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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武家姑娘 2、阿鐵與御前大人

四、武家姑娘

2、阿鐵與御前大人

「阿初……」
「你叫多吉吧?」
「嫂嫂危險,快趴下!」
「有樣東西想讓伊左次兄看,等他能如常說話后,方便通知我一聲嗎?」
「阿鐵,這次一定要逮到犯人。」
「我告訴惣助,這種東西還是拆開賣的好。惣助腦袋空空,器量又小,只有貪念比別人強,還推三阻四,不料……」多吉的神情突然轉為嚴肅,「那件和服竟當著我們的面動起來。」
回到姐妹屋,鐵二郎又一面教舍吉一面修木屐。阿初立刻告訴他們,伊左次已能離開倉庫,也將他對腳下木屐的看法轉告鐵二郎。
(好像看得見什麼……)
「真乖。接下來許多事需要阿鐵出力,鈴鈴就待在我家吧。我會拜託嫂嫂弄飯給你吃。」
女傭重重點頭,豐腴的下巴刻上兩道皺紋。
阿初眨眨眼,單手摸上臉頰。四周的黑暗頓時如煙霧消散般逐漸變淡,房內的情景重回眼前。
「只能聽懂這調皮蛋的話。阿鐵,填飽肚子就得出門嘍。」
「小姐,你怎麼拿著那玩意?」
阿初連忙返家。從牛込回來剛扒過晚飯的六藏,與伊左次相對而坐。伊左次身旁則是源庵家的女傭,坐得四平八穩,像根頂門棍般支撐著伊左次。
淺井屋再三出口誠伊左次,千萬不能讓政吉得知鴉片的事。
「現下真的不能放他出來嗎?」
阿初渾身一震,伊左次兄竟然在對我講話。「是?」
鐵二郎笑著取出木屐。重新刨過的桐木色澤鮮明,也換上新鞋帶。
「阿初未免太會使喚人。」
「阿初,沒啥好驚訝的。八丁堀當然也會有私奔的姑娘,就像我那混帳兒子,」武左衛門罵一句,「身為嫡子都自願離家了。」
男子——多吉巨大的身軀彷彿突然消了氣。阿初再膝行向前一步,以最平穩的語調問:
伊左次緩緩搖頭,不像回答阿初,倒像是自言自語:「他總是把左邊鞋帶綁太緊。還有,再刨一下就會好走很多。」
「別這樣推我們家的牆。這房子不怎麼結實,你這麼大的身軀一推會倒的。」
御前大人透過右京之介,交給阿初一封長信。為讓阿初容易看懂,使用許多簡單的平假名。信中寫著,關於淺井屋與鴉片的事,就放心交給右京之介,而打倒天狗的辦法,御前大人正在翻閱古文獻與紀錄,要阿初再等一等。至於「和尙」,御前大人也希望與阿初一同去相見。和尙身上確實充滿謎團,也許不是尋常的貓,雖不致危險,但切勿輕易靠近。阿初牢記在心,將信鄭重放在神鑫上。
源庵的住處是一幢面渠道的獨棟房屋,家中大小事都由通勤的女傭打理。這名年近五十、老闆著臉的女傭,與源庵的關係似乎不尋常,因此無所不管。由於有她坐鎭,不僅阿初,姐妹屋的人平日也幾乎不會造訪。有事的時候,都是源庵出診。
「他開始胡言亂語,說在夢中殺害阿秋,我十分意外。我一心認為,政吉是為掩飾阿秋離家出走而捏造神隱的謊言,就和姐姐的情況一樣。但政吉愈來愈不對勁,最後居然懸樑自盡,這……都是我的錯。」
話聲像醉酒般走調,渾濁模糊。阿初注視著伸出格子縫隙的那隻手時,另一手也試圖撥開破窗紙。十指抓向半空,不停蠢動,彷彿在表演奇特的法術。
「父親。」六藏挑明道。「既然右京之介大人向他父親報備過,我想這些事也該一五一十地讓古澤大人知道。」
「阿鐵!」
「今天早上,趁頭子娘端早飯來時,托頭子娘找的。我說要連其他木屐一起修,頭子娘便買了各色鞋帶。」
「它還小。」
「總之,我得先回崗哨,解決多吉一案。這個嘛……明天午後,我會再來。方便讓伊左次住這兒嗎?我想讓一個人親自聽伊左次的說法。」
「然而,父親卻冷言以對:你做了惡夢,你這才叫著魔。那個死在養生所的女人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倉田家的女兒十五歲時遇到神隱便消失人間。父親過世前依然如此堅稱。」
「拜託,放我出去。求求你,把我從這裏放出去。讓我出去和大夫談,我要跟大夫討葯……」
「阿鐵怎麼絆住他的?」
箭朝阿初的叫聲射來,刺穿阿好的袖子,釘上門柱。阿好瞬間騰空,驚叫著縮手,扯破了袖子,跌落在地。
「真是個嚴厲的問題。」倉田主水淡淡一笑,卻顯得有些悲傷。阿初不經意一瞥,發現榻榻米上的血色明顯變濃。
阿好笑著問蹲著的阿初:「你們在聊什麼?」
「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多人。」
「是啊。」源庵打個酒嗝,擦掉額上的汗。「那一類的毒,除靜待體內的毒排凈,沒別的辦法。綁住手腳,讓他無法傷害自己,只給他飮食,熬個三天應該就能出來。」
「很多地方。放心,我不會冒險的。」
滾落的龐然大物,是個戴斗笠、拿著大酒瓶的陶制狸貓擺飾。
「大夫這裡有倉庫?」
來訪的不是別人,正是古澤武左衛門。
巨漢左肩朦朧浮現女人白晳的面孔。她的眉毛、眼尾下垂,彷彿隨時都在笑,但極為瘦削,是患有重病嗎?
男子一副「究竟怎麼回事」的表情,望向六藏。六藏故作不知地看著阿初。
女傭瞪阿初一眼。泥土間里人聲吵雜,又冒出嬰兒格外響亮的哭聲。
「不,確實如此。尤其在淺井屋的事情上,我又扮演一個糊塗至極的角色。」
「道佑大夫不是提過?我的病是治不好的,買再貴的葯也沒用,你不要被騙了。」
阿初抬起頭問,「那是伊左次兄?」
「藥效消退時會全身無力,像染患瘧疾般顫抖不止。向他說話也傻愣愣地不應,神情總半夢半醒。」
阿初總覺得心浮氣躁,但也明白不能性急沉不住氣。這時候唯有強自忍耐,專心做生意。相比之下,六藏等人在牛込的舊衣鋪埋伏,等候不知會不會出現的武家姑娘,又四處打聽有沒有哪家舊衣鋪曉得這麼個人,定然更加心浮氣躁。然而,神秘窄袖和服與武家姑娘間僅有這條線索,也只好耐著性子繼續等待。
「倉田大人似乎根本不相信木屐鋪的阿秋遇到神隱?我也聽聞,大人絕不接受任何離奇怪誕之說。這是為什麼呢?」
「就形同人質。」六藏接著道。伊左次頹然點頭。
「其實用不著你們請,我早就想上門拜訪。」
此時,阿初注意到,他的坐墊旁又出現血滴。頭一回在木屐鋪看到他時,他也淌著血,所以阿初才會問舍吉是否受傷。
六藏不作聲,往煙管里裝起煙草。
那窗紙破破爛爛的,但並非歲月侵蝕,而是遭人戳破。
「不過,你還真是身懷絕技,我實在比不上。不管是將勒索信射進長野屋的矢場楊弓也好,在木屐鋪偷襲阿初、今天為難我們的吹箭也好,花樣倒挺多。」
「古澤大人是指……」
「哦。」武左衛門再次上下打量阿初,「原來如此,你配右京之介確實委屈了些,他也真是沒艷福。」
「倉田大人……雖未與淺井屋勾結,但把一切攤在他面前妥當嗎?難道不怕他告訴淺井屋的老闆娘?」
「惣助渾身發抖,嚇得屁滾尿流,差點沒掉淚。他腿軟想逃跑,不料和服一動,包裹般緊抱住他,害他跌了個四腳朝天。這一跌,窄袖和服彷彿頓失去支撐,掉落在地。我順手揀起,那和服比隆冬的大川還冷。」
