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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貓篇 第三章

老貓篇

第三章

為了保險起見,我和石榴並沒有按逃跑時的原道回去,而是先繞道官銀號大菜市,從天津影院拐到北馬路上。距離紅旗飯莊還有那麼百十來米的時候,就能依稀遠遠地看到了飯店門口圍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由於圍觀的人太多,加之距離太遠,一直沒能看明白飯店裡面的情況。我就拉著石榴一點一點往前靠,小石榴急得直咧嘴,並壓低聲音極盡哀號地對我說:「行了行了,別往前靠啦,我的小爹,你想要我命是嗎?這是逞能的時候嗎?你再往前去我可不跟著你了!我不管你,我先撤了!」我說:「都到這兒了,不看個明白不是白來了嗎,再說你怎麼就知道會有人發現咱倆,咱倆又不顯眼。」石榴說:「你非要今天奔這兒不可是嗎?你這是到茅房門口了——奔死去的,真沒見過你這是哪路損鳥外國雞,要不咱想想辦法再過去。」石榴這話提醒我了,我說:「來來來,咱倆把衣服和帽子換了再過去。」石榴不情願,卻也沒轍,只好點頭表示認同。我們二人互換了衣服帽子,這才心安理得地向紅旗飯莊靠了過去。到跟前一看,我和石榴不禁心驚肉跳,脊樑溝直冒涼氣,我勒個去!這下弄得動靜太大了,門口一輛大卡車、兩輛吉普車,光侉子就五六輛,帽花們一個個荷槍實彈,把守著飯莊大門,大門外只見三兩個帽花,正蹲在地上用棉簽提取著地上的腐蝕物質——硫酸。看到這兒,我回頭看了一眼石榴,石榴趕緊把頭深深低下,又往下扯了扯帽檐。四周圍的圍觀人群,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案發現場,還真沒人注意我和小石榴。
一鎬把兒砸在我的后脖梗子上的正是二黑他爹,他當時可能是誤會我會去和跪在地上的二黑動手,疾奔過來照著我的後腦勺兒就是一下。可巧的是我此時正好要去攙扶二黑,我剛一低頭,這一鎬把兒就正掄在我后脖梗子上。不知道是這一下砸在了我的頸椎上,還是一下砸在了我脖子后的大動脈上,反正當時一瞬間就喪失了意識,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二黑他爸又一鎬把兒掄下來,多虧二黑用胳膊替我擋住了。二黑此時大聲地喊叫著,臉上的血水已經和淚水混在一起,只聽喊得聲嘶力竭,卻無人理會。二黑他爸見誤傷到了自己的兒子,頓時從打鬥拼殺的癲狂狀態中分離出一絲清醒,急忙俯下身子查看二黑的傷情。在二黑嘶啞的哭聲中,滿臉的鮮血、淚水、鼻涕、口水在他歪斜的臉上恣意流淌著。說一千道一萬,到了這時候還得說是親骨肉啊,二黑他爸現在已經無心戀戰了,要抱起二黑撤走,但是現場的局面已經控制不住了,你是事兒頭,此時豈可拔腳就走?老貓、六枝、大香他們能幹嗎?二黑他爸正好在此時脫離了群毆的人群,單獨暴露在了老貓他們幾個的面前。六枝一見毫不猶豫地舉起火槍,槍口緊緊頂著二黑他爸的後腦勺兒,這一槍要是真摟響了,二黑他爸的後腦勺兒就得被噴成篩子。以六枝的個性,槍既然舉起就沒有不響的道理。眼看著他二拇指頭緊鉤扳機,難道這一槍膛的火藥與滾珠的混合體,當真要在二黑他爸後腦袋上轟出一個「萬朵桃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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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石榴一致認為當晚暫時先不會有什麼事情再發生,至少不會快到馬上掏家拿人,於是我就讓石榴先攙扶著他老爹回家醒酒休息,定好明天在96號小雜貨屋裡見面。而我決定先不回家,還是得去李斌那把我看到的情況告訴他們,好讓他們有所準備。在這個月黑風高之夜,我一人摸到了李斌所在的小屋前,屋裡的燈光透過窗帘投射在門口的青磚斑駁的牆上,依稀聽到屋裡有人在高談闊論著。我敲敲門,屋裡立即停止了話語聲,連燈也被急速地關閉了。李斌壓低了聲音問:「誰呀?」我答道:「是我,墨斗。」隨即聽到踢里踏拉的腳步聲,我心說:「完了!我們大哥也肝兒顫了!」門敞開一條縫,燈光再次亮起,從門縫裡擠進屋門一看,各路豪傑都到齊了,正一個個地自我檢查傷情呢。李斌的左胳膊肘上便被旋了一道月牙形的大口子,將校呢銜服也廢了,肉翻著,用雲南白藥敷著傷口。老三是耳唇撕裂,他平常就是血小板低,哪兒要有個破口子,止不住地流血呢,此時老三更是手不離耳朵緊緊地捂著,卻依然從手指縫裡不停地流出細細的血絲兒,手中的藥棉花已經被染成紅色,同時老三的肋條骨也還在隱隱作痛,據他自己說亂戰之中不知道被誰踹了一腳。看上去最不掛相的是寶傑,從一動手他就開始且戰且退,我們這邊打成熱窯兒了的時候,寶傑大將軍已經成功地撤退到了大街上,他象徵性地比畫了幾下,自己全身而退及時避險打贏了一場「敵眾我寡」的自我保衛戰,並使得自己毫髮無傷依舊那麼精神煥發,在屋裡扯著大嗓門兒吹噓著自己在剛才的混戰中,是如何成功擊退一撥又一撥的敵人向他發起的攻擊!
