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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傻子篇 第一章

三傻子篇

第一章

眼看著幾個帽花離我倆越來越近,我的頭髮根兒幾乎要炸起來了,心裏一個勁兒地提醒著自己「穩住了,一定穩住了」!此時如果扭頭轉身就跑,帽花百分之百地會追上來,你如果不跑倒會有百分之五十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在這種僥倖心理的驅動下,我穩住了神,伸手從口袋裡掏出煙來,抽出一支遞給石榴,在用火給石榴點煙之際,我倆同時低頭,我一邊用餘光瞄著漸行漸近的帽花,一邊用極低的聲音對石榴說:「石榴,你只管低頭點煙啊,千萬別回頭看更別抬頭,目光一定不能遊離出我周圍的範圍啊!」石榴多機靈,立馬領會了我的意思,面無表情地低頭點煙,后長長吐出一口煙並開口說道:「你這又是偷你爸的煙抽了吧?我爸的煙從來不讓我看見,老頭現在防著我,哈哈哈!」石榴表情自然,佯裝與我打著哈哈,我也配合著他罵道:「誰偷我爸煙抽啦,你吃甜咬脆兒是嗎!」說完上去一腳,踹在石榴大腿上,然後扭身便跑。石榴也裝模作樣地在我後面追,完全是兩個壞學生放學路上打打鬧鬧的情節,這一系列的做戲表演當時完全蒙蔽了幾位帽花,在與他們擦肩而過很遠后,我倆才把「突突」亂跳的心穩定下來。來到了西北角太平街的一個商場門口,心裏不禁慶幸,好懸!

6

李斌他們一干人等還都在外地投親靠友的避禍躲災,因為提前就已經說好彼此之間都不留下外漂的落腳地點,所以我和石榴想要通知他們先別回津的想法一直沒能實現,不得已我只能和石榴挨家告知,盡了我們自己能盡之責。我將認識的所有家都已經通知到了,不想在之後一個星期的一天下午,我和石榴終於在西關街影院門口讓帽花按住了。
三傻子的傻勁兒一犯上來,任憑我和李斌好說歹說也不為所動,認準了「天塌下來先砸穆鐵柱」的無知理論,弄得我們一時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聽之任之,讓他繼續在東北角官銀號一帶擺著玩兒鬧大哥的造型,做著他賴以生存的小買賣。既然規勸三傻子沒見效果,我和石榴只好與李斌就地分手各奔東西。李斌直接去了東北角長途汽車站,我帶著石榴還打算去楊柳青輕機廠找狗尾巴去。我和石榴一路疾行剛到西站準備坐53路公共汽車,一到西站只見得西站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正對出入西站的人嚴加盤查。我心裏不禁一緊,頓覺有些不知所措。難道是因為昨天的事兒造成的今天風聲如此緊張嗎?想想李斌要在東北角長途汽車站上車,西站盤查得如此之緊,難道東北角長途車站就會平靜如水沒有官面兒檢查盤問嗎?一定會有的,心裏不禁為李斌捏了一把汗,默默祈禱著李斌能逢凶化吉見機行事順利出逃。機靈鬼小石榴也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見我面色凝重,他用手拉拉我的衣角,把我從疾駛的腳步中叫停。我一回頭在和石榴一對臉的同時,目光越過石榴那窄小的肩膀突然看見我和石榴身後不遠處有幾位全副武裝的老爺正跑著步向我倆身前疾步趕來——崴了!到底還是要折這兒了!

