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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武家姑娘 3、御前大人與和尚

四、武家姑娘

3、御前大人與和尚

聽著六時的報時鐘聲,兩人兩貓依約抵達奉行所公館的后玄關。總管內宅事務的阿通早在此處等候,以一貫平穩的笑容迎接他們。
「唔,阿初果然也聽見?」
「還有,那件窄袖和服製成的袋子,天狗便是以此為憑藉。」奉行說道。
聽見阿鐵的話聲,阿初回過神往上看。
右京之介搖搖頭,「錫杖聲是指?」
「嗯。祖母、母親、姨母、姐姐,與這姑娘十分親近,生前也有交流的女子,極可能就是窄袖和服的主人。」
「天狗是女人的妄念幻化形成,而這名女子,應該是那武家姑娘的親近之人,或許是親戚。」
老奉行取過身旁的書籍。那些書籍似乎非常陳舊,光拿起就塵埃飛揚。阿鐵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頓時,和尙再度變回那隻睏倦的貓。阿初戰戰兢兢地拾起銅鏡。
右京之介大為羞赧。「御前大人也曉得?」
「我帶客人來了,就是那個生龍活虎的姑娘。」
臉上帶著笑容,眼裡仍有懼意,顯然還是怕貓。儘管十分過意不去,但到這地步,阿初也無能為力,右京之介想必能體諒吧。
「和尙,您……究竟是何方神聖?」
「你們找我什麼事?」
奉行伸出雙手,要兩人別激動。
「御番所在哪裡?只要知道地方,哪裡我都態潛進去。」
「嗯,這麼說實在僭越,不過我非常喜歡御前大人。走,去接和尙吧!」
「那麼,和尙,能勞駕您和我們走一趟嗎?」
兩人兩貓走向數奇屋橋御門的南町奉行所。一路上,阿初將和尚的事告訴右京之介,右京之介則針對父親古澤武左衛門將如何行動,陳述自己的意見。阿鐵一馬當先,邊走邊回頭望,但並未插嘴,一臉若有所思,時而別具深意般抽|動鬍子。
「要乖乖等御前大人回完信,懂嗎?」
「是的。依我猜測,恐怕是怨靈操縱那名武家姑娘,打開返回人世的通道。」
一進山門,阿初便問懷裡的阿鐵。阿鐵爬上阿初肩頭,朝右手邊枝葉大片延展的櫻樹抽|動鼻子,答道:
江戶町奉行根岸肥前守鎭衛,在少了阿鐵的腿上攤開舊籍。
阿初清清乾澀的喉嚨,努力發出平時的音調。「是關於天狗的事——也該收拾那妖怪了,所以……希望您能助一臂之力。」
老奉行抬起頭,滿面笑容地招手要他們快進房。一行人在房中坐好,奉行的眼光首先落在和尙身上。
「那姑娘賣的舊衣十分昂貴。出嫁前的武家姑娘,不太可能擁有那樣的東西。依我推測,約莫是收在倉庫里的物品。」
「您的意思是?」
「貓有啥不對勁嗎?」右京之介問。
「可是,那未免太危read.99csw.com險。」右京之介湊到奉行跟前,阿鐵從奉行膝上溜走。「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阿初姑娘冒那種險。」
那是面老銅鏡,約阿初的一掌大。沒裝把手,圓鏡邊緣生了銅銹。以往背面應有美麗的雕刻,但經多年的撫觸與研磨,現下只剩下一片平坦。
「鏡子嗎?」
阿初的心噗通噗通跳,氣息也急促起來。阿鐵抽抽鬍子,歪頭道:
接著,奉行突然砰下手,阿通隨即自門后應聲:「大人叫我?」
「阿鐵,別欺負右京之介。過來。」
「其實,數日內,便要對淺井屋發動拘捕。」
送走阿鐵,她心裏不免有些七上八下。約莫一個時辰后,阿鐵總算歸來。御前大人在信中交代,情況他已明白,要阿初帶著和尙,于傍晚六時造訪。
和尙一偏頭,不經意地望向本堂。晚課似乎已開始,由哐哐鐘響起頭,誦經聲隨之而起。
「依目前的情況,這『天狗』似乎是渴求永遠在人世享有青春美麗的執念,所凝聚而成的妄念。那麼,受懷有這種妄念的亡魂迷惑、附身,並選為落腳處加以操縱的,會是怎樣的姑娘?」
「家兄也是其中之一嗎?」
「對。我擔心被擄的兩名姑娘,但一樣擔心那武家姑娘的安危。」
「雖說是迎戰,對方畢竟是具魔性的怨靈,」右京之介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地說,「刀槍弓箭想必無用武之地。御前大人,我認為,這怨靈出現人世時,定會借某個人物落腳,而那便是現身舊衣鋪,賣掉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
(啊?)
