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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致愛 第八節

第十二章 致愛

第八節

一路哭泣的永歡,眼淚都成珍珠,想止也止不住。她不肯跟他說一句話,把所有悲傷與憤怒全部發泄在這個本來就讓她討厭的醜八怪身上。也怪他們時運不濟,正是前門拒虎後門遇狼,躲過了殺戮者的槍炮,卻沒躲過見錢眼開的小人。
「他不要銀兩。公子你也知道何老闆脾性怪異,他不缺錢,只收世間奇珍。」
她沉默片刻,說:「你可能無法想像我那時的絕望和悲傷,當你一再親眼目睹至親與同族們被人類傷害的慘狀,確實是很難有力氣再獨自撐下去。想來,也許真是阿爹在冥冥中保佑我,因為他知道,你會來我身邊。」
「你就是一頭豬,也是我沒齒難忘的恩人。」
「胡鬧!」族長敲她的頭,「你不是不知道咱們這一族生存的艱辛,這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要為保護這片來之不易的家園費心費力,哪裡還有多餘的人供你挑選?端午這個孩子就很好,你不要老是為難他了。」
「為何這麼說?」他佯裝無事。
「當然不是。」他趕緊澄清。
「嘻嘻,我不一定是人的。」
「啥?」
日子本該平靜如水,如果族長沒有善良地救下那個差點淹死的商人,就不會有那出俗套之極的忘恩負義的故事。被救了性命的人,在離開這片迷宮般的海域時,暗自作了記號,帶回的不是感謝,而是一場真正的滅頂之災。
他忍住心口的疼痛,拍拍她的手:「如果不是他,你也遇不到我呀。」
一聽這話,出來送行的沈子居當即拍手道:「這個也好!不嫌棄的話,由我來代勞吧。」
怎麼就被認出來了呢?!那個女人是什麼來頭,竟看出了他的本相?!
「自打你捎帶回藥方,他就比平日里來得勤了,每次來都帶一堆名貴的藥品跟補品。沈公子之舉,實在令我過意不去。」
有星光閃爍,靛荷搖曳,還有她依偎在側,如果,時間可以停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燼彎與永歡,分別鐫刻著藍鮫的傷與愛,而他的生命,從此只為這兩者而延續。
不可能的啊,到了這個年代,莫說能認出藍鮫的人已經太少,就連知道他們這個族群的人都沒有幾個了。
他滿心狐疑,偷偷走到沈公子的房間外,卻聽他對一個年邁的僕役說:「這味『百花照月』真的只有萬隆當鋪的何老闆才有?」
或許上天憐憫,他護著永歡,好運地從槍炮聲中尋到逃跑的縫隙,千辛萬苦地逃到了岸上。他想,先在岸上避一陣子,再圖後路。可永歡不肯,她哭著要回家去找父親,她說不能沒了母親再沒了父親,更不能沒了那從小長大的家!那一次,是他生平唯一一次對她發火,他狠狠給了她一巴掌,說:「你若回去,藍鮫一族就真的徹底變成紙上傳說了!」
三年前,族長對人類的信任,換來的卻是一艘長驅直入、裝滿了火藥與武器的大船,同族們大多被活捉,裝進鐵籠運往不同的地方。
「等你眼睛康復了,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我。」
「嗯。」他點頭,卻又馬上搖頭,「萬一你還有同族留下呢?」
結果是,他被認定成一個笨拙的賊,妄想偷走馬戲團的台柱子。憤怒的班主讓手下把他拖到後巷往死里打。
他握著信與地圖,連再說一聲「謝謝」都來不及,藍頭髮便消失在晨曦之中。
藍頭髮將衣衫襤褸的他上下打量一番,搖搖頭:「我看還是算了吧。你這個樣子,只怕連半錢人蔘都買不起。你們藍鮫雖是妖,可飲食上與人類也差不離,你妹子虛弱成這樣,怎麼也得有天山雪蓮前年人蔘才補得回來呢。」
馬戲班的粗人們被藍頭髮輕輕鬆鬆地用繩子綁到了一起,當他從水缸里撈出那個一息尚存、半人半魚的「怪物」時,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說了一聲:「咦,這是藍鮫?」
