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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四節

第五章

第四節

「喂,你叫陳小寶?」
憑良心說,高子昂並非就是一隻喂不飽的狼。他祖籍徽南一個小鎮,三代單傳。儘管年輕時留過洋,算得上是個新派人物,亦同樣渴望膝下子裔繁衍,仍不失他這麼個中國男人滲透在骨子裡的天常倫理。
在高氏夫婦去年因為植物中毒住院的時候,她對這位言語親切、隨和的副市長產生過同情。
「大孫女,可憐你娘走得早啊……難為你對後娘和她生的弟妹,如此有情有義了……」
「……那年,你還不到一歲。你一直跟奶奶蓋一床被睡覺。你可乖了,不像他們兩個,從來也不尿炕……你就像你親娘一樣心善、會疼人。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個家,誰的都不是,是我大孫女一個人的家!觀音菩薩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爹媽、弟妹,如果不曉得知恩圖報,是要遭天打五雷轟的啊——」
陳招娣還是一隻並不太挑食的狐狸——除了在家跟姐夫的明來暗往有目共睹,在外跟一個聲名狼藉的地頭蛇張九的風流勾搭,幾乎也是樁公開的秘密。做母親的陳太太也不是沒有聽到風言風語,暗地裡用小恩小惠,撬開幾張下人的嘴;陳佩蘭也轉彎抹角地調查過,結果都是查無人證。
這就是馮雪雁因之飛揚跋扈,也因之粉身碎骨的個人原因。
眼看著高子昂從急躁化作憤怒和……自卑。自卑,當然就更容易導致他的「無所作為」。可偏偏就是自己的親妹妹,向即將絕望的高子昂,證明了一個男人的「質量和力量」。
關於他們那數不清的「砢磣事兒」,很快就被添油加醋地傳遍了整個皇糧衚衕……
陳招娣早就領會了高子昂所流露出的「高家畢竟是要母以子貴」的心思,從一個小姨子的「親親熱熱」,逐步變異成一個小妾的「粘粘乎乎」——
「這就對了!做人嘛,幹嘛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呢?說吧,都看見了什麼事兒?」
陳小寶仰面躺在地板上,捂著嘴巴嗚嗚地哭起來。從褲兜里掉出了一把連掏都來不及的摺疊水果刀。
陳佩蘭眼睜睜地看到了家人們無情的變化。然而最可怕的是,自己腳下「一品夫人」地位,也開始受到了挑戰——
全家上下十來口,是人都看得見,妹子和自己丈夫read.99csw.com之間異常的親昵。沒有方法能夠證明,招娣肚子里的小人,不是高子昂的種子。那麼,自己還能夠為維護最起碼的尊嚴,做些什麼呢?!
「戎大夫?就是不久前搬到你們隔壁二十六號來的戎冀戎大夫嗎?」
陳招娣攤牌了:「我早說是說,晚說也是說,阿爹、姆媽,還有阿姐,我肚皮里裝的,可是姐夫的小人!這個家,今後也得有我們母子的份!」
難怪小的時候,母親總是在對自己說:你是大姐,你就應該少吃一口,多干一點唼!你是大姐,你就應該照顧長輩、謙讓弟妹唼!你是大姐,你就應該……
嚴大浦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小寶,想必你也有難言之隱,今兒就先聊到這兒吧。只是勸你儘早跟著你爹娘、奶奶和二姐,回上海去吧。這北平城多少老權新貴、三教九流、十八山頭的,真不是外來人好混的地界兒。金盆洗手,別再跟著張九那種人……」
在雙目無光的老人身邊,似乎還留著一縷人間溫暖,儘管這是一個旁人看來可有可無的存在……
事實上,那個曾經為他割腕自殺的歐亞混血女孩,後來被確認發生了與自己同樣的精神錯覺,就是秋姍大夫說的「假象妊娠」。只不過,那個叫「夢荷兒」的女藝員,是因為即將擔任一部影片的主角,她高度懼怕懷孕,產生了諸如「停經」等種種生理癥狀;而自己恰恰相反,則是過度地渴望懷孕了……
「別這麼含含糊糊的,小子!到底是懷錶,還是藥盒子?」
「快兩個月吧。聽說戎大夫過去就給我姐夫看過病,他們早認識。戎大夫搬到皇糧衚衕不久,就到我們家來串門了……」
在成親的三個月之後,陳佩蘭已經就明顯地感覺到了高子昂的急躁……這種急躁,也許是他跟馮雪雁那場毫無結果的婚姻所遺留下來的;也許還包括他曾經背著夫人,去幽會一個年輕的女演員,也同樣沒有得到一個「男人的證明」。
一個女人嫁了男人,就應該忘記娘家高高的門楣。大戶出身的小姐,往往不懂這個「低眉順眼就是佔便宜」的淺顯道理。當時,陳佩蘭在心裏還為自己的「前任」,這樣來總結婚姻失敗經驗教訓呢!
