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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對決 1、志乃之淚

五、對決

1、志乃之淚

六藏瞪著阿初,阿初也挺直背脊回視。
「請問是柳原夫人嗎?」
阿仙十分錯愕。「又怎麼?你何必這麼大聲……」
「聽來有些難以置信,但傳聞與志乃訂親,一定會生病。」
此時,神情益發凝重的柳原信兵衛勸妻子:「兩位的話顯然不假,眼前這件本應嚴密保管在家裡的窄袖和服,便是最好的證據,你就說吧。」
右京之介摘下眼鏡。「這個嗎?」
阿初深深感動,不由得垂下視線。驀地,她靈光一閃。「右京之介大人。」
「即便如此,我萬萬沒料到志乃竟牽扯這麼深。三個女兒中,志乃性子最是老實溫厚,且身子也有些孱弱,於是我便想著,乾脆別讓她出嫁,留在身邊招贅。」
家計艱困的武家女兒,被看中而嫁進富裕的商家,這種事並不出奇。武士之家連兒子也不好過,除繼承人外都是米蟲,得自行打點生計。美貌的女兒若能嫁給富商,透過通婚在金錢上援助娘家,反而是大功一件。這麼一想,淺井屋老闆娘的母親,亦是因此從同心家嫁到民宅……
千鳥紋窄袖和服宛如為阿初量身訂作,無處不服貼,穿著舒適萬分。只是,即便已上身一段時間,仍像剛取出般冰冰涼涼,絲毫不溫暖。
「囊袋小販?」
右京之介接過話:「柳原家的父親信兵衛是廣敷添番,沒特別的風聞評語,職務上應是平安無事,順利値勤。」
「大叔,您都買些什麼?」
阿鐵仍咬著包袱,目露異光。阿初沒見過它這麼憤怒的模樣,於是安撫道:「阿鐵,別生氣。」
「正因男人都這副德性,女人才會迷失自我,變成天狗。」阿初噘起嘴。
「我們柳原家不知為何,以女性居多,出生的凈是女兒。我這一代,也是我與妹妹兩個姐妹。」
「昨晚,我把這鏡子放在身上,」阿初說,「連睡覺時也握在手裡。只要有此鏡,就能救出阿秋和阿律,打倒天狗。但前提是,我必須先讓天狗擄走。」
「他們大概就是在等這樣的女人出現吧。」文吉贊成右京之介的推論。
「當然由我們保管,現下放在崗哨。」
「點火也燒不起來吧?」夫人問。
「真咲在那裡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一年比一年更瘋狂。但她在被軟禁的房裡,穿衣、結髮、化妝,樣樣不怠慢,正因如此,那情狀愈顯悲哀與膚淺。真咲只曉得依靠本身的美貌——她活在幻想中,認為長得美就不會輸給其他女子,便能夠抓住幸福。」
阿初原打算勸架,但望著阿玉,卻慢慢覺得該讓這對母女吵上一回。阿玉多半未曾向父母親宣洩內心的不滿,最好一次傾吐出來。倘若這樣還要離家幫傭,倒也不壞。
然而,沒得到回應。「阿鐵,聽懂嗎?」阿初蹲下身呼喚。
「您見過阿秋向那小販買東西嗎?」
「我想要新的荷包,便叫住他。他每件東西都做得很精緻,其中,我最喜歡的是繍著牡丹花的荷包。那式樣十分華麗,並非隨處可見。」
阿初打算今晚去見志乃。此刻她才發覺,今晚是漆黑無月的朔夜,或許正適合與天狗交手。
阿玉似乎是真心懊惱,面孔微微變形。
「所幸,同樣是當地人,那岡引並未把事情鬧大,卻不能放任真咲不管。岡引開出條件,要真咲的丈夫將她軟禁在家中深處。真咲的丈夫的心早就不在她身上,何況她已發瘋,連我去見她,也認不得我。」
然後,六藏輕快起身,留下一句「我送你到柳原家,準備妥當就叫我」,便步出房間。
原來如此,他喃喃低語,又加上一句:「所以稱為『真』啊。」
「書記的桌案底下。」
「別多說,去吧之。」
