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隆龍有話要說，故意裝腔作勢地咳嗽了兩聲：「諸位，我已經摸清了那個搶了高子昂金藥盒子的三隻手，是歸在哪個山頭兒的人了！」

孫隆龍立刻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這胖子怎麼什麼都知道了呀？！」

戎冀大哥哥一般地安慰了秋姍一句：「一定不會的。相信我，小……同行——」

曾佐開始指槐罵桑：「嚴探長是何等出色的人物，你們倆娃娃如何能夠想跟誰喝茶就跟誰喝茶，想和誰吃酒就和誰吃酒？從來以往，值錢的情報是怎麼得來的，你們還弄不明白呢！」

秋姍已經幾次聽到戎冀這樣開玩笑，總是覺得自己當年沒有被男同學們稱作「校花」的榮幸，倒成了不倫不類的一朵「小花」，多少讓自己感到哭笑不得。可不得不承認，戎冀這種幽默的恭維，挺討自己的歡心。

陳招娣被小心地蓋在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下面。

正在走神兒的時候，她發現，一雙熟悉的眼睛正在背後注視著自己……是曾佐。也許，他已經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而且一直都在觀察著自己和戎冀。

警員正用擔架把遺體往門外抬時，陳招娣的一條手臂，就像企圖提示什麼一樣，突然從裹身的翠綠色軟緞被子里垂落到外面……

他的部下也都納悶，這位大大咧咧的頭兒，能夠如此耐心等著女人抽泣聲的停止。

「您認為，胞妹不會是……自殺，或是還有其他什麼死因么？」

嚴大浦看到，這個嬌媚的上海女人的眼淚，是真的——掛在細皮嫩肉的臉蛋兒上，真如同是戲文里形容的什麼、什麼「梨花帶雨……」

曾佐手裡的紙牌「嘩啦——」一下子都被他甩到地板上了。屋裡霎時一片寂靜……

正在這個氣氛「非常不好」的時刻，滿面春風的秋姍推門進屋，一身淺藍色的長袖府綢連衣裙和臉上一層罕見的淡妝，使她變得比以往平添了女性的嫵媚。空氣里開始瀰漫著一股好聞的法國香水味道……

這一幕，看得小町和隆龍兩個大孩子倒吸一口涼氣——真怕曾佐這條輕易不露牙的「大灰狼」，被激出骨子裡的血性來，再狠狠地咬上胖大浦一口。

不料陳佩蘭聽到嚴大浦這蘊含著「侵犯ｈttps://ｒｅａd.９９ｃsｗ.ｃｏm性」的問話，表現得十分鎮定：「無論她是跟誰搞出的……小人，總是我們自家的骨肉。我們陳家在上海，常年住在小里弄的亭子間里，相依為命多少年。您也許不太理解我們這種人家的相依為命……」

與陳佩蘭的談話，嚴大浦可謂是一無所獲。但是，長期以來與各類犯罪者打交道的經驗，他產生了一種無法擺脫的直覺。那就是，陳佩蘭太過於……從容不迫了——

「興許……知道了。」

戎冀就像是差點兒脫口，把在大學時秋姍的雅號「小花」，給叫了出來。

「夫人，我代表市警署的同仁對您和您的家人，表示哀悼。還請您務必節哀順便。」

到現在，只有秋姍一人遲遲沒有按時來玩兒牌。

眼看著一場聚會即將不歡而散，還是紫姨打了一個溫情的圓場：

「夫人您誤會了。只是因為高副市長府邸的門檻太高，鄰里們與您一家人不易親密來往罷了。咱們言歸正傳——胞妹陳招娣小姐，昨天，真的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樣子么？」

「為什麼要說我會『不太理解』呢？我自己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嘛！整條皇糧衚衕的人，都稱讚您的……孝道。」

秋姍低聲對大浦說：「送院屍檢，讓大夫們看看，我的診斷對不對？」

大浦請秋姍上前看看死者身體的外表，既沒有生前遭受過暴力的任何外傷，皮膚、口腔粘膜和角膜……也都沒有呈現出中毒后的特殊反應——看樣子，又是一個……「心臟猝停」了。

孫隆龍咧嘴呵呵地傻笑，卻發現其他人，都在琢磨紫姨這番「閑話」的內在含義……

「您不妨也抽時間去問問我家裡的其他人，包括那些下人們。也許怪我最近一直沒有太……在意她。畢竟，她還沒有出嫁就先懷上小人這件事情，還是讓我們姊妹之間的關係，比以前疏遠了一些……」

