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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致愛 第七節

第十二章 致愛

第七節

她給了他「英雄救美」的機會,她早已習慣用不同的「偶遇」將自己送到不同的男子的生命里,在漫長的時間里,享受著「愛與被愛」的歡愉。
可見到的事實卻讓他第二次墜入深淵——她的日子過得很好,她身邊的男人,是個部族的首領,英武俊朗,最重要的是,他有吃不完的肉與酒,以及對她用不盡的寵愛。她看這個男人的眼神,與當初看三師兄的眼神毫無二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質問:「你看過了?」
師父說,他看見的,是人的情腺,所以,他的眼睛很寶貴。
「該死的卻還活著!如此兇險,她都活著。」他繼續生氣,「可我奶奶喜歡她,很喜歡。」
他將她摟進:「微瀾,我們一輩子都在一起行不行?」
每每想到他為自己挨了流氓一拳頭的模樣,微瀾就會笑,這個男人真是天生的斯文,連幾個用薄紙化成的流氓都打不過。
「給死去的人送花,豈不是更悶?」他站在她身後,冷望著她婀娜的背影。
她仰頭看天上的半輪明月,說:「惟有愛情,是不能用努力得來的東西。」
「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她轉過身,毫無畏懼地走到他面前,睜大眼睛,用最純凈無辜的眼神端詳他的臉孔,「你到底是誰呢?!如果是想取我性命替天行道,隨時歡迎。可你已經跟在我身後十年有餘,從江南到洛陽,再到這裏,你不動手,我都替你著急呢。」
他扔掉刀,微笑。
夜風吹過他發燙的臉頰,酒意醒了大半,他裹了裹外衣,快步朝山坡地另一端而去,心情也從飄搖迷離回歸到平靜正常。家中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奶奶說,馬上又要再開一間酒樓,要他更上心更努力;再想到岳如意,頗少言語,每當奶奶急不可耐地說想抱孫子時,她也只會害羞地轉過頭去。這樣的妻子,遠比他預想中的好一些,言聽計從,溫良沉默,就當她是一杯白開水,放在那裡做做樣子也好。反正,他省心,奶奶也開心,也不耽擱他去隱芳廬,三全其美,何樂不為?
之後的日子,她與夫君過得十分美滿,無論修行還是下山外出,都形影不離,連師父都說微瀾找對了人,真真是一對神仙眷侶。
他搖頭一笑:「也不知這小子起了什麼心思,毫無天賦,卻纏著我教他作詩賦詞。」
這個念頭真可怕,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咦?當初黑狐嶺的禍事,是你出的手?」她輕掩朱唇,故意做出驚訝的表情,可旋即又「撲哧」一笑,「這又何必呢?再說,閻羅市裡那幫賞金殺手已經一代不如一代,你找他們,不過浪費錢財。可這一回我倒是驚訝呢,憑這幾個小角色,居然殺了岳家十口,嘖嘖!」
「這麼容易?」他有些生氣了,「三師兄呢?你置他於何處?」
「你從無內疚過?」他將目光移開,刻意避過她的視線。
「是嗎?」他笑,「那我可要找個機會仔細拷問一下。」
她走下鞦韆,款款坐到他的腿上,親昵地在他耳畔道:「傻瓜,我不是妖,也不是仙,我是人呢。」
沈子居一直以為是自己的茫茫人海中發現了她這顆明珠,三年前的夏日,他在回家的路上,從三個流氓手裡救下獨自出行的她,一抹含羞的眼神,一聲嬌弱的「謝謝」,還有發自她身上的馥郁的花香,輕易便讓他落入了再也逃不開的溫柔鄉,說是為她著魔也不為過。他一度發自內心地感謝上蒼,讓他遇到了這樣的女子,生命彷彿注入了鮮花一樣的顏色,不再只有做不完的生意、聽不完的嘮叨,以及一個面容都不記得的未婚妻。
他已數不九-九-藏-書清有多少個孩子被埋在多少個地方。微瀾是真正的女人,卻比妖物更妖孽。
是的,微瀾已經記不得他是誰,不是因為失憶,只是他從未在她心裏佔據半分位置,被忘記太容易。
「也許,我就很愛你」——他把這句話吞回去,直到她嫁給三師兄的那天,他也沒能說出口。
恨她美貌依然?恨她荼毒無辜?還是恨她以愛為名,喜新厭舊,枕邊人如百花更替,絕無重複?
