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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大國新局 五四、崇明移民

第三部 大國新局

五四、崇明移民

這裏的地方政府尤其不好,對於大新鎮的三峽移民而言。儘管幾年前的區劃改革已經將大新鎮合併到豎新鎮,但是移民們仍然固執地將矛頭指向大新鎮鎮政府。
抵達崇明建設鎮界東村之後沒有多久,黃萬平正式嫁給了比自己大10歲的丁方成,儘管丁方成是再婚,並且攜帶著一個10歲的兒子。這個新的家給他們的保障是每人40平米的住宅、每人一畝田地和每人每月的38.75元補助。丁方成的能幹成功維繫了這個家庭的運轉,並且讓他們成為一個社交中心。在他們結婚的當天,鎮上幾乎所有的政府官員都出席了他們酒宴。去年9月,丁方成和黃萬平將政府為他們所建的房屋重新修葺,並在原先的一層平房上加蓋了新的一層。這棟樓房的每個房間內都擺著床。黃萬平不好意思地笑著解釋,那是因為經常有好幾個人在他們家聚會並且留宿,最多的時候,會有七八個人留宿。
「當我們在那年12月份時候來崇明看地方時候,心裏面已經隱隱覺得可能會有些不適應了。」丁方銀說。原因很簡單,因為那時候很冷。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丁方銀的父母沒有跟隨他和大哥丁方遠一併移民到崇明島,而是選擇和另外兩個兒子一起留在了雲陽。
但丁方成並不能夠在家裡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度過每個夜晚。他的職業決定了他大部分時間都要在外面奔波。他買了一輛貨車,依靠為企業和個人運輸貨物謀生。他在崇明島的另外一個鎮上擁有另一處住所,因為他的客戶都集中在這個鎮上。補償是,他每個月能有超過5000元的收入。即使在崇明本地人中,這個收入也是較高的。
丁方成每次出門跑車都會把自己兒子丁亮的電話號碼隨身攜帶——它寫在一個小本子上,而不是像通常那樣存在手記上。這個兒子,原本法院判給他的前妻撫養,可是丁方成發現前妻對丁亮不管不問。於是,他還是把兒子帶在了自己身邊,包括移民到崇明。
那天,黃萬平看著丁方成帶著丁亮和3000塊錢坐輪渡去的上海,「可是回來之後,已經一分錢不剩了,原來報名費就花了2000https://read.99csw.com塊。」此外,每個月,丁亮還需要交給學校500元的伙食費。而黃萬平自己在當地棉紡廠的工作,每個月的工資,也只是600萬。
上世紀末的一次會議已經決定了他們的遷徙命運。1992年4月3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以1767票贊成、177票反對、664票棄權、25人未按表決器通過了《關於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在政治上對一場延續了近百年的水利工程爭論劃上句號,也成為三峽工程啟動的開始。
在這條船上,還坐著她未來的丈夫丁方成,以及丁方成的兩個堂兄弟丁方遠和丁方銀,她的姨父一家人,其中包括姨父姨母和他們的兩個兒子及兒媳。他們的目標是上海,中國最繁華的都市,他們將成為這個繁華都市的新成員,儘管是在周邊——由於中國的戶籍制度,與此同時,很多中國大學生們為了取得這個城市的戶籍拚命競爭,頭疼不已,而另一種獲得上海市戶口的方法是,在這個中國大陸房價最高的城市購買住房。
從豎新鎮鎮子到大新的集市,乘坐崇明的另一種計程車電瓶車需要20分鐘。在一條長街上是一溜農貿市場,小販們用長方形木板在大篷下簡單的搭建起臨時的貨品堆放處。
無論如何,他們都沒有放棄。「我的兩個女兒,上的都是崇明最好的學校。」劉濤有些得意的說。40出頭的劉濤在南門鎮慶城菜場的二樓擁有一個攤位,他的「三峽肉食鋪」銷售各種豬肉類食品。他離開新河鄉崇明政府為移民準備的房子和田地,來到南門鎮,覓一住處,然後依靠賣肉為生。
同他的朋友相比,劉強承認幸運眷顧了自己。但在談話中他總是百般推拖,而後則習慣性的沉默。他說他的那些朋友們才真正能代表移民生活,「他們有種地的,有搞運輸的,也有做小生意的,雖然艱辛,但卻真實」。