我進門坐下,把我和小石榴所看到的一切都如實地和李斌說了。好像李斌已經有所預料,並沒見他有任何的慌張。老三低著頭,緩緩地說:「我就意料到了,要是光打了群架,後果不會那麼嚴重,大不了就是個群毆,但這六枝一開槍,這性質可就變了!現在咱就得自求多福了,但盼著所有的參与打架的人甭管是誰,都沒什麼大傷才好,要是再有個落殘的,弄不好這事兒就得上九-九-藏-書報市局,各人都早做準備吧,這事兒現在已經不是咱能掌控的了,今兒個這一宿對付過去,之後有一個算一個,各自投親靠友去,越遠越好,大斌你說呢?」李斌現在也沒了主意,老三的話也給了他一定的啟發,只是他又補充了一條:「必須把墨斗看到的這些情況,儘早告訴老貓他們,甚至還得知會給二黑和他爸,現在事情鬧大了,所有人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跑不了你也飛不了我,牽一髮而動全身,這些人里哪怕有一個讓人逮住,弄不好就得把他認識的人都撂出來,到那時咱就誰也跑不了,現在要說也簡單,沒別的轍,就兩個字——外飄!人多目標大,咱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吧,一旦風聲過了,如果大夥還在,再互相通知一下,但是你們誰要去哪兒,誰也別和誰說,免得一個出事兒了連累別人,這可不是講哥們兒義氣的時候!對了,那個什麼,墨斗你身上有什麼傷?」李斌這一提,我這才感到自己腿里還留著幾個滾珠,這一通緊張的經歷下來,居然給扔脖子後面去了。我趕忙把褲子脫了下來,還好,只見腿肚子和膝蓋側面在肉里鑲嵌著六七顆小小的滾珠,已經被流出的血糊在了血痂里。不弄出來可不成,好在進去得不深。李斌遞給我一根鋁製挖耳勺,我一咬牙,一個一個把滾珠挖了出來。我這皮糙肉厚的,有一會兒就結痂止血了。小哥兒幾個坐在床上、沙發上正在議論著以後的局面和後果,耳輪中只聽得「啪啪啪」幾聲拍門聲響,眾人心頭一緊——誰來了?
我正在疑惑之際,李斌對老貓說:「貓哥,您看這事兒照這麼下去如何收場?咱們接下來該那麼辦?」老貓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二黑爺兒倆,陰沉地說:「從此以後,這事兒跟你們都沒關係了,以後這老王八蛋要是還有寒氣兒,我直接辦他,三傻子你什麼意思?」三傻子直接回答道:「貓哥你看著辦,你就當沒我這人!」我在旁邊聽了這番話,心想:「這就是所謂的江湖義氣?生死關頭時屈從於比自己勢力強大的大哥,卻把曾經為自己賣命的小兄弟給供出去了,靠!三傻子這大哥當得夠口了,江湖敗類!」
半路上全跑散了,我和石榴兩個人往西北角方向一路狂奔,快到北大關時,回頭見一輛解放半挂車從後面徐徐駛來。石榴喊我一聲:「快扒車!」我答應一聲,二人一前一後扒上了大半挂車的后兜。那時扒汽車后兜是調皮搗蛋的男孩子們的一項基本技能,不管是出去玩兒,還是上學,抑或放學的路上,只要一見有大卡車從身邊經過,必定會有三兩個熊孩子扒上卡車后兜。再說這大卡車一路將我和石榴帶到西北角,趁卡車司機往大豐路轉彎減速,我和石榴跳了下來,穿街過巷又是一路小跑,來到了葛家大院李斌家的那間小屋前。見到屋裡沒有開燈,斷定李斌還沒回來,心裏不免嘀咕,要說以李斌的頭腦和經驗應該不會在回來的路上有什麼閃失,他也肯定不會沿著大路往回跑,他多半會走衚衕繞小道,更何況他身邊還有高參老三的出謀劃策。你還別說,這李斌一向也是自大自負、目中無人,也有一定的准主意,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唯獨對這個老三是言聽計從,所以我料定李斌他們暫時不會有什麼意外,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有那麼一些不放心。我還擔心李斌他們在回來的路上與二黑他爹再次遭遇,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讓我不得安靜,於是我喊石榴:「不行!咱不能在這傻等,咱得去迎迎李斌他們去。」誰知道這一迎還就迎出事兒了!