「但這才剛開始。等藥效盡退,再也無法忍耐,情緒便會爆發。原本病懨懨的,卻常鬧到讓人納悶,不知哪來的力氣。我還見過把足夠一人環抱的瓷火盆,從六帖大房間一頭仍到另一頭的患者。」
「喂,拜託,那邊的人,有人在那邊吧?」
「有源庵大夫照顧,不用擔心,我等一下也會去探望。鐵二郎兄還得換繃帶及服藥,幹活雖好,但別太勉強。」
「沒用的。」女傭嗤笑,「這倉庫堅固得很。」
「你今天要去哪?」
倉庫里的伊左次聽見兩人離去的腳步聲,又恢復懇求的語氣,放聲哭泣。
她猛地回頭。「那種米蟲,大夫判斷只能那樣讓葯退乾淨,不然沒辦法治。我會守住他,避免他死掉。」
解藥生效,不枉源庵悉心治療,伊左次保住一條小命。當晚,阿初讓阿鐵在腳邊一同入睡。妥當安排多吉后,六藏回到家時已近天亮,休息不滿一個時辰,又立刻趕往牛込。。
「我能去看看嗎?」
那是極度乾澀的男子話聲。阿初與伊左次沒交談過幾句,一時無法辨認是不是他的嗓音。不,暫且不提是或不是,她根本不敢相信如此恐怖的聲音出自人類口中。
「所以,他說有件事是我才辦得到的,就是把鴉片藏在木屐的鞋帶里運送。」
男子的嘴唇顫抖。「阿靜。」
鰻魚鋪的老闆緊張兮兮地來到小巷,握著圑扇,嘴巴張得老大。
鐵二郎低聲喃喃:「伊左師兄哪會笨拙。」
阿初慢慢坐下,一手扶著榻榻米,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哎,古澤大人,別如此責怪您的長男。」倉田主水微笑道。
「阿初,時候差不多了。」阿鐵也幹勁十足,「要去找和尙嗎?阿初認識的那個偉大武士,叫御前大人吧?他不是也很想見和尙?我來帶路。」
「你想幹嘛?」
「大夫,伊左次兄情況如何?」
「我責怪姐姐,為何賭氣不肯早點回來,她卻悲傷地別過臉。剛失去孩子時,她一度想返家,到八丁堀附近時,巧遇進出家裡的商人,便問起大當近況,對方告訴她夫人已過世。由於姐姐容貌改變太大,且一身貧寒憔悴的模樣,那人沒認出她,便說,倉田家自女兒遇上神隱,便沒一日開朗。」
「那發生在我住的雜院里。惣助常來找我,吃我的住我的,反正就是敲我竹杠。但有他在,我做事比較方便,也就隨他去。當時我們聚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因為惣助滿心以為把和服拿去雜技棚賣可以大賺一票,帶了好酒上門,於是我們痛快暢飮。
阿初朝方寸大亂而厲聲尖叫的男子又膝行一步,耐心地說:
武左衛read•99csw.com門笑答:「正是。阿初,可以抬頭了。」
「對,沒錯。」多吉恨恨地說。「世上的一切,我全看不順眼。」
阿初個子比她小得多,頭頂也只到窗框下緣。阿初伸直背脊,豎起耳朵,裏面果真傳出類似狗的低鳴聲。
「家中只有兩個孩子,姐姐十分照顧我,且因母親體弱多病,從小便是姐代母職。當然,姐姐的失蹤,對年幼的我是樁天大的悲慘。我不斷追問姐姐上哪去,哭著央求父親快找出姐姐。但父親只告訴我……」
多吉顯得十分痛快。「無論如何,畢竟是那樣的東西。我哪曉得袋子賣出後會發生啥事。我很好奇長野屋和山本町木屐鋪的境況,果然,長野家的女兒不久就遇上神隱。」
「是啊,阿靜。你心愛的老婆。」
「看樣子,是那扇窗。」加吉嘴角露出淡淡的笑。「阿鐵一路跑過去。對方想必是被絆住,無法逃脫,才會拿箭亂吹。」
「你怎麼曉得阿靜?」
「嗯。」六藏簡短應一聲,緊緊盯著伊左次。
「不,我很笨,師傅也這麼說。」伊左次搖搖頭,沉聲繼續道:「鴉片很貴,但我小有積蓄……因為以往沒地方花錢。我幾乎不喝酒,也不碰賭。」
真不該空手出門,早知道應該請嫂嫂找件衣服讓伊左次替換——阿初半路突然想到,於是在附近尋得一家舊衣鋪,便匆匆進去,說要給病人當睡衣穿的,買兩件洗過多次、布質變軟的單衣,才趕往西川岸町。
阿初連忙為武左衛門帶路。武左衛門輕裝現身,連隨侍的中間也沒帶,輕快爬上姐妹屋陡峭的樓梯,踏進關著多吉的房間。
「大夫很忙。」
「我一口承應,這一點也不費事。當然,必須避開師傅和鐵二郎,但我經常單獨熬夜趕工,師傅也已放手讓我完全自主,所以我從未被懷疑。我們約好交易的暗號,小酒館那人或留造會派女人來,帶貨上門就說要修木屐,取貨時便說想換鞋帶,一切都很順利。」
驀地,阿初不禁思索,絕不愚蠢的倉田主水,為何如此輕易遭淺井屋的老闆娘、較他年長的表姐利用?據右京之介說,他在女色方面的傳聞亦不甚佳。莫非他是在懷念遙遠過去無法親自拯救的姐姐,將姐姐的影子套在這些女人身上?
「是啊,阿靜。你心愛的老婆。」
「這可難講。」
加吉一副當之無愧的神情。「那麼,我得去招呼客人。舍弟,跟著我。別怕,有源庵大夫在,伊左次兄不要緊的。」
「阿初,你不要緊吧?」阿好奔上樓。
她粗壯的手往腰上一插,點點頭:「若他熬得到那時候。」
「不過,大爺,您懂得真多,居然知道那是白毛藤。」
「阿初?」六藏回過頭,厲聲道:「你……」
此時,二樓包廂的窗戶打開,一名男子飛身而出。他跨過窗檻,跳上屋檐,往旁邊跑去,將屋頂木板踩得喀嗒作響。這個體型驚人的巨漢,露出衣擺的雙腿,和樹榦一樣粗壯,右手握著吹箭的竹筒。
等母親抱著幼兒離開,阿初便趕緊湊到源庵跟前,那股酒味益發濃厚。
「阿初,在這兒。你幹嘛拿著木屐?」
「阿鐵的耳朵受傷,我剛幫它上過膏藥。」
阿初一上樓,便瞧見鐵二郎與舍吉湊在一起,手裡還拿著鑿子。
「木屐。」伊左次舉起皮包骨的右手,指著杵在門口的阿初。「你的木屐。」
抱著鈴鈴下樓到店裡,不出所料,阿好非常高興。她立刻拿出小碟子,說是早上賣剩的,給了整條沙丁魚乾。阿鐵也湊到小碟子旁吃起來。
「是。」
她收起勺子、蓋好水瓮,沾濕的雙手像男人般在袖子上抹乾后,才說:
「日子就這麼過去。約莫是入秋時節吧,忽然談起小姐的親事。」
「加吉叔,」阿初叫著,從樹籬后跳出。「他要逃走了!」
榻榻米上鋪著舊席子,兩人就在上面幹活,周身木屑四散。
「那麼,這窗戶也是……」
「倒是不多,但瞧得明明白白。因為我爹就是那樣死的。」
阿初帶舍吉到廊上,加吉恰巧步出隔壁房。
六藏一笑。「沒錯。然後呢?」
「再者,你也別再誤會倉田了。」武左衛門繼續道,只見倉田主水垂下目光。
阿初揮手引起鰻魚鋪老閲的注意,打手勢要他們待在原地別動。老闆、客人、端菜的姑娘,全中邪似地點頭,挨在一塊。炭火中冒出的煙益發濃厚,甚至流進小巷內。
「惣助嚇壞了,竟想燒掉和服。所以我乾脆接收,拆掉和服,縫成袋子賣……」
「是的。雖然錯得離譜,但當時的我不明白,每天都感到非常愉快。」
阿初與她正面相對,被她狠狠一瞪,不畏縮也難。
多吉彷彿沒聽見阿初的話,仍自顧自地笑。六藏不禁發狠:
——要不要幫我的忙?倘若能替我運鴉片,我可以便宜賣給你。
探頭往樹籬內一看,鰻魚鋪的人們一個個蹲下,眼睛睜得斗大。一陣陣煙從炭火上冒出。