秋姍「深表同情」地說：「辛苦！我希望您做出的結論能夠證明，亡靈的不幸，跟我最近提議她服用的維他命和鈣片，沒有因果關係。」

坐在紫姨的小牌室里，嚴大浦心猿意馬地想著張九和陳招娣那亂糟糟的事兒，也沒心好好玩兒九九藏書牌。

「招娣她……她吃完晚飯不多久，就說有些……有些累了。讓您笑話了，這是……是家醜——她身上已經有……有喜了。」

接到報案后的嚴大浦，特地叫著秋姍一起趕到現場：只見被布置得五顏六色的房間里，沒有絲毫被擾亂過的痕迹。

這一回，被請到警署問話的，就是高副市長的遺孀陳佩蘭了。

人群中開始了七嘴八舌的低語：報應！聽說了么，最近有人在這二十五號後院牆根兒，子時前後看見有個穿著長斗篷的人影。高挑個兒，說忒像高副市長那位至今生死不明的原配夫人……

「媽，明天就叫何四媽去買條大草魚，割兩斤肉。」

嚴大浦這才發現，自己曾經低估了眼前的「小護士」。從她的對答如流完全可以得出一個新的結論，便是「這個上海女子可不簡單」！

嚴大浦不慌不忙地接茬兒道：「早有耳聞，請夫人不必介意。我們只需要知道，作為親姐妹，夫人您對這個……事實，內心的感受一定不太……好吧？」

戎冀自嘲地聳了聳肩膀：「看樣子，今天一到醫院，就要直接站在解剖台上了。」

嚴大浦把詢問轉入正題：「請問夫人，昨天晚上，您最後見到胞妹陳招娣小姐的時候，沒有發現她有什麼異常的表現么？」

說到張九這人，大浦跟他打過些不大不小的交道。那人四十正當年，也是個野心勃勃的年齡。據說他做人做事，一向講究「兔子不吃窩邊草」。住在皇糧衚衕，卻從不允許手下人對左右鄰里胡作非為、橫行霸道，做出什麼出常軌、遭非議的事來。他甚至公開還放出過話來，說自己從來有心盡責地「護著皇糧衚衕的街坊，不受外人的欺負」呢！平日倒也真是與居民住戶，保持著相安無事的正常關係。

小町馬上表現出誇張的興高采烈，她是真不希望曾佐和秋姍為了那麼個半路殺出的什麼「同窗」，掰了友情：

嚴大浦追問：「他有沒有對你說，為什麼這麼湊巧，他也跑到那家電影院，去看同一場電影？」

畢竟，高家的二十五號院兒，也是皇糧衚衕里屈指可數的一處好房產。加上副市長那位風情萬種的狐媚小姨子，正是「江山美人九九藏書皆難捨」。

秋姍已經感覺到了屋裡因為自己產生的異樣氛圍，她收斂起了臉上的笑容。

「就是因為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個東西，是個啥東西，你秋姍姐才應該去好好地跟人家……會會嘛！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不是？」

在二十五號院兒熙熙攘攘的大門口，秋姍看到提著皮包的戎冀，也站在圍觀的人群外，正朝自己這邊好奇地張望著。她主動走過去，依舊刻意地跟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用周圍的人多少都能聽到的聲音說：

小町一縮脖子閃開來：「以為人家都跟你一樣吶！」

孫隆龍疼得齜牙咧嘴：「對不起，對不起……」

心理作用？老太太到底想對我們說啥呢？

這些個議論和傳聞，沒有溜出正在搶拍照片的小町的耳朵；像只獵狗一樣跑來又聞又嗅的孫隆龍，也聽到了諸如此類的風言風語……

副市長的屍骨未寒，皇糧衚衕二十五號的高家大宅，又報了一喪——陳招娣死在自己的閨房之中。早上，被家人發現時，屍體已經僵硬了。

小町聽隆龍這麼一說，也覺得有問題了：「曾律師可知道這些？」

她就像對警方的任何質疑，都做好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精神準備。

曾佐站起身，離開秋姍坐到紫姨的旁邊，想點火抽煙。洋火卻被他一根接一根狠狠地划斷了……紫姨親自為曾佐划著了一根火柴棒兒，輕輕地遞到他的眼前。

紫姨說：「信不信，心理作用還真的就能把豆腐變成魚。至少是吃在嘴裏像極了魚。我記得，小時候在杭州的靈隱寺，我吃過一頓好豐盛的大餐——滿桌子的雞鴨魚肉。我吃完了以後，竟還覺得……怪油膩的！後來我父親才告訴我，這一桌子『雞鴨魚肉』，統統是和尚用豆腐乾、豆腐皮、麵筋兒、香菇之類做的素齋！竟沒有使用一丁點與動物有關的材料。你們說，這人的『心理作用』，奇妙不奇妙？」