「啪啪啪」的敲門聲,使得一屋子人立刻神經繃緊,但是聽這敲門聲的節奏和力度,好像並沒有什麼敵意。李斌雙手下壓,做了個穩住的手勢,便去將門打開,帶著一股寒風門口閃進了老三的二哥。二哥進門就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他問李斌和老三:「你們剛才惹禍了吧?」李斌說:「二哥你怎麼知道的?」二哥歪頭看了看李斌,說道:「哼!我怎麼知道的?北馬路從東北角到北大關都是穿官衣兒的,就差戒嚴了,我剛送你們嫂子回家,回來的路上就看見了整個北馬路氣氛緊張,我也被攔下了檢查盤問了,到門口看見石榴出來替他爸爸倒尿桶子,石榴就跟我說了你們的事兒,都還在這滲著?還不趕緊想轍該怎麼跑,在這兒等著人來掏你們是嗎?」李斌這才面露一絲驚異的神色:「我靠!鬧出這麼大的事兒了,我們這不也是剛剛商量著對策,要趕緊分頭外漂嗎,只是都沒什麼準備,二哥你的意思是讓我們連夜走是嗎?」二哥說:「我什麼話也沒說,我也管不了你們這麼多人,我就只管我兄弟老三和墨斗,你們該怎麼著都自己想辦法吧!」二哥這話都已經挑明了,只是二哥不想受牽連,怕以後一旦有事兒會有人供出外漂的主意是他出的,他叫老三把我帶著去天重。我一直猶豫著不想動身,二哥一見就急眼了,一腳踹在我的屁股上:「你媽你還有時間猶豫是嗎?還不趕緊跟老三走!你媽慢毒兒玩意兒!」我被二哥一腳踹得差點從門口飛出去,站定了我就把我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和二哥說了出來。
我被二哥一通罵,無地自容面紅耳赤,臉上有些不掛,但我心裏起火又不能跟二哥發泄,二哥這些話都是為我好,只是話有些重,我心裏有些不服,就抬眼和二哥對視瞪眼,用眼神告訴他我心裏的不服氣。二哥一見我沖他瞪眼,他的脾氣也讓我給鉤上來了,又一次從床上躍起,用手裡拿九-九-藏-書著的手套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頭上,嘴裏一面吼道:「我說你BK還不服是嗎?服嗎?服嗎?服嗎?」真拱火啊,我這立馬就要發作,太陽穴的青筋都暴起來了。老三和李斌一看不對,急忙上前連抱再攔地把我和二哥分開。寶傑也急忙從中勸解:「二哥,二哥,別著那麼大的急,他歲數太小,心氣兒太盛,他這就算剛上道兒,二哥你得多指點他!」二哥這才說:「我要不是看著他是那麼回事兒,我才不愛管你們這些閑事兒,在我那兒養了這兩回傷,我就看他挺懂事兒的,也有把骨頭,我挺看重他的,今天我來這兒,因為你們都是老三的弟兄,我也一直拿你們都當自己的兄弟看。為什麼你們別人我都不管,我就只管老三和他?一來你們都比他在外邊混的時間長,如果真的外漂了,家裡也都有親戚在外地可投奔,而據我所知他在外地沒有親戚朋友。二來咱這些人里就他家裡哥兒一個,沒有哥們兒弟兄,他要是進去了,他家就得塌天,所以我必須得管他,喂!你小BK聽我的嗎?」二哥的口氣開始緩和下來,而我此時卻依舊梗著脖子犯著軸勁兒。李斌摟著我的肩膀勸說:「行了,二哥是為你好,他可是前輩,經驗也多,你就聽二哥的沒錯,跟老三走吧!」我掏出煙來,給二哥敬上一根煙,然後對二哥說:「二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就是心裏邊過意不去,不想讓他們哥兒幾個因為我受連累,我現在要是和老三馬上就走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不能扔下小石榴不管啊,今兒個要是沒有石榴,我們這些人恐怕都得被堵在飯店裡,要不行老三先走,我等明天找到石榴和他一起走那麼樣?」
紅旗飯莊樓上這羅圈架已經打亂了,也對不上誰跟誰了,一齊動手的不下三十口子。現在話說江湖險惡,那時更是過之而無不及。原來李斌也不是吃素的,他也已經讓老三、寶傑、國棟等人,埋伏在飯店對面華北影院旁的衚衕里了,這幾位一見有十多號人浩浩蕩蕩地進了飯店,就知道情況不對,又聽到了火槍聲,立即衝上來,加入了這場混戰。老貓原本就在東北角一帶混,飯店裡邊的食客之中,不乏跟他相識的,根本不用招呼,自然會給老貓幫忙。最可樂的是一位老貓的相識,自己沒帶傢伙,急中生智地跑到后廚去找菜刀,被大廚們給推了出來,臨到后廚大門口,一瞥眼看到門邊立著一根大灶上通爐子用的火筷子,便隨手拎了起來,衝上樓亂打一通。此時我已經不知道手裡的匕首都捅到了誰,捅到了幾個,握刀把兒的手反正是已經黏黏糊糊被血浸滿了,難道這就是電影里所說的「雙手沾滿了人民的鮮血」?