「大夫,箭上可能有毒。」阿初憶起惣助的死狀,連忙提醒源庵。
「我也不知道,現下只能相信古澤大人。」
「那正是姐姐。」或許是不堪回首,倉田主水垂眼低語。「她染患嚴重的癆病。我雖不是大夫,也看得出她恐怕活不過一個月。但那張臉是疼愛過我的臉,那雙手是照料過我的手,我不會錯認。」
鈴鈴抬頭朝阿初喵一聲。
幻象在此中斷。
「哪裡,是我們受右京之介大人照顧。」
「對不起,請讓一讓。」
詫異的倉田主水立刻趕往小石川。
「是的。」阿初三度伏拜。
「真是感謝,但……」阿鐵歪著頭,「我沒看過和尙餓肚子。它平常總是一副吃飽喝足的樣子,所以我不怎麼擔心。」
「你都瞧見了,我沒空。」
「那麼,我去見它時帶點吃的吧。」
她佇立原地,盤起粗壯的胳膊,雙眼淋到水似地眨幾下,開口道:
阿初愕然倒抽口氣。大概是為緩和陰鬱的氣氛,古澤武左衛門不計形象開起玩笑,大聲插話:
「沒什麼不行,不過看也沒用。那傢伙現下望見日頭,大概也不曉得是什麼……喂,怎麼?還是咳個不停?」
「嗯。看得出來?」
然後,源庵便扯開破鑼嗓子,大喊「下一位」。一個工匠打扮的男子,弓背咳嗽著進房。
「沒有,沒什麼」
「昨天送到這裏時,伊左次兄不是這樣的。」阿初疑惑道。「他只像個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的病人。」
那陣叫喊背後,隱約有某種輕盈物體「卡啦卡啦」隨風而轉的聲響。不止一個,是許多個。甚至摻雜幼童的笑聲:多吉叔叔,我要一個風車……
「不過沒那麼大啊。」
「孩子們都很喜歡你,是不是?一看到你就跑上前喊著:多吉叔叔,我要一個風車。對嗎?」
這天日暮時分,阿初在店裡忙著,見源庵鑽過門帘,她正想招呼「大夫,今天的滷菜很好吃」,卻發覺他神色十分難看,頓時噤聲。
「不曉得伊左次兄情況如何?」鐵二郎客氣地問。
「是白毛藤,這男子身上有相同的味道。做風車等玩具時用的漿糊,便是以白毛藤的根煮成的。黏性佳,幹得也快,但是有毒。快去告訴大夫。」
「小姐,吹箭就麻煩你。」
會是誰呢?阿初思索著,古澤武左衛門大手往她肩上一拍。
武左衛門的一陣說唱被打斷,顯得十分掃興。「怎麼,不是啊?」
「原來如此……」六藏不禁嘆息,「發生過這種事啊。」
不過,望著阿初的那對眼眸及神情,確實與先前不同。四、五年前,日本橋東邊的雜院傳出瘧疾,姐妹屋多年常客也得病。阿好不顧自身安危,天天去照顧,所幸對方撿回一條命。當時,聽說已無大礙后,對方的神情果然與此刻的伊左次相同。彷彿死神手中的鐮刀擦過頸項,逃過一劫的人,便是這樣的神情。
吹箭男子不僅身材魁偉,五官及腦袋也很大。阿鐵覺得他像岩石,果真,不論肩膀或胸膛都十分厚實,胳膊直有阿初的腿那麼粗。
阿初伸手制止哥哥,膝行向前一步,接著說:
男子雙手掩面,向六藏哀嚎:「她是什麼人?怎會講這種話!」
「我們再買新的。」阿初重新握好桿面棍,環視四周。「箭是從哪裡……」
不過看起來已不怎麼氣就是,阿初心想。但多虧武左衛門這一插嘴,倉田主水的精神多少振作些。
男子舉起捆綁著的雙手,擦拭流汗的額頭。
或許是看到這情形,六藏與阿好奔出後門。阿初將懷裡的阿鐵托給嫂嫂,隨即轉身幫忙加吉。
說完這些話后,倉田主水的姐姐不久便病逝。當時還不到三十歲。
男子約莫三十歲吧。他不快地(這也是理所當然)別過臉,發脾氣般噘著嘴,模樣猶如孩子,跟巨大的身形及老成的臉實在不搭調。
「她病得很重,是什麼病?阿靜受很多苦嗎?看著她受苦,你一定非常難過吧。」
「可別小看我。」
便是阿秋要嫁入淺井屋一事。
阿初柔聲問。男子恍若被阿靜這個名字拉住,不再後退。
「多吉!」六藏怒喝,「你口口聲聲一千兩、一千兩的,你早打定主意,若順利拿到贖金,就要幹掉朝太郎和惣助,是不是?」
話還沒完,彷彿回答她的問題,一支箭射中加吉身旁的木板。他微微挑眉。
「原來如此。」六藏把玩著煙管。「若事情繼續下去,你幸福,賣鴉片的也幸福,萬事如意,是吧。」
「關在倉庫里。」
——你姐姐遇到神隱,再也回不來,死心吧。
所以希望你幫忙——話到嘴邊,阿初想起不曉得她的名字。以往知道她是源庵大夫的女人就足夠,誰也沒費心去問她的名字。
男子臉也不抬地點頭。六藏抽著煙,煙管前端微微發顫。
見阿初抱起阿鐵,阿好一臉擔心:
「好了,別哭啦。」鐵二郎安慰舍吉。
「拜託,關於昨天被抬到這裏的患者……」
「叔叔,有沒有受傷?」
「噓,安靜。」
九九藏書初睜大眼凝視女子。女子緩緩搖頭:
武左衛門心情好得令人不安。阿初憶起,右京之介提過古澤家如今已後繼有人,所以武左衛門才這麼愉快嗎?
「是嘛,我明白了。這樣就簡單得多,喂他治療誤吃毒菇時的葯便足夠。」
源庵家的女傭走過結結實實上鎖、上閂的倉庫大門,向阿初招手。倉庫側邊髙處有扇窗,想必是破牆而開。窗上嵌著木格子,內側貼著窗紙。
阿初將事情從頭到尾交代一遍,武左衛門非常愉快地聽完,接著到源庵所在的房間,探視伊左次的病況。
「伊左次兄被關在裏面?」
「這邊。」
此時,某樣東西「咻」地破空而至,彈開六藏手裡的煙管。煙管旋轉著撞上牆,那東西隨之釘上壁面。
「不是的。」
阿初注視著那名男子,眯起眼。
嘶啞的懇求打動阿初的內心,阿初怯怯地看向女傭。她回瞪阿初一眼,朝倉庫門一揚下巴:
阿初頓時啞然。阿鐵的耳朵又隱隱抽|動,害阿初覺得下巴頗癢。
眾人不顧一切地伏在榻榻米上。六藏吹熄座燈的燈火,第二箭隨即飛來,有驚無險地擦過阿初臉頰。
接下來的情況,便如阿初和右京之介所推想。淺井屋一心留意政吉的舉動,未料阿秋遭遇神隱失蹤,頓時著了慌,情急之下貿然請出倉田主水。
「啊?」
阿初覷向榻榻米上的血滴,似乎較先前淡薄許多。
「真不知道是什麼,煙霧實在太濃,我沒瞧清楚。」阿初活潑地說。「對不起,給叔叔添麻煩,好在已抓到歹徒。叔叔,不快去看著鰻魚,小心燒焦。」
「如你們所知,我對山本町的政吉嚴加逼問。我認定政吉曉得阿秋失蹤的真相,以為他試圖隱瞞。世上不可能有神隱之事,所以我毫不留情。」
「嗚哇!」
一進房,武左衛門與倉田主水竟一臉平和地端坐。阿初伏拜在地,說明自己是六藏的妹妹,向兩人行禮。
「那你跟我來。」
「倉田主水與鴉片有無牽連?」
「懵懂無知的我,只能相信父親的話。我深信姐姐是遭某種不可思議的神怪看中,帶到人世之外。不僅父母、家中眾人,包括跟隨父親的中間,都異口同聲地堅稱那是神隱,小孩子也就不懂起疑。」
「你是多吉,靠叫賣風車為生吧?」阿初繼續道。男子額前流下一道又一道汗水,顯然阿初沒說錯。
「不喝身體撐不住。」源庵信口胡謅。「喂,不能帶貓進來。」
「阿靜……你怎麼知道阿靜?」
看到阿初手裡的桿面棍,加吉不禁一愣。他也牢牢握著後門的頂門棍。
那就麻煩了。阿初說著行一禮,離開倉庫。
多吉抬起眼。阿初閃過一個念頭:在竹林里對上大熊的目光,莫非就是這番情景?