這話表面上是說給小町聽的，誰都明白，為的是解釋給她身邊坐著的那位小心眼兒「大訟棍」。小町見自己的娘老子，居然也不護著「自家人」，更不高興了：

「陳小姐是我的病人，警署就讓我順路先過來看看。戎大夫您這是要上班去嗎？九九藏書」

「這正是我們全家現在最急於想知道的結果啊！嚴長官，警方不會是已經得到了醫院屍檢的結論，偏偏不想告訴我們吧？」

嚴大浦倒是有點兒幸災樂禍，斜眼看了平日里的「死對頭」曾佐，用懶洋洋的口氣說：

「我們如何就不能一起吃一場酒？你們可是好久都沒有跟我碰杯了啊——人生苦短，思醉當醉。更何況，佛說，『前世回眸五百次』方能『換得今生擦肩過』呢！我們聚在一處玩兒到今天……容易么，各位？」

「媽，您老糊塗啦！誰知道那個姓戎的，是個什麼東西。」

小町說：「你這完全是心理作用，魚就是魚。不像魚，到了嘴裏到了肚子里，它還是魚！」

秋姍特意選擇了坐在曾佐身邊的位置：「這塊料子不就是您前年送給我的嗎？香水是巴黎的，什麼牌子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是曾佐去年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陳佩蘭臉上迅速地略過了一片自嘲的陰雲：「探長大人您是在……撿好聽的話說給我聽呢！我知道，皇糧衚衕里的好人家，從來也沒有真正接納過我們……」

就在那個瞬間，還是細心的秋姍一個人發現：陳招娣的左手腕上，有一個不足半寸的淺淺的傷口。像是用刀片輕輕劃了一下，沒有留下一點血跡。不注意觀察，甚至都很難發現……

大浦連忙提出自己的要求：「要做紅燒魚，可別做那種啥法蘭西的炸魚塊兒。沒頭沒尾的，吃著都不像魚！」

孫隆龍咬著小町的耳朵：「大律師梳不順自己那一肚子的亂毛了。」

「你們誰也別誤會——是我批准你秋姍姐，跟那位戎冀大夫去吃晚飯的。」

秋姍不高興了：「人家怎麼就不能去那家電影院？怎麼就不能去看同一場電影？因為那是一部好萊塢的新片《出水芙蓉》啊——副市長一家子能去，他怎麼就不能去？！」

曾佐一直陰沉著面孔，又在令人眼花繚亂地洗著手中的紙牌。紫姨一邊給小點兒梳毛，一邊含笑欣賞著曾佐獨到的技巧。

旁邊的警官都覺得有點好玩兒——自家這位頭頭兒在教訓陳小寶的時候，跟此刻的溫文爾雅簡直是判若兩人，此刻表現得如此「憐香惜玉」哩。

秋姍這會兒聽出了曾佐九-九-藏-書的弦外之音：「曾佐你這是說誰呢？我愛跟誰喝茶就跟誰喝茶，愛跟誰吃酒就跟誰吃酒！」

紫姨率先打破了沉默：「秋姍，這個顏色挺適合你！今天你用的香水味道很柔和，是什麼牌子的？」

孫隆龍不服：「不信你待會兒看著吧。今兒下午我就在御膳房門口，看見秋姍姐姐跟那個姓戎的大夫一起往裡走呢。人家豈止是一起喝茶，這不明明是在一塊吃酒嘛！」

曾佐似乎被深深吸入心肺的一口三五牌香煙，鎮定住了情緒。但他將以往總是投放在秋姍臉上的目光，空洞地投向了天花板。

小町一把抓住隆龍的一隻耳朵：「是你告訴曾佐的？是不是？你給我——招！」

大浦想到，自從認識了陳小寶，交好了陳招娣，張九會不會過去自己不曾意識到的一種「抱負」，開始在心底「蠢蠢欲動」了呢？

到底是秋姍，性格中的纖細使她發現，陳招娣的床幫一側，褥子被什麼液體，濡濕了一大塊；床底下放著一隻洋鐵皮桶，裏面盛著大半桶清水；還有一隻提把大茶壺，大得可不像一件閨房裡使用的器物，裏面卻是空的……

秋姍有點不自然地張了張嘴：「我……聽戎大夫說，高子昂的心臟，的確有些問題。比較頻繁的早搏，還有明顯的供血不全……還說，正是他建議高子昂按時吃藥。但是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次因為一點小失誤，就突然發生了……猝停。」

陳佩蘭的母親在大女兒和小兒子的扶持下，出現在大門口的台階上。老婦人終於不顧一切地衝著運走了小女兒遺體的車子，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嚎啕……

嚴大浦眼睛亮了：「是不是張九的人？」

曾佐發現低頭不語的秋姍，眼裡含著點點淚光，也不禁心頭一酸——這麼要強的一個女孩子，還不多見她這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樣呢！不過，她沒有像過去那樣，面對自己的蓄意挖苦，直接表現出內心的憤怒，是否恰恰說明了她肚子里「有鬼」？

誰都聽出了秋姍一連好幾個「怎麼」，明顯地在為自己那位老同學辯解，卻又誰都說不出反駁她的理由。

陳佩蘭從一走進警署落下座，就把一條繡花手絹捂在鼻子上。聽到嚴大浦溫和的問候，馬上開始抽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