二黑他爸一見自己的老兄弟讓六枝一槍噴倒在地,立馬「嗷」的一聲怪叫,舉起手裡的鎬把兒,不要命似的猛撲過來,無奈他和六枝之間隔了一張大圓桌。而此時老貓雙手一抬把桌子掀翻了,湯湯菜菜灑了一地。二黑他爸一伙人一見阻擋物已經被老貓掀開,急急地就往上沖,有幾位被地上油滑的菜湯滑倒,但都立刻又站起來繼續往上撲。二黑他爸一伙人帶著的都是鎬把兒、木棍一系列的傢伙,要按理說他們的傢伙都比我們的要長,近戰肉搏應該能佔到大便宜,可是有一節,這群毆參与的人數太多,飯店空間也有限,鎬把兒、木棍一時根本施展不開,真打起來了,我們這些短小兵刃反而得以施展。
兩次被看熱鬧的人群連擁帶擠地推下一樓的小石榴,依然不改他一貫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的本能,四下觀察著局勢。無意中看見了一男一女兩個服務員模樣的人,向大門外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石榴打了一個激靈:「這是要去報官啊!」他急急忙忙跑上樓,冒著被飛來的碟子、茶碗砸中的危險,在二樓樓梯口大叫一聲:「都快撤吧,飯店報官去了!」
我們倆漸漸地往前挪,直到把整個現場看了一個清楚,飯店裡有幾個帽花正在分別給幾個飯店員工做著筆錄,有幾位拿著相機照相,圍觀的人們嘰嘰喳喳地議論紛紛,還有自稱目擊者的,將所看到的一切添油加醋胡侃亂吹。正在我倆看得出神兒的時候,一隻大手拍在了石榴的肩膀:「你在這兒哪!」直嚇得我倆魂魄出竅,大吃了一驚!我回頭觀看,見此人四十齣頭,身材瘦小,目光迷離,滿嘴酒氣,發亂嘬腮,鬍鬚嘈雜,身著一身在當時也算邋遢的泛著油光的勞保棉猴,一副落魄的市井平民模樣,你道來者何人?——石榴他爸!石榴家境不好,只因他家孩子太多,他家還不像老三家男孩多女孩少多少有點奔頭,眼見著家裡幾個渾小子都快長成了大小夥子就能出去掙錢貼補家用,可想而知,那日子是往上奔的。石榴家就不同了,石榴上面是四個姐姐再加上他奶奶,一家八口都指著他爸爸和媽媽的工資過活。生活不如意,壓力也大了,於是石榴他爸就養成了每日大酒的毛病,今天這正是剛剛在同事家喝完回家的路上,看到紅旗飯莊有熱鬧看,便藉著酒勁兒擠進人群,正好看見我和石榴在這兒,就從後面一拍石榴肩膀,他老人家這一巴掌把我們倆驚得夠嗆。我們倆混跡於人群當中,本已提心弔膽,又怕他爸這藉著酒勁兒一咋呼,弄不好我們就得暴露了。我急中生智,趕緊往人群外推石榴他爸,石榴他爸一看到我也是沒想到,就直呼我的名字:「喲呵!墨斗!你也在這哪!」這老爺子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怕他喊我們的名字他還就直接喊出來了。石榴也急眼九_九_藏_書了,就和我一起把他爸連推帶搡地拽出人群。石榴他爸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依然好奇地問我倆:「你們倆這大晚上的跑這幹嗎來?飯館里怎麼了?」我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急忙回答他:「我和石榴剛在華北影院看完電影,這剛一散場就看見這兒圍著老么多人看熱鬧,我們就跟著過來看看,走吧,咱爺仨一塊回家吧!」