「如今我已不便再上凌元峰,就請小師哥替我去他墳前說一聲『抱歉』吧。」她的臉貼著他的背脊,輕聲道,「若非我嫌棄眼角旁那一道細紋有礙觀瞻,他也不會為我捨命盜那禁物。」
若真要她死,十年時間,足夠殺她百次。
從這一刻起,他才發現,微瀾的眼睛,也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而最可怕的是,她還有最大限度地利用這種「天賦」的能力。
「微瀾,你究竟是何許人?」酒杯又見底,他微醺的目光隨著她的鞦韆蕩來蕩去,說的話也迷亂起來,「有時候,我覺得你是一隻妖,從來就不屬於人間,沒有過去也不談未來。」
「他已經死了。」她牽起他的衣袖,像從前那樣,「凌元峰已經不適合我了,我找到了更好的生活。小師哥,你能成全我嗎?」
「她才當不了我的夫人!!」酒氣躥上了頭,他的眼睛漲得通紅,怒道,「閻羅市那幫蠢材,該殺的不殺,連有沒有活口剩下都不知道,我的銀兩不如拿去餵豬!」
他深吸一口氣,跪到湖岸邊,捧起冰涼的湖水往自己臉上澆了幾下。
「自然是有了心上人。」她不禁掩口輕笑,青色羅裙下的小腳往地上一點,藤蔓做成的鞦韆便微微蕩漾起來,長過腰間的青絲與裙上的薄紗畫出了曼妙的線條,輕風席過,竹籬之外的湖水上,靛藍的荷花隨風而動,與她的風情交相輝映。
他的心,像被毒蟲蜇了一下。
一片雲霧飄來,月色黯淡,卻怎樣也黯淡不了月下之人的臉孔,即便到了現在,他的風采也未曾因為身份的改變而又半分折損。他用了很長的時間來目送沈子居的離去,然後,一次又一次壓下了那個令他萬分厭惡但又渴望去做的念頭,很辛苦。
水滴順著他的睫毛往下滴落,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擦,可手指卻在左眼下方停了許久——那裡,曾有一道傷疤。
留下一抹淺笑,一股幽香,她從容地越過他,走回屬於她的小世界。
此刻,他最想念的就是那道疤,可惜,卻已經失去了把它找回來的能力。
「嗯。」她笑著輕撫著他的頭,「來,起來,我送你上船。」
「七色石,三生約,長相守,永歡喜。待到靛荷展笑顏,再執手,醉秋山。」
她放下手,踮起腳,把嘴唇湊到他的耳畔:「你不想殺我,你想殺的,是我身邊的男人。」
相識三載,秋山湖岸深處的隱芳廬里,留下他們幾多花前月下、繾綣纏綿的好時光,即便她從未對他說過半個「愛」字,仍不妨礙他瘋了般要留在她身邊的念頭。
他看著她閃亮的眼眸,攥緊了拳頭,指著外頭問:「那他呢?如果他也死了,你怎麼辦?」
「她才是你的夫人。」
他恨她什麼呢?
他再看她的情腺,一根虛弱的半透明的紅線在她的尾指上搖搖擺擺,少了心口的情腺,也能生出姻緣線嗎?!還是,這根本不是姻緣線,只是永世不斷的孽緣線?!