「就是這件千鳥紋窄袖和服及……」
「哥哥,別一臉兇巴巴的,文哥可是有好好乾活。」
「在住持的安排下,我們訂製一個小桐木衣箱,專門收藏窄袖和服,于誦經后加以封印。從此,我便努力想忘卻此事。當然,我日日都在佛壇上點燈,持續供養,只願真咲心裏能夠平安……」
「是的,」阿初接過,「我要戴上這副眼鏡,把天狗看得一清二楚。」
「志乃也一樣相貌出眾?」
說到這裏,也難怪柳原夫人不好啟齒。
「這件窄袖和服,是我十年前亡故的妹妹所有,她名叫真咲。」
即使如此,真咲出嫁后,也三年、五年地過去,始終沒有子嗣。由於她憑著美貌,態度倨傲,在夫家完全被孤立。
另外,延命院做為柳原家的菩提寺,也令阿初十分擔憂。假使一切如御前大人所料,天狗的原形是柳原家的女眷,那麼,該名女子不就長眠于延命院的墓園?志乃不僅遇見日道,也遇見天狗的妄念。
「誰教我是哥哥的妹妹。」阿初一笑。
「今晚,我會去見志乃。」
「有沒有打聽到柳原家其他女眷的消息?」
「是的,還有一件,是牡丹花樣的窄袖和服。」
「家父?」
柳原夫人顫抖般長嘆口氣。「剛剛我也說過,真咲死於十年前。由於一場火災……她夫家完全燒毀。然而,當時沒有任何一個人試著救出真咲。」
阿初心裏不太舒服。當然,並非志乃的不願接近,而是日道因燒傷疏遠她。
輪値的老人問六藏:「頭子,阿初能跟貓交談啊?」
https://read•99csw.com你有啥打算?」兄長低聲問。於是,阿初取出借來的銅鏡。
小販會將貨品掛在大竹竿上,挑著四處叫賣,多吉那樣的體格定然相當醒目。
其實是要與天狗對決。
於是,文吉搔著頭,下樓到店裡。他一走,六藏尙未出聲,右京之介便重整坐姿,平靜地問:「阿初姑娘會帶上鏡子吧?」
阿初擔心得連早舨都吃不不下之際,文吉喘著氣進門。
「那柳原家,其實是隨處可見的武士人家。宅邸老舊,處處破損。」文吉開口道。「就今天所見,只有當家的進城又返回,沒別人出入,連商人都沒來。」
嫉妒,失去的愛情,因背叛而受傷的心,及深受打擊的高傲……
「請問志乃小姐在哪裡?」
六藏一臉疲累地搖頭。「那是騙你的,我怕你又冒出什麼主意。」
「這我就沒印象……不過,年輕姑娘都喜歡那種小玩意,你也一樣吧?興緻一來,就會選一兩條小方巾、荷包之類的。」
「真咲的丈夫娶的小妾,據說是個長相平凡的女子。」柳原信兵衛補充道,臉上滿是苦澀。「真咲尙未出閣時,我便認識她。她是無法忍受這種事的。」
「對了,想請你稍稍回憶,阿律遇到神隱前,有沒有向一個高大的囊袋小販買過東西?」
夫人含淚說道:「話雖如此,追根究抵,那妖魔也是我妹妹呀!」
文吉偏著頭思忖,「畢竟開始調查不過半天,繼續下去或許會査出什麼吧。」
「阿鐵……」
「哥哥,你先鬆手。」阿初連忙到哥哥身邊。「阿鐵在說,這東西由它看守,是不是?」
志乃抬起頭,是那天狗的臉。赤|裸裸顯現憎恨之色的女人面孔,鮮紅唇瓣微啟:「你看我美嗎?」
「抱歉,說這些話嚇你。」六藏向老人道歉。「不過,你大可放心,我這就帶走包揪。在哪裡?」
套間里,阿初與六藏面對柳原夫妻而坐。
文吉一問,原先默默待在一旁的六藏,便兇巴巴地開口:「忙了一整天,還沒用飯吧?到店裡吃吧。」
一到花樣年華,女人便會關心起外貌,為此充滿信心或感到自卑。一旦有心上人,更是加倍在意。若對方也誠摯以對,彼此情投意合,姑娘也就會放寬心。但志乃與日道的情況不然,她想必深知日道身邊有其他女人。
「就是她,肯定沒錯。那件和服呢?」
然而,她年輕的心畢竟深受傷害,才想寄情信仰,於是經常前往家族的菩提寺。不久,她遇見日道,墜入愛河。至少,她對這份感情是認真的。