石榴他爸依舊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問我:「我一猜你們倆小子就又湊在一起了,咱先別走啊,我還不知道裡邊怎麼個情況,我再看看,我再看看……」說完又往人群里鑽。少馬爺的相聲真把咱天津人尤其老天津衛老百姓的心態和生活狀態剖析描寫得淋漓盡致,大都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之心態,石榴他爸藉著半斤白酒下肚后激發起的好奇心,毅然決然地非要看這場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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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酒鬼可要了我和石榴的命了,眼下是多待一分鐘就弄不好是一輩子的危險,不行!必須得把他弄走,還必須無聲無息地哄走,我腦子裡飛快地轉了幾個來回,此時聞到石榴他爸嘴裏的陣陣酒氣,我猛然想起一個足以讓他馬上離開的理由。我將石榴他爸拽到一邊,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對著他耳朵邊小聲說:「您老就別過去啦,就在剛才也有那麼一位和您這歲數差不多的師傅,讓人家老爺從飯莊里趕出來了,他也喝酒了,還沒少喝,就在門口卷大街,把老爺卷急了要辦他,叫過來倆老爺要拿他,他就扒拉開人群跑了,現在人家老爺正找他呢,您要是一擠進去,人家拿您當剛才那位了,這黑燈瞎火看不清也備不住把您弄起來,再做一宿的筆錄,那又何苦呢,這大半夜的咱爺們兒還是多一事兒不如少一事吧!」石榴也過來說:「爸!咱回去吧,再晚了我媽還得給咱等門,明天我媽還得上班去呢!」老頭兒禁不住我和石榴的輪番轟炸連哄帶嚇唬,就一臉不情願地在我和石榴簇擁之下,離開了這塊讓我們心驚肉跳的危險之地。
我對二哥說到打算明天帶上小石榴一起外漂。二哥不置可否地回答道:「道兒我已經給你鋪好了,該怎麼走你自己看著辦吧!老三你先走,讓寶傑用后三送你一趟!」二哥的語氣里明顯帶著賭氣的成分,但也沒再發作,扭頭帶著老三和寶傑出了屋門。李斌讓國棟也走了,並且囑咐他不要回家了,直接走人。現在屋裡只剩我和李斌倆人。李斌屋裡的一個五斗櫥里拿出他的錢包,打開數了數后裝進口袋,回頭問我:「你西門裡那間小屋現在還空著嗎?知道那兒的人多嗎?」我回答:「小屋倒是空著,知道這小屋的人也就是咱這幫人,範圍不大!」李斌就把他的想法和我交代了:「咱現在不能再在這兒待了,咱倆先去你那間小屋忍半宿,明天一早你就去找石榴,然後咱仨一起去三傻子那兒,看看老貓怎麼樣了。咱倆先分頭走,一會兒在小屋見吧!」我想想現在也只能這麼著了,便出了屋向西門裡走去。夜風凜冽,徹骨侵寒,鼻子里呼出的哈氣漸漸在我嘴唇上方剛剛鑽出的青澀鬚毛上凝結成一顆顆冰珠,月朗星稀,萬物蕭瑟,月光拉長我留在地上的影子。在這深寒嚴冬季節的深夜,一個懵懂的初涉江湖的少年,亡命天涯的生活從此開始了!

