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路見不平，仗義疏財，這才是真正的善人。小生與你相比，實在汗顏。」他朝她一拱手，「小生城南尾生，未請教姑娘芳名。」

尾生一愣，撓撓頭：「貌美而無德，不可娶。」

跟在她身後的，還有個青衫布履、滿頭大汗的年輕人，身上背著十幾卷書。

尾生用力點頭：「姑娘好身手！」

釋沒理他，快不離開。

「那，你娶了我吧。」她站到尾生面前，故作認真得望著他，成心戲弄。

不過，這小子真的是很傻啊，打雷閃電大雨，整整一夜，他居然都坐在城門外，手裡，捏著她無意中遺落的錢袋。若不是她又改變主意，決定還是要去見見老橋，她不會折返回來。如果這樣，他是不是要在這裏坐一輩子？

她聳聳肩：「不過是看得順眼罷了。再說，是他心心念念要娶我。」

無法躲避的威懾與壓力，就從這簡單一句話里撲出來，令到屠夫呆立原地，握刀的手失了力氣，造次的念頭煙消雲散。

「為何還不娶妻？」她突然問。

「你……他……」老橋看看她，又看看一直老實站在不遠處不敢打擾他們談話的尾生，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只說，「舅舅我兩袖清風，沒嫁妝給你。」

這屠夫生性暴烈，九-九-藏-書出了這檔事，無人敢阻攔，生怕他的刀傷了自己。

可她未曾料到的是，就是這臨時改變的主意，讓她轉了方向，在街市遇到了這個書生。

這傻人越發傻氣了。

「好啊，我嫁你。」釋點頭，忍住笑，「那你就先跟我去見見我舅舅吧，他看著我出生，長大。」

老橋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蟬聲有點煩人。

「賤內想食肉湯，只恨我無用……」老叟紅了臉，不知所措。

「說恭喜就好。」

她笑出聲來，轉過身：「我就知道你不過是說說漂亮話而已。」

尾生搖頭：「我是這樣想的。人非牲畜，行為磊落方能無愧天地。」

「嗯。」他不敢與她對視，說話也牛頭不對馬嘴了，「為人端方，心存仁厚，方是處世之道。」

這個傢伙，老橋是認識的。城南新搬來的一戶人家，老父親做小本生意，獨生子除了幫忙，便是寒窗苦讀。父子倆都憨厚，若遇求助，必伸援手，深得四鄰敬愛，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和樂美滿。這獨生子，人稱尾生，不止滿腹學問，模樣也生得斯文清俊，只怪為人太過端方樸實，反被些三姑六婆傳為愚鈍，如今已過二十，還未有婚約。

傍晚，尾生送她走出家門，夕九_九_藏_書陽如金，灑在道旁的青草上，平靜而愜意。

老橋皺了皺眉。

「恭喜……」

老叟抹抹眼睛，千恩萬謝地走了。

她穩穩神，停下，若無其事地回頭，上下打量他：「娶我？你可知我家在何處爹娘是誰？以何營生？」她頓了頓，笑容淡去，「若我是殺人犯或江洋大盜，你又如何？你我相識不到兩日，便說娶我，這才是兒戲。」

釋扶起老叟，拾起地上豬蹄給他，說：「走吧。」

「我有心，能感覺，有眼，能看到。」尾生認真地說：「婚姻大事，不可兒戲，必要找到我心中之唯一。」

「舅舅好。」尾生憨憨地朝他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把那一口袋書簡放到他面前，「阿釋說，您不但善於修橋鋪路，更喜讀書，這些書是小生平素最愛，充作見面禮，望您不要嫌棄。」

尾生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害她差點被絆一跤。

尾生一驚，眉頭微微皺起。

「啊？」尾生以為自己聽錯了，「阿釋姑娘你說什麼？」

一陣冷風吹過，釋緩緩回過頭，黑衫搖曳，眸深如海，淡淡一句：「你當你是誰？」

「你肯嫁我，便是將身家性命都託付與了我。這般相待，我焉有嫌棄質疑之心。」尾生堅持他的邏輯九九藏書，依然很認真，沒有半點戲謔之心，「阿釋姑娘，我知你絕非歹人。」

只有尾生挺身而出，抓住屠夫手臂要他手下留情。怎奈他身單力薄屠夫一甩手，尾生便飛出去老遠。千鈞一髮之際，幾枚錢幣有力地敲到屠夫臉上，此人吃了痛，栽倒在地，捂著臉，呆看著錢幣的主人。