4

按照當時的事態,我和石榴想要回家那是太膽大妄為了,如果不回家那麼只有一人可以依靠,此人就是——大偉。大偉家自己住一套獨門獨院,坐落在西門裡的芝琴里衚衕,那個年代的老城裡的住房還不像現在那麼緊張,大偉的爸爸以前是電力局的,在一次外地架設高壓電纜的工程中被高空掉下的大電瓷瓶砸中腦袋不治身亡,因而評定為因公犧牲,后電力局為照顧他們一家分給了他家這套小獨門獨院,並安排了大偉的兩個姐姐到電力局上班,大偉的寡婦媽媽拉扯著他們姐兒仨一直沒有再嫁,可謂「含辛茹苦」,所以我在平常的時間里一直挺護著大偉。但大偉家的當時生活條件已經大為改觀,老娘和兩個姐姐都上班,只養活大偉一個吃閑飯的,大偉因為是家裡僅有的一個兒子,又沒有了父親,所以家裡對他寵愛有加。白天他家裡幾乎沒人,媽媽和倆姐姐都上白班,只有大偉上學,當天正好是星期二,學校下午沒課,在我和石榴商量定了之後,也已經是中午了,所以我倆就一路匆匆地回到了9中門口。當時沒敢公開露面,學校正在放學,找了一位平時關係不錯的同學把大偉叫了出來,遠遠地見到大偉跟著那位去喊他的同學疾步而至,看著近前大偉因為意外和激動而漲紅的臉,我心裏一時不是個滋味。想想以前我和石榴、大偉在學校的鐵三角同窗生活,一起打打鬧鬧,一起上學下學,一路逍遙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彼此抄寫作業,互相冒充家長寫假條在作業回訪上簽字……而現如今只落得大偉一人在校求學形單影隻,而我和石榴將要外漂跑路亡命天涯,這一切的一切究竟圖個什麼?為了什麼?只是名聲?面子?想到此處,我心裏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委實不是個滋味!

3

石榴家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已經都出門走了。見到他九九藏書家裡沒人,我和李斌也就放開了,坐在石榴的小房裡點上一根煙。石榴已經將外面的木柴和蜂窩煤收拾妥當,進屋裡洗洗手,隨即從餑餑碗里抓起一塊干饅頭抹上一塊醬豆腐,坐到床上啃了起來。我等著李斌開口和石榴講他的計劃,可李斌始終都不言語,只是悶頭抽煙,看意思是想讓我和石榴說。我就把昨晚和李斌商量好的事兒對石榴全盤托出。石榴一聽面帶難色,原來石榴也沒地方可去。我說實在不行咱先找三傻子去吧,有什麼事兒回頭再做計議。李斌點點頭表示認可,石榴也趕緊換好衣服就要動身鎖門,臨出門石榴還不忘問一句:「咱還帶傢伙嗎?」
返回西門裡96號小屋的道上,我特意繞道從石榴家門口經過,看到他家院子大門緊閉,燈黑聲寂,心裏才覺得有些踏實。一拐彎兒到了西門裡大街,溜著大街上的牆邊躑躅而前,不一會兒走到了96號。打開門進屋等著李斌,小屋裡寒冷至極,根本坐不下,我自己在屋裡跺著腳,活動著倍感寒冷又被火槍誤傷得火辣疼痛的雙腿,漸漸地困意襲來,蜷曲在牆角的一個破長椅上頭枕書包就要睡去。此時已經將近夜裡三點,也正是這所謂「鬼齜牙」的時候,一陣陣寒意襲來,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但寒意終歸沒有戰勝困意,我逐漸地進入了夢鄉。
我和李斌苦口婆心地力勸三傻子避避風頭躲躲災禍,誰知三傻子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越勸越來勁,滿臉的七個不含糊八個不在乎:「我怕什麼?天塌下來有穆鐵柱頂著,在哪兒我不是一天三頓飯,你們怎麼想的我全明白,你們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三傻子進去過多少回了,從來沒有人在我嘴裏折進去過,我比你們誰都知道怎麼跟穿官衣兒的打交道。