6

在我和石榴一唱一和的做戲中,那五個人已經漸漸走遠,一場危機再次化險為夷,終於沒出什麼事兒。此時我和石榴都不禁長出一口氣,心口「怦怦」直跳。平靜了一會兒,我想李斌他們可能和我們走岔了,城裡衚衕交錯,小道縱橫,沒準他們已經回去了,但是一個膽大妄為的想法浮現在我腦海中——回紅旗飯莊那兒看看什麼情況!我把這想法和小石榴一說,小石榴差點沒背過氣去,也不顧得夜深人靜了,跳著腳的跟我嚷上了:「你剛在墳地睡的覺是嗎?讓鬼嚇蒙啦?跑還來不及了,你還惦記著往跟前湊合,好不容易跑出來了,你又自己往人家手裡送是嗎?要去你去,可別拽上我,你這不愣子嗎!」我一看小石榴急眼了,就說:「咱不是要到飯店跟前去,咱就遠遠地瞭望一下,看看是怎麼個情況,那樣咱倆心裏就有底了不是?」小石榴說:「你甭弄這事兒,跑出來時就我在前面打頭陣,就我顯眼,我估計那幫圍觀看熱鬧的不記得你也得記得我這個潑硫酸開路的!」我說:「那不行你就先回李斌那兒再看看,他們要是回來了你就在那兒等我,我自己去看看吧!」說罷我和石榴各自分頭,剛走了幾步,石榴就又喊上了:「你真去是嗎!」我臉頭都沒回,只短短倆字:「真去!」老遠就聽得石榴往我這邊跑:「我還是跟你一塊去吧!」我說:「你屬毛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玩意兒!」小石榴說:「玩蛋去!你這瘸了拐了的真有什麼事兒跑都跑不了!」我說:「我跑不了與你有什麼相干?怕我供你出來?」二人打打鬧鬧的繼續往東北角方向走,剛剛出了那麼大的事兒,一個飯店都給弄翻天了,竟然還敢在成功脫逃后再一次回頭去查看情況,現在想起來我也弄不清是少年輕狂抑或膽大妄為。
正在我和石榴沿著中營拐進大唐衚衕,一路快步到府署街城鄉禮堂時,迎面有幾個人走過來。我和石榴當時就提起神來,定睛觀看,來者何人?五位約莫三十多歲的樣子,胳膊上統一佩戴一圈紅箍,上書黃色大字「治安執勤」!原來是街道的安保人員九九藏書在進行治安巡邏,老遠一見我倆便迎頭而來。小石榴一拽我的衣角,示意我拐進旁邊的衚衕,但我覺得已經來不及了,現在要跑恐怕已經晚了,何況我腿上還有幾顆滾珠在肉里,雖然不影響走路但要是跑起來還是要受牽扯跑不快的。沒辦法,硬著頭皮上吧,我示意石榴把手抓住我的胳膊。我又拿出裝瘸的本領,在小石榴的攙扶下,一步一晃地迎著那幾位執勤人員走了過去。雙方一照面,那撥人中一個看是歲數大點的大約是個領頭的,大聲叫住了我們倆:「站住!你們倆先別走!」石榴表演的天賦再一次被派上了用場,停住腳步問:「伯伯,什麼事兒?」領頭的治安巡邏員說:「深更半夜的你們倆這是幹嗎去?在哪兒住?哪個學校的?」一連三個問號扔給了我們倆。石榴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說道:「伯伯,我們倆是同學,也住一個門口,這不剛才一塊逗著玩兒嗎,結果逗惱了,上臉兒了,我就追他,他一跑崴腳了,一下就栽到那兒了,現在這也走不了路,我弄他去二中心看病去,您老幾位能幫幫忙,跟我們去一趟嗎?我們害怕,而且我們倆口袋裡都沒錢,您能做做好事兒幫幫我們嗎,到醫院先幫我們把錢墊上,我回家找家大人去,要來錢再還您行嗎?」石榴這招太絕了,那個年代也是一樣,萬事兒別提錢,一提錢都躲遠遠兒的,這是亘古不變的真理,一提錢——沒面兒!
那時管轄紅旗飯莊一帶的派出所,並不在現在的東北角大衚衕口的位置,而是在估衣街里謙祥益對過的位置,門臉不大裏面院子卻很深。派出所接到飯店報警之後,一聽有那麼多人參與的群毆,這在當時也算是大事兒了,但因為是在晚上,派出所的警力有限,也就留了幾個值夜班的,那個年代還沒有現在「武警、特警、防爆警」這麼多隊伍,所以派出所決定先上報分局,這也就給了眾人一定的時間撤退。石榴一聲吆喝,大夥一聽不好,頓時作鳥獸散,也不管誰對誰了,你推我擠一起就往外涌。可你們別忘了,這飯店裡還有好幾十號人看熱鬧呢,二樓打架的恨不得趕緊跑出去,而看熱鬧的人卻依舊指手畫腳地議論著,不見要散的意思,好不容易這幫人衝到了飯店大門口,卻又一次被大門口男男女女不下百十來號人密密匝匝地堵在飯店裡了。此時飯店對面的華北影院同時正在電影散場,一時間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我們這些人雖然在樓上已經打紅眼了,此時一冷靜下來,也對這種情況沒招兒,關鍵時刻還得說我們「麻稈大俠」石榴大哥,猛然間從軍挎里掏出兩瓶濃硫酸,將其中一瓶往大門口的地上一摔,頓時有一股子辣眼嗆鼻的強烈氣味直衝人們鼻孔,再看地上泛起一大片白沫,「煞煞」作響。看熱鬧的人們有懂這東西的,大叫一聲:「是硫酸!」大夥一聽,立馬一鬨而散。石榴回頭對我和李斌他們又說一聲:「跟著我走!」隨後手持另外一瓶硫酸一邊潑一邊開道,看熱鬧的人們紛紛讓開一條石榴用硫酸潑出來的路。我們衝出混亂的人群,往西北角方向跑去。