「我一叫,你就要帶著包揪,明白嗎?」
「據說是件綉金線的千鳥紋窄袖和服。姑娘還交代,最好賣給年輕美麗的女客。」
(我一定會救回阿律,在那之前,有話就對爹娘盡情訴說吧。)
「也許早該讓她離開家裡。」柳原信兵衛深表同意。他的頭髮半白,額上皸紋也深得令人不忍卒睹。「若嫁出去,就不會燒傷。」
夫人領回后,收在衣櫃深處,不讓女兒們看見。此時,由於長女即將出嫁,家中充滿歡樂明快的氣氛。
柳原夫人顫抖著按住臉頰。
「我注意到志乃這陣子不太對勁,也察覺她不時悄悄進出放勒封印衣箱的房間。可是,我壓根沒想到她會把窄袖和服拿去賣。」
「更何況,志乃又發生不幸。」右京之介繼續道。「今天春天,她慘遭燒傷。」
「我喚聲真咲,外褂便掉落在地。伸手一摸,整件外褂都冷透。」
「然而,怪事頻頻發生。衣櫃所在的那間房,明明空無一人,卻傳出女人——我就挑明吧,是真咲的笑聲。原本關得密實的抽屜打開,女兒們的和服丟得滿地都是。」
「我不要緊的,大叔……」
阿初頓時又無法接話。人家特地要講些趣事的,右京之介大人怎麼不懂……
「但僅存一些沒燒掉的東西里有真咲的衣物,我們便當成遺物收下。那是母親在真咲出嫁前為她縫製、讓她帶去的和服。」
真咲的遺骨歸還給柳原家,並未在夫家下葬,意思是就當從沒結過這門親。遺骨與大筆錢一起送上門,柳原家沒接受錢。
「對。柳原家有兒子,不愁後繼無人。再加上女兒都嫁得不錯,對家裡也是好事。然而,唯獨三女志乃,今年已二十,卻還沒找到婆家。雖訂過幾次親,卻總是剛談妥便泡湯。」
文吉望著阿初,又覷向六藏,一面起身。「真的?」
「老實說,是有點怕。」
「嗯。而且,化為天拘的女人,原形可能是志乃姑娘的近親。」
「抱歉,打擾阿姨。請阿姨好好養病。」雖有些猶豫,但為了替自己打氣,阿初還是決定說出心中的話:「我相信阿秋一定會平安無事,所以,請振作精神,安心等阿秋回來。」
「不過,那不全是因為你想要姐姐的東西,老是羡慕姐姐嗎?任性的明明是你。」
阿初只是隨口一說,右京之介卻深表同意:「是的。因此,所謂的美,只存於觀者內心吧。這才是正確答案。」
阿初回頭一望,房門口的唐紙門打開,出現一個像幽鬼般臉色發青的年輕姑娘。她低著頭,看不清眉目,但右臉頰到喉嚨一整片燒傷的疤痕卻歷歷可見。
「真的與御前大人推測的相同……」
阿鐵今天一早就不在家,想必是感覺到窄袖和服已送至崗哨,所以一直待在這裏,目光炯炯地守著https://read.99csw.com和服。
「拿那件千鳥紋的窄袖和服。」
一下樓,管理人便嘆著氣低喃:「阿秋非常像阿信嫂,在女子中個子算高的,又苗條,儀態極佳。」
兩人走在路上,阿鐵也時隱時現地沿著家家戶戶的屋頂尾隨。來到柳原家附近,它便無聲無息出現,躍至阿初腳邊。
柳原夫人從第一眼瞧見千鳥紋窄袖和服,便驚恐不已。由於太過畏懼,她不時全身發抖或掩面,柳原不得不連連安撫妻子。
「這……」文吉搔搔髮鬢,「其實,志乃身上還有個問題,牽扯到寺社。」
「可否借我眼鏡?」
「哥哥,你這麼想就錯了。我是奉御前大人之命,為大人效勞。就和哥哥你們一樣,只要是官府的交代,不管何種艱險之地都一頭栽進去,沒絲毫猶豫。若說擔心,我和嫂嫂幾時不為哥哥擔心?瞧見哥哥身後出現傷亡者的幻影,我便慶幸哥哥這次能全身而退,可下次呢?於是,常想到流淚。嫂嫂肯定也嘗過無數回生不如死的滋味,但仍拚命忍耐。因為我們相信哥哥的本事,也相信只要祈求哥哥平安,慈悲的神明肯定會保佑。」
「怎麼?」
管理人略略思索,點點頭。「你這麼一提,確實偶爾會有個體型壯碩的囊袋小販出現。」