而他,總是盡量避開一切與他們共處一室的機會,不看到她,就不會難過了吧。可總有遇到的時候,當看到她親昵地把果子送到三師兄口裡時,他突然就憎恨起這個男九*九*藏*書人來,幻想著他會不會被果核卡住喉嚨,丟了性命。
他是最平凡的一個,即不會御雲飛翔,也不會撒豆成兵,他只有一雙特別的眼睛,能看到藏在每個人左眼下方、心口以及尾指上的三個「點」,他自己也有,紅色的,很鮮艷。有時候,有人會有一道紅線從第一個點里長出來,或快或慢地長到第二個點,然後是第三個點,最後從他們的尾指上生出一條好看的紅線。好幾個師兄師姐都有這樣的線,可他明明看到他們平時最喜歡互相刻薄,後來才知道,那叫打情罵俏。
一句話,他無端端地失落,舉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盡。
多少個千年過去,她的模樣,絲毫不曾改變。
削鐵如泥的短刀,刻滿金色的符紋,師父曾用這把刀斬斷過蟒蛇的頭顱,他說,天下沒有它切不斷的東西。
自她偷學到長生禁術的那一天起,每年的初一,世上都會有一個少女丟失生命,空留白骨,血肉盡成腹中餐。
頭頂不啻驚雷炸響,他猛轉過身,看著仍如二八少女的她,這才恍惚想起,她的年紀已近三旬。
她嬌笑著拉下他的手,輕巧地跳回船上,竹篙一撐,佳人遠去,空留了一個丟了魂魄、捨不得離開的沈子居。
料理完師父的後事,他才鼓足勇氣,下山去看望微瀾,打定主意,如果她的日子過得不好,他赴湯蹈火也要給她安穩。
「美好的東西,自然要多多分享。」她回頭,美目含笑,「她們幫了我的忙,我表示一點謝意,並無不妥吧?」
三師兄是師父最大的驕傲,不論本事還是外貌,凌元峰上唯一能與微瀾小師妹配成一對璧人的,只有他。
他走出去,遠遠看著隱見燈火甚至還飄出悠揚琴聲的芳隱廬,百般滋味纏繞心頭。
他總是躲在那棵松樹后,偷偷看她在石台上修習內功的模樣,淡淡的彩霧在她身周漂浮,籠罩著她淡然安詳的臉,不是仙女也是仙女。
她出嫁那天,他坐在松樹下,喝了整整一壇酒,只要一想到她此刻正被擁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他的胸膛就像要燒出火來。
他最大的承諾沒能變成現實,但是,說好的《春江花月夜》的曲譜,他在迎娶岳如意的頭一天大功告成。微瀾最大的愛好便是撫琴,她總嫌棄古人留下的春江曲譜不夠優美婉轉,而他熟知音律,費心修改一支完美的曲子總比說服老祖母容易,所以他做得特別認真。她看曲譜時,也萬分滿意,攬著他的脖子高興地轉了幾個圈兒。
可是,曲譜帶來的歡愉並沒有持續太久,那天,她微皺眉頭,對這眼前那把千年歷史名琴長吁短嘆,說它始終未到最好,奏不出最完美的曲調。他知道她對於這唯一愛好的執著,這把琴已經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他說,那就再找名匠制琴,做到她滿意為止。她卻搖頭,說世間最好的琴,可遇不可求。看她略略失望的神情,制一把絕世好琴瞬間成了他最在意的心事。
「跟我回凌元峰吧。」他第一次堅定地看她的眼睛。
她轉過臉,秀長明媚的眼睛總像是浮著一層迷離的磷光,只是一個眼神,就能把你看醉過去:「一些人表達愛意的方式,是挑戰力所不能及之事。」她頓了頓,白如凝脂又透出淡淡紅暈的臉孔上,拂過一絲輕蔑,「可惜,這些人往往太愚頓,難以得償所願。」
她笑,輕輕推開他:「夜深了,你該回家了,莫讓你家夫人獨守空房才是。」
當沈子居的背陰消失在夜色中時,湖岸的陰影處緩緩走出一個白色的影子。
第二年,沈老夫人將家中更多的生意交給他打理,他越來越忙九*九*藏*書,但依然要擠出儘可能多的時間去她的身邊,看她一顰一笑泛舟採蓮,聽她在千年古琴上娓娓撥弄,時不時仍要抓住她的手,說無論如何會說服老祖母,娶她過門。
「萬一可以呢?」他說。
恨?!