鐵二郎的眉眼揪成一團,「伊左師兄……」
鐵二郎規規矩矩地答聲「是」,行一個禮。
至於倉庫那邊,伊左次總算死心,不再吵鬧。阿初不禁鬆口氣。
「放心,那是我釘上去的。」女傭的大方臉上露出笑容。「普通男人弄不壞。」
古澤武左衛門多半也不知此事,專註地盤起胳膊聆聽。
「不、不是的,」舍吉在源庵身旁大哭。「箭射過來時,我不小心抬起頭。伊左師兄為了保護我才被射中。」
「倉田大人,」阿初輕聲道,「不知能否大胆請教一個問題?」
伊左次清瘦的喉嚨微動,「咕嘟」地咽下一口唾沫。
「誰?有人在那裡嗎?」
「是。如您所見,我已年紀不小。由於天生笨拙,學做木屐花費不少時間,既沒成家,也沒孩子。偶爾會感到寂寞難耐,所以……」
「我已派文吉通知古澤大人,估計很快就會到。」
「小姐!」
「剛才的狸、狸、狸貓……」
「又讓我幹活?」
「怎麼?」
「我沒責怪他,只是生他的氣。」
「加吉叔搞不好比哥哥更適合當捕吏。」
淺井屋的事包在我們身上——武左衛門與倉田主水再三保證后,便先回御番所。六藏則再次前往牛込。這一晚,阿初獨自抱著阿鐵沉思。
「是,謝謝大人。」
鐵二郎與舍吉滾也似地下樓。一看見伊左次,鐵二郎的臉皺得不成形。
「膽子大嗎?」
「不過,今天早上算好的。夜裡更糟,一直大吵大鬧。」
一口氣講到這裏,多吉瞪向阿初:
倉田主水。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你們感情很好。阿靜性情溫柔,隨時都笑盈盈的,和你一起幹活。」
阿初先說明吹箭之毒這一段。武左衛門一面聽,一面抽|動大大的鼻子,斬釘截鐵地回答:「白毛藤。」
「拜託,別把我留在這裏……」
倉田主水緩緩搖頭,再度開口:
「也對……我寫封信給御前大人。」
「喲,小初兒,來得正是時候。」源庵原本扶著伊左次的額頭,檢査他的眼睛,見到阿初便回頭一笑:「瞧,這人去鬼門關繞過一圈哩。」
阿初搶先開口:「而買下那些袋子的,就是木屐鋪的阿秋和長野屋的阿律。」
「我無法分身。」
——倉田大人的姐姐染患癆病,想必是吐血而亡。
「我知道。」阿鐵的回話自窗外高處傳來,隨即響起盆栽掉落地面的碎裂聲。
武左衛門再度露出笑容,打量著阿初:「上次見面是去年夏天,這些日子過得好嗎?」
「對於他凡有案子必能逮到罪犯的做法,我憂心許久。然而,一些執法不嚴的同心無法糾舉的難案,他每每能査獲真相,亦是不爭的事實。阿初可否多想想這點?」
原來多吉在笑。「你的問題真多,自以為是岡引嗎?」
「治得好嗎……」
「痛死我啦~」它閉著眼,身體僵硬。「那傢伙壯得跟石頭一樣。」
阿好說聲「店那邊交給我吧」,便匆匆下樓。
雖然遭到六藏斥喝,阿初仍毫無怯意,直視著倉田主水。
阿初喚著阿鐵,步入自己的房間。一進房,窗外便叮鈴鈴地作響。打開格子窗一瞧,阿鐵從屋檐上探出頭。
「我有事要找一下大夫。」
倏地又射來一箭,阿初與加吉連忙低頭。箭飛進後門,或許是射中鐵壺,發出「哐」地一聲。
細細的聲音在阿初腦海中響起。
「是……」
「阿靜從未做過壞事,卻讓病魔折磨至死。我只求治好阿靜,卻束手無策。這實在太不公平,天底下有多少女人,根本沒阿靜一半溫柔善良,仍逍遙自在地過日子。拚命幹活的我不曾遇上任何幸運事,遊手好閒、好吃瀨做的傢伙卻滿地都是。我不服氣,再也看不下去。我要殺掉這些人,對,這樣我心裏才痛快。」
或許再也按捺不住,六藏抓住多吉的衣襟逼問,但多吉一徑冷笑。武左衛門出聲關切,六藏才赫然驚覺,伏拜在地。
或許是聽到她這番咒罵似的話,倉庫里的伊左次突然停止懇求,暴跳如雷。
天狗擄走年輕美麗的姑娘,有兩個條件。一是擁有殘存天狗妄念的窄袖和服製品。其二,則是那姑娘本身,或周遭有誰對她的美貌心生反感、厭惡,或懷著憎恨悲傷之情。天狗便是自這些糾葛獲得力量,將姑娘從人世擄至別處。
「對方應沒剩幾支箭。」
古澤武左衛門依言在過午時分來訪,且確實帶了另一人。只消一眼,阿初便認出那是誰。那是張強勢而令人難忘的臉。
又多一個謎團,和尙真的是貓嗎?
「危險,大家快趴下。」
女傭也以勺子喝水,冷冷地搖頭。
「倉庫。」源庵只吐出這兩個字。
「還有一隻呢!」阿初在阿鐵和鈴鈴身邊蹲下,悄聲問:「喏,和尙不會跟你們一樣到處走動嗎?」
阿初看看哥哥,六藏對她點點頭。
上方傳來警告。阿初一驚,抬頭望去,只見一個又黑又大、直將上空遮蔽的東西,轟隆隆滾出男子現身的窗戶。
「要幫岡引的忙也無妨,要鎭日埋首古文書簡也無妨,劍術糟得一塌糊塗也無妨。最後,要娶小飯館的招牌姑娘為妻,我也一概無妨。」
「我抱著姐姐的遺骨回家,質問父親為何謊稱姐姐遭遇神隱,為何不儘早告訴我真相。若曉得姐姐是因年輕不懂事,錯與來路不明的男子私奔,我自會用心打聽姐姐的下落。當初姐姐不顧羞恥踏進八丁堀時,也就不至於不敢返家。
不知是不是震攝於她的氣勢,阿鐵始終沒碎嘴,靜靜扭著頭看阿初。阿初朝它頭上一拍,將它按進懷裡。
只見巨漢撇過臉,六藏抽完煙正敲著煙管。
「我以為又是新流行,拿活貓當圍巾。」
多吉別過臉。阿初感覺到,和這個人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在多吉心中,只有阿靜的回憶才是真實的。
「伊左次兄,真是太好了。」
「好痛喔。」阿鐵撒嬌道。
語畢,伊左次突然悲從中來,頹喪地垂下頭,轉身要回倉庫。源庵連忙扶著他離去。
「姐姐的生活只能以悲慘形容。不到幾年便與那名男子分手,雖然有一個孩子,卻因貧病交迫夭折。姐姐將孩子的骨頭包在小方巾里,隨身攜帶。那骨頭又細又小,據說是個極像姐姐的女孩。若未早逝,我就有外甥女可疼了。
「那麼,在倉庫外和他講話也不行?請告訴我地方,我自己過去。」
話還沒完,頭頂上的窗紙外突,暴出一隻右手。由於格子窗框擋住,只能伸出手腕,但阿初仍嚇得連連倒退。
阿初抬起頭,望向倉田主水。嘴角帶笑的倉田主水,這樣看來——不,仍是一張固持己見、蠻橫剛愎也不以為意的臉,但……
她大大搖頭,「不管給他看什麼,他都不會認得的。」
「聽他說要見大夫,挺像人話吧?」
鈴鈴比阿鐵還小,抱在懷裡非常溫暖。
此時,那女傭恰巧步出裡間。她系起袖子,露出粗壯的上臂,扶著拄拐杖的老人走近。只見她依舊板著臉,面頰因熱氣紅通通的。
「你是通町頭子的妹妹?」
六藏注視著多吉,怒火中燒的多吉也昂然瞪視六藏。此時,大門口響起一聲「打擾了」,於是阿初匆匆離開房間。
「其實是私奔。」倉田主水啞聲回答。https://read.99csw.com
明明醉醺醺的,源庵的雙手動作依然確實,且極為溫柔。又是搔幼兒的臉頰,又是溫聲哄他,一會兒觀察他口內,一會兒挲肚子,一會兒拍拍背。
「這是大撈一筆的機會。起先提議時,惣助並不願意。他是個膽小鬼,怕和服里的妖怪怕得要命。所以,我改找朝太郎,且他身手矯健,應該比惣助有用。不過,提到一千兩肯定到手,惣助也萌發貪念,最後還是入夥。」
「寺里會喂它嗎?」
沉默如漲潮般一涌而,六藏忍著不注意倉田主水的神情。
「歹徒捆綁完畢。」他若無其事地說。「用的綁茶巾絞的要領,三兩下掙不開的。」
是吹箭!