「光靠我很多事情查不出,多虧右京之介大人幫忙。」文吉抓著頭說。
「頭子,找到那個武家姑娘了。」
阿初記起御前大人的話,不禁心跳加快。打小深信美貌是女人一切的女孩……
不過,柳原家的生活絕不輕鬆。凡職等低的武士人家皆如此,不足為奇,但——
阿初行禮向管理人告辭后,走向長野屋。沿途,她不禁為變得又瘦又小的阿信那蠟黃的臉色感到心痛。
右京之介似乎難以啟齒。
「我去換衣服。」
右京之介既沒臉紅,也沒迴避,反而靜靜微笑。「當然是指阿初姑娘。我常提起阿初姑娘,所以父親也有許多想法吧。」
「看樣子是勸不動你。」
「等等,先等一下。阿玉,能不能講得清楚些?」
「啊,六藏頭子,來得正好。唉,剛剛頭子手下的年輕人上門……」老人回望房內「擱下包袱便離開。臨走前,還吩咐未經頭子許可,絕不能打開,也不準接近,尤其不能讓小夥子和姑娘家踏進崗哨一步。你那手下一副害怕的模樣……連我心裏也不大自在。」
「無論怎麼試,火就是點不著。仔細想想,沒在夫家那場大火中化為灰燼,也是因其上殘留著真咲的意念。若不化解真咲的意念,是燒不掉的。」
「討厭,不要緊的。像去年夏天在戲棚里出狀況,最後不都順利解決?我只需依御前大人的指示,拿這面鏡子……」阿初從懷裡取出銅鏡,讓右京之介看那個「真」字,「把天狗收進來封印即可。我一定會圓滿達成任務。」
「這貓在胡鬧什麼?喂,放開,這不是吃的。」
「當然,原先多半是為了參拜,後來就……或許遭日道哄騙,演變成那樣的關係。但自燒傷后,志乃便沒去過延命院。」
房裡剩下阿初與右京之介。阿初刻意一笑:「哥哥覺得我小孩子硬要出頭。」
進出寺院的女子不僅一、兩人,身分從武家夫人乃至平民姑娘皆有。若傳聞屬實,便是宗大規模的淫戒案。
柳原信兵衛解釋:「我是入贅的女婿,繼承了柳原家。」
「之後,長女與次女都順利出嫁,唯獨小女兒志乃的親事連番出錯,我不禁感到害怕,私底下懷疑會不會是真咲的妄念作祟。真咲還沒死……那顆發狂的心仍在這家中徘徊……思及此,便又恐懼又心疼,我……」
「阿鐵,我們不會再碰觸。你能不能帶著和服,跟我們回家?」
「不好意思……讓你特地跑一趟。」
「對了,」阿初試著改變話題,勉強笑道:「赤鬼古澤大人今天來移管多吉,確實許久沒見呢。」
「什麼死也不會忘記,未免太小題大作,不過是個荷包……」
阿初將鏡子翻面,以指尖輕輕描繪筆畫。那個字並非雕刻上去的,純粹是自然浮現。
那麼,她便是志乃的姨媽。真咲——
「你要做什麼?」
阿初回憶當時的情景,不禁莞爾:「古澤大人說,我那混帳兒子已離家,愛怎樣都隨他。然後……哎,討厭。」
文吉與右京之介對望一眼,含含糊糊地低語:「純真……她算嗎?」
阿初說明那段經過。「古澤大人非常愉快,果真如右京之介大人提及的,是因不必為後繼人選操心吧。謹,右京之介大人也能毫無罣礙地專心向學。」
阿玉仍沉著臉看店。今天她母親阿仙也在,阿初親切地打招呼,關心最近有無異況,接著才緩緩詢問:
言語無情,但人言便是如此。
「她在樓上寢房……」柳原夫人語音未落,便驚叫一聲:「志乃!」
「這不是阿初嗎?你怎麼也來啦?不行,頭子那手下警告過,姑娘家不能靠近。」
「這、這是……這件窄袖和服!你怎會穿著這件窄袖和服?」
六藏踢掉鞋子進房,輪値的老人皺眉盯著阿初。
「咦,可是我……」
夫人如釋重負般注視著阿初:
然而,聽阿初轉述前晚御前大人的話后,六藏神色大變。
六藏比文吉早到家。見他身邊空無一物,阿初便問起窄袖和服的下落。六藏冷冷答道:「一找到后直接燒掉,灰燼也挖坑埋妥,https://read.99csw•com總覺得手還黏答答的。」
