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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特別篇 茶國 3、友人

夏季特別篇 茶國

3、友人

但,朋友就這麼交下來了。
「那你們豈不是壞人?」孤辰撓撓頭。
不過,算了吧,研究阿爹的字遠沒有在外頭抓蛐蛐兒有趣。
「那你一個人跑這兒來幹嗎?」小元奇怪地問,轉即有點緊張,「還是你爹就在附近?」
孤辰有點納悶兒。這一點上,他無法加入阿豹與小元志同道合的交談。
怎麼他們的爹,跟自己的爹,說的話完全不一樣呢?阿爹很少與他和明昊說話,就是說,也不過是要他們習文練武,並反覆強調他的「人生課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孤辰突然將父親的聲音,與一種叫「砒霜」的東西聯在一起。其實他連砒霜具體是什麼玩意兒都不太明白,只知那是個會讓人難受,繼而死去的葯。
阿豹憋了很久,才鼓足勇氣道:「學……學游泳。」
「如果我能游得像魚一樣快,還能學會我爹獨門的閉氣功,能在水下待半個時辰,可能他會喜歡吧。」阿豹曲著腿,拿膝蓋撐著小臉,兩頰的紅暈燒得像另一種晚霞,「我們船上的每個人,都是游泳與拳腳的好手。我爹常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偏偏我沒給他長臉,見水就發暈。」
這句話,阿豹與小元同時脫口而出。
阿豹是個遲到鬼,但每次都變著法兒的帶來新鮮的玩意兒,讓他們沒法兒生氣。有時是一盞會轉出不同圖案的燈,有時是竹絲編成的蝴蝶與鳥獸,但更多的是食物。拿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鵝腿或者見都沒見過的點心,哪怕解開紙包時都碎成渣了,還是會被一搶而光。
但總得有個什麼儀式來表示,他們三個願意做朋友呀,於是就對著天地河水磕了三個頭。
只穿了小褲衩的小元雙手擒住了一尾活搖亂擺的大魚,喜形於色地朝他喊:「小爺的鐵指功可算是練成了!」
有幾回,火盆里的紙並沒有燒得太徹底,孤辰瞟到上頭的字——怨僧會,愛別離,求不得……他默默地念,儘管他認識的字已經很多很多,卻並不明白這些詞的意思,也不懂為何阿爹總是寫相同的東西,然後再燒掉。
「我可以假裝沒聽見。」孤辰白了他一眼,「趕緊穿上。一會兒阿豹來了,不得羞死你。」
孤辰老實地攤開布兜,黃燦燦的果子擠在裡頭。
小元頓時得意了,把大魚往孤辰手裡一塞,站起來把穿好的衣服垮掉一半,露出結實的胳膊,read.99csw•com說:「我打算給她表演鐵指功嘛!」
小元升起一堆火,把抓來的大魚穿到了棍子上。
「就這?」小元張大了嘴。
蜿蜿蜒蜒的天星河上,除了粼粼波光與掠過的飛鳥,連一隻小舟也看不見,一直是孤辰很大的嚮往,聽說河上有很大的船,大得能搭起好多層的樓台,用七色琉璃包裹住的燈火點綴其中,天宮仙境似的遊走。還有許多長得奇奇怪怪的異國人,將稀奇的玩意兒裝滿船艙,一路叫賣。也有一些本地的小船,停靠在不礙事的地方,船里支起炭爐,就著現撈起的魚,抹上特製的醬料,烤得吱吱冒煙,香飄四里,引得岸邊的人不得不停下腳步掏錢解饞。微寒的秋意里,嚼一口甘香鮮美的魚肉,再送一口暖暖的燒酒,看河面上燈影閃爍,天水一色,聽唱曲兒姑娘鶯語婉轉,輕彈琵琶,真是人生中最愜意的享受。
阿豹被笑得火大,真跟個小豹子一樣跳起來,騎到小元身上,一手抓著他的衣襟,一手舉著粉粉的拳頭,怒目到:「再笑我,我就打掉你的牙!」
之後的一年,他們每個月的十五都約在天星河畔見面,這個日期是阿豹定的,她說她爹十五是不幹活的,而且最近一兩年,他們的船都會在附近的水域里活動,一個月見一次面沒問題。