對於生命中這兩個「貴人」,他不知如何報答,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都在心裏為他們祈福,願他們平安長壽。
「真的?」他欣喜若狂地握住她的手,「真的能看見了?」
他一愣:「這……我會努力去找。」
他脫下外衣將永歡裹好,又細心擦乾永歡的尾巴,看她的魚尾慢慢化回人形,背起她,毅然朝前方走去。
「需要多少銀兩?」
「這個自然,你就別擔心我了。」
「藍鮫之骨。說有延年益壽之效。可咱們上哪兒去找這個寶貝?」
縱然全軍覆沒,也總得留下一些什麼——這是族長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原來,她對自己的觀感從未改變過。
他瞞著所有人,去了萬隆當鋪。
可是,他哪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今天九-九-藏-書的葯,您拿好了。」
「這……就不能換個比喻?」
沈子居確實是個非同一般的人,連選別墅也選得這麼盡善盡美。據說,他就是為了那片靛藍荷花才買下這塊地,修了這座簡單卻雅緻的小院。這樣的生活,真是令人羡慕。
「那倒是,那地方我去過一次,光是一池靛藍荷花就百看不厭了。你挺會選地方嘛。」
九厥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啦,你也不用總記掛著什麼報恩不報恩的,我只是做了順便之事。你就別操心我了,好好照顧你那瞎眼妹子吧。告辭!」
在來到東籬小築之後,他才明白為何人類有「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說法,藍頭髮對於他們的身份一點都不差異,連他的朋友,在知道他們並非人類之後,亦不將他們視為異類,只管讓他們安心住下,需要的補品什麼的,都由他來解決。
他扶她坐下來,別了好半天,才很不好意思地在她耳畔輕輕念道:「七色石,三生約,長相守,永歡喜。待到靛荷展笑顏,再執手,醉秋山。」
兩人邊說邊朝東籬小築那邊走,走著走著,九厥看著他走路的姿態,不禁問道:「你的左腿怎麼了?走路怎麼一跛一跛的?」
回想到這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心口。在最貼近胸膛的地方,他用最結實的繩子掛著一個兩寸見方的白玉小匣。
他一定會好好地,並且永久地保管它,這個東西,不適合永歡。
回到東籬小築的房間里,他從匣子里拿出九厥捎回來的藥方,放到燃燒的燭火上。
「我都念了幾十遍啦。」
她在他懷裡沉入美夢,夢裡有人在說話,有人在哼唱,調子是她最熟悉的搖籃曲……
可是,他實在太低估了人間的險惡與人類的慾望。
每當看到九厥跟沈子居在一起煮酒話家常的場面,他總是想,人類老說相由心生,這兩個男子的心底得是多純良乾淨才能生得這般好容貌,反觀他自己……算了,不提也罷,反正,他現在的世界只在東籬小築與秋山湖岸之間,沒什麼人會注意到他藏在面巾之後的醜陋的臉,永歡就更不可能看到了。
自住進東籬小築之後,九厥也來過一兩回,他還是從沈子居口裡才知道了這個從不自我介紹的人的名字。這個人的行蹤總是很飄忽,突然來,突然走,除了與沈子居聊聊天喝喝酒,便只是簡單地問問他們的狀況,他甚至都沒問過那個可憐的瞎眼姑娘叫什麼名字,只說,有需要就找沈子居,他錢多,不用替他節省。在知道眾大夫都治不好她的眼睛時,九厥想了想,說他反正要東遊西盪去許多地方,也盡量替他們打探一下有沒有治療鮫人眼睛的方法,但不保證一定成事,若真尋到治療方法,第一時間便通知沈子居,讓他將一切所需藥材準備妥當即可。
「嗯。」他點頭。
她一愣。
端午失蹤的第十天,也是永歡陷入徹底的睡眠的第三天,沈子居將她放入一具以金絲纏成的「棺木」里,四角皆拴上沉重的石獸,沉入湖底。
「你同沈公子都是難得的好人。」
沈子居尷尬地笑笑,說:「沒有人這樣夸人的。」