「啊啊,太好了。」鐵二郎語帶哭音,「太好了,太好了。要是連伊左師兄都不在,我該怎麼辦……」接著便哽咽得不成聲。舍吉也在啜泣。
「是嘛,你一定很不甘心。」阿初極力保持平靜,「所以,為了攢錢請大夫,你就不吃飯?」
「只有現在。」阿初也笑了笑,這模樣畢竟很怪吧。「不能給大夫添麻煩。」
源庵轉身面向下一名患者。阿初悄悄退出,尋覓剛才那女傭。
源庵按住伊左次肩膀的手巾染滿鮮血。
「這究竟怎麼回事?」六藏又發火。「是誰盯上你?淺井屋嗎?」
六藏站在阿好身旁,攏著手沉思。或許在盤算該如何整治落網的傢伙吧。
阿初怒道:「可惡,絕對要逮到那傢伙。」
阿初雙眼眯成細線,希望她的話能夠稍稍鑽入男子心中的縫隙。
「惣助從卯兵衛老闆那裡拿走和服時,說要賣到雜技棚。他當真這麼做?」
「阿初簡直像在變戲法,從懷裡變出一隻又一隻貓。」阿好感嘆,加吉邊洗盤子邊笑。
加吉在巷子中站穩馬步,抬頭往上看,屋檐上的巨漢將竹筒對準他。加吉不敢掉以輕心,見巨漢要湊上嘴吹箭,立刻奮力扔出頂門棍。男子起身閃避,頂門棍猶如一把大槍在空中畫出一個半弧,正中他的右手。頂門棍頓失力道,砸中男子的身體。屋檐行走不易,又與頂門棍撞個正著,男子一個踉蹌,腳下一滑。
「不清楚,但看箭發射的狀況……」
「大夫說他在後面倉庫。」由於四周有人,阿初低語。「方便見他嗎?還有,我帶來替換的衣物。」
吹箭男子清醒后,拚命想掙脫遭捆綁的四肢,並翻滾身軀試圖活動,卻徒勞無功。阿初站在拉門旁,看著六藏大步走近男子。剛要關門,阿鐵一溜煙來到腳邊。阿初將阿鐵抱在懷裡。
「啊,阿初姐姐。」舍吉高興地抬起頭,「你的木屐修好了,鞋跟是我刨的喔。」
男子儘可能遠離阿初,背緊緊貼著牆,能退多遠就退多遠。阿初忍俊不禁。
倉田主水的面相確實如他本人所形容,因此不易察覺他其實非常沮喪。
「對象是同樣以八丁堀為家的同心織承人,父母均贊成,於是很快便談定。然而,即將出嫁時,姐姐突然消失不見。」
那譏嘲的語氣,聽得六藏不禁挑眉,但阿初使眼色制止他。阿鐵從阿初膝上滑下,走到多吉身邊擺好架勢,彷彿在表示,只要阿初一一個暗號,它立刻跳上去挖出多吉的眼珠子。
「我也不清楚。」
阿初再次伏拜。
「原來小姐會貓語。」加吉也湊上前。
「阿靜也會幫你忙嗎?」
「我就是知道。阿靜真美,眼尾和眉毛略略下垂,似乎永遠都在微笑。望著她,就覺得十分安心。在生病變痩之前,臉蛋應該是圓圓的吧。眼看阿靜一天比一天消瘦,多吉,你是怎樣的心情?」
「令姐對往日的失蹤如何解釋?」
「阿初,你雖立不少功,但可別老往危險里鑽。不過,說了也是白說吧。我那混帳兒子,」武左衛門又罵一句,「也和你一樣,專愛插手管這些危險事。」
「唔。所以,你仔細聽。」
「櫻花盛開時節就要結束。」阿初懷裡的阿鐵說,「但願麻煩事也一起結束。」
「不會佔用太多時間。大夫,我想談談昨天那名患者。」
出後門直接向左轉,眼前出現傾倒的竹籬笆,倉庫的屋頂便聳立於籬笆后。隔壁倒閉的當鋪想必曾風光一時,雖說是倉庫,但大小几乎與源庵微不足道的獨棟住宅相當,十分氣派。
關在這種地方會死人的,伊左次放聲哭號。
「你恨我們,對不對?」
在加吉的掌控下,店內似乎也恢復平靜。
「你似乎非常痛恨世上的一切。」阿初低聲喃喃。失去阿靜,竟讓這個人變得如此憤世嫉俗?
「沒大毛病,就是傷風。」源庵對母親說。「假如拉肚子,便暫時給他喝米湯,還是沒效就讓他保暖。」
「由於喝得很醉,一開始以為是眼花,和服怎麼會動?但我沒眼花,那窄袖和服倏地站起,像哪個看不見的人穿上身。
「你的話我都明白了。多虧你,釐清許多疑點。」
「那麼,實情如何?令姐當真遇上神隱?」
「解悶?」六藏確認般重複。
「我帶伊左次過來。」源庵怕其他客人聽見,悄聲低語。「他想和頭子、阿初和鐵二郎談談,我已先領他到後面,你能不能去見見他?」
「喂,危險!」
「不知道。不過,大夫認為應該救得回來。嚴重到那種地步,僅能靠運氣。」
阿初趕忙上前抱起它,只見阿鐵不斷眨眼。
「這是買下這裏時,大夫開的窗。」她說,「原本要當寢室。窗紙是我貼的,才貼不到半年。」
她粗壯的胳膊撥開阿初,「別擋路。」
回到家,匆匆上二樓一看,源庵與那冷麵女傭正在為伊左次治療。「畢竟仍是半個病人,大概躲得不夠快,所以被射中右肩。」
「得止住血。喂,鐵二郎,來幫忙。舍吉,要是只會哭,就到旁邊去。」
「的確,非解決不可。」
「是鐵二郎、修的吧。」伊左次說。
「阿靜、阿靜,你撐著點!」
或許還無法流利地說話,伊左次一陣輕咳。止咳后,他重新開口:「我……抽鴉片,是去年……對,梅花將謝的時候。本所南割下水有家我常去的小酒館……在那裡認識的人,告訴我有種能解悶的葯,這才開始的。」
阿初應一聲,便大步進房。女傭不滿地喊「喂,別亂來」,但仍以照顧患者為優先,沒追過去。她小心翼翼扶持老人的模樣,倒讓阿初稍稍改觀,沒想到她意外善良。
六藏說完,又轉起煙管。
男子扭動遭捆綁的雙手,緊緊盯著六藏高舉的吹箭,彷彿想借視線將之招到身邊。
阿初沒回答,接著問:「阿靜是何時得病的?」
伊左次再三懇求,抓著格子木框拚命搖。
「阿初,太失禮了。不許得寸進尺。」
阿初鬆口氣,鐵二郎和舍吉精神似乎都不錯。果然,與其關在屋裡發愣,不如做點事。
加吉立刻起身,出後門往旁邊跑。吹箭追著他發射,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阿初覷著情況,沖向分隔小巷的樹籬。
「不過,他還得繼續躺著養病,不用擔心他像瘋馬一樣亂來。」說到這裏,源庵正色道:「但之後才是關鍵,你可得嚴格自律,不能再碰鴉片。」
「但是,看到他的臉就能明白,簡直和野獸沒兩樣。眼睛又黃又濁,口水不斷從嘴角流下。只會嚷嚷『大夫給我葯,給我煙』,再沒有第三句。」
「沒的事!」阿初急得大叫,「右京之介大人和我不是那種關係。」
「師傅之外,就屬伊左師兄的手藝最好。」舍吉說道。阿初摸摸他的頭。
背上突然濡濕般發冷,腦中恍若遭縫衣針穿刺,一針、又一針,陣陣抽痛。這是不可思議的力量找上阿初的前兆,但從男子身上究竟會看到什麼?
