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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特別篇 茶國 2、山莊

夏季特別篇 茶國

2、山莊

從木門的縫隙里,他隱約看到外頭明昊的身影。他叫得更大聲了,可明昊卻不見了。
他不太懂什麼是愛,但聽了也很高興。雖然阿爹很少對他笑,即便他摔得頭破血流,也不會來拉他一把,只拿毫不動容的眼神看著他,直到他忍住疼痛憋住眼淚站起來。
明昊就聽話多了,阿爹說什麼,他就做什麼。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除了長相,竟然找不到多少相似的地方。
明昊是一定不會放他出來的,他那麼聽阿爹的話。孤辰沮喪地靠著門坐下來,順手撿起腳邊的一根棍子握在手裡,生怕老鼠再來搗亂。
破洞里的星星閃閃爍爍,居然沖淡了腹中迫切的飢餓。
雙生哥哥明昊就寫得很好,所以他每天都只能看著哥哥獲得的獎品流干口水。
孤辰幼年是最大的願望,是能有一直蝴蝶或者蜜蜂,停留在他家的花圃里,就像在外頭隨隨便便就能看到的場面一樣,風輕春暖,蝴蝶花間。
很久之後他才明白,這個夜晚,其實連黑暗的邊兒都沒沾上。
當孤辰read.99csw.com長到能背出「床前明月光」的年級時,阿爹抓著他的小手,教他寫的第一個字,就是「刀」。短短兩筆,他卻怎麼也寫不好,歪歪扭扭像蚯蚓。阿爹說,寫不好這個字,就沒有飴糖吃。
阿爹下了死命令,十二歲生辰前,不准他們兄弟倆走進花圃一步。有一回他玩耍的藤球滾進了花園,他去撿,被阿爹撞個正著,被阿爹拿藤條打個半死,關在柴房裡一天一夜,沒飯沒水。
「那我自己出去玩,你不要告訴阿爹啊。」孤辰把筆一扔,小狗一樣躥出了書房。
一直被夜貓追得失足的黑老鼠整好從洞里墜下來,掉在孤辰的心口上,嚇得他「哇」的一聲跳起來,拍著門大喊救命。
明昊擦了擦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端正地保持著他的姿勢:「阿爹說寫,就寫。」
那天,他含著糖,在女人的膝蓋上睡著了。可醒來之後,他躺在房間里的床上,阿爹不在,明昊坐在桌前,托著下巴看著他。
阿爹說,這裏的植物都九-九-藏-書叫植物,叫刀,殺人不見血的刀。
他以為,這就是他人生中最黑暗可怕的一個夜晚了。一個五歲的孩子,被禁錮在狹小冰涼的柴房裡,與老鼠過了一夜。
爹娘一定很愛你,才會拿星星當你的名字——女人的話,他現在也沒有忘記。
阿爹帶著他們兩兄弟來到這裏時,很少說話的阿爹就說了一個字:好!
他澆的水,施的肥,事先都要經過親手調配。這大約是一個很麻煩的工作,孤辰每次看到他爹提著木桶走向花圃時,他的左手都很緊地纏著布條,布條里隱隱透出斑斕的血跡。
當客棧淹沒在火海中是,他幾乎是被阿爹拖走的,一邊走一邊回頭。
家裡的花圃,沒有蝴蝶,沒有蜜蜂,連一隻螞蟻都看不見。敏感而聰明的小東西們,沒有膽量靠近一片輕易就能讓自己送命的、劇毒的海洋。
第一個春天,花圃里的顏色就豐富起來了,孤辰看過外頭的花花草草,老覺得自家種出來的跟外頭的不太一樣。就算他們的花開得再多,總沒有https://read•99csw.com百花齊放的喜悅與熱鬧。它們太犀利,每個花瓣都艷麗出了鋒利的刃,由你的視線開始割。
在那之前,孤辰依稀記得他們已經搬了好幾次家。阿爹就像一塊不生根的浮萍,不習慣停留。而且沒離開一個「舊家」,他都會將那裡燒的一乾二淨,不肯留下一絲與讓他們父子有關的痕迹。
孤辰一輩子都忘不了柴房裡的那一夜,沒有燈火沒有食物,餓得要暈過去的他,躺在冰涼的地上,從屋頂的一個破洞里看天上的星星。他隱約姐的在來到這裏之前,他們暫住在一間生意很差的小客棧里,那個在客棧里洗碗的,頭上包著花頭巾的女人很喜歡他,他也喜歡她,因為她只要一看到他,就會用那雙極粗糙的手,從圍裙里的兜里摸出糖塊給他。他幸福地享受著口裡的甜蜜與被人善待的溫暖。女人知道他的名字之後,愣了愣,然後笑著告訴他,天上有顆星星也叫這個名字,爹娘一定很愛你,才會拿星星當你的名字。
他們的家,在通州邊上的野地里,https://read.99csw.com前有河水背有山,阡陌縱橫的小路高草叢生,諸多岔口擾亂了方向,活生生一座天然的迷宮。據說以前這塊地方不這樣荒涼,還曾是前朝某個官宦大家的避暑山庄,亭台樓閣,夜夜笙歌。直到多年後一道誅滅九族的聖旨,一夜間斬斷山莊內所有人的性命,也迅速抽走了這裏的所有人氣。恃寵而驕的優越永久斷裂在灰白的圍牆裡,公子佳人的腳印被風沙吹散,野草與鐵鏽慢慢佔領了這塊地方。山莊還在,只是成了野貓與老鼠的戰場,處處蜿蜒的藤蔓當裁判。
好幾次,小孤辰頂著滿臉的墨漬,懨懨地握著毛筆,問明昊:「哥哥,阿爹為啥老讓我們寫這個字,好煩。我們出去放風箏好不好?」
這裡是他們住得最久的「家」了。阿爹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將山莊里最僻靜的幾間房收拾修繕,然後鏟掉了花圃里的雜草與枯萎多時的牡丹,按照他慣有的一系列流程,將屬於他自己的植物,一一種植起來。
直到他們離開客棧,他也沒有再見到那個女人。
孤辰家的花九九藏書圃是另一個世界,分得很均勻的區域里,黯黑與幽藍,暗紫與妖紅,一邊各為政,一邊又要爭奇鬥豔。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都在用旁人看不見的方式,互相侵略。花圃里的每一個成員,一路荊棘坎坷地將自己修鍊到最好,只為讓主人一眼相中,摘下來,撕成片,搗成泥,或者還有別的更殘忍的方法,最後變成一種工具,用自己的萬劫不復成全另一個人的死亡。這就是它們生存的方式。
可惜,一隻都沒有。
牡丹茉莉,丁香月桂,松柏香樟,這世界上一切被人熟知的植物,從來不屬於這個花圃。
有人說不止一次在深夜聽到山莊里有啼哭之聲,描繪得繪聲繪色,嚇煞膽小之人。膽大之人不屑,說那不過是春天的貓兒在亂叫。不管傳聞如何,曾被血洗的山莊里,終是不詳,人們不再往這裏來,各家的淘氣小孩也被狠狠教育,說那廢舊的山莊里,有吃人的惡鬼,萬萬去不得。
那時,他才五歲。
一天,一月,一年,數載,大大小小的,好看的難看的「刀」字,鋪滿了小小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