此時此刻我已經被眼前的局面弄得不知所以了,這架沒法再打下去了,這羅圈架打得都誰跟誰呀?二黑和他爸已經都這樣了,我肯定不能再次下黑手去辦他們爺兒倆了。此時的老貓卻依然對這爺兒倆不依不饒,三傻子平時就對二黑照顧有加,拿二黑當他小兄弟看待,現在三傻子的大哥老貓卻不給面子,一心一意地要把二黑他爹摁泥兒里去。三傻子心裏肯定不悅,但又實在惹不起老貓和他手下的六枝、大香這對雌雄打手。二黑他爸要找我報仇,攪了老貓的局讓他極其下不來台又栽了面子。二黑他爸辦我,李斌肯定得為我踢腳,李斌平時與三傻子私交甚好,如果說這場事兒李斌站在我這邊,三傻子站在二黑一邊,那李斌和三傻子又是對立面,哎喲,我去!這架打的,真是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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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在小石榴始終沒有出現,看客們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其實我那麼一說你們就不奇怪了。話說小石榴一直在樓下望風,他人小,不顯山露水的,又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所以二黑他爸一撥人和寶傑他們一撥人進門上樓時,誰也沒看見他這個暗藏在角落裡的小毛孩子。一直到樓上開始混戰,小石榴就隱藏在那些看熱鬧的圍觀者當中,這小子關鍵時刻有那麼股機靈勁兒,看到我和李斌、寶傑、老三、國棟們沒吃什麼虧,就一直忍著沒動。不是他不想動,委實是他不敢動,您要問為什麼不敢動?因為那兩瓶硫酸唄!這兩瓶硫酸在石榴身上,無異於兩顆定時炸彈,保護得好,兩瓶硫酸就是關鍵時刻扭轉局面一擊定乾坤的寶貝傢伙,保護得不好,那就是自毀傷身的絕命散,所以石榴一直用雙手緊緊地捂著吊在脖子上的軍挎,生怕一有閃失或者不慎摔個跟頭把自己給廢了。而這架越打越亂,二樓大堂飛椅子、掄棍子,碟子、茶碗漫天飛的時候,看熱鬧的人群又把小石榴從樓梯口連推帶搡地擁下樓梯。多虧了石榴這次的下樓,才使得二樓所有參戰的人們得以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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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飯莊二樓,已經成為敵我雙方拚命的戰場,一時間亂刀飛舞、棍棒如林。只見大香手握兩隻酒瓶子,朝著二黑的一個伯伯腦袋上狠命砸了下去,酒瓶子底立刻在那二黑伯伯頭上粉碎。大香並沒立即住手,而是用酒瓶碎裂的read.99csw•com碴口向那人的肚子捅去。二黑這位伯伯愣被這女流之輩玩命的狀態給嚇蒙了,捂著肚子被大香追著滿屋子亂跑。也不知是誰扔起一把椅子,朝人堆兒里砸了過來,可這椅子扔得太高,撞掉了屋頂的吊扇葉子,連椅子帶吊扇一同落在人群之中,砸得下邊的人哭爹叫娘,亂成了一團。亂戰當中我不經意地和六枝、老貓碰到了一起,我看見老貓臉上滿是血跡,只是當時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我急忙對六枝喊了一句:「你還不趕緊弄貓哥走?」六枝一手緊握一把片砍,一手拿著一把火槍,這火槍擱在當時已經作用不大了,只要一開槍弄不好就得誤傷自己人,所以六枝舉起槍就往房子頂上開了一槍,槍聲一響人群再一次被驚嚇住了,都是一縮頭。趁著眾人驚愕的一剎那,六枝和老貓殺出一條血路,突圍到了樓梯口。我也急忙拉著李斌且戰且退,猛然間看到二黑此時跪在地上,正在拿酒瓶子往自己腦袋上砸。這二黑正是左右為難的尷尬境地,一邊是自己的血肉宗親,一邊是平時罩著自己的江湖大哥,你能讓他在當時的情況下那麼辦,所以他只能自己用酒瓶子砸自己腦袋!二黑他那渾蛋爹已經打紅眼了,對此全然不顧,眼見著二黑的腦袋已經被他自己砸得血流滿面了,我就動了惻隱之心,幾步上前一把拉住他想把他拽起來,而就在此時我只覺得腦後一陣涼風襲來,頓時倆眼一黑兩腿發軟!