倉田主水頓了頓,再度望著阿初,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接著道:
「所以我剛剛不也提過?頭子,我的手很靈巧。」
「小……」他微微開口。
即便如此,瞥見阿初,攙扶老人的她硬生生丟出一句:「大夫現在很忙。」
話聲驟然中斷,男子瘋狂叫喊:
「這麼受歡迎的大夫,一早就喝酒不太好吧。」
唯有阿初看得見,倉田主水所到之處,皆留下斑斑血跡。這些血滴來自他凄楚的回憶,從至今仍難以忘懷、無法愈合的傷口汨汨流淌。
「頭子……我來……是有事要稟報。」伊左次深深行一禮,開口道。
「我不會讓它亂跑的。」阿初把阿鐵往懷裡按,阿鐵「啾」地叫一聲。
男子不斷搖頭,嘴微張一線。
女傭見狀,忍不住噗曦一笑。「你平常都把貓兜在懷裡到處去嗎?」
正因如此,阿初在西川岸町邊轉彎,來到理應可瞧見源庵家之處,發現有人排隊,還好奇在排什麼,難不成是哪家店在大特賣嗎?她邊想邊走,豈料人龍竟連到源庵住處前。換句話說,這是等著看病的隊伍。
「窗格子不會壞嗎?」
「伊左次死不了的,大爺。」
「我終於明白,人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恐怖。將所有不利於己的、不願看、不願聽的事物,通通以神怪奇譚推託,對自身、對世人說謊。沒有比人更恐怖的東西。我暗暗發誓,只要身為北町奉行所的同心,手持這柄捕棍的一天,便會與人們編造出的假鬼怪、假妖魔奮戰到底。」
這樣你滿意了嗎?話音剛落,女傭便領先走向後門。由於已充分了解情況,阿初也隨即跟上。
「鴉片中毒就是這麼回事。」
「是啊,因為右京之介先前便告訴我淺井屋的種種可疑跡象。剛剛我也和那個叫伊左次的工匠談了一會兒。」
「哇,謝謝。不過,怎麼會有新鞋帶?」
「臭女人,你聽到了吧!快放我出去!」
「啊……」阿初不由得停住腳步。
「為什麼……」
眾人再度陷入沉默。阿初膝上的阿鐵「呼」一聲,背上絨毛倒豎。
包覆阿初全身的寒意已消退,也不再頭痛。阿初重新坐正,挺直背脊,感覺勇氣自心底泉涌而出。
吹箭迎戰般射向阿初。阿初立刻閃進樹籬,只聽身旁「咻」地一聲,抬頭一看,加吉在鰻魚煙霧中橫越巷子。
九_九_藏_書是的。我一直向小酒館那人買,錢便流水般一去不返。積蓄就像春天的雪遇到日頭,很快消失不見。但我已不能沒有鴉片,只能想辦法買。小酒館那人見狀,便提議……」
「你想繼續殺人?」
於是,阿初頻繁拜訪源庵家,打聽伊左次的情況。源庵還是一樣忙碌,他那板著臉的助手兼廚娘的女傭,依舊冷冰冰的,絲毫沒變熟絡。但是,她透露伊左次失控的情況漸漸變少,阿初既高興又安心。阿初一天總會跑兩、三趟,送替換的衣物或吃食過去。
「可是,取錢時卻碰上那種事。要是有一千兩,不必為工作憂愁就能過舒服日子,也能替阿靜蓋墳墓,但全被你們搞砸。」
鼻頭上沾著沙丁魚碎片的阿鐵應道:「和尙都待在寺里。」
阿初總算開口。伊左次默默行一禮。
縱然是擁有通靈之眼的阿初,也能體會倉田主水的心情。不過,「我認為世上真有妖魔鬼怪,不全然是人們編造的」這句話,便先放在心底吧。
大大吐口氣后,倉田主水繼續道:
大人,那不是算盤,是算學。然而,武左衛門仍愉悅地繼續道:
阿初十分詫異,抱著替換衣物的包袱愣在原地。沒想到,伊左次已恢復到能離開倉庫。
「伊左次呢?他或許知道什麼。那些傢伙真教人摸不透。」
這不就和阿秋一樣嗎?阿初暗想。
源庵嘖一聲。「這下情況就急迫得很,趕緊從那傢伙嘴裏問出是什麼毒。喂,你回家一趟,把藥箱拿來。伊左次只能躺在原地,移動會毒發更快。」
阿初鑽過人群,打開源庵家的門。一進門是間四帖半左右的泥地房,中央砌了座地爐,四周密密擺著舊醬柚桶及高低不平的板凳,上面坐滿患者。這樣還不夠,甚至有人鋪草蓆直接坐下。地爐中火燒得正旺,加上人的體溫,房裡又悶又熱。孩子的哭喊聲、母親的哄騙聲、噴嚏聲、咳嗽聲、說話聲,嘈雜匯聚一室,聽著簡直快耳鳴。
鈴鈴發出呼嚕呼嚕的叫聲,十分可愛,阿初笑得眯起眼。
憤怒壓倒所有情緒,淹沒阿初的理智。她往榻榻米上用力一拍,叫著「可惡」便彈起,迅速靠著牆。從窗戶往下看,加吉已衝到門外。吹箭多半也射入店內,樓下尖叫與怒罵聲四起。加吉以清晰宏亮的嗓音呼籲:「各位鄰居,切勿驚慌。請待在原地,盡量壓低身子。」
「右京之介調査的種種情事,與伊左次陳述的內容,我們已瞭然于胸。」武左衛門說。「淺井屋借走私鴉片賺取暴利一事也確然無疑,我已派人牢牢盯住他們。以我古澤之名發誓,定將他們一網打盡,你大可放心。」
多吉的笑容瞬間消失,直瞪著榻榻米,一副目中無人、滿腔怒火的神情。
多吉咕咕笑著,似乎相當愉快。阿初不禁背脊發涼。
話聲剛落,箭箭就射向加吉。他貓一般靈敏飛身躲開。阿初大為吃驚,沒想加吉竟然有這等好身手。
阿初冷靜地回答:「嗯。在驗惣助的屍身時,卯兵衛老闆曾提及。」
她剛剛的態度與口吻,似乎十分習慣面對鴉片中毒者。阿初只曉得她是源庵的情婦,不清楚她的來歷,也沒必要弄清楚,當下卻對她產生一絲好奇。
六藏重新坐好,阿初也緊抿著嘴。
古澤武左衛門協同倉田主水,與伊左次談了好半晌。阿初緊急派人通知六藏,六藏從牛込坐橋趕回,旋即飛奔上樓。
聽他如此低語,阿初內心更有把握。他的嗓音與幻象中的叫聲「阿靜,撐著點」,十分相似。
「嫂嫂。」
「那狸貓擺飾原本放在樓上房間,不過……」
阿初十分訝異。這雙木屐,確實是鐵二郎發現阿初穿鞋有特定的習慣,幫忙重新刨過的,當時連鞋帶也一併換新。
「對,很忙呢。」
阿初說完,房裡一片靜默,只聽見多吉粗重的呼吸聲。不久后,那粗重的呼吸聲變成哮喘般的咻咻聲。
女傭面無表情地俯視阿初。
「你叫什麼名字?」六藏吐著煙,「我已問第三次。你耳聾嗎?」
「大夫……道佑大夫認為,阿靜的病治不好?」
六藏訝異地望向饒舌的多吉,摸著下巴道:
阿初連忙抬起腳。「嗯,這雙木屐有什麼不對勁?」
六藏一問,伊左次思索片刻。「我只曉得帶頭的留造,對這方面不太清楚。不過,大概沒有吧。否則,淺井屋的行事應該會更大胆,因為在御番所里有靠山。但淺井屋一遇上什麼麻煩,便立刻找倉田大爺,這倒是真的。」
源庵臉紅得像煮熟的章魚,正診視還在母親懷裡喝奶的幼兒。阿初立刻明白,那無關忙碌或熱氣,而是因為酒——根本一聞便知。即使如此,病患依舊蜂擁而至。
「中之橋那時,你也在場?所以認得我,進而査出我的身分和這個家的所在。那麼,你瞧見殺死朝太郎的妖怪了吧?從這點看來,你恨我們是恨錯人。」
「這是怎麼回事?」阿鐵從阿初懷裡探出頭,睜大眼猛眨,「原來源庵大夫是個名醫?」
「罷了,他都已是離家的人,要像商人去學算盤也無妨。」
加吉拉著阿初往旁邊跳開,那東西不偏不倚壓在男子身上。就連這麼一個巨漢也被壓得動彈不得,手臂在半空中虛抓幾下,終於安靜下來。