「即使窮,也不能不讓孩子讀書啊。」黃萬平嘆了一口氣,眼睛望著屋后已經成熟的水稻。稻穗已經顯得沉重,垂下了頭,低向地面。「再過幾天,就該收割read.99csw.com了。」而他們剛來時,還因為不知道如何去種水稻,而栽死了幾茬稻子。
可是現在,16歲的丁亮卻必須離開疼愛他的父親。因為他要到距離崇明南門碼頭40分鐘航程的上海市去讀一所職業技術學校。
沉默寡言的劉遠清曾經試圖找過當地的農村信用社,希望能夠貸款買到一台農作物收割機,這樣,依靠為當地的農民收割稻穀,農忙季節也可以有一萬多元的收入,但是即使用自己的房產作抵押,他也還是被拒絕了。於是,他也只好到這裏賣肉了。
記者嘗試著撥通沈興平的電話,告訴他想採訪移民,鎮長在電話里說,不可以,上面說了,不可以採訪移民。即使已經取得了的縣委宣傳部的同意,他仍然堅持說,不可以,除非能夠拿到移民辦的許可。
每天早上五點鐘,他的三峽肉食譜就開始營業,圍繞著他的肉食譜的,還有另外四家肉食譜也是三峽移民們開辦的。他們滿臉堆笑地向每一位經過者詢問,是否要肉。
等到貢節也需要移民時,他的兩個哥哥移民到了江蘇,而他選擇到了上海崇明島。因為與其去適應新的環境,還不如挑選一個自己已經熟悉的地方。經歷了最初無事可做的彷徨之後,幾個朋友在一起決定要做一個四川火鍋店,原因很簡單,在這裏四川人和重慶人需要一個吃飯的地方。
儘管他的家人也有從雲陽移民到江蘇的,但是他卻選擇來到上海。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下一代考慮。
船從重慶雲陽縣碼頭出發,順著長江水路,載著這位24歲的年輕女人離開她出生的地方,駛向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船上熙熙攘攘,擠滿了六百多號雲陽人,他們用重慶話交談。水路並不坎坷,遠抵不上內心的波濤洶湧。一則當時的新聞報道說,出發前,「移民們依舷而立,無不淚流滿面」。
即使是現在在這裏賣肉,也可能難以維繫。因為鎮政府在試圖規範這些攤販。他們在修建一個室內的菜市場,但是這個菜市場的每個攤位都要拿來拍賣,每個攤位就需要20萬左右。說到這裏時,王正英就提高了嗓音,尖利的女聲直衝人的耳膜。
崇明島接收九_九_藏_書了第一批三峽移民,也是接收三峽移民最多的縣城之一。中國政府認為,三峽工程的關健在移民,三峽工程的成敗也在移民,這讓崇明這個本與三峽工程無關的地點成為觀察三峽的一個地標。地處長江口門戶的崇明島形狀如一春蠶,東西長,南北狹,是中國僅次於海南和台灣的第三大島,歸上海市管轄。不過從上海市區到崇明需要轉乘渡輪。因為它的秀麗風景,崇明島一直也是一個旅遊勝地。2000年8月13日,第一批外遷移民自重慶雲陽縣南溪鎮遷往上海崇明島,這一次的遷移人群被當作「三峽庫區第一批外遷移民」,他們的目的地是上海。媒體說,這樣的安排多少具有象徵意味:從大西南重慶的深山峽谷到物質發達的上海郊縣,移民的外遷之路充滿希望。而由政府出面組織安置外遷移民,這也是建國以來上海的第一次。
5天的航行之後,他們終於抵達了上海市所轄的崇明島。同「七山一水三分田」的雲陽不同,崇明島儘管三面臨水,卻少有山。它是一個由海水和江水衝擊而成的中國第三大島嶼,它對自己的定位是生態島,旅游業發達,在最繁華的南門鎮八一路上,有兩家肯德基,這個地區的房價可以買到4000元每平米,有1600輛人力三輪計程車圍著它尋找生意。而雲陽則是個純粹的農業縣,92%的人口都是農民。無論他們是否情願,黃萬平和丁方成兄弟必須離開這個農業縣。因為大水將無可避免地淹沒他們曾經勞作過的農田、曾經的住宅和嬉戲過的河流。
這個工程將是自中國歷史典籍《史記》中記載的「大禹治水」之後的最大的水利工程。無數人的命運將因為三峽工程而改變,其中最直接的就是必須搬遷離開三峽庫區的黃萬平們。政府公布的數字表明,水庫將淹沒湖北、重慶兩省20個區縣的277個鄉鎮,其中,有8座縣城將被全部演沒,1座縣城大部分地區被淹沒,4座縣城和市區被部分淹沒。那座大部分地區將被淹沒的縣城,就是黃萬平的家鄉重慶雲鄉縣。因為這個工程而被迫搬遷的人數總計將超過110萬人。