陳佩蘭為之九*九*藏*書一驚——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陳招娣她媽,把人家馮雪雁留下的無數高級衣裝禮服,都拿出來進行一番慘不忍睹的修改後,不倫不類地招搖上身。這一類所作所為,連高子昂一度都感到不堪忍受。不得不責成陳佩蘭,「讓你媽行為自重一些」……
嚴大浦出其不意地在那「紅唇皓齒」上擊下一拳。陳小寶的椅子仰面翻過去……
也許就在那個時刻,在陳佩蘭的心裏,一根陳舊的琴弦,被祖母出手這麼輕輕一撥,崩斷了……
馮雪雁留下了那麼富麗的生活環境和方式,曾令陳家人激動了整整一個星期。一對老人一間間屋子地參觀,一件件傢具的撫摸,嘴裏還一邊用上海話「老好的呀——老漂亮呀……」地喃喃感慨不休。拉腔拉調、反反覆復,副市長府上所有北方籍貫的下人,因此都學會了這兩句「吳儂軟語」。
高子昂果然沒有失言,在馮雪雁留下一紙離婚協議書便失去蹤影后不久,便把自己以至娘家,都接進了皇糧衚衕氣派非凡的二十五號院兒。
只有身邊這位再也看不到骯髒與背叛的祖母,總是這樣默默無言、一動不動地傾聽著自己失去了希望的傾訴,如同一尊保留著體溫的泥塑……一個出乎意料的情況發生了——老祖母伸出一隻蒼白枯槁的手,輕輕撫摸著陳佩蘭的脊背:
他的那位出身高貴、才貌雙全的夫人馮雪雁,無時無刻都要把自己與生俱來的優越,壓在這個留洋書生的頭頂上。陳佩蘭值班時,甚至親耳聽見那位全城名聞遐邇的民國元老千金,對唯唯諾諾的副市長大人,尖刻地說出了任何男人也難以接受的話,哪怕這個男人即無地位也沒文化——
「那我問你,為什麼你姐夫『也許』會把個小藥盒子掛在身上?他得了什麼說犯就犯的毛病,非要隨時吃藥不可?」
嚴大浦還是要例行對高子昂的家人,繼續進行傳問。今天,警署刑偵隊的辦公室里,坐著一個滿臉不屑的青年。
陳小寶卻又表現得不知所云了:「其實……我也沒看見什麼……好像就是有個小偷兒,突然搶走了姐夫掛在前衣襟上的……金藥盒子……」
絕就絕在,嚴大浦這一拳可以連人帶椅子都擊翻,就是https://read.99csw.com不見一丁點兒血跡。陳小寶怎麼和張九之流的地痞流氓比手畫腳地學惡,離跟嚴大浦這樣的民國「大內」耍傲,他還太嫩了!
回答是更加不屑的一瞥。這個上海出身的男孩子,生著一張比一般北平男孩子細膩、白皙的面孔,微彎的眉毛和鮮艷的嘴唇,長得活像那兩個美人姐姐。竟讓嚴大浦心底冒出一個無比惡毒的評價——
「現在可打不得她啊,肚子里的小人,都快五個月唼!你這麼狠打,要出人命呀!」
「死絕了才幹凈!老天把個妖怪,托生到我陳家來,我前世做了什麼孽?!好好的日子也不能多過兩天……」
陳佩蘭早就預料到了,陳招娣的這幾句話,的確是早早晚晚都要被她說出口的。早在兩個月前,她就在準備著、等待著妹妹的這句話。
每天都是她開車到市府去接回姐夫,挽著他的手臂笑嘻嘻地一起走進家門;她毫不羞怯地在全家人面前,把雙手吊在高子昂的脖子上,要這要那、撒嬌承歡……
「對對對,就是那個戎大夫。聽說人家可是北平一流大醫院的主治大夫呢!他給我姐夫又聽心跳,又摸肚子的,問得可詳細呢。後來……」
回答還是那麼不屑的一瞥。
嶄新的生活,是需要從「零」開始適應的。下人們對著新夫人和她娘家的一家人,簡直不知道該怎麼伺候,怎麼應對了。他們認為醬油白開水泡米飯「老好吃的」,就逼著所有下人都得跟著吃。主僕區別無非是精米與糙米之分……單單這一樁,簡直就煩透了人!
陳佩蘭無奈地想,要怨,都怨自己的娘家人沒有教養、沒有德行!難道,自己對家人骨肉付出的全部苦心,下場竟然是自己將要落得雞飛蛋打、無處安身嗎?