我到裏面是裝傻充愣一分錢不少掙,裝王八蛋一分錢不多賺,分局的預審科的豁羅孟怎麼樣,照樣拿我沒轍不是?你們走你們的吧,反正以後要是真有人找到我頭上,我就一句話——當時喝大了,什麼也不記得了。最後我告訴你們啊,據說二黑他爸和他老伯夠慘的,沒敢在市裡看傷,連夜去了大港醫院找的關係才給留院治療。可這老貓還沒完了,昨天夜裡知道信兒后,惦記著讓六枝、大香倆人去大港醫院補刀,要不是我玩命地攔著,恐怕這陣兒二黑他爹這哥兒倆都已經在重症監護室里吸氧打強心劑呢。我勸老貓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差不多就完了,此事就告一段落吧,你們大夥能跑的跑,能避的避,躲過這一陣子風頭緊的時候,如果咱福大、命大、造化大,以後有什麼事兒咱再講。現在你們就走你們的吧!有點兒風吹草動就在東北角老少爺們兒的視野中消失了,那可不是我三傻子的行為風格!」我心想:「去你大爺的,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吹著牛X屹立不倒呢?你三傻子的名號真是實至名歸!」
照這個局面六枝、大香二人是無論如何走不出去了,只得冒死一拼。要是按照以前六枝在市裡的一貫作風,不用到飯店大門外,那指定是槍出包、火出膛,而這次他考慮得太多了,他怕在這兒放槍會給大香的老舅找來麻煩,不想剛到此處卻橫生事端,猶豫之間貽誤了戰機。如果六枝在飯店裡面就將這幫人一槍定住,還有可能在對方一時的驚慌之下爭取逃跑的時間,此時的被動局面正是六枝一時猶豫造成的,如何才能成功突圍?六枝腦子裡飛快地轉動著,兩把槍,只有兩響,槍響以後如果不能及時往槍膛里續火藥和滾珠,那這兩把槍就是兩塊廢鐵,這也是以前的火槍最要命的短板,當下已經沒有時間去過多地考慮了,六枝咬咬牙發發狠,心想:願意怎麼樣怎麼樣吧,發昏大不了死!槍響人倒,殺出一條血路,成敗聽天由命!念及此處,他舉槍對準一個貌似是領頭的人,一槍噴了出去!他抬手一槍,電光火石之間只見那位看似領頭之人頓時仰面而倒,好在兩者之間的距離稍遠,火槍的威力到他面門是已經不算太大,沒有像二黑他老伯那樣被轟掉一隻耳朵,那也打得滿臉流血倒地打滾。圍攏的人群被徹底激怒了,有幾個愣頭兒青脫下大衣蒙在頭上手持棍棒不要命地沖了上來,於是六枝的第二槍又響了。那個年代的鄉下人,畢竟還是見識少,他們不知道這種火槍是需要一槍一充火藥,但見六枝和大香再次舉槍的時候,就有幾個又想看熱鬧又想趁機打便宜人的老鄉,在六枝槍口的威逼下暫時散開了一個缺口,也正是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成了六枝倆人突圍的豁口。倆人跑出人群一路狂奔,身後的人群奮起直追,並將手裡的磚頭、瓦塊、酒瓶、鍋蓋兒一股腦兒地飛向六枝他倆人。天氣正值嚴冬,人們普遍都穿得厚重臃腫,奔跑不便,沒跑出幾百米,就再一次被當地人連追帶截堵在了一條小土道上。眼見得沒了退路,二人也再跑不動了,便背靠一堵牆看著聚攏過來的人群「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人群已經漸漸地越圍圈越小了。大香一看這會兒是徹底窮途末路了,一萬個也想不到在此窮鄉僻壤落難,她生來性子就烈,一把將手裡的刮刀倒過來頂在自己的脖子動脈上read.99csw.com,大喊道:「今兒個你們誰要靠前,那就絕對是人命官司,逼急了你姑奶奶咱有今天沒明天!」可你當這是在市裡哪?自古道「窮山惡水出刁民」,他們可不明白你這一套,但讓大香這麼一嚇唬,一時也不見有人敢冒死上前。雖然沒有一擁而上,但這不下百十來號人,紛紛手拿磚頭、瓦塊扔向六枝和大香,打得二人頭破血流。人們依舊不依不饒,見六枝他倆已無反抗能力,就把他倆團團圍住,棍棒亂掄,手打腳踢,亂拳相向,正所謂「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直打得二人趴在地上再無還手之力,只可憐這老城裡的曾經風雲一時兩個人,遠在他鄉遭此厄運。