聽到這個聲音,她頓時轉怒為喜,一把握住他的手說:「阿九大哥,你可回來了。葯好苦,我不想喝了,我們去秋山湖岸走走吧!」
「好吧。」永歡沮喪地坐下來,抬起一隻手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又高興起來,「阿九大哥,我能看到白影子在晃了呢!」
之後,沈子居業積極找了一些名醫來替她診治眼睛,可惜都束手無策。
「啊,那路上一定多保重啊!」
如果可以,我願意給你念一輩子——端午的心裏反覆回蕩這句話。
古籍《名琴譜》有雲:深海之中有妖名藍鮫,若得其骨鑲于琴,則成千古名器鮫骨琴,音色絕美,天籟尤不及也。然藍鮫之骨,強取無用,見光則成焦石,唯其親手取出方可保有奇效。謹記謹記。
「那就好。」九厥跳下馬,打量著他的臉,「怎麼氣色這麼壞?沈子居不給你飯吃?」
族長說過,遇到一個可以全心相信的人,是莫大的福氣。在商人的大船攻入之前,族長拍著他的肩膀,很嚴肅地說:「端午,我看著你長大,你的脾性註定了你是一個能被無條件信任的傢伙,所以,我不僅放心把永歡交給你照顧,還有一件東西,或許也要交給你保管。」
九厥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你這是在詛咒我和你自己嗎?」
他的心臟像被一隻手狠狠掐了一把。
「嘿嘿。」
話沒說完,沈子居已然笑著打斷他:「不必說了。今後,九*九*藏*書東籬小築里沒有端午,只有一個阿九大哥,如何?」
阿九大哥……根本就不存在的一個阿九大哥……
這些時候,他總是動都不敢動一下,怕吵醒了她,即便自己的身體僵硬發麻,也要堅持到她主動轉向床的另一側。
端午說,這個匣子是藍鮫一族留在這世上最後的痕迹,也是危險的武器,請沈公子一定妥善保管。
「阿九大哥,我有點困了。」永歡抱著他的手臂,打了個呵欠,笑,「我想快點見到你。」
這個匣子,就是「燼彎」。
今天是最後一包葯了,看來九厥的藥方沒有錯,當鋪老闆也沒有拿假藥糊弄他,永歡的情況正朝著預計的最好的方向發展。
他從不知族長手裡竟有這般厲害的「武器」,照這麼來看,來再多敵人也不用怕了?!
對藍鮫來說,環環相扣的骨頭就是生命,不論少了哪一塊,都會漸漸斷了支撐,變成一堆「散沙」。許多年前,曾有一位同族,用自己的一根指骨與陸地的巫師做交易,她有沒有達成願望他不知道,他只是親眼目睹落魄而歸的她一天天虛弱下去,一個多月後的某天,她的身體在病榻上化成了一堆閃亮的「沙」,以全盤崩潰的形式,結束了生命。族長說,人類大多數只貪戀藍鮫的眼淚,可還有一部分人覬覦他們的骨頭,只有藍鮫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親自取出的骨頭,才會像藍寶石一樣剔透,磨粉服下,除了能延年增壽,還有令啞人復聲的奇效,但,若經旁人之手強取,則只會得到朽木一塊,無用。所以,族長告誡他們,不論遇到怎樣的誘惑與遭遇,都要看好自己的骨頭。
他重新蓋好這架花費了他大把心思的寶貝,想到明日一早便要出門辦貨,三日方能回來,屆時她看到這份禮物時,不知會是怎樣的欣喜若狂……
原本,藍鮫像愛自己的生命一樣愛這個世界,以及這世界里的人類,一次次去到他們面前,渴望與他們成為戀人或者朋友,但結果總是讓人嘆息,所謂的真情敵不過雪白的珍珠。每一隻死去的藍鮫,都帶著深切的悲傷與不甘的遺憾,所以,靈魂一直不得安息。天長地久,這些殘留於世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又在海面上受了日月風水的靈氣,這便成了一個白如珍珠的匣子。老族長說,匣子里裝著另一個空間,是個既可悲又可怕的地方,切記不要掉進去,否則定然生不如死。而開啟匣子的咒語,只能由族長知曉,代代相傳。可這一次,族長在大船的炮火隆隆響起時,將「燼彎」與咒語,還有永歡,都交給了他。
「阿九大哥?」永歡舒服地呼吸著帶著淡淡幽香的空氣,「你知道我不是人類?」