「把我先前吩咐的東西取來。」
樹枝上的老貓汪汪大眼眨了眨。它的耳朵下垂,鼻頭的毛也稀稀疏疏,顯然年事已高。一會兒,只見它懶洋洋地打個大呵欠,緩緩開口:
好似敲擊金屬的聲響。
對,仿若錫杖落地。「哦,和尙,你在啊。」
「就在你們抵達前不久,古澤也來過。」
「幹什麼!」
「和尙,你自個兒沒法動?」阿鐵吃驚地大聲說。「我也想過,不過你真的不能動啊?」
「御前大人已經等不及了。」阿通瞧見阿初懷裡的和尙,「哎呀,有新朋友。」
阿初接過,感受到鏡子的重量,手心一陣冰涼。
「當然,想必她是不知不覺中遭到指使的。」
「嗯。一旦部署妥當,快刀斬亂麻是最佳的辦法。」
小名木川與仙台堀包夾的深川一角,靈岩寺、凈心寺、雲光院、法禪寺並立。靈岩寺是當中最大的寺院,遊客均是由小名木川旁行經眾武家宅邸,沿小路穿過褊狹的門前町,抵達山門。美麗的櫻花路樹妝點宏偉的寺院,委實賞心悅目。但阿九_九_藏_書初來訪的這一天,櫻花最盛之期已過,只見新芽點點,新綠風情更勝三春花景。
「一點也沒錯。」奉行點點頭。「內心與天狗的妄念同調,才會與之共鳴,遭到附身。」
「和尙在哪裡?」
「右京之介,」奉行呼喚,「不必往角落裡縮,你現下還怕貓啊?」
「落腳處,是嘛?」
仔細一瞧,阿初寫的信就放在奉行肘枕旁。
疼痛並不劇烈,感覺像一根極細的針,以看不見的飛快速度,自右而左掠飛過。接著,只聞一聲:
奉行句句有理,阿初邊點頭邊牢記在心。
阿鐵在阿初膝上磨蹭道:「放心,阿初,我跟你一塊去。」
「不要緊的,右京之介大人。」阿初輕拍他的手以示安撫。「我已和天狗照過面。光燒掉她棲身的舊衣,事情終究無法解決,況且,若往後得一輩子為阿秋與阿律擔心,反而更難過。」
她手一松,鏡子掉落。和尙竟一躍而起,撲上前。
「阿初,我著實羡慕你。《耳袋》里記載的事迹中,有數則與會講話的動物相關,但聽得懂的凈是僧侶學者,我的修行似乎還不夠。思及此,這隻貓名叫和尙,也是相當有趣的吻合。」
櫻葉間露出一張小小的臉,但那不是貓,怎麼瞧都不像。小小的,圓圓的,灰色的……
「好比遺物?」
或許是上次造訪時,阿通十分禮遇,阿鐵對阿通十分親昵。她在廊下帶路時,也挨著她腳邊戲耍。阿初與右京之介落後兩、三步,隨阿通走在錯綜複雜、無論來過幾次都記不得路徑的廊上,經過大大小小的房間。
「這就是和尙?哦,似乎相當有年紀,和我有得比。」
「這姑且不提。」奉行向阿初使個眼色,示意「此事暫時這樣吧」,改變話題。
(地藏菩薩!)
奉行一臉沉思地放下茶杯,一手放在阿鐵頭上。
「我去。」
「對了,阿初、右京之介,剛剛發現一件怪事。你們走近時,我聽到足音中摻雜著罕見的聲響,很像錫杖觸地聲。」
「好老。」阿鐵嘟起嘴。「阿初,你喜歡老爺爺啊?」
「和尙,你在不在啊?」
「可以是可以,」和尙俯視阿初,「但我怎麼從這裏下去?」
阿通退下后,奉行徐徐開口:「阿初,你的信我看過,事情相當棘手。」
不久,阿通送上一樣紫色方巾包覆的物品。奉行接過後,待阿通退下,才放到阿初面前。
阿初與右京之介皆大感驚訝。
「那是自然。」
「對。査閱與鏡子相關的文獻,我發現,自古人們確實相信鏡子具有吸取妖魔,並將之封印的力量。民間多以鏡子供奉藥師如來,也是希望如來能藉此read.99csw.com降伏病魔,讓病痛早日痊癒。另外,在鏡子后刻上特定文字,再於心默禱,便可吸納特定的妖魔。」
——鏘!