「是不是怕有誰會因為你軟蛋、松包兒,把實情告訴了警察,以後做了你?」
如果當年能夠甘心於屈尊的家庭地位,憑著自己的長相和性情,好幾個身份非高既貴的住院病人,早在幾年前就讓自己過上衣食無憂的姨太太生活。陳佩蘭生來對個人尊嚴的追求,只有那麼一點點,並不過分的那麼一點點,如今也遭到了徹底的挫折。
「你還有沒說的事兒!對不對?」
「紅唇皓齒的,天生一個做面首的坯子。」
九-九-藏-書別、別……我再也不敢了!探長大人您就饒了小的這一回,我把知道的事兒,通通告訴大人您吶……」
嚴大浦眼睛一亮,故意追問:「我怎麼聽說,是塊懷錶呢?」
因為男主人的突然辭世,二十五號院兒里,霎時愁雲慘霧伴隨著刀光劍影了——
當下人的才不傻呢!他們也知道,太太要比小姨子厚道得多,可眼看著小姨子的日漸得寵、日漸張狂,但凡想留在這二十五號院兒繼續謀生計的,誰不會先為自己留下必要的「餘地」?
她那一雙特別搶眼的紅色高跟鞋,加上十根永遠不忘塗著血紅蔻丹的手指,很快就成為皇糧衚衕的一道風景,成為家喻戶曉的一隻「上海狐狸精」。
陳家姊妹的父親已經看到,高子昂走了,不會有人在乎這個忘恩負義、不知廉恥的小女兒。藉著酒力,他上去就是一個大耳光!這個正值年富力強的男人手重得很,打得陳招娣身子轉了一個圈兒,踉踉蹌蹌地趴在地上。頓時口鼻出血、嚎啕大哭。陳家母親一看丈夫動了前所未有的肝火,也慌了。畢竟她是個做過母親的女人:
陳小寶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兒。
「說說吧,那天,在你姐夫突然倒下的時候,你在電影院門前,都看見了什麼?」
嚴大浦聽著陳小寶,一口本地的油腔滑調,已經學得八九不離十,差點兒又笑出聲來。這孩子顯然不笨,這麼短的時間就把自己調|教得像個北平小混混了。
祖母突然在這個時刻,決定把歷史的真相,告訴這個曾經竭盡全力而身心俱裂的大孫女——
「……《紅樓夢》里的歌唱得好哩,『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高子昂你聽著,我爸爸既然能讓你當上這個副市長,也就能像轟一隻蒼蠅一樣,重新把你趕走!」
「後來戎大夫還跟你姐夫說了什麼?」
陳小寶的臉有點兒泛白了——他真正不敢說出口的,的確不是跟什麼大夫什麼病有關的一切。他不敢說的是,哪路的賊子出手搶走了那個金藥盒子——其實他看見了,也認出來了……
男人的心,小孩的臉。真正沒有想到的是,高子昂這麼快就把枕頭,搬到妹妹的床上去了。自己的愛與寄託,在如此短暫的瞬間,便煙飛火滅——也可見當年馮雪九-九-藏-書雁的那一番無力回天之苦了!
「就是,對——啊!您老說得對!倆月前,戎大夫被我大姐請到家裡來喝茶,他就……」
一個大個子刑警彎腰,把陳小寶活像抓小雞似的,從地板上提溜兒到椅子上,供探長大人接著問話:
「好小子,還敢藏著傢伙來見官呀!小赤佬,你他媽的神氣個屁!聽著,這四九城裡的黑道大哥、二叔……官爺我見得多了!今兒個不想開腔是吧?那就在我們這兒蹲一宿也不賴。來人,把這膽大包天的上海癟三給我押下去!罪名——非法攜帶槍械刀具,蓄意襲警……未遂,人贓俱獲!」
「也許是塊懷錶吧……我也沒看清楚。」
於是,自己漸漸養成了一個「大姐」應有的心態,包括自己剛剛開始改變命運,馬上就把「升天的福氣」,分給了娘家的每一隻「雞犬」。
也許這個家,本來就不屬於我們陳家這種人。祖母過去不是說過「命里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滿斗」么?
對於陳家來說,這是個他們當初就是做夢也沒有任何想象依據的大宅門——兩進的青磚大院子,迴廊連接著大小五十多個房間;光是廁所,就有五個。好幾間主人使用的房子,屋裡鋪著厚重的羊毛地毯,他們這一家人甚至說不出這些地毯的質地……
陳佩蘭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她默默地摘下別在捲髮上的一朵小白毛線花,走出了客廳……
那麼,自己將向何處去呢?
就在提到「張九」這個名字的時候,陳小寶臉上迅速掠過了一片驚恐,並沒有逃過嚴大浦那雙職業警探的眼睛——
「後來我沒細聽,凈是些挺專門的詞兒,什麼『早搏』、什麼『不全』的。您知道,我大姐出嫁前,就是戎大夫他們醫院的護士。好像我大姐忒擔心,可還一個勁兒地安慰我姐夫『不要緊』,『有特效藥』……姐夫打那兒以後,每天幾次按時吃藥,還特地把懷錶換成了一個小金藥盒子,經常掛在身上。」
「八成是……是個像懷錶一樣的藥盒子。我真的沒看清楚啊,探長大爺——」
「有多久了?」
後院還有那麼大一座玻璃暖房,高副市長說,那裡面的花草、盆景,就值好幾千塊大洋——奇花異草的名字並不重要,關鍵是它們的經濟價值,就讓人喉頭髮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