小元一定是最早到的,他爹好像不太管束他,這讓孤辰很羡慕。他出門跟逃獄沒兩樣,得看運氣,還得有一顆不怕被痛打然後關進柴房的心。走運的是,他的每一次暫時逃亡都很順利。
他猶豫了一小會兒,跳進了河裡。
「我怎麼知道我們是不是。」阿豹撇撇嘴,「反正我爹說了,颳風下雨不搶,老弱病殘不搶,良善忠義不搶。別人說我們是賊,那就是賊,是好是壞都不打緊。」
「好吃呢。」孤辰把果子收起來,幫忙往火里加干枝,「你呢?」
孤辰四下看看,河岸上除了他跟小元,以及那條還在地上蹦躂的魚,沒別的活物了。
孤辰認真地說,他有大哥了,所以小元不能當他的大哥。
孤辰還是不很明白,問阿豹:「你爹究竟是做什麼的呀?」
心不在焉的孤辰,抄了一千遍,字也還是在紙上,沒寫到心裏。
「你給她啥禮物呀?」小元好奇地問。
舊皇晏駕,新皇登基,整個國家都被這一場最重要https://read.99csw.com的更替往一場尚未完全成形的漩渦中拖去。越發頻繁的災荒,虎視眈眈的女真,內憂與外患如病毒般悄悄擴散、加重。
當然,這些「聽說」,都是來自阿豹和小元。小元最愛跟孤辰講哪個英雄一把單刀解決了一窩賊寇之類的事,阿豹就最愛描述她在哪裡吃到了怎樣的珍饈佳肴,繪聲繪色,直把兩個愣小子聽得口水長流,彷彿順著阿豹的每個字眼,就能抓到香噴噴的鵝腿。
孤辰不敢將阿豹帶來的玩意兒帶回家,便宜了小元,每次看他抱著一堆好玩的東西樂呵呵地回家時,孤辰都會有一剎那的念頭——如果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再加上一個像阿豹那樣的妹妹。
這樣的聚會,到今天,持續了一年。
他在心裏暗自嘆了口氣,在最後一絲餘暉里,張望著波瀾不驚的天星河。
對孤辰而言,這段「國喪之期」真是他十一年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阿爹出了遠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好了,他不用再念那些怎麼也念不完的書,不用再對著木頭人連拳腳,更不用把枕頭塞到被子里偽裝成睡覺的樣子,再像個小偷一樣溜出家門,計算著時間與外頭的世界親近,然後火急火燎地溜回去,並且要做好隨時被阿爹發現打個半死的準備。
「你會游泳了他就喜歡你了?」孤辰覺得這個邏輯好奇怪。
「嗯,以後咱們好好兒玩,誰也不許欺負誰。」小元覺得他們說的有理,又補充了一句,「我也不許人欺負你們。」
「所以你偷偷來這個沒人的地方練習?」孤辰有點同情她,「若不是遇到我們,你可就淹死了。」
「要說啥?」孤辰茫然地看著他,「頂多以後你們再掉進水裡,我一定撈你們出來就是了。」
孤辰擔心阿爹餓肚子,端了飯菜去敲門,卻總是被他狠狠地罵走。透過門縫兒,他嗅到房間里漫出來的烈酒的味道。每一自我緊閉,都以嗆扣的煙火為尾聲,阿爹會「砰」的一聲打開門,將一個盛滿紙灰的火盆發泄似的扔出來,他不許人碰,過一時半刻會自己收拾乾淨。
孤辰突然覺得,小元已經是個大人了吧。十三歲的他,已是個頭高出他一截的少年,比劃出來的拳頭,鐵塊似的剛硬。反觀自己,好像沒什麼變化,依然瘦削,依然蒼白,吃什麼都不長個兒。
「不大了以後九九藏書請你們吃好的。」阿豹前思後想了半天,「我爹的房間里好多吃食。」
孤辰報了名字,卻沒敢說自己住哪兒,胡亂編了個地方。
從小元身上挪下來,阿豹垂著頭,像一隻被搶了食又搶不回來的沮喪小雞:「我爹不喜歡我。」
皇宮內外,波雲詭譎,傳言紛紛,稱一枚紅丸便要了皇帝的命,太蹊蹺。
只是,當一場疾病尚未完全爆發時,人們往往視而不見。這個國家大多數的人,仍將注意力放在了新皇帝的身上,猜測著他是否能少收一點賦稅,是否能讓大家吃飽肚子。身為一個草根百姓,除了這些,還有什麼重要的?
