院老考驗人的?也有人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說,你不做虧心事,如果鬼老叫你的門,你不得失眼症才怪呢!
後來禹作敏對前去採訪他的記者刑軍瑋回憶說:「那時候,我們就真想一下子富起來。有一次整整三天,我都沒合眼,煙也不知道抽了多少,天天一個人在團泊窪的鹽鹼地上走來走去,當時我想,如果大邱庄像小崗那樣搞聯產承包,每人大約可以分以到一畝鹽鹼地,即使把這一畝全分到各家各戶,也不會富起來。舊社會,大邱庄的兩家地主老財都還吃糠咽菜,你說這可怎麼富呢?那時候,富人是那些在天津城裡有工廠有商號的地主和資本家,他們才能吃上大米洋麵九九藏書。大邱庄這地方,要想富,可以說比登天難不了多少。惟一的出路就是一個工字,無工不富。」
1992年時,禹作敏已經異常炙手可熱。用禹作敏自己的話來說,「這幾年,到大邱庄來的人成千上萬,你說吧,到了大邱庄誰不想見見我禹作敏?來的人真是中國的、外國的、香港的、台灣的,哪裡的都有,一天下來上千人十幾撥、二十幾撥,跟車輪戰一樣,要是都見到,我還不得累死呀?我一天最多見過8撥人,沒完沒了地握手、說話,同樣一句話,我得對著不同的人說不知多少遍。就這,要是有誰沒見著,回去就會有意見,說你驕傲……」經常是一大群來訪的高級別的政府官員被禹作敏拒之門外,原因是怕打擾禹作敏的工作。這位桀傲不遜的莊主在自己豪華的辦公室內閉門謝客。但是當天津小靳庄的村委會主任王作山和大寨村的黨支部書記郭鳳蓮來訪大邱庄時,禹作敏欣然答應親自接見二人。
但是與此同時,禹作敏的桀傲不遜開始表現出來,並且讓很多人不悅。
如果說農民這種身份曾經讓禹作敏焦慮的話,現在他四處顯示農民能夠達到的高度。他總是說:「我就是個農民!」動不動就用農民作為借口來回應別人的攻擊。
有一次禹作敏生病住醫院,結果他的派頭震住了周圍的病人和工作人員。他只抽當時最高級的中華牌香煙。煙都是讓人點上,恭恭敬敬遞到嘴邊,然後等到煙抽得差不多了,一邊的人再小心翼翼把煙灰和煙蒂清除乾淨。他吃上等的河蟹,而且由人剔好肉之後送到面前吃。
禹作敏自己的住宅有六百平方米,他總喜歡問別人:「我的房子比中南海里的怎麼樣?」後來據說他經常表示,他的水平,也可以幹個副總理。這是他在暗自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另一位顯赫農民陳永貴做比較。而他也在處處顯示自己農民領袖的身份。這在他對待其它著名的農民英雄的方式上可以看出。
1992年時,禹作敏把大邱庄的工廠整合成了四家集團公司:堯舜集團、津海集團、津美集團和萬全集團。兩年之後,這四家集團公司工業九九藏書總產值達到了70億,利潤5.1億元。
1987年,大邱庄成為「天下第一庄」;1993年,禹作敏被捕讓大邱庄再次成為風暴中心。大邱庄鎮位於天津市西南30公里,距天津機場45公里,離天津新港60公里,緊靠津滬鐵路和京福高速公路,交通異常便利。但這隻是禹作敏讓大邱庄發展成為「天下第一庄」之後的事情。從1978年改革開放到1993年禹作敏被捕,大邱庄一直是中國農村繼大寨之後的當之無愧的領袖。
嘗到了甜頭的禹作敏和大邱庄村民們一發不可收拾。10年之後,1987年,大邱庄全村企業數量已經達到了117個,固定資產有3371.4萬,利潤1513.5萬,生產著100多種產品。也就是在這一年,大邱庄得到了「天下第一村」的美譽,在全國村級鄉鎮企業評選中,大邱庄工業產值第一,納稅額第一,集體積累第一,人均收入第一,成為全中國農村的楷模。
有記者問禹作敏說,都說沒有禹作敏就不會有今天的大邱庄,禹作敏也會回答說:「不能這麼講,那有些太離譜了。毛澤東都不是神,我能是神?」再問,說外界都傳說禹作敏是一個驕傲的人,禹作敏則辯解說:「毛主席說過,『驕傲使人落後』,要真是我們大邱庄人驕傲,那怎麼還一年往前進一步呢?1992年我們大邱庄的總產值是40個億,1993年,我們的總產值是80個億,預計明年,可能要達到150個億,你們說這是驕傲嗎?依我看,說這話的人,是沒把驕傲和自豪分清楚。」
一位大邱庄的村民回憶起1977年大邱庄的那個秋天下午時說。那不是又一位中國領導人逝世,村民們聚會的原因,是因為大邱庄的村支書禹作敏在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之後,敲響了村頭的大鍾,召集村民會議。
凌志軍說,儘管媒體鮮有報道,但是禹作敏的被捕仍然引起渲染大|波,「那些天京城一個記者家裡的電話一到晚上就響個不停,很多人想要打聽禹作敏的情況。這些人都是十幾年來中國改革浪潮中的風雲人物,把禹作敏視為自己的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