老貓與二黑他爸達成協議了,但二黑他爸也不會「法盲」到自己去分局撤銷案底去,那無異於自投羅網,雙方對立面彼此不再追究了,不代表這事兒在官面兒上也算完了,「二王」事件讓官面兒足足忙活了一個來月,風頭一過,緩過神兒來了,就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打擊涉槍案件運動。紅旗飯莊事件被市局當作了重點,同時在那個年代每年過年前都要收斂一批禍頭進去,好使市面上的治安形勢有所改觀,都趕在一塊兒了,我們這些人剛剛有點鬆懈的神經再一次繃緊起來。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這個年關實在是不太好過,誰心裏都明白,帽花找上門來是早晚的事兒。
最後老貓和二黑他爸達成口頭協議,誰也不再追究此事了,一切後果兩相情願不再提及,但老貓這件事兒辦得也有疏忽,就是沒有及時將這個結果告訴六枝和大香,才使得他倆感覺風聲太緊遠走他鄉,才有了後面的玉田縣被抓。
三傻子家就住在東門裡大街老牌樓底下,東門裡二中對面的兩間門臉房裡。我們仨人繞著衚衕穿過小巷,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生怕被人發現。到了三傻子家門口,李斌先在馬路對過仔細地觀察了半天,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才敢上前敲門。出來開門這位,是三傻子的二哥二傻子,愣頭愣腦地問李斌:「你幹嗎?找誰?」李斌賠小心地問道:「三哥在嗎?」二傻子說:「沒在,打昨天晚上就沒回來,你們找他幹嗎?」李斌說:「沒什麼事兒,想找三哥喝酒去,您能告訴我往哪兒找他去嗎?」二傻子說:「你們上五合商場門口找去吧,他一般沒什麼事兒都在那待著!」李斌說:「好嘞!那我們先走了,您回去吧。」我們又沿著東馬路往北走,躲開了文廟後面的東北角派出所,眼看著就到了五合商場門口了,在一間郵局門口就路遇了三傻子,老遠就看見他正拿著一沓油印的印度電影《流浪者》的歌詞在那兒叫賣,他看見我們仨人,迎頭走過來,二話沒說,一把將我們拽進旁邊的衚衕里,找了一個朝陽的犄角旮旯停下。我們和三傻子對面站定之後,三傻子左右仔細看看,他見周圍沒人,才給我們爆了一個大料。我們一聽之下,頓覺心驚肉跳靈魂出竅!
大偉家的院子陽面一溜三間,一明兩暗,陰面兩間,東西頭各有一間,作為廚房和雜物間用,他在家受盡寵愛說一不二,養成了一種特別「獨」的性格,再加之正處於青春期躁動,平時蔫蔫嘎嘎的人在家裡,卻跟老娘和倆姐姐時不常地犯頂,所以他就要求自己住一間房子,不再和姐姐在一塊住,老娘被他逼得沒辦法,就將陰面的那兩間房收拾出來了給大偉住。大偉的歲數還小,當然還不懂得什麼陽面房子比陰面房子好住暖和,反正有火爐子取暖,有了自己擁有的一塊空間比什麼都強,所以大偉雖然手裡拿著他媽媽那三間北房的鑰匙,但也從來不會或者很少開鎖進他媽的屋子,這也就給我和石榴倆人在大偉家暫時待一陣提供了條件和方便。一段時間內,我和石榴白天就待在大偉家,而到了晚上就會到96號的小雜貨屋裡去睡覺。一天三頓飯有大偉安排,倒也不太耽誤他上學,並且還能給依舊對求學之路孜孜以求的石榴同學補補課,一時間倒也相安無事。眼見著大偉就要參加期末考試了,就快要放寒假了,也要過年了,直到終於有一天石榴沉不住氣了,非要哭著喊著參加期末考試去。石榴同學對學習的態度值得我學習一輩子,這也是我最初特別佩服他的一點,但我只能安撫他,承諾出去探探風聲,只要形勢不緊張,我就讓他回學校參加期末考試。我這一出去,幾天下來打聽到的消息有喜有憂,更有足以讓我倆感到震驚的事情發生——六枝和大香在玉田縣落網了!