一片灰燼落在桌上的白玉匣子上,端午離開前主動將這個東西交給他,並請他認真將一段短而怪異的咒語記在腦中,在永歡康復之後,將匣子的秘密與開啟的咒語交給她。除了這個,還有一個銀制的圓筒,也請一併給她。然後,永遠不要讓她知道這些日子陪在她身邊的,是他這個讓她厭惡的人。
九厥搖頭:「來看看就走,最近太忙啦,馬上要去特別遠的地方,可能三五七年都不來西安城了。」
同行是遇到的「好心大叔」,用一包蒙汗藥便將永歡從他身邊偷走。
「聽不夠。」
「我請沈公子教我的。」他紅了臉,有些語無倫次,「我一直羡慕那些出口成章的人。我聽老人們說,世上有一塊七色神石,是由人類心中的愛意與溫暖的感情凝聚而成,誰能得到它,誰就能得到緣定三生的美滿姻緣。我找不到這塊石頭,但我把它放到這些句子里,送給你。」
端午捧著這幅畫,如抱珍寶。
這實在是太冒險的一個舉動,如果藍頭髮不理閑事,他必喪命於此。可他怎麼都覺得,這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場,絕非街頭浪蕩子,明明放浪不羈卻又可以託付重任,他賭他一定會路見不平。
不過也有另一種可能,這個謊言,能一直保留下去……
可是,族長卻說它的作用僅僅只在暫時威嚇敵人。因為,這個匣子一天只能開啟兩次,一次最多「裝進」九個活人。
可現在看來,這個謊是撒不了多久了。
「何物?」
「你也是藍鮫?」藍頭髮嗅了嗅空氣里淡淡的妖氣,笑,「果然是啊。嘖嘖,如今這年月,藍鮫已經很少見了呢。」
左腿之上四根骨頭,換回永歡一雙眼睛,不虧本。
他深吸一口氣,換了另一副聲音,上去扶住她:「這是做什麼?踢傷了怎麼是好?」
繁星初現的時候,他一如既往地小心攙扶著永歡,沿著read.99csw•com秋山湖岸慢慢地走。
「也是啊,給我藥方的人說,不出一個月就能康復。看來我是趕不上替你們餞行了。」九厥笑道,「那就預祝你們一路順風,以後多長個心眼,別再被人坑了。」
落款是「九厥」
她也不是總這麼壞脾氣的,他好幾次見過她流眼淚的樣子,在四下俱寂的深夜裡。她在夢裡哭喊著「放開我娘!」,小手在空氣中拚命亂抓,每次都要他握住她的手,聽他哼起溫柔的搖籃曲,她才能平靜下來,把滿是冷汗的腦袋往他懷裡鑽,蜷縮著嬌小的身體,從噩夢中回歸平靜。
也許是他命不該絕,危在旦夕時,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生了一頭少見的湖藍色頭髮的年輕公子從巷子的圍牆上跳下來,笑嘻嘻地指責他們太吵,壞了他飲酒賞月的心情。
他拿起那不起眼的匣子,嘴裏喃喃:「燼彎?!易進難出,循環往複?!」
「行了行了,別念這些無用對白了。」藍頭髮趕緊打斷他,找來筆墨寫了一封簡訊又畫了一張簡明的地圖,交給他,「從這裏到西安城也不算太遠,你們不怕我賣了你們的話,就照地圖所示,去這個東籬小築,找一個叫沈子居的人,把信給他,他自會給你們一個不錯的落腳處。有空呢,我就去看看你們,沒空就算了。」
藥方上,只有寥寥幾行字——
「這樣,你千萬不要同端午透露半分。先隨便抓一味溫補的藥材頂替著,我再去想想辦法。只要能找到,哪怕傾家蕩產,也要買回來。誰叫我答應了九厥,要妥善照顧他二人呢。」
沈子居派了所有人去找,皆無所獲,他命令所有人都不得向永歡透露端午的失蹤,只說他去洛陽為她找另一味藥材。
這條路,將他送到了沈子居面前。
「他要什麼珍寶,我們給他就是。」
他心下一驚,趕忙抓住她的手,有些慌亂地說:「你坐著,我先去煎藥。」
「你這傢伙,婚禮一別,至今一載有餘,你再不來,我就當你不記得我這好兄弟了。」沈子居笑著起身,「正好得了一壺上好的西域葡萄酒,你回得還真是時候。」
永歡是族長的女兒,他只是替永歡打掃住處料理食物的雜役。永歡一直不喜歡他,因為他是藍鮫里的異類,天生殘疾,整個左臉都是歪的,像融化的蠟燭。她從小就喊他醜八怪,脾氣上來時抓住什麼都敢往他身上砸,海螺殼,珊瑚枝,甚至能傷人的匕首。他只能在他睡者之後,才敢多看她幾眼。
「咦?他最近常來嗎?」
可是,他又該怎麼辦?