我說:「二哥,事已至此,我想把這事兒自己扛下來!先前我沒想到這事兒會發生那麼多的岔頭,我以為一有老貓從中說和,這事兒也就過去了,沒承想半路讓二黑他爸給攪和了,還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要看現在這意思,這事兒沒人扛肯定是過不去了。我是事兒頭,我想出面把事兒兜下來,好讓哥兒幾個脫身,別再為我把哥兒幾個給弄進去,不值當的!」二哥怒不可遏地罵道:「傻X!你以為你是誰啊!小毛孩子,一捏兒的歲數你知道前門樓子幾丈幾?這麼大的事兒,到現在是你說扛就能扛下來的嗎?你有什麼光輝業績?你扛得動嗎?你現在就跟人家說這事兒都是你一人所為,人家官面上就信了是嗎?你以為人家都是賣白菜的是嗎?還你媽自己扛,現在是你講哥們兒義氣玩造型的時候嗎?你去去去!現在你就出去扛去,我還真看不出你骨頭能硬到扛得住幾根電棒禿嚕,以為你是玩意兒!」
石榴一說讓他們先墊錢挂號,這幾位立馬口氣就有所改變,還是那個頭目模樣的人說:「這大半夜三更的,倆小毛孩子瞎逗什麼,也不怕撞在哪兒把脖子撞腔子里去是嗎?你們家大人呢?」我回答道:「我們倆家大人都在一個單位上班,都上中班,這不還沒下班嗎,您幾位伯伯就受累,跟我們去一趟吧,我這疼得要命,哎喲!哎喲不行,我這腳現在根本著不了地……」說著我一屁股坐地上了,並用手揉搓腳脖子。這老幾位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又怕一管閑事耽誤了自己睡覺,因為治安聯防隊大多由所在街道的企事業單位抽調員工組成,每天也就是例行公事的轉悠一圈,再回各自單位睡覺。這時這幾個人當中有一個人就到我面前,用手往上抬了抬我的帽檐,認出了我,並向那個頭目說道:「鬧半天是你呀,這黑小子我認識,唐家衚衕墨老師的兒子,當初他爺爺老墨老師是我的班主任老師,沒事兒!這料蛋孩子,天天上學把書包帶拿腦門子頂著,有一次和他同學倆人尖著個嗓子學救火車的警笛兒叫,一聲高一聲低,學得還挺像,我們那邊正上著班兒哪,聽見響動全跑出來想看熱鬧,一看就是這倆小子!」說完還用手拍了我後腦勺兒一下,又說,「那就趕緊看腳去吧,別回頭耽誤嘍,哎!我想起來了,你爸呢?你爸也不在家是嗎?」我說:「伯伯,您老可別跟我爸說,我爸去我爺爺家了還沒回來,您老千萬別跟我爸說,他就知道讓我在家寫作業,不讓我出來玩兒!」那個人說:「行行行!快走吧,我不告訴你爸,趕緊走吧!」我心裏說可不得趕緊走啊,再混下去弄不好得露底了,急忙一拽石榴,假戲真做地對石榴嚷道:「我一步走不了啦,有你那麼逗的嗎,你要不追我我能崴腳嗎?你還不背著我?」小石榴應聲道:「哦!我追你你就跑是嗎,還竟往黑衚衕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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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六枝就要扣動扳機的一瞬間,老貓抬起胳膊把槍管握住了。六枝撒手將槍遞給了老貓。老貓將槍交換到右手,只見他漸漸地把槍口壓低,咬著牙從嘴裏發著狠地說出一句話:「老子狗熊兒渾蛋,你們壞了圈兒里的規矩——兩輩不傷一人!今兒個就得給你們爺兒倆留個記號,也不枉你們爺兒倆在我老貓這兒過了一回手!」話音剛落三傻子過來給他們爺兒倆求情,被老貓擋了回去,老貓堅稱今兒個誰的面子也不給,隨手照著二黑他爸大腿轟了一槍,還好當時是嚴冬,穿得都比較厚,就是這樣,二黑他爸的棉褲也被炸出一個大窟窿,棉絮亂飛,鮮血殷紅了潔白的棉花,血跡慢慢散開,一顆顆晶瑩透亮的鋼製滾珠鑽進他的大腿里,形成一個個出血點。我離著二黑他爸很近,此時我正坐在二黑他爸大腿旁邊的地上,老貓這一槍水平不老高的,火藥從槍口噴射出來槍膛內巨大的壓力促使著火藥出膛呈現噴射狀,愣有幾顆打進了我的腿里,這掛落兒吃的!好在火藥的力量到我這兒勁兒已經不大了,只是淺淺地在皮肉之中鑲嵌上了幾顆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