她嘻嘻一笑,歪頭靠在他肩膀上,調皮地說:「我喜歡被人愛。」
他的心裏,一半冰天雪地,一半火焰高燒,從未試過如此難受。
真輕鬆啊。
他太久沒有溫習過愛與恨的味道,而這十年來,他最多的感情,就是對她的恨意。
有恃無恐的自信。
時隔千萬年,命運兜了一個大圈,又惡毒地將他送回了原位,在隱芳廬外孤立良久,他一聲長嘆,踏水而去。
他回到人丁寥落的凌元峰,在松樹下睡了三天,做了一個決定——愛恨太累,不如捨棄。
「懂得去閻羅市雇殺手的人,不會出事。」
他無心再多想,心口疼得要裂開,轉身離開時,她卻牽住他的衣角,柔柔地喊了他一聲:「小師哥。」
她站直身子,像得了一場舒心的勝利:「我會照我的習慣繼續去愛這個世界,活得比花兒還美,比神仙還快樂。不過,也隨時歡迎你來殺了我。」
凌元峰上,鬍子長到膝蓋的師父對一眾氏兄弟妹們說:「在場諸人,雖是凡胎,卻各有慧心,若能刻苦修行,被上界選為神官也不無可能。」
再尋常的字句,從她嫣紅的唇中讀出來,都有三分靈氣,令人遐想無限。
「再陪我走一段如何?」他拽住她的衣袖,半醉著嗔怪,「每次都只送我到岸邊,荒山野地的,就不怕我出事?」
第一年,他鼓足所有勇氣跟他的老祖母說,要娶一個女人。沈老夫人文:何方人氏?父母作何營生?年歲幾多?他一個都答不上來。他將所有精力與時間都沉迷於她的美貌與才情,若即若離的吸引,哪裡顧得上這些俗氣的問題。所以,他的請求自然以沈老夫人的堅決反對告終。被拒絕那天,他醉倒在隱芳廬里,將臉靠在她的膝蓋上,委屈得像個受了氣的孩子。她沒有責怪,也沒有安慰,只是一杯又一杯給他斟酒,直到他不省人事。
自斷情腺后的第九天,有自稱天界仙官的人來找他,說,他已被選中,任職月老,掌司天下姻緣。
他連一句為什麼都懶得問,只取了一條紅布,綁住眼睛,便隨仙官飛升天界,從此再未離開月老殿半步。
殺了她的念頭,在他還沒有去天界之前就盤旋過無數次,本以為從此不相見便可相安無事,只恨那多事的傢伙,為何要說出她的下落,抹去他的傷口!只恨他自己的腳與心打了架,心輸給了腳,將他帶回她身邊!