「阿初,這是怎麼回事?」阿好在灶下拉著阿初的袖子問。
「但那是……」
源庵尙不知對方是赤鬼古澤大人,語氣十分輕鬆。
加吉及時趕到,踢開男子身旁的吹箭筒。
「我們悄悄在小名木川畔的船屋會面。對方與我年紀相仿,梳著一般百姓的髮髻,但穿著體面,像是商人,實在不像賣鴉片的頭目。」
「我來分散對方的目光。加吉叔,你試著靠近鰻魚鋪。」
「聽聽我的想法吧。你在『的屋』認識舊衣鋪出身的惣助,及干過打火弟兄的朝太郎。然後,你們靈機一動,想到可謊稱綁架長野屋遭到神隱的阿律騙取贖金,若順利得手,便會有一大筆錢入袋。將勒索信射進長野屋的是你,取贖金則由身手靈活的朝太郎出面。」
「小姐說反了。我負責誘敵,小姐繼續向前,盡量跑到樹籬那邊。」
「這什麼玩意?」
男子粗聲撕喊,摔落鰻魚煙霧正中央,揚起一陣塵土。阿初如阿修羅般縱身上前,掄起桿面棍往掙紮起身的男子背後猛打,男子哀嚎著趴下。
「聽說你們這兒上演一場全武行?犯人在哪裡?」
「名字呢?」
阿初不由得用力點頭,「我自認膽子不小。」
「古澤大人,這便是對我見疑頗深的那位姑娘吧。」
「什麼?什麼?」
阿初輕輕走進隔壁房。臉色發青的阿好挨著牆,緊緊抱住阿鐵。
「假如你決心不開口,未免太笨。」六藏沉聲道。「很多人目擊你謀殺未遂。惣助也是你殺的吧?你再怎麼辯解也逃不掉。為了你自己著想,最好是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
「去年隔壁當鋪倒閉時,幾乎沒花半毛錢就買下。原想當我的寢室,但沒空打掃整理,便暫且擱置。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派上用場。」
「是,阿初明白。膽敢懷疑大人,阿初十分過意不去。」
「能否解釋清楚,我也沒把握……」倉田主水注視著阿初,「我有個長八歲的姐姐。由於我家代代皆是町方役人,姐姐自然也是同心的女兒。年紀一到,便有人上門向姐姐提親。當時我七歲,姐姐十五歲。」
他緊抓木窗格,撐起身體。破裂的窗紙中,隱約可見伊左次的頭頂。他又搖又撞又敲,最後捶打起倉庫的牆壁。
話說,哥哥這陣子神經緊繃,阿初挑選適當的時機,提起曾在木屐鋪遭吹箭攻擊。然而,六藏仍氣得滿臉通紅,立刻捜査山本町的空屋,但一無所獲。空屋就是空屋而已。
接下來的幾天,沒有新的動靜,也沒有新發現。
然而,事情並不順利。
「糟就糟在是親戚。」
只聽「喵」地一聲,阿鐵蹭向阿初。阿初抱起它,放在膝上。
倉田看武左衛門一眼,點點頭:「說吧。」
阿初雙手環抱身子,不停摩挲上臂,懷裡的阿鐵雙耳僵直,緊緊盯著伸出窗外的人手。阿初感覺到阿鐵發抖般抽|動鼻子。
「後來阿靜過世,」阿初繼續道,「你變成孤伶伶一個人。」
伊左次緩緩面向阿初。他身形益發瘦削憔悴,雙臂幾乎只剩骨頭。彎腰駝背,雙肩下垂,衰老得令人不忍卒睹。
「師娘要我帶著信和點心到淺井屋問候。然而,瞧見在帳房滿臉堆笑、送往迎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頭目留造時,我心臓差點停止跳動。」
聽加吉這麼一說,阿初奔去拾起竹筒。竹筒前端還留著一度瞄準加吉的箭,果然與射進木屐鋪的箭一模一樣。
一干人全啞口無言。
加吉指的,是緊隔姐妹屋後方的鰻魚鋪二樓窗戶。由於是近鄰,阿初他們也進去過幾次。鰻魚鋪與姐妹屋只隔一條小巷,從那扇窗可清楚望見姐妹屋二樓。饅魚鋪二樓不是雅座,而是各別獨立的包廂,無從得知客人在裡頭的動靜。對方的如意算盤,多半是裝成客人混入,從包廂的窗戶偷襲,事後再逃之夭夭。
「不見得吧,這一點是難以釐清的。」六藏平靜地說,「畢竟不是倉田大人將政吉吊在樑上的。喂,阿初,夠了吧?你滿意沒?」
阿初頓覺豁然開朗。原來如此,關鍵是囊袋。
又是另一個發現,阿初不禁低聲驚呼。武左衛門以赤鬼之眼瞅著阿初:
女傭說著,大手拍拍和服的衣擺。伊左次抓著格子繼續喊叫。在阿初看來,她似乎是為避開伊左次,才刻意清理根本沒弄髒的衣服。
未料,政吉竟因自己而死。
她在入口處的泥土間為地爐添柴。片刻之間,等候的患者拉著她的袖子,追問還要等多久、身子很不舒服能不能提早等等。她對那些懇求充耳不聞,應句「按順序來」,便返回診療室。
「您大概曉得,我是鴉片中毒。不,是曾鴉片中毒。我已下定決心,從今以後絕不碰鴉片。」
「老公。」耳邊突然傳來年輕女子溫柔的https://read.99csw.com話聲,宛若春風輕撫。
「哎呀,好久不見。」阿初招招手,「到這邊。」
淺井屋的事理出頭緒,騙取阿律贖金的案子也告一段落,接下來,只剩與妖怪——天狗對決,得儘快找出那名典當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
「從窗外來的。」阿鐵大叫,翻身跳出。
阿初不禁擔心,那迫切渴求葯的蠻力,恐怕會將窗格子拔出牆面。
「嗯。不過,積蓄很快就用光了吧?」
然而,幸福的日子並不長久。
多吉聳聳寬大的肩,繼續笑道:
三人密商大半個時辰,最後六藏喚阿初過去。
「老公,你要多保重,不用擔心我。千萬別餓肚子,不然我會難過。」
「我們叫他留造。」
「喂,姑娘,你說我是賣風車的,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阿靜死後,我就沒辦法再賣風車,畢竟留有太多阿靜的回憶,所以我改干別的營生。現在的我,是囊袋小販。我自己買布,製成袋子四處兜售。我雙手靈巧,且專做漂亮的東西,阿靜一定也很高興。」
這位大人果真有令人心下發毛之處。
「我剛去找和尙。」阿鐵跳進房裡。「和尙說,隨時歡迎阿初,屆時再把篦子還你。鈴鈴想見阿初,我就帶她來了。」
「噢,原來如此……」
鰻魚鋪的老闆與姐妹屋眾人相熟,也曉得六藏的差事時有危險。可是,眼前的情景委實太過離奇,他空著的手不斷揉眼。
「儘管在師傅、師娘和我們眼中,來得有些突然,但其實小姐和淺井屋的松次郎少爺已來往一陣子。松次郎少爺對小姐一見鍾情,展開熱烈追求,鍥而不捨,真的打動小姐的芳心。婚事很快談定,小姐與淺井屋結親,師娘相當開心,為準備妝奩四處奔走,忙得不可開交。我也受託辦不少雜事,一想到是為小姐儘力,我也很高興,但……」
那雙牛眼猛地大睜,男子像要撲向阿初般探出身子。「那大夫是庸醫!根本沒瞧兩眼就斷定沒救,欺負我們沒錢……」他倏然住口,垂下頭,又滾落一滴汗水。
「我明白,可是……我有東西想給他看。」
古澤武左衛門協同六藏,押著多吉前往崗哨后,又單獨折返。
「淺井屋的老闆娘阿松是我的近親,既聰明又能幹,比老闆伊兵衛更熱中經營,淺井屋才得以振興。正因認為她是個値得敬佩的女子,我不知不覺被蒙蔽雙眼。如今回想……」倉田閉眼沉思片刻,「淺井屋也曾數度瀕臨破產,但總能設法渡過難關,於是有眼下的榮景。原來背後靠的便是買賣鴉片。」