但阿初拉住兄長的袖子。「哥哥,帶我到崗哨。」
「唔,我沒什麼……」阿仙開口。
即便沒遇上日道,志乃原就為比不上艷冠群芳的姐姐們黯然神傷。而想變美的心情,因日道的出現,勢必益發強烈。於是,這化成她心中的執念,致使天狗附身。
姑娘一走,文吉便與雁太郎頭子的手下一同尾隨她至她家。那是位於麴町一丁目的武家宅邸,當家名為柳原信兵衛。雖尙未查明其職務與位階等詳情,但從附近米行打探出柳原家有個年滿二十的女兒志乃。自前陣子起,志乃出門總戴著頭巾,避人耳目。
「一起去崗哨吧。」六藏站起身,「但是,別讓阿好知道。」
「找她幹啥?」
夫人首次語帶怒意。「他們定是希望藉此擺脫麻煩。」
原來是阿鐵托拽著六藏取出的包袱。
女兒們非常害怕,夫婦倆考慮將兩件窄袖和服帶到菩提寺,請寺方供養。當時,他們曾與住持商量,試著將和服火化,但……
六藏一放手,包袱便掉落榻榻米。阿鐵立刻拖著包袱到桌案下躲藏。
阿初用力搖頭。「不,不會的。哥哥放心,我相信御前大人的話,也相信自己的能耐。」
接著,他便沉著臉關在屋裡。連進門時活力十足的文吉,也不禁偷覷頭子臉色。
寺社奉行所與町奉行所一向各行其是,不採用岡引,而自有專屬的辦案網。
「大叔,阿秋遇到神隱前,是不是有大個子的囊袋小販在附近轉?」
阿仙一陣驚慌。阿玉激烈的言詞,及握拳懊惱不甘的模樣,似乎讓她分寸大亂。
六藏狠狠瞅著阿初,但終究垂下目光,無力地抬手擦額。
「那就是嫁入豪門?」
「哎呀,文哥怎會講這種話,真不像你。一個純真無辜的年輕女孩遇上危險,不救她怎麼行?」
「那裡的住持法名日道,今年三十歲,據說外貌相當清俊。他將參拜的女子強拉入內,或聲稱要徹夜祈禱留住香客,總之是為所欲為。」
阿初也低頭行禮。那微胖的婦人有雙溫柔的細眼,但在微光中認出阿初身上的衣服,立刻睜得斗大。
前往麴町一丁目的柳原家途中,六藏與阿初沉默不語。沒有月亮的夜晚暗得早,且今兒個不見一點星光。白日明明是好天氣,這是怎麼回事?
「嗚哇,」六藏突然大叫。「這是幹嘛?」
阿鐵又默不作聲,接著突然恢復平日活潑的語調:「阿初,不必擔心。我會把這東西送去給你。」
阿初點點頭。沒錯,那荷包的布料就是出自卯兵衛鋪子的窄袖和服。
「志乃兩個姐姐都嫁到比娘家位階高上許多的大旗本家,據說是相貌出眾的關係。」
畢竟她兩個姐姐皆憑美貌嫁得好人家。可是,右京之介搖搖頭。
通町的崗哨里,當月輪值的老人獨自值班。他一見六藏便趕緊站起,放心似地迎上前。
「其他女眷?」
「志乃是遭天狗附身,並加以利用,和阿秋、阿律一樣,得趕快救出她。」
六藏自我介紹,吾等是為公家效勞的日本橋通町的六藏,與舍妹阿初,為求見府上三小姐志乃而來。
文吉口中的「寺社」,指的是寺社奉行所。
「姑娘被天狗當成『落腳處』……」
「嗯,萬事拜託。」阿初催促哥哥離開崗哨,心下對阿鐵的舉止隱隱感到不安。
「為什麼?」
「恰恰相反,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解釋。「沒有比僧人犯淫戒更難辦的案子。由於事情發生在寺廟這類聖域,搜査時只能憑空臆測,無法實地深入。若要向涉案的女子問話,這本就不名譽,當事人自然絕口不提。因此,寺社雖對延命院的惡名早有耳聞,卻不好大舉査案。不過,志乃到底是被日道拋棄,心中必定不會毫無怨懟,也許會肯透露。寺社的密探認為,應該能從她身上找出一些線索。」
「或許是太過嫉妒,她抱著孩子往地上摔……而且,是當著丈夫的面。」
武家嫁女兒,最看重雙方家世,端視彼此關係決定。至於當事人的感情,幾乎不列入考慮,因此一般均是一談便成。