「公子,這事不好辦啊。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呢,咱們對他們已經夠仁至義盡了。」
「那可不行。」他晃了晃手裡的藥包,「新鮮的葯,我馬上去熬,喝完了咱們就出去散步吧。」
他躲在珊瑚樹后,將那對父女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並沒有太難過,相反,能繼續留在她身邊,他覺得很高興。
看著水缸里形銷骨立、雙眼發灰的他,他恨不得立刻就殺掉所有傷害過她的人。可理智又讓他平靜下來,一直忍耐到凌晨,才偷偷潛入馬戲班想救走永歡。
可他,偏偏那麼容易地、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骨頭交給了當鋪老闆。
「咳,這胖子最近只收一種東西。」
說來也是悲傷,曾經偌大的藍鮫一族,到了今時今日,竟只剩下他與永歡。
「如果不是他,也許我就跟阿爹一道離開這個世界了。如果不是他,我就不會被人抓走,吃那麼多苦頭。」她皺起眉,「我從小就很討厭他。」
比起從小到大就沒有父母,半路失去疼愛自己的娘親只怕要難過千百倍呢,每每想到她在那麼小的年紀便親眼目睹母親被野蠻人抓走的場面,他就能無限量地包容她的一切壞脾氣。
可惜,身手太差,驚動了敵人。
傍晚時分,正當九厥準備離開東籬小築時,端午突然喊住了他。
「好!」
一家嶄新的琴,連琴弦都透著靈慧的藍光,誰都不會知道,琴座四角,鑲了四塊舉世奇珍的藍鮫骨。
左腳越來越撐不住了,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走出當鋪沒多久,一個長發過腰的年輕女子便湊到他身旁問:「那個……請問你是一隻藍鮫嗎?」
她終是被他硬拖著,朝內陸的某個方向而去。
她很快就能看見了嗎?!這是他多麼盼望的事!他的永歡終於可以跟從前一樣了。
「散步?」九厥想了想,「哦!上回好像聽沈子居說,你常帶你妹子去秋山湖岸?」
「你們敘舊,我就先過去了。還要煎藥年。」端午跟他們打了個招呼,便高高興興地走開了。
回到房間,永九九藏書歡已經醒了,正燥郁地在屋間里走來走去,時不時踢到凳子和桌角。
疼痛已經從左腿蔓延到了全身,此刻的身體,也許稍被撞擊就會散架吧?!畢竟,少了好幾塊骨頭呢。
躲進人群里,或許是目前最安全的避難法。
滿臉油光的當鋪老闆從小窗里遞出一個紮好的紙包,端午趕忙拿了,小心塞進懷中,向老闆道了謝,匆匆出去。
他不懂品酒,也不識音律,更不會吟詩作賦,實在不適合加入這兩個人的談話。
他也不知該說什麼,仍是不住地道謝,然後抱起永歡準備離開。
「嗯,總留在屋子裡也不好,秋山湖岸景色優美,走一走,整個人都能精神不少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已經對人類萬分忌憚,可這個人的出現,卻讓他莫名地大喊一聲:「先生救我!這群人綁了在下的親人!」
他跪地磕頭,向他道謝,將他們的遭遇一筆帶過,只說家族變故,帶了妹妹出來逃難,誰知與人不淑云云。
「沈公子會畫畫?」
「那怎麼辦?!」他看著在懷裡昏迷不醒的永歡,難過至極,「都怪我一時大意,才被那奸人下了葯,害她顛沛流離吃盡苦頭。」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每一根琴弦,微微的顫音中,他想,有些族群之所以會滅絕,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們的智慧還不足以去懂得這個世界。