「那麼,阿初,告訴我詳情吧。」
儘管鰻魚鋪老闆全程目睹,但阿初總不能說,是這隻貓變成巨大的狸貓擺飾,擋住惡徒的去路。於是,阿初滿臉笑容地搪塞:
所以阿鐵在危急中拿來當範本。
接著是第三箭。昏暗中,鐵二郎驚呼,舍吉哭喊著:「伊左師兄,伊左師兄中箭了。」
伊左次仍抓著窗格子猛搖,或許是聽到阿初她們的交談聲,大叫著「喂,那邊的人,救救我」。「省省力氣吧!」女傭突然抬頭喝斥,「這不就是在救你了嘛。」
「那個長舌公。」多吉嘖一聲,「不愧是養出惣助這種飯桶的人。」
「殺一個或兩個根本沒差。惣助就是太嘮叨,吵得要命,我只是讓他閉嘴,和打死蒼蠅沒兩樣。我對世間毫無留戀,共赴黃泉的人愈多愈熱鬧,所以我才找上你們。誰教你們打破我一攫千金的美夢,我要拉你們下地獄陪我。」
「古澤大人想來拜訪?」
「咦?」
「我那混帳兒子,」武左衛門罵道,「似乎受你不少照顧。」
「不過,破得好厲害……」
男子不住發抖,龐大的身軀震顫不止。
準備妥當出門。天氣晴朗,十分溫暖。走沒幾步,一片櫻瓣乘著帶塵土的風飄來。
「沒拿到錢,朝太郎喪命,又與惣助鬧翻,所以你殺死惣助,找上阻礙拿取贖金的我們,對不對?但是,為什麼你們曉得阿律遭遇神隱?不是在附近打聽的吧?而且,我在山本町木屐鋪時,是你吹箭攻擊我吧?你為什麼要監視那家木屐鋪?那鋪子的女兒阿秋也遇上神隱,情況和阿律一模一樣。你一定是得到消息,認為我和哥哥可能去木屐鋪,才在周圍守株待兔吧?可是,你如何知曉阿秋的事?這和惣助從牛込卯兵衛老闆店裡帶走的舊窄袖和服有啥關聯?」
留造曉得伊左次是木屐工匠。
「千萬別弄壞桿面棍,不然可做不成我招牌的茶喬麥面。」
「鈴鈴不會說話嗎?」
倉田主水閉目片刻,繼續道:「約莫在我繼承父親職務三年後,母親已過世,家裡的佛壇除母親的牌位,也設有姐姐的牌位,視姐姐為故人。然而,有一天,小石川養生所通知我,最近收容一個病倒在路邊的女子,自稱出身八丁堀倉田家,由於來日無多,希望能在死前見親人一面,不知我有沒有這樣一個家人。」
阿初提到今天要先拜訪源庵大夫,再繞到深川找辰三頭子,阿鐵便懶洋洋地喵喵叫。
「哼。」多吉嗤笑,「原先他確實如此打算,是我勸住他的。雜技棚給觀眾瞧的是人裝出來的妖怪,要是拿真的去,自然很有看頭,可是客人會被害死。」
於是,小酒館那人為伊左次引見他的頭目。
——那傢伙怎麼曉得這裏?是在哪邊遭到跟蹤嗎?這陣子,我明明大多待在家……
「哥哥,別急。大概不是淺井屋,那些人根本不認識我。保險起見,我讓鐵二郎兄瞧過這支箭,但他關在淺井屋的冰庫時,也沒看誰用這種東西。」
咦,哎呀,那可不妙。鰻魚老闆喃喃自語,一臉困惑地折回店裡。阿初向鰻魚鋪的客人及在巷子盡頭怯怯窺望的行人,周到地行一禮。加吉則像拖棉被般,抓著昏厥男子的後頸拖往姐妹屋。
「伊左兄和舍弟就麻煩嫂嫂照顧。哥哥,這裏交給你。」
鐵二郎不斷搖頭,彷彿是在自責。分明天天都在一起,卻沒注意到伊左次的不對勁。
「搞什麼,怎麼這麼多煙。」
阿初立刻飛奔到源庵那裡。藥箱已送到,只見伊左次直冒冷汗,痛苦不堪。不過,一聽見毒性來自白毛藤,源庵隨即精神大振。
「你見過很多類似的患者嗎?」
一日午後,阿初上門時,源庵恰巧在診察伊左次。
阿初注視著伊左次。他遲緩地穿上當睡衣的單衣,在源庵的幫助下站起。此時,他獃滯的視線落在阿初腳邊。
「鞋帶……」阿初低聲喃喃。她想起右京之介提過,鴉片和黏土一樣,可塑成各種形狀。
「姐姐另有心上人,不願順從父母擅定的婚事,留書後便與那名男子私奔。對方似乎是來歷不明的浪人,不知是否羞於啟齒,姐姐終究沒細述兩人如何相遇。」
「吹箭上塗的是什麼毒?」阿初問。「你的箭射中和這次的事完全無關的人,要救他得知道毒藥的種類。」
「老公,別勉強。」
「小……小、姐。」
這名字產生的影響、若非當著這樣的場面,阿初肯定會笑出聲。只見男子驚訝萬分,巨大的臀部直往後退,眼珠子轉個不停。
「哪裡,不要緊。我也有錯。」倉田主水應道。「何況我原就長得一副惡人面孔,您說是嗎,古澤大人。」
「一個人……」男子不禁呻|吟,「阿靜。」
伊左次的頭垂得更低,直盯著榻榻米。「我當場答應。那時候,為得到鴉片,無論做什麼我都願意。」
「真的?伊左次兄是重要證人,務必救活他。」
「威脅恫嚇對師傳是不管用的,但那也是在小姐還沒嫁進淺井屋前。等小姐一嫁過去……」
「什麼?」源庵探頭看他。
冷麵女傭依源庵的指示快步離開,源庵則以手巾用力按住伊左次的肩。
「你連惣助帶來的那件窄袖和服都知道?」
「於是,姐姐恍悟,選擇私奔的自己已遭倉田家斷絕關係。父母忌憚世俗眼光,又顧慮到親家,不敢明言她是離家出走,便謊稱她遇上神隱。這形同警告姐姐:再也別回來。那個溫柔孝順的女兒,早被妖魔鬼怪擄走,永永遠遠消失在人世。」
「我嚇一大跳,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事後見到留造時,他竟取笑我大驚小怪。我逼問他,賣鴉片的大本營莫非是淺井屋?留造大方承認,沒錯,這可是門大生意。我……我實在不忍心看小姐嫁到那樣一個家,但我又有什麼辦法?留造一臉賊笑,叫我不必擔心,松次郎少爺不抽鴉片。他還說:你打算告訴政吉?不過,一旦坦白,你就會頭一個進牢房,因賣禁藥被斬首。何必做這種傻事,往後也乖乖幹活不是很好?他這麼一嚇唬,我便完全退縮。」
阿初並未回頭。回到後門,女傭默默舀一勺水遞給她。阿初接過,一口喝光冰涼的水,定下心,才總算同情起伊左次。
「鐵二郎兄幫忙修妥的。我聽到鈴聲,鈴鈴也在吧?」
「你已無路可逃,」阿初朝鰻魚鋪二樓的窗戶大喊,「乖乖出來!」
阿初飛也似地來到走廊,急奔下樓,在灶下瞧見一根粗桿面棍,便一把抓住往外沖。後門旁,加吉蹲著察看動靜。
「別看我這樣,我的手可是很靈巧的。」武左衛門提起意外之事。「兒子還小的時候,我經常做風車之類的小玩意給他,當時的差事沒現下這麼忙。」
源庵朝哭鬧的幼兒嘴裏看,口吻一貫地悠哉。
倉田主水開口。這宏亮的嗓音,阿初聽聞過一次。
「嗯。」阿鐵頷首,接著,上次在木屐鋪拿走阿初篦子的那隻三花貓,探出小小的頭。
她微微傾身向前,朝男子開口:「阿靜。」
「請問……」
「不然你試試?告訴你,門一開他就會往外沖,無論是人或東西妨礙他,肯定隨手砸掉推開,直接去找大夫。然後,扭住大夫的脖子,威脅大夫拿出葯。若大夫不肯,就算殺死大夫也要搶到手。那已不是人,跟著魔一樣。」
加吉不禁愣住,阿初也啞口無言。大狸貓擺飾當著兩人的面在路上一滾——眼一花,益發濃厚的煙霧中,竟看到縮成一團的阿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