沒錯,由於運氣好還見灶的密探,短時間內能獲得這些線索已超乎預期。
「今天到手的千鳥紋和服,也要和先前那件一併燒掉。」
「不,他只是擔心你。」右京之介的態度變得鄭重莫名。「我也很擔心。」
阿玉將一束束的蔥無謂地移到右邊,再放回左邊。
然後,她露出不輸給右京之介的燦爛笑容,站起身。
聞言,文吉往胸膛一拍:「包在我身上,保證在日落前,將志乃姑娘的身世査得一清二楚。」
文吉的面孔蒙上一層陰影。「為人設想很好,可別同情太過。」
「我是這麼一個不解風情的木頭人,」他毫無芥蒂地說,「又近視,離不開可笑的眼鏡,但我看得見美,而感到無限喜悅。」
「既然如此,問志乃也沒用吧?」
「你知道什麼?」
稍後,依言將包袱從崗哨拖回家的阿鐵,又帶著包袱躲得不見蹤影。但天花板上老鼠亂鬨哄的,想必阿鐵在上頭。於是,阿初喊道:
叫門后,一個年紀與阿好差不多的女傭出來應門。她驚訝地望著梳平民姑娘髮髻卻穿豪華窄袖和服的阿初,及一旁在燈籠照耀下,神情嚴肅的六藏。
與志乃訂親后,未婚夫或是熱病,或是腿軟無法步行,或是眼不能見物等,無一倖免。
九_九_藏_書卯兵衛高明地攀談,問出姑娘想賣舊衣,便表示不如由他收購。於是,姑娘高興地解開包袱。
阿初不知怎麼反應,頓覺一陣困擾。右京之介大人怯弱的個性再度冒出,真是的,別讓我不安啦!阿初心中的好強讓她有些生氣。
「原因不明,且奇怪的是,一旦與志乃解除婚約,他們立刻不藥而癒。此後,柳原家三女遭鬼怪附身的傳言便不脛而走,再沒人敢向她提親。」
「燒傷?」阿初驚呼。「啊,所以她戴著頭巾。」
夫人這才下定決心,啞然應道:「是。」
阿初不由得望向六藏。「哥哥,你說多吉那裡捜出的剩餘窄袖和服已銷毀……」
阿初故意裝佯:「他還說,右京之介大人要討小飯館的招牌姑娘為妻也無妨。不曉得是哪家的招牌姑娘?」
「可是,這與志乃有何關聯?」
「嗯。」
「彼此互相刺探,」右京之介苦笑道,「對方硬是想知道我們為何要調査柳原家的志乃,卻絕口不提他們那邊的案情。再三威逼與套話,總算問出大概。」
六藏嘴角微揚,「……你這頑固的臭丫頭。」
「由我這個姐姐說來實是慚愧萬分,但舍妹長得十分搶眼,美麗非常。上門提親的人多不勝數,幾乎是任她挑選。最後,她在二十歲那年,嫁入一戶商家。那商家是……不,還是別挑明,事情已與對方無關。總之,真咲成為富商巨賈的妻子。這是真咲由衷企盼的親事。」
若不打垮天狗,消解真咲的妄念,窄袖和服就不會從世上消失。
阿仙略偏著頭思索,阿玉卻渾身一震。
為長女縫製的白無垢外褂,明明沒人穿,卻自行在家中拖著走來走去。夫人也親眼目睹。
「嗯。真正罪孽深重的,便是這種男人吧。」右京之介一本正經地回應,「不過,這次的事讓我不禁思索,美究竟是什麼?世上確實有萬人眼中至高無上的美嗎?再怎麼想,我都不相信存在至高無上的美,起碼人的外貌及身段是沒有的。」
霎時,連右京之介也不安起來,六藏癟著嘴不講話。
「一開始打聽志乃的消息時,便發現像岡引手下的小夥子在附近晃蕩。我覺得奇怪,便反過來痛罵他一頓。沒想到,他竟是寺社的密探。」
「我非常生氣,進屋后還和姐姐吵架。沒想到娘竟然出聲:那麼漂亮的荷包,給阿玉用太可惜,幸好是阿律得手。你是這麼說的!我都記得,死也不會忘記!」
「你記得嗎?」阿初問道。
「……」
「嗯,兩個姐姐倒不必,比方母親或祖母之類。」
阿初看看六藏,然後面向婦人。「夫人,我們有話想說。還希望您能助一臂之力。」
交代完,阿初迅速更衣,先前往山本町。她打算到管理人家瞧瞧阿信的情況。
阿玉一張小臉脹得通紅,「我的事你一轉頭就忘記,每次都這樣!」