對於這https://read.99csw.com些移民們來說,下一代成了全部的希望所在。「娃娃們的適應能力總是比我們好的」,劉遠清說。儘管在剛開始讀書時,老師的上海話讓這寫重慶孩子們一籌莫展,可是很快,他們就學會了上海話,並且,比他們的父輩們擁有更多的本地朋友。
這些移民中也有所謂的成功者。他們通過生意在本地站穩腳跟。「我也就是討生活而已。」28歲的劉強點了一根煙,吸了兩口,然後說。除了建設鎮偷偷賣盜版DVD光碟的一個三峽移民和大新鎮的肉販子,移民中並非沒有商業上的成功者。按照移民們的標準,劉強就是一個成功者。他的川府火鍋店開在崇明文化宮內,那裡距離崇明最繁華的商業街南門鎮八一路不遠。他還有另外一家分店在崇明的新河鄉。兩家店的80名員工中,80%的人都來自於三峽移民。
對於丁方銀來說,這就像一場騙局。
他們希望鎮政府對移民「照顧」,可是鎮政府在他們眼中的形象卻日漸惡劣。他們不斷拿主管移民的鎮長沈興平開玩笑,因為他們中有人去找過這位豎新鎮的副鎮長,可是卻被推拖掉。
但他卻並非政府移民。他是同雲陽相鄰的貢節人。初中沒有畢業,就跟著自己的朋友四處玩,其中就包括跟著他的雲陽朋友來崇明。
他們圍攏了來自北京的記者,每個人抱怨自己的不滿。其中包括,鎮上所有的信息他們都不知道,這種信息的不對等讓他們錯過了許多「好事」,比如好的工作等等。原因是,鎮上的廣播都使用崇明話,而聽懂這種上海話對全國各地大部分人都是一種挑戰。工作是最難找的,而政府似乎在刻意刁難,比如前一陣子清理河道,在其他鎮子,每戶移民都會有一個名額來獲得這份月薪700元的工作,但是在大新鎮的移民卻根本沒有人能夠獲得這份工作。
他開始回憶雲陽家鄉的山路和江水,回憶那些在水上討生活的日子,他是一個很好的船夫,並且在淺水區還能兼任縴夫,陽光把只穿一條短褲的身子燒得漆黑,「像鬼一樣」。崇明島修到每個家門口的水泥路和他日漸白晰的皮膚不能平息他的抱怨。他困惑著這樣的生活何時read.99csw.com能夠看到轉機。他拚命抱怨著自己的貧困和無望,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從未有人認真去傾聽。
在這條長街上,涇渭分明,南邊是本地人的攤位,而來自三峽的移民則佔據了北邊一半的攤位,而且,都是在賣豬肉。他們是從雲陽來的第二批的移民。
這段旅程將持續整整五天。
最大的困難在於找不到事情做,因為他們是外地人,所以,政府違背了自己的承諾,而將工作給了本地人。黃萬平和丁方銀分別重複了上面的話。那些工作,比如村子里清掃街道的清潔工,比如洗衣工。拒絕他們的理由可能是年齡、學歷和性別。只有一次,被拒絕的黃萬平不知所措:「他們說,原因是你說的話我們聽不懂。」
因此,他們缺乏自己的精英階層來為他們的利益著想。記者問他們,能否在政府中選舉出移民的代表成為官員,他們紛紛譏笑這個天真的問題,說連一個掃地的工作政府都不肯給移民做,怎麼還敢想著去做官。
汽笛聲響起時,黃萬平知道,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六年之後,所有的新鮮感都化作了陌生感產生的敵意。而自己的不走運也讓這位30出頭的年輕人變得憤世嫉俗。在經歷過幾份短暫的工作之後——其中包括在上海吳淞碼頭的兩個月工作——他只能無所事事呆在家中,抽兩塊錢一包的大前門解憂。僅僅在一個月之前,他和自己年輕的妻子辦理完了離婚手續。用他憤世嫉俗的話語來描述,這是因為,年輕的妻子在外面打工,接觸的人多了,「學得腦子壞掉了」。而這隻是一位打工女孩思想變得開放的另一種說法。
62歲的李遠福固執地講一口重慶話,而不是像他的同鄉那樣,嘗試著用蹩腳的普通話跟人交流。他說,太聰明的人不會移民,他們有別的出路,而太笨太膽小的人也不會移民,因為他們怕適應不了新的環境,而能夠移民的,只是才華、膽識和財力都只是中間階層的雲陽人。
但在開始時,一切顯得順利。丁方銀也經歷了和堂哥丁方成類似的建家過程。他也是在移民之後和比他小10歲的一位同鄉女孩結婚,並且在剛剛到來沒多久時,就在自己家中擺起五桌的酒席,宴請他的本地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