5

我讓噩夢嚇出一身冷汗,定下神來看李斌,他已經手提一個大包,做好了外出的準備。因為提前就已經定好了,誰也不許問誰要去什麼地方,所以李斌要往何處去我也不便問,只是彼此叮囑在外面小心,不要惹是生非。之後我和李斌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一直到天光放亮,大街上有了人跡,鼻子中鑽進陣陣炸果子的香氣,頓時覺得飢餓難忍,於是去了西門裡大合社對面的早點鋪吃早點,一個糖果子、一碗老豆腐和一碗漿子,吃完喝完,覺得身上暖和多了,人也有了一絲精神。我便read.99csw.com和李斌一起去石榴家找他,來到石榴家大院門口,就見石榴蹲在院里劈柴點爐子,不知他家有沒有人,不便進屋,就在院門口遠遠地招呼石榴。石榴沖我們點頭招手,那意思是讓我們進去。石榴自己有一間自己家搭建的七八平方米的小房,幾節煙囪從緊挨著他這間小屋的他家大人住的大屋裡穿出,在他的小屋裡拐個彎兒,再從他的小屋延伸到院里,煙囪下的地上已經被凍住的煙囪油子堆起老高,窗戶上的玻璃被凍得泛起各式不規則的冰花,院子里擠擠插插地住了七八戶人家。一大早起來,有刷尿桶的,有點爐子的,有做早點,有曬被窩的,一派市井生活的場景。
出事地點距離鎮派出所不遠,不一會兒便驚動了帽花,來了兩位警官,分開人群,但只見地上躺著一男一女,均已昏迷不醒,周圍大片血跡橫流,周圍的磚頭、瓦塊幾乎將二人埋了起來。兩位警官上前扶起二人,見他們已經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立即找來一輛警車風馳電掣一路狂奔地將他二人送到了縣醫院。經醫院檢查,六枝頭皮開裂深達顱骨,腦內有積液急需開顱手術,一隻胳膊被砸得粉碎性骨折,全身伴有外擊性軟組織挫傷。大香的腰椎第十二節爆裂性開放骨折,脾臟毀損需要摘除,三根手指骨折,嚴重腦震蕩。那時還沒有身份證這麼一說,所以對這二人的來頭無從查起,只能當盲流看待。派出所所長先行在醫院開的手術告知書上籤了字,使六枝、大香二人得以進行手術治療,而在他倆住院昏迷期間也無法調查,只是在倆人清醒時候做一點斷斷續續的筆錄。那位在飯館里挑釁大香並被大香一煙缸砸躺下的當地狗爛兒也被傷得不輕,也是顱骨骨折,也住這家縣醫院。直到一個多月以後六枝和大香恢復得差不多了,派出所這才開始正式調查這件在當地鬧得滿城風雨的事兒。
原來六枝在紅旗飯莊槍噴二黑老伯,造成二黑老伯毀容並且一隻耳朵殘缺之後,自知後果嚴重,再加之東北二王的涉槍案件的突發,一時間社會面上風聲吃緊。六枝和大香二人在市裡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最後倆人決定還是遠走他鄉先避避風頭。大香的老舅在上山下鄉時被分到玉田縣的窩洛沽鎮插隊,並在那結了婚落了戶,於是大香便聯繫了她老舅,正好趕上天津運輸六廠要到她老舅那兒拉魚飼料和魚骨粉,通過她老舅的安排她和六枝便搭上了開往玉田縣的半掛解放貨車,一路並無任何閃失。怎知一到了玉田縣糧庫,司機把他倆放在了糧庫門口,距離大香的老舅家還有幾里地的路程,倆人一看此時正值天時過午,已錯過午飯時間,於是決定先在鎮上找個飯館好歹對付一口,再找個商場給大香老舅的孩子買些禮物,然後再去老舅家。走了不遠看到有一間看上去還算乾淨點像點樣的飯館,倆人就進去找了一個靠牆靠窗戶的位置坐了下來。已近下午兩點多了,飯館里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只有一桌客人還在舉杯豪飲,按照當時六枝他倆的打扮,再怎麼裝模作樣也可以讓當地人一眼看出這倆人不是他們本地的。鄰桌的酒客用挑釁和下流的眼神一直瞄著六枝他倆,六枝心裏便十分不爽,當時就要發作,便拿下斜挎在肩頭的「粑粑桶」包,隨時準備著掏傢伙。他這個舉動把大香驚出一身冷汗,大香太了解六枝了,她非常明白只要六枝將挎包拿下就必定是要掏槍有所動作,大香此時要比六枝冷靜些,她知道在此處他們人生地不熟,只要一惹事必定要連累她老舅,一個鎮子能有多大?在這兒槍一響馬上全鎮子人都會知道,便一把將六枝按住,用眼色制止了六枝的下一部動作。可那桌的酒客卻依然仗著酒勁兒和一種欺生的心態對他倆尋釁滋事。六枝把頭深深埋在酒桌上,努力控制著自己將要爆發的情緒。一直到那桌的幾位終於開口了,對大香一通調戲。此時爆發的卻不是六枝,而是一直想要壓事兒的大香!