儘管是正室虐待小妾之子,殺嬰仍是大罪。真咲的丈夫四處奔走,希望能設法壓下事情。但真咲在店裡原就沒有人望,消息還是走漏,傳進當地岡引耳內。
日落時分,文吉總算回來。出乎意料地,右京之介尾隨在後。
「夫人……」阿初小心翼翼地開口,免得再嚇壞對方,「夫人似乎十分害怕我身上這件窄袖和服,可否告訴我原由?」
前腳剛至,管理人爽快地將她迎入屋內。怡巧,今天阿信已能坐起。阿初請管理人領她上樓到阿信病榻所在的房間。
「大個子的囊袋小販,有印象嗎?」
翌日早晨睡醒一看,原本蜷在鋪蓋腳畔的阿鐵不見蹤影。阿初尋遍家中,還打開窗戶,朝著晴朗天邊的屋檐及屋頂呼喚,卻沒任何迴音。
「那時,我經常接到真咲的信。信中滿是忿懣不平,抱怨夫家家風與柳原家不配,庶民百姓卑劣沒教養,不懂風雅。我身為姐姐,自然同情真咲,但也為真咲的脾氣感到不安。她因容貌過人,從小嬌生慣養,養成不肯屈就、唯我獨尊的性格。真咲自恃美貌,然而,嫁作商人婦,便應率先勞動,在使喚人之前得以身作則,她卻一點都不明白……」
「那是谷中一座名為延命院的寺廟,在法華宗地位不低,內部卻極其腐敗墮落。很久以前,當地犯淫戒及酒戒的傅聞便不絕於耳。正因如此,等閑不肯出手的寺社才會有所行動吧。」
「可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沉醉於愛河中,便會從對方臉龐瞧見無與倫比的美——就是右京之介大人講的『至高無上的美』。」
一個總談不成親事,運氣其差無比的姑娘。若單單如此,儘管不幸接二連三,旁人的閑言閑語無非是耳邊風,熬過那段不幸,總有一天幸福仍會降臨在志乃身上。
原來是柳原家的菩提寺,傅出僧侶犯淫戒的風聲。
「然而,真咲出嫁還不到一年,就發生許多狀況,教人不禁懷疑這樁親事是否失敗。其中最糟的,是真咲與婆婆的關係實在太差,且婆婆不久后便病逝。商家親族間的感情極為親密……真咲的丈夫相當孝順,認為是真咲的作為逼死母親。
阿信坐在榻上,由管理人之妻照料著,正在吃粥。管理人告訴她「阿信嫂,阿秋的朋友來看你」,那隻獃滯的眼微微發亮。
「從此,志乃益發閉門不出。這是經常出入柳原家的木炭鋪告訴我們https://read•99csw.com的,有些缺德的人還管志乃叫柳原家的妖怪女兒。」
「不會錯的。戴著頭巾、打扮體面的姑娘,抱著一個包袱,在長田屋前徘徊,老闆卯兵衛便出聲叫住她。」
「是的,和冰水一樣冷。」
右京之介眨眨眼,注視著鏡子背後浮現的「真」字,說道:「真——和尙透過這個字,想表達什麼呢?為何這個字能夠封印迷惘女子的妄念?」
「事情不見得如預期般順利,或許你將無法重返人世。」
阿信想行禮,阿初連忙扶住她。
「怎麼?」
阿玉非常激動,說明時一雙小手又握又放。原來,阿律遭遇神隱的三天前,大個子的囊袋小販確實出現過。
「相貌平平,與姐姐沒得比——不,這已是從前的事。她似乎相當在意外表不如姐姐,個性也不算開朗,身處家中想必不甚自在。」
阿初開朗地抱怨哥哥兩句,催著文吉問:「打聽出什麼?」
六藏抬起眼,露出一絲笑容,告訴右京之介:「古澤大人,這傢伙長篇大論教訓我一頓,堅持那是她的職責。」
「文哥,你就去吧。辛苦了,明兒個見。」
「可是,我正要買時,晩來的姐姐也看上同一個荷包。分明是我先挑中的,我告訴姐姐不能買,可是姐姐好任性,竟然向那小販說,她會出比我更高的價錢。對方覺得有趣,最後賣給姐姐。」
阿初益發同情志乃。她會受天狗迷惑,或許是肇因於與花和尙日道的戀情。
話還沒完,阿玉高聲打斷她:「娘真是的!」