淙淙流動的河水裡，夾著老橋無聲的嘆息與抗議。

「剛剛你不是對我大為讚賞嗎？又是善人，又是佩服的。」她把臉湊近了些，笑，「既然我在你心目中這麼好，不如就娶我吧。」

「他們抓不住我的。」釋又側目看看站在不遠處的尾生，「這傢伙滿有趣。」

「我若不回來，你當如何？」這一天的午後，她從一身狼狽的尾生手裡，接過自己的東西。

「你還好？」釋轉過身，看看一身灰土，揉著屁股的尾生。

「不好么？」釋反問，「我要出嫁了呢！」

半年前，炎夏的陽光與滿樹的蟬聲里，釋主動回來看他。

「拾遺當還，我撿到姑娘的東西，怎麼也要回還的。」尾生拿袖子擦擦臉。

她笑出聲：「總不會所有媒人給你介紹的姑娘都無德吧。」

許久之後，她同老橋說，這個起於戲耍之心的請求，是她此生最最後悔的行為。

「我要嫁ｒｅaｄ.９９cｓw.ｃoｍ人了。」釋站在比自己高一頭的老橋面前，雖在微笑，眼裡卻沒有喜氣，「我沒有娘家，你姑且算我唯一的親人，所以，帶他來見見你。」說罷，壓低聲音道：「讓你現身，就是為了這個。」

真是傻氣瀰漫啊，她看著這個老實到家的書生，笑道：「你人還不錯。」

「書上那些聖人們說的？」她越發覺得這小子有趣。

回到這裏，只為查看汪長善之妻有無繼續作惡，得知那婆子已在去年病死，府中孤兒已由官府安置到了別處，原本還想去看看老橋，可她最終還是沒去，如果老橋問她還有沒有繼續「處決」他人，她一定會說實話，那樣，老橋可能會不舒服吧。不如不見。

回過神的屠夫，一把抓起刀，衝著釋大吼：「哪裡來的野丫頭！有罪當罰，行竊斬手，這是規矩！」

那日，尾生替父親收攤回來，于街市見一老叟，去肉鋪前買肉，卻因囊中羞澀被肉鋪屠夫驅趕，情急之下，老叟偷拿了一個豬蹄便跑，屠夫發現，抓住老叟施以拳腳，並大罵老賊該死，盛怒之下竟要拿刀斬斷老叟右手。

釋和尾生的相識，不過三天。

「釋。」她的眼睛在陽光下閃著好看的光，盯著那個臉頰已經泛紅的尾生，「你覺得我是善人？」

她https://read.99csw.com依然居無定所，四處遊走。那年離開大風客棧之後，她頗感疲倦，在深山之中靜居數日，調養心性。曾經快完全佔據她的病態的多疑，減弱了些許，下山之後，被她重罰的人自然不少，但比起往日，算是少了許多，連指環的顏色也恢復到之前的半翠半金，又是翠色甚至會變得比金色更少，但，仍不穩定。

「一塊肉罷了，無需解釋，走吧，以後不要再偷了。」釋擺擺手。

一顆冷汗從老橋額頭上落下來，半年不見，別的沒有，輩分倒上去了。

傻得要死的言論啊，枉費了那一張俊秀的臉。

唉——

這一次的分別，並沒有太久。

老橋用力撓著頭，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兒，很嚴肅地問她：「你對那小子，當真情深意重，非他不嫁？」

「於是我就這樣成你舅舅了……」老橋面對河水，無奈地搖頭。

「啊，哈哈，大侄子你好你好。」老橋敷衍幾句，轉身將釋扯到一旁，低聲道：「你這麼大大咧咧回來，老汪家的事你不管了？官府裡頭，這件案子可還掛著呢！」

聽罷，她淺淺一笑：「如今已是午後，我飢餓難耐，你請我吃飯如何？」

尾生自然沒有拒絕，他厚道地將她請到家裡，父子倆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款待她。

「阿釋姑娘，我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