「只有他有。」
「嗯,沈公子一早就來了,應該還沒走呢,你來得剛好。」
他起身,走到牆邊,將覆在某件東西上的錦布慢慢掀開——
他高興地站起來:「好久不見!謝謝你捎回來的藥方,很有效果。」
當他從簡陋的鄉間野店裡醒來時,永歡已蹤跡杳然。
涼風飛過湖面,一池靛荷頓成蕩漾的花海,溫柔無限。
這一走,又是許久不見蹤影。聽說,他只在沈子居大婚那天去了他府上一次。
九厥哈哈一笑:「除了殺人放火打架,他有什麼是不會的?」
永歡的眼眶有些發熱,她緊緊拉住他的手,說:「再念一遍給我聽聽。」
族長也說過永歡幾次,要她對他好一些,看在他父母因病早逝,為人又老是勤奮的分兒上。
他曾親眼見過到,在大船來西時,族長取出這個匣子,念了一串咒語后,匣子自動打開,射出藍光無數,八九個站在船頭的野蠻人頓時被這些光線染成了藍色,然後「吸」進了匣子里。
他笑笑:「你看,還是好好活著比較好吧。你阿爹從來就不想你跟他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啊。」
她低落的情緒一下子就被拉了起來,不禁朝他甜甜一笑:「那倒是。所以,算了吧。最多以後看到他,我罵他一頓就是了。」
三天之後,東籬小築里失去了端午的蹤影。
它存放著所有逝去的藍鮫的靈魂。
那肥如碩鼠的老闆好像早知道他會去似的,早早將包好的藥材從窗戶里遞出來,一根骨,一包葯老闆說,四副「百花照月」,死人都能醫得活,何況一雙失明的眼睛。
「哼!」她不高興地扭過頭去,也不再提換人的事了。
「你是我,甚至是我們整個藍鮫一族的恩人,以後若無緣再見,能不能留一幅肖像給我?」
一路行至東籬小築,還沒進門,便傳出一陣悠揚的《春江花月夜》,堪比天籟。
「我有個小心愿。」
結果,他當然是押對了寶。
而他更願意相信,這兩隻自動找上門的藍鮫,是上天賜給他的珍貴禮物,讓他有更充足的資本,去抓住那個「命中注定」的女人。
人類真是複雜的物種,好與壞,善於惡,端看你遇到了誰。
「別別,他不缺錢,一點藥材補品就能換回一雙眼睛,他何樂不為?」
他驚恐地看著這個陌生女子,當即如見鬼一般飛奔而逃,一直跑到東籬小築不遠處的三岔路口上才停下來。他背靠大樹癱坐在地,差點累得死過去。
「好好收著吧,但願後會有期。」九厥翻身上馬,瀟洒而去。
「得內行人指點,取白茯苓二錢,蛇膽一錢,川貝二錢,荷葉三錢,三碗水煎一碗,連服十五日,可治鮫人因淚失明之症,此藥材遍地可尋,實乃大幸。然服用者會暫染嗜睡之症,在其深睡不醒之後,可尋安全之處沉入水中,三年後醒,眼疾痊癒。」
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阿,若自己能有他一半本事,一半瀟洒,永歡也不至於吃這麼多苦頭。
「好!你再把你的大作年給我聽聽。」
很快,一張栩栩如生的畫著九厥與端午兩人的肖像便完美誕生於沈子居的妙筆之下。
「你這是幹嗎?」九厥抽回手一看,掌心裏卻什麼都沒有。
當她說出這段過去時,不read.99csw.com止他心如刀絞,連一貫斯文的沈子居都拍桌怒斥那幫混帳。
他認真說道:「我的鱗片。以後若你身陷險境,只需喊三聲我的名字,就算我死了,也會趕來。」
他悄悄離開沈子居的窗前,心中涌動的居然是無比的興奮。
他捂著狂跳的心,慶幸自己跑的夠快,若那女子不安好心,自己有個閃失倒罷了,永歡怎麼辦,她的眼睛還沒痊癒,他又怎麼能出事?