文吉壓低音量:「志乃也是與日道過從甚密的女子之一。」
他燦然一笑。「謝謝。那麼,請阿初姑娘記住,在我眼裡,阿初姑娘比其他公主或千金都美。像現在,一面與內心的恐懼相抗,一面努力達成使命的阿初姑娘,比任何人都美。這樣的阿初姑娘,縱然也近視,戴著圓圓的眼鏡,仍比任何人都美。」
「即使如此仍要去?」
夫人不住哽咽。
「在燒之前先借我一下。」
「阿初姑娘,你不怕嗎?」
六藏省略志乃與延命院僧人的部分,說明事情至今的來龍去脈。柳原夫妻似是明達之人,未莫名發怒,也沒趕走阿初與六藏。但這顯然並非六藏與阿初態度誠懇,而是全看在阿初那件千鳥紋窄袖和服的份上。
「嗯,但願如此。」
「那不是令千金,是附在她身上的妖么所為。」
「天狗是執著于青春美麗的女人心,那與之對抗的『真』又是什麼?」右京之介繼續道。「我是男子,且十分不解風情,實在想不明白。正因如此,對於阿初姑娘是否真能把性命寄託給這面鏡子,感到無比不安。」
正準備前往牛込的六藏,急忙衝下泥土地,勢道猛得像要抓住文吉逼問。
「我不買的,家裡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全由我那口子做。」
母女倆吵得連阿初在場都忘記,阿初也就留下她們,悄悄離開。左鄰右舍紛紛伸長脖子望向長野屋,好奇究竟發生什麼事。
「萬事拜託。我得點醒這名姑娘,將她從天狗手裡救出。她只是遭到操縱,所以我想了解她是怎樣的人,內心有何苦楚和悲傷,愈詳細愈好。」
據密探所知,兩人的交往起於兩、三年前的春天。
「就是這裏吧。」阿鐵目露異光,「我感覺得出……有天狗的味道。」
阿初起身朝志乃走近一步。志乃雙手垂在身側,悠悠晃動,嘴唇輕輕開闔……
「就在這時候……真咲知道丈夫在外有小妾,甚至已生下孩子。真咲驚怒如狂,硬要店裡的人將那妾趕出住處,搶回孩子。然後……」
阿鐵嗚嗚嗚地低吼,依舊緊咬包袱不放。
半晌,低吼聲終於響起:「……我都知道。」
「不過,像阿初姑娘這般標緻的女孩不會肯嫁給我的。」右京之介仍帶著笑容,「父親是在做白日夢。別看赤鬼那樣,他就是喜歡美女,或許男人皆如此吧。」
「什麼?」
一口氣說到這裏,阿初不住喘息。
阿初點點頭。「不過,不光帶鏡子,我還打算穿今天找到的那件千鳥紋窄袖和服。」
原本專註聆聽的阿初,突然抬眼四顧。一股寒氣吹進房內。
六藏表明接下來要前往多吉居住的雜院,因為必須找出楊弓及吹箭等物,最重要的是,非回收那件和服剩餘的部分不可。六藏一臉嚴肅地說,布料應該還剩很多,得儘快燒毀。
「御前大人真狠心。」六藏一反往常,竟口出怨言。「怎會牽連你……」
「我不是在計較荷包。」阿玉憤恨得話音顫抖,原本通紅的臉逐漸發白。「我才不管荷包怎樣!我氣的是,爹娘一向偏心,姐姐再任性,你們都毫無怨言,總是我吃虧。」
女傭連忙入內通報,將阿初與六藏留在門前好一會兒。後門雖打掃得一塵不染,整理得有條不紊,但或許是為省油,燈火昏暗,甚至連人聲都聽不見。柳原家這份靜謐與幽暗,莫名令人感到沉重。
良久,響起穿襪袋行走的腳步聲,方才的女傭返回,身後跟著年長許多的女子。她身材略胖,個頭較阿初嬌小,穿戴整齊。六藏立刻鄭重行禮。
「對,我不能不管阿律和阿秋。」
聽說是為座燈添油時,袖子不慎箸火延燒,才釀成慘劇。火舌爬過志乃半個身子,幾乎燒爛半張臉。
「右京之介大人……」阿初話聲漸小。「我從不認為右京之介大人是木頭人,右京之介大人也有了不起的地方。」
「當真?」文吉興奮得脹紅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