如果這幾位當地的農民兄弟只是用眼光對大香遠距離調戲,六枝、大香可能也就忍了,或者不言語,或者扭頭走開找間別的飯館吃,他倆何嘗不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而就在倆人幾乎就要出去再找地方吃飯的時候,那桌酒客中的其中一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手拿一根自己卷的大煙葉捲煙湊乎到大香身邊,將手裡的捲煙遞給大香,用一嘴濃重的接近唐山口音的玉田話說道:「大妹咂,奴莫到咱這前兒了,天兒都晌午料,咋還木吃飯捏?來抽根兒我們當地的旱煙葉子,你要賞臉就到你大哥這邊湊合一口吧,大哥好酒、好菜管夠!」大香抬手擋住了對方遞來捲煙的手,那是只皴了皮的、扒了裂的、熏了黃的粗糙的大手,不免皺了一皺眉,抬眼看看對方。哪知這位不識趣的、不開眼的老鄉不知收斂,仍要伸手過來。此時大香眼神里已經充滿了殺氣,她也絕非是隨隨便便、水性楊花之人,豈肯讓這些鄉下人冒犯,一隻手擋住對方伸過來的手,另一隻手已經抄起來了桌子上的一個頭號大玻璃煙缸,那挑事兒的老鄉正在一臉壞笑地把臉往大香眼前湊乎,滿嘴的酒氣一口一口地噴在大香https://read.99csw.com臉上。大香可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沒吃過這種虧,只見她柳眉豎起,猛然間站起身形,手起煙缸落,砸了對方一個「紅光崩現,血濺四方」!
要按照以往的規律來看,此時的六枝和大香恐怕早已經末路狂奔地遠走他鄉了。那麼多參与這場事兒的人,都已經人心惶惶地躲災避禍去了,為什麼他三傻子卻依然敢大模大樣地出現在繁華熱鬧的東北角五合商場的門口,還繼續做他的販賣歌片兒的生意?其中有個緣故,三傻子屬於那種每天在東北角一帶顯山露水的人物,在分局有名在派出所挂號,已經數次進入拘留所和兩勞單位,再加上一家子哥四個全都是玩玩鬧鬧的主兒,所以官面對他家的所有人的行動作為都了如指掌,他跑也跑不出官面的手心,但凡他一惹事兒,那就得等著挨官面的辦,數次出入分局和兩勞單位的他,對自己的底子瞭然在心,也只能聽天由命了,你來掏我我就跟你走,你不來掏我我就照樣該那麼招搖還那麼招搖,每天上街賣賣歌片兒賺倆小錢,扎扎蛤蟆蹭頓小酒,給別人幫幫事兒換回點面子什麼的,反正是憑他自己也惹不出大事兒,但你要整他也絕對能整出一籮筐的貓子狗子閑七雜八的小事兒,你說判他吧,不夠罪過,不判又老是給人添堵。他倒是心安理得地等著有人來掏他走,他在外面和在裏面都是一個意思。所以此時的三傻子,成了我們這幫人里除了老貓之外最踏實的一個,但在當時李斌和我已經都意識到了不能在這件事兒上讓他三傻子落到官面手裡,那樣就對參与此事的人都有威脅,他不在乎不代表他進去后不撂別人!