「我沒想那麼多!」
不成誓言的誓言,被夏日的餘溫烙進了金光閃爍的天邊與河水。
「看你個兒挺小的,沒想到力氣滿大。」小元白著一張臉,咳出幾口水來,感激地錘了他一拳,「你叫啥?咋一個人跑這兒來了?他們都喊我小元,就住東門邊的棗子衚衕。」
紅紅的火光映照著他已經初露端倪的古銅色肌肉,光亮亮的,無堅不摧似的鼓起。
這舉動真真是應了她的名字,好好的一個娟秀丫頭,非跟一頭小豹子似的粗野。
阿豹揉了揉小巧的鼻尖,說:「我經常聽見我爹對船上的人說,人活著吧,就得活一股精氣神兒,小里小氣,窩窩囊囊的,不痛快,不敞亮。雖然我不是很明白,可這意思,就是我爹很討厭一個連水都不敢下的女兒吧?」
當阿豹面不改色地說自己是古三麻子的女兒時,小元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孤辰當然不知道古三麻子是誰。那個幽靈般橫行在各個水域的賊寇,與官府玩了多年的貓捉老鼠的遊戲,至今仍逍遙法外的種種,他一個生活閉塞的孩子怎會知道。
每到秋日,外頭的顏色就變得絢爛而飽滿,不知名的矮樹上掛滿了金橘色的拇指頭大小的果子,搖一搖就掉一地,抓一把在衣裳上蹭乾淨往嘴裏一塞,甜過興祥齋的八寶桂花糖。孤辰的腮幫子跟貪吃的猴似的鼓著,邊吃邊撿果子,遇到形狀完好的,便小心地放到布兜里,留給別人吃。
「她羞我?我不揍她屁股就是她走運了。」小元一邊穿褲子一邊憤憤道,「你瞅瞅如今啥時辰了?明明是這死丫頭定的時間,要過她的生辰,自己到沒影兒了。」
「就是就是!你這丫頭不長腦子呀!」小元猛點頭。
https://read.99csw.com咦,我爹也常跟我說,咱當一回人不容易,得活得有根骨。兩個爹是一個意思吧?」小元一拍胸膛,「所以小爺我天天練功習兵器,這骨頭可硬著呢!」
「不會游泳還跑去救人,你的腦子也沒長多少。」孤辰一點面子也不給他。
本來小元要照他最愛的《三國演義》來個桃園結義,結果被沒看過這本書的孤辰與阿豹拒絕。
「是不是還要說點啥?」磕完頭的小元撓著耳朵,「我看大人們磕頭時都要說點什麼的。」
要是阿爹每年都有幾個月不在家,那該多好。孤辰抱著這個不切實際的願望,樂顛顛地跑出了山莊。
皇帝死了。聽說他只坐了一個月的龍椅。
小丫頭就是小丫頭,明明發怒,眼睛里也噙著委屈的淚。
「我爹離這兒遠著呢。我是從船上偷跑出來的。本來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學……」阿豹突然紅了臉,沒再說下去。
「切,你們幾時見我病過?從小到大,我連傷寒都沒染上一次。」小元隨便撿起一件衣裳,胡亂擦了擦身子,卻不爭氣地打了個噴嚏。
小元說他是追著他走里落跑的雲雀兒來到這裏的,這小沒良心的,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卻總還想奔去更高更遠的地方。接過,雲雀兒沒追到,倒是看到了河裡的阿豹。
遠遠地,一個黑點從河上匆匆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孤辰打了個哆嗦,這可是深秋了啊,裹兩件衣裳都涼。這個虎啦吧唧的小元,真當自己是銅皮鐵骨不成?他抓起地上的衣褲,朝爬上岸正搖頭甩水的小元扔過去:「你練成了鐵指功,有沒練成不生病功。」
幸而是夏天,三個落湯雞似的孩子坐在河岸邊,誰都不敢用這個狼狽樣子往家裡去,只好耐心地坐在陽光里。烘衣裳的過程里沒別的事可干,只有閑聊。