「是的,人手愈多愈好。」右京之介附和。
「喂,和尙,在嗎?是我啊。」
一直顯得痛心疾首的奉行,表情凝重地繼續道:
「和尙、和尙,」阿初輕撫老貓,「快醒來。」
接著,奉行又向前一步。
「見一個了不起的老爺爺。我白天見過一面,挺有趣的人,肯定跟和尙很投緣。」
寺內無人。唯有遠處的本堂旁有個小沙彌,緩緩揮動掃帚,正在掃集散落在碎石上的粉色櫻瓣。或許不是日課時分,連誦經聲也無。遠處的小沙彌見阿初進入寺內,便轉過頭。阿初恭敬地行一禮,他也只回了禮,便繼續手上的工作。
「我?去哪裡?」
「喔,阿初。」
奉行抓抓下巴。「原來如此,要是我也懂阿鐵的話多好。」
右京之介慎重答道:「大概是非常不起眼、對容貌沒自信的姑娘——同時卻深信女子的價値便在於姿容,身為女子非美不可……」
阿鐵的來歷及阿初能與它交談的事,也都寫在信里。
奉行指著阿鐵,望著阿初問:「它說什麼?」
「我實在無法不這麼想。阿初,如你所說,為天狗迷惑的人,大都有心病。而刻意掩面的這名姑娘會有什麼心病?仔細思索,是不是因為染疾、受傷或某種原由留下的傷,製造出機會,致使她受天狗操縱?」
「為什麼?」
「這部書名為《古事奇談》。簡單地講,便是距今數百年前,也有人和我一樣,把聽聞倒的奇聞異事像《耳袋》般記下,彙整成冊。其中一則,提及女子的亡靈對年輕后室嫉妒發狂,最後是取她生前用過的鏡子,將她收伏在鏡內。」
「家父準備如何部署?」右京之介不能不擔心。
「心病……」右京之介喃喃低語。「不過,阿秋和阿律也是如此嗎?」
阿鐵走近狀況外的右京之介身邊,喵聲叫道:「你先閉嘴。」
阿初一問,奉行沉著的眼眸大睜。
「不過多虧你們的辛勞,我想案情已大致明朗。你一定受不少驚嚇,辛苦了。」奉行略略進前。
「美麗的窄袖和服,的確非常適合女子妄念棲宿。」
阿初讓阿鐵坐在肩上,向大櫻花樹走去。盛開過的大櫻花樹,宛如盛裝站在日暮中、芳華不再的美女。阿初在樹旁站定,阿鐵仰頭喊:
「喲,老頭,」阿鐵叫道,「我依約帶阿初他們來啦。」
和尙一副無骨海蜇的模樣癱在阿初膝上,雙眼半開半閉,嘴角甚至流出口水,像是一路睡過來。
翌日,阿初臨時起意,請阿鐵送信給御前大read.99csw.com人大人。
「看樣子……」老奉行思忖,望著和尙又瞧瞧鏡后的文字,「是這面鏡子沒錯。」
「進展得這麼快?」
阿初定睛凝視鏡子,卻察覺有誰盯著她,於是抬起眼。
阿鐵語調活潑,阿初卻瞪大雙眼怔在原地。
老貓抬起前腳抓抓耳朵,條斯理地回道:「叫我和尙就好。」
語畢,奉行津津有味地喝茶,膝上的阿鐵跟著抬起頭。
「這……我們依約前來了。」
和尙很輕,抱在懷裡像捧著一團棉絮,恐怕哪只小貓都比它重。可是,和尚卻真的無法自行活動,下櫻樹時,還是阿鐵爬上枝頭推和尙的屁股,阿初兜著袖子在底下接。
原來是一直自顧自熟睡的和尙,正注視著阿初。阿初無法移開視線,不禁一愣。
——鏘!