從三傻子口中我們得知,昨天晚上紅旗飯莊一戰動靜太大,已經驚動了市局,早上已經見報,扣上了一個「反革命聚眾鬥毆」的帽子,雖然至今還沒有一個落網的,但老百姓之間相互傳言坊間議論紛紛,大都埋怨現今社會治安的混亂,更有人說出如今在飯館里吃頓飯都有被群毆打架誤傷的危險,而六枝放的那幾槍也的確為這件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有老百姓甚至傳言在群毆現場有人拔出了制式手槍,並非只有一把,而是有多把槍互射,添油加醋雲山霧罩趕上講槍戰片了。在那個年代信息閉塞,老百姓茶餘飯後也沒有那麼多話題,哪兒要一旦有什麼大事發生,必定要在坊間廣泛流傳,並且一定有人會把這事兒傳得神乎其神。回過頭來再說六枝打得二黑老伯那一槍,直接就把二黑他老伯的耳朵轟掉一隻,而那滿臉的滾珠又打進了他的一隻眼睛,打掉的耳朵在混亂中連踏帶踩的,即使後來又找到了,也已經沒有了再次縫合上的可能性了,一隻眼睛被打得視網膜損毀導致脫落,總之此人算是重殘了。二黑他爸因為大腿被老貓一槍近距離噴射,有幾顆滾珠嵌進太深,不得已做了外科手術,從大腿上取出了二十多顆滾珠,最後還有幾顆因為深及腿骨與腿大動脈之間無法取出,只得將這幾顆鋼珠留在了腿上,以後再做保守治療。而三傻子再一次提到了老貓他們幾人,老貓在參与了劫刑車后之所以一直沒有被拘押判刑,全仰仗著他有重度的尿毒症和腎衰竭,沒有監所願意收押他,怕他一旦發病死在裏面,所以說官面也拿他這「半條命」沒轍。老貓更是依靠著這隨時可以要命的病有恃無恐變本加厲地折騰。在一次巧遇中,老貓結識了六枝和大香兩人,這二位的確是在那個時期一段時間內的雌雄殺手,六枝只要是場面足夠無可退身,必定拔槍,拔槍必射,射必傷人,大香也是女中豪傑,重情重義對六枝不離不棄,死心塌地地跟著他亡命天涯。
咱回過頭來再說市裡的我們這幫參与了「紅旗飯莊」事件的人,老貓在六枝和大香還沒有出逃前,不止一次地找上二黑的家門。老貓畢竟經過了太多的事兒,他有他的一套處事方法,他非常懂得處理這種事情的脈絡,這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有著非常豐富的反偵察經驗」。所以他就三番五次地找上二黑的家門,採取威逼利誘的手端,對二黑他爸上了足夠的手段,讓二黑他爸去派出所自己撤銷案底,對官面兒說只是兩撥人發生摩擦從而打起來的偶然事件。一開始二黑他爸當然不認頭這麼善罷甘休,何況要論雙方的傷情局勢,二黑的老伯畢竟掉了一隻耳朵,屬於重傷,二黑他爸心中實在不甘。好在那個年代還沒有現在的人的心機,還不懂得有事兒拿錢了,原本指望官面兒能給他家一個說法,但二黑一和他爸分析這事兒的是非利弊,不由得猶豫起來,再那麼說也是二黑他爸領著人去紅旗飯莊鬧的事兒,而且他們去的時候也都帶著傢伙了,所以到最後,二黑他爸也只能忍了。
生事之人肥碩的身軀,立馬如軟布稀面一般癱了下去,四肢抽搐,眼往上翻。在座的除了六枝以外,誰也不會想到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略帶憂鬱氣質的小女子,會有如此的膽量和爆發力。一時之間,驚呆了鄰桌的各位酒客。而在大香站起身的同時,六枝就已經將手伸向了背包,在大香出手的一剎那,他起身飛起一腳將飯桌踹翻,雙手持槍各指一方。這幫當地的土混混兒,畢竟只是獨霸鄉里的一群https://read•99csw.com烏合之眾,何曾見過這種陣勢,嚇得他們一個個目瞪口呆,但這也就是幾秒鐘,在六枝護著大香向門外退去的時候,這些人也緩過神兒來了,紛紛起身欲拉開架勢拚命豁個。試想一下,兩個外鄉人在自己的地面兒上將自己弟兄砸得倒地不起,更何況還是一女流之輩出手傷人,就更激起了這夥人的同仇敵愾之心,各個義憤填膺、摩拳擦掌向上猛撲。而此時六枝大香已經退卻到了飯館大門口,那幫不依不饒的當地人,只要是手邊能夠著的傢伙,都已經持在手中,步步緊逼,六枝一看一時間恐難以脫身了,大叫一聲:「想豁命的就往槍口上頂,想回家的都站著別動!」那幫人哪能聽你這個,一出大門空間開闊了,他們便從四面圍攏上來,六枝兩把槍已經不能顧及所有的圍攏上來的人,而且一到外面這幫人的本鄉本土的「父老鄉親」越聚越多,直到徹底地把六枝他倆圍在了正中央,此時的大香也掏出了一把三角刮刀,和六枝背靠背地與眾人對峙!