他凝視她的臉龐良久,鬆開她的手,說:「我不管你從那裡頭學到了什麼,你若傷人,我必親手殺你。」
「為何?」他不解。
小師妹微瀾來到凌元峰的那天,所有師兄弟們都驚呆了,從未見過美成這般的姑娘,她走過的地方,再美的花都黯然失色,在她留在凌元峰的十年時間里,附近的鮮花也整整十年不曾開放。後世所謂閉月羞花,微瀾可稱始祖。
月色重新亮起來,她剛剛停好了船,裊裊娜娜地朝她的居所走去,手裡抱著一捧新摘的靛荷,花映紅顏,撩人心魄。
一葉扁舟從芳隱廬前緩緩而出,她端立船頭,手執竹篙,沐著一身月色,穿過層層靛荷,將這半醉的男人送到秋山湖岸的渡頭。
第三年,他娶了岳如意。但是,依然把隱芳廬當成他的家。他新婚後的第三天,又在她面前酩酊大醉,反覆說著:身不由己。
他沒有什麼本事可以教她,她就盯著他的眼睛問:「我聽師兄說read.99csw.com,你能看到人的情腺?那你能看到我的嗎?我的姻緣線長出來了嗎?真好奇呀!」
「你教的很用心。」她將寫著詞句的宣紙細細疊好,放回他手裡,「端午這樣的粗人,如今能寫出這樣的句子,也算到極致了。」
「你知道那是死罪。」他攥緊了拳頭。
他停住腳步,只要她一聲呼喊,他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離開。
師父說的不錯,那個時代,女媧上神造出人類也還沒有多長時間,四海疆土之上,茹毛飲血者有之,頭腦愚鈍者有之,識得刀耕火種之聰明人也有之,但,凌元峰上的師兄師姐們是不一樣的,他們是被來歷不凡的師父親手選中的佼佼者,個個心思剔透,身懷異術,縱然當不了神仙,也能使人中龍鳳,無論放到哪裡,都能創造一段歷史的人物。
那時,他神職在身,愛恨免疫的月老,對手下這個小仙官的感慨也不過付諸一笑。而現在看來,小圓的確比他更有做月老的潛質,他一直努力地去感受以及分析,不像他,斷了情腺,一了百了。
他答不上來,仙女也美啊,恐怕還不及她的容貌,但他就是覺得她像一隻魅惑眾生的妖,明知不可接近,偏又欲罷不能。
「如何?」隱芳廬的院中,沈子居望著靜坐在鞦韆上的她,月色之下玲瓏剔透的側臉,無論怎麼看,都看不夠似的。
她沒有回隱芳廬,而是從大門前繞過,沿著竹籬走到一片四方形的草地上,草地正中,立著一塊用木料刻成的墓碑,上面是她親手刻下的字跡——「落花冢」。
「你?!」她翹起蘭花指,從未笑得如此開懷,「你會殺了我嗎?」
「只看了『長生駐顏』這一篇。」她微笑,「我非貪心之輩。」
他愣愣地停在原地,墓碑被月光映得慘敗。
她頓時笑出了聲,撩了撩額前一縷秀髮:「不會的,你連我的一根頭髮都不願傷害。不然,我也不與你講這些掏心窩子的話了,小師哥。」
她「撲哧」一笑:「世間男子何其多。」
本以為此生再無重逢日,卻不曾想茫茫人海又再與她相見,更沒想到,「閱人無數」的她早已徹底忘記了凌元峰上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師哥」,更沒想到……他依然對她魂牽夢繞。
他推開一步,始終不看她的眼睛,說:「我會讓你停下來。」
她們,成全了她不老的容顏與漫長的生命。
自她尋到這塊隱於湖水深處的僻靜地時,便再欣喜不過。她喜歡一切美好新鮮的東西,不論人還是景,她不長期停留在同一個地方,也不在同一個男子身邊逗留太久。她享受不斷「更新」的喜悅,隱芳廬建成之後,她的計劃是最多在這裏住上五年,五年時間,景也看膩了,人也看膩了。
他不太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只跟她說:「也不是一下子就能長出來的,你年紀尚小,急什麼?」
鞦韆慢下來,她笑望著他:「為何是妖?莫非我當不起九天仙女?」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夫婦離開九年之後,三師兄死了。不是被果核卡死的,而是被師父親手打死的,因為三師兄居然偷入凌元峰密室,盜走了那一冊《禁術列集》。師父是在他們的家裡人贓並獲的,當著微瀾的面,師父執行了門規。眼看著曾經視如親子的三師兄一命歸西,他老人家也心如刀割,對微瀾扔下一句「好自為之」后,帶著屍體與贓物鬱郁回到凌元峰,不到一年,便因病而逝。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這片靛藍色中,沈子居才略略失落地往回走,邊走邊想,等他為她準備的禮物完成,她是否會開心到一生一世都不離開他呢?