這一年,孤辰十歲,阿豹比孤辰小一歲,小元年歲最大,十二歲。
小元的笑聲把岸邊的水鳥都嚇跑了,他倒在地上,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阿豹:「水寇頭子的女兒居然不會游泳,笑死小爺了!你爹會不會被你氣死呀?」
剛一踏進這塊全是淺白卵石的河岸,他便被從天星河裡突然冒出來的傢伙嚇了一跳。
上回見面時,阿豹說下次見面就是她的生辰了,直言不諱地要他們準備好禮物,否則准挨揍。她的匪氣長得比她的年紀還快,但他們不反感,阿https://read.99csw.com豹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繡花納鞋底,做飯洗衣裳,跟這個穿風過浪討生活,還有個熱愛刀頭舔血的親爹的丫頭,不般配。
「你要急死我呀姑奶奶,說話可不興說一半兒!」
阿豹先問了問多一個大哥有什麼好處,小元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於是阿豹也不要這個「大哥」了,把個耿直的小元氣得跳腳,直說水寇之女就是死性不改,什麼都要講好處。
「搶錢搶糧。」阿豹眨了眨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江河湖海就是我們的家。船走到哪兒,我們就搶到哪兒。」
「你也不會游泳啊。」孤辰插了一句,換來小元一記尷尬又不服氣的白眼。
阿豹的拳頭舉了很久,又鬆開了。揍救命恩人好像不地道,她雖然才九歲,也懂這個理兒。
這些年,他總是偷偷摸摸的,房樑上的老鼠都比自己正大光明。
阿爹曾非常嚴肅地告誡孤辰和明昊,他們需要學習的人生第一課,便是心無憐憫,見死不救。那天,他命令兄弟倆將這八個字抄上一千遍。
明昊過得比他踏實多了,他對阿爹布置下來的每一件事都像是發自內心的熱愛。可是,他們的父親卻並不以誰踏實誰不踏實來權衡他要更重視誰。這個多數時間都在家裡侍弄花草、喝酒寫書法的男人,並不太有父親的味道,他更像一口被汲幹了許多年的枯井,牽挂、眷戀、愛護,人世間一切善意美好的感情都是找不到的。偶爾阿爹也會出去,有時候一天,有時候兩天,每次回來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許久不出來。
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小丫頭,也悠悠醒轉過來,可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謝過救命之恩,而是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罵了一聲:「沒用!」真抽,嫩白的臉上飄起紅紅的指印。
知道夕陽西沉,阿豹還沒有划著她的小船出現。
當這一天的晚霞從阿豹的臉上燒到天邊的時候,天星河邊白白的卵石岸上,三個年相近的娃娃學著大人的樣子,對著淙淙河水與金紅燦爛的天空,慎重地磕了三個頭。
孤辰九歲那年,在這條河邊遇到了兩個在河水裡撲騰的倒霉蛋,一男一女。小丫頭已經被嗆暈了,架住她往岸邊游的男孩並不像會游泳的樣子,一隻小舟孤單單地靠在岸邊。這片蕭瑟的河岸除了孤辰,幾乎沒有人會來。男孩不呼救是對的,還能省一口力氣爭取讓自己多浮一會兒。
「學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