話說六枝和大香在玉田縣醫院連治療再康復待了半年左右,身體才逐漸康復,倆人身體都已經落下了不同程度的傷殘,六枝多少還算比大香好點,大香的脾臟被摘除,腰椎落下了嚴重的後遺症,打那以後就一直需要每天戴著「腰硬子」生活,值得慶幸的是沒有落下癱瘓的後果已經屬於奇迹。後來倆人結婚,大香懷孕生子之時,還冒了好大的風險。據說她這種腰椎損傷後遺症嚴格說來是不可以懷孕生子的,弄不好會再次造成孕婦癱瘓,但大香為了給六枝家留下個一男半女的後代,不惜自己冒著癱瘓的風險,毅然決然地給六枝生下個七斤七兩重的大胖小子,娘兒倆安然無恙!在二人治療期間,當地的官面兒已經將案件的經過調查清楚,由於當地的那幾個人也都已經痊癒康復,但畢竟是那方面挑起的事端,而六枝持槍並在公共場所公然放槍,所以各打五十大板,對方咱們就不說了,畢竟人家都是當地本鄉本土的,有所照顧也在所難免。咱單說六枝倆人,六枝被唐山市法院判決勞改四年,在邢台監獄服刑,大香因為內殘嚴重被遣送回津監督改造,此間倆人誰也沒有撂出在紅旗飯莊的事兒來。現在想來我們大家都命好,托六枝和大香的福,沒有把我們給撂出來,六枝和大香的命也好,在他倆的事情都已經塵埃落定,判決完之後,長達幾個月的大搜捕運動就開始了,他倆這事兒如果發生在大搜捕期間,那後果可是不堪設想的,弄不好得把這倆人給「鑿了」。
定住了神兒,一個問題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市面兒上這麼多的帽花是怎麼回事兒?一個個荷槍實彈的如臨大敵,就是昨天的紅旗飯莊的事兒鬧得不小,但也遠遠不足以讓帽花如此興師動眾草木皆兵啊,這是不是要有什麼大事兒發生哪?我決定再一次冒險闖一闖,觀察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按照當時我和石榴的穿衣打扮走在街上也就像個學生模樣,應該不太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於是我有一次帶著石榴回到大豐路上,但沒敢一直順著大豐路走,而是穿過北大寺旁的小街向北走,一直走到了河邊。無意中看到幾個街道居委會的大娘在電線杆子上貼告示,一時好奇便走過去觀看,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東北的王宗瑋、王宗坊哥兒倆案發,當時號稱「東北二王」,有情報說他二人要出逃南方途經天津,所以才弄得人心惶惶重兵警戒。電線杆子上貼著通緝令,懸賞一萬元巨款捉拿,一萬元——八十年代初是個什麼概念?得相當於現在的幾十萬元哪,而且二王案件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官面兒上第一次公開發布通緝令捉拿案犯,一時間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大爺、大娘奔走相告,市井凡人談之色變。公安警力一時間都在忙於這場捉拿二王的行動,也就會無暇再把紅旗飯莊的事兒擺在第一位去過問了。我們現在面對的問題,是按原計劃去西站坐公交53路去楊柳青找狗尾巴,還是原地不動玩一出所謂「燈下黑」,就在城裡家門口利用熟悉的地形和人脈先潛伏下來再作打算?用了兩根煙的工夫,我和石榴合計了一下,最後我們決定選擇後者,暫時先回城裡。
我夢見了刀光見紅,我夢見了血色漫天,夢見電光石火,夢見觸目驚心的一處處傷口,夢見我被兩個老爺押著戴上手銬,肩膀被二黑刺傷的傷口汩汩地流出熱血,浸到手銬上一點一點地將手銬熔化了。在我正要掙脫老爺的束縛時,卻發現扭著我的雙臂的是二黑和他那位被六枝用火槍噴了臉的老伯,他老伯的臉上依然帶著一顆顆火槍噴出的滾珠,一臉的星光燦爛,一隻耳朵在腮幫子旁耷拉著,迎面一張八仙桌子,旁邊的一把太師椅上端坐著二黑他爹,正對我怒目而視,而身後的二黑和他老伯用腳踢我膝彎,大聲呵斥著讓我跪下,我執拗地歪著頭,不肯下跪,二黑爺兒倆就一腳一腳地踢著我……直到我睜開了眼,看見李斌正用腳踢著我,嘴裏在嚷嚷著:「醒醒!醒醒!」這才將我從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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