「右京之介大人呢?」
被帶到奉行的房間時,阿初總有些緊張。她先將和尙放在地上,端正跪好,說聲「失禮了」,才輕輕進前。奉行姿勢輕鬆地靠著肘枕,正在翻閱古卷。
阿初與右京之介對望一眼。
阿通送上茶點。她朝阿鐵微微一笑,阿鐵也報以一聲喵,但和尚依舊照睡不誤。
「阿鐵,你覺得御前大人怎麼樣?」
「對,請舊衣街的人們幫忙……」
「阿初,你發什麼呆?」
原來如此,聽奉行大人這麼一說,確實沒錯。
「御前大人也聽到了?」
奉行頷首。「沒錯。換言之,阿初必須當誘餌。」
老貓懶洋洋睜開一隻眼,隨即又閉上。
「然後,幫忙妖怪劫持貌美的姑娘……」
阿鐵伸前腳拍拍阿初的面頰。阿初猛眨眼,腦海又是一陣疼痛竄過。她用力閉眼,猛一睜開,從阿鐵仰望的櫻樹枝葉之間,覷見一隻灰色老貓,正俯視著他們。「和尙,這是阿初。」阿鐵說,「她想見和尙。」
老奉行不作聲,凝視著阿初。平靜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意向。
「右京之介推測,賣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使是天狗選擇的落腳處,我也贊成。六藏正在找這名姑娘吧?」
阿初立時四周張望。那不是鐘聲,但確實來自寺內。是誰?
奉行點點頭,輕摸阿鐵的頭。「他會率領小而機敏的手下前往,就像阿鐵一樣。」
「拿去試試吧。」奉行開口。
阿初抱著和尙,讓阿鐵領頭返回姐妹屋,恰巧遇上右京之介捧著阿好備妥的食盒,點亮燈籠,步出店外。看來,派去道場通認人及時趕上。右京之介一見阿初,便笑道:
「那麼,不趕快找到那武家姑娘,連她也會成為天狗的犠牲品?」阿初問。
「阿初姑娘!」
原本空蕩蕩的背面,刻上一個字——「真」。
阿初微微一笑,「阿鐵說要陪我。」
在房裡四處read•99csw•com晃蕩的阿鐵聽到道里,故意湊近右京之介。右京之介的笑容一僵,身子也漸漸浮起。奉行笑著阻止阿鐵:
阿初與御前大人對望一眼。阿初的視線直接落在呼呼大睡的和尙上,奉行亦是如此。
「不過,該怎麼趕跑天狗?」
深川,靈岩寺——
「這陣子,阿初姑娘似乎成了護貓使者,又多一張新面孔。」
「別急,這我們稍後再商量,天亮前時間還很充裕。先來談我們的事,看看該怎麼迎戰天狗。」
「阿初想邀和尙一起走。」
「奇怪,阿初,你害怕嗎?」接著,它冷冷的鼻頭碰了碰阿初臉頰。
「哎呀……沒這回事。」阿初調勻氣息,「您好,我是通町的阿初。」聲音不免有些走調。
言下之意十分遺憾。
一時沒有回應。樹枝像美女巧笑嫣然般,僅輕輕搖動。樹葉間的縫隙中,可見暮靄漸起,顏色猶如化開來暈染腮紅的胭脂。
阿初心中對和尙原形隱隱約約的懷疑,如今確然成形。從櫻花枝葉間望見的地藏菩薩寶相,及那錫杖聲。好想趕快讓御前大人看看這隻貓,不知御前大人會怎麼說?
如碎冰般澄凈尖銳的錫杖聲,響徹房內。
阿鐵再次呼喚。幾枚邊緣褪色泛黃的櫻瓣落在阿初臉上,她正想揚手揮開,腦海中驀地閃過一陣疼痛。
「這鏡子的來由……有些不好說,是某神社的秘寶之一。不過,那神社似乎不太清楚其中的價値。社方代代流傳的文獻,記載東照神君家康公治世時,出現專找年輕姑娘附身、殺害的亡靈,令江戶百姓驚惶不安,最終是以此鏡鎭住的,我便借來一用。」
阿鐵搖著尾巴走到奉行膝畔,老大不客氣地爬上去。
阿初接過話:「只有我吧。」
「那麼,也請帶我們一起去。」阿初起勁地說,「務必讓我們參与捜捕淺井屋!」
「當然。你父親很久以過,兒子襁褓時耳朵遭貓狠咬一口,從此見到一根貓毛就臉色大變,逃之唯恐不及。」
右京之介伸手想按住和尙,但和尙快一步壓住榻榻米上的鏡子。
「這陣子都在那邊。」
「阿秋和阿律,應是父親政吉與妹妹阿玉不快的情緒,招來了天狗。」阿初道出自己的想法。
「這麼說,找到前只能等待。但是,關於這名姑娘,我倒有點擔心。」
「找出天狗棲身的舊衣,加以焚毀——這是第一要務,但即使可讓天狗不再出現,仍無法解救被擄走的兩名姑娘。要救出她們,必須前往天狗的地盤,意即阿秋與阿律夢見的那座神秘櫻花林。只是,能夠到哪裡的……」
「那名武家姑娘前往舊衣鋪長田屋之際,據說整張臉都藏在頭巾下。莫非是臉上有顯眼的傷口或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