她好學,聰明,嘴甜,稱讚人九_九_藏_書總是恰到好處,讓你舒服又不覺得是諂媚。隨意的一個笑容,便能讓師兄弟們將各自的不傳之學一五一十地教給她,而她僅僅是拽著他們的胳膊撒個嬌,便能讓他們大為滿足,回味無窮。相反,師姐妹們就不太喜歡她了。好幾個師姐都與她有過明裡暗裡的過節,但也都能被她一一化解。最主要的是,師父也很喜歡她,說她有一顆七巧玲瓏心,博學之才,將來必成大器。
他不答。
她笑著搖頭,說:「我要與這個人在一起,他愛我,我也愛他。」
四個少女的枯骨,就躺在地面之下,也許,比月光更白。
這就是他們最後的一次相見了吧。
到目前為止,她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只有兩個情腺的人。
抬頭看看天上明月,他忽然想起許久許久前,那少年老成的小圓在去人間做了一回例行巡查之後,回來就在他的「月老殿仙官工作記錄」上寫了這麼一句:「最不能忍得恨,不一定是對方心有他屬,也不一定是被傷得體無完膚,而是再見面時,他或者她,連你是誰都記不起。」
他無法再看她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狼狽而出。
小舟靠岸,她溫柔地攙扶他下船,再將一支燈籠交給他:「更深露重,留神腳下。」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她,難道要跟她說,他只在她身上看到兩個情腺,心口上的那一點,她沒有?
他用力搖頭:「不,不想回去。為何要我回去?」
她側過身子,伸出青蔥般白|嫩修長的手指,輕撫著他好看的臉龐,微笑:「沒有萬一呢,傻瓜。」
殷紅的血順著他的左臉流下來,深深地刀痕留在他如玉的皮膚上。他握著刀,木然站在松樹下,變成紅色的世界里,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漸漸遠去,一直沉重的心臟彷彿被突然倒空,什麼都沒有了,不論愛,還是恨。
對他的到來,她歪著頭想了半晌,才想起這個高瘦秀逸的年輕人是她的小師哥。
沈子居,應是她來到西安城后遇到的第一個令她喜歡的男子。她不圖錢,不圖名,也不太在意外表是否足夠俊朗,這個男人一時興起在樓台上撫的一曲《鳳求凰》,是她選中他的首要原因,她總是偏愛善音律的男子。不過也不一定,有時候她又中意舞刀弄槍、英姿颯爽的赳赳武夫,所以說,挑怎樣的男子來相愛,也是看她心情的。
微瀾總是甜甜地喊他「小師哥」,他們倆年齡相仿,得了什麼好吃的,她必然也分他一份,即便如此,他還是拘謹,總是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可是,她給的東西,哪怕是個酸到死的青果子,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全吞下去。因為他不覺得酸,覺得甜,很甜。
她走到墓碑前,輕輕放下手裡的荷花,看著腳下長勢喜人的野草,說:「如今正是一年中靛荷開得最美的時候,我摘了一些來,你們一定喜歡。」說罷,她沉默片刻,又對著空氣道,「若我沒有記錯,這已是我第一千八百八十二次問你,總是跟在我身後,就一點都不悶嗎?」
「我知道。可如果不盜,我就會老,會死,會失去一切。」她柳眉輕皺,楚楚可憐,「他也不忍我紅顏逝去,你也是,對不對?」
凌元峰上的日子,從此變得枯燥而漫長。師兄弟們有的下山除妖,有的遨遊九天,連微瀾與三師兄也離開了這裏,去了山下自立門戶,只有他無所事事,整天坐在松樹下發獃。偶爾他也會打個瞌睡,夢裡微瀾親手喂他吃果子,靠在他的肩膀上,笑著喊他「小師哥」。
她總是這樣,不論身處何人面前,不論面對怎樣境況,都如這般波瀾不驚,連笑容都使涼涼淡淡,真是配極了微瀾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