沈子居將他們安排到東籬小築里最清凈的偏院里,除了一日三餐由專人送去,平日都不許任何人打擾他們。至於各種昂貴的補品,他也毫不吝嗇。不到半年時間,永歡又變成了當年那個花一樣的俏麗姑娘。只是,補品能挽回她的生命與容貌,卻換不回一雙健康的眼睛,她依舊看不見這個世界。據她回憶,當初被人綁走之後,她被賣到了一戶人家,那家的女主人將她鎖在狹窄的水池裡,每天都要她哭,她哭不出來就用手使勁掐她的臉,還不哭就用針來刺,她的眼睛越拉越疼,眼淚越來越少,於是他們更變本加厲,用燒紅的烙鐵去燙她的肩膀和背脊。不到一年時間,她終於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了。一個清晨,她從噩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眼前只剩漆黑一片。作為一個無用的瞎子,這戶人乾脆將她賣給了馬戲團,又拿了幾輛銀子。
「哦……這個啊……」他趕緊說,「就是那天出去散步的時候摔了一跤。」
此刻,端午繚亂的回憶被一陣清脆的馬蹄聲打斷。不等他從地上爬起來,白色的馬兒已經停到他面前,搖頭晃腦,馬背上的九厥笑嘻嘻地跟他打趣:「嘖嘖,這天兒又不熱,你躲樹底下幹啥?」
當湖面上的氣泡消失時,他慎重地朝湖水鞠了一個躬,說:「謝了。」
「我就不!」永歡倔強得很,「我就是不想跟他講話,就是不想看到他的醜臉!阿爹,你換一個人來照顧我好不好?」
他瘋了般去找,直到兩年後,才在洛陽城的一個馬戲班裡,發現了被關在水缸里展覽的、已經瞎了眼睛的永歡。
他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得對著他消失的方向,又狠狠磕了三個頭。縱然整個人間都欺騙他,這個人卻一定可以相信。這個念頭特別堅定。
之後,他將沈子居拉到一旁,說:「永歡一直很討厭我很恨我,現在她身體本就虛弱受不得刺|激,所以請你……」
沈子居獨坐院中,專註撫弄面前那一家嶄新的琴,直到九厥都走到他面前了,才抬起頭,琴聲亦戛然而止。
而永歡連環一的力氣都沒有,自從服食了最後一副葯,她整天整天地想睡覺,一覺就是大半天,醒也只醒得了片刻,然後繼續深睡,不想吃飯不想喝水,腦子裡越來越空。
「嗯,一點點。說明葯雖然是哭,但真的有效呢。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看到你了。」她抽出手,情不自禁地摸向他的臉龐。
那一天,當沈子居拿了九厥差人捎回來的藥方時,他就覺得不對勁了。一貫爽快大方的沈公子在看了藥方之後卻變了臉色,他要看,他卻支支吾吾說可能這藥方不對,他得再看看再確認一下。
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這個萍水相逢的人了,在九厥離開之前,他追出去叫住他,突然抓起他的左手,將一枚亮閃閃的玩意兒用力「貼」到他的掌心。
「咕嘟咕嘟」翻滾著的藥罐前,他拿著扇子輕輕扇著火。
「我可能……是世上最後一隻藍鮫。」
「沒有沒有,沈公子一直對我們厚待有加。」端午趕緊澄清,又問,「這次來會多留一些時日嗎?」
「不可能有了。」她垂下頭,「即便有,我也不會承認他是我的同族。」
「不要再說了,我意已決,先這樣辦。」
他感激不盡。
不錯,他可能幹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對藍鮫來說,模仿聲音也是他們的強項之一,作為他們的遠親,某些海妖最擅長的技能,也是這個。在來到東籬小築的翌日,永歡醒來的瞬間,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突然就變出了另一種聲音,對,他想都沒想,便模仿出九厥的聲音,在一臉驚訝的沈子居面前,溫柔地安慰著永歡,順便編造出一個路見不平、從水缸里英雄救美的「阿九大哥」。
扭結了半晌,端午終於開口道:「這一別,又不知幾時才能相見。若永歡眼睛康復,我們大概就要啟程回去了,畢竟我們是藍鮫,終歸要回到海中。」
她紅了臉,將頭斜靠在他的肩膀上。
「等等。」藍頭髮叫住他,「你妹子都瘦得只剩半條命了,再不休養生息,我看她是活不了多久了。你有合適的落腳處嗎?有錢買補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