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

原來是阿鐵變成的鏡子。

出現雁太郎頭子的妻子，變戲法的阿京面孔。那帶笑的唇，苗條的身段，別出心裁的鳥尾髮髻，分毫不差。

阿初立即取出，雙手拿著按在臉上，抬頭一望。

鏡子漸漸發出炫目的白光，整座櫻花林像遇上狂風般騷然作響。花瓣如暴風雪飛散，黏在阿初頭髮、肌膚及嘴唇上。天狗心生害怕，衣裳亂舞，一雙活生生的眼睛游移著尋找遁逃之處。悲鳴驟然響起，是阿秋，還是阿律？不，是真咲。

鏡子的亮光益發強烈，也更加沉重。阿初雙臂如鉛，頭昏腦脹。

若只看那面貌，與觀音堂里安放的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像如出一轍。然而，唯獨頭髮不同。觀音菩薩的神像雙目閉闔，頭髮與臉一樣以金箔上色，梳成髮髻。天拘則又長又凌亂，繚繞天際，且漆黑生光，甚至顯得淫穢。

「看你還有什麼法子能除掉我。」

「我不想死！」

（再這樣下去不妙……）

「很不巧，我不是來成就你的邪心的。」

阿鐵炮彈般躍至阿初面前，介入阿初與志乃之間。全身毛髮倒豎、目光炯炯的阿鐵，像老虎一樣不停咆哮，朝天狗齜牙咧嘴。

「痛快，這情景簡直痛快。這下你清楚自己內心是如此骯髒吧？真想讓你瞧瞧，現在的你是啥嘴臉。多麼膚淺，多麼卑賤！」

阿初極力伸出手，朝天狗正面遞出鏡子。

阿初也聽得出自己的話聲在顫抖，仍全力大喊。https://read.99csw.com

阿初抓住鏡子，右京之介的眼鏡滑落，但一度認清真相的眼眸，便不會再遭到朦蔽。阿初舉起鏡子高喊：

但，情況並非如此。

衣裳蠢動、糾結，競相聚集在天狗面前，將她層層覆蓋。阿初使盡全力撐持沉重的鏡子，以為天狗準備逃跑。

阿鐵說著跳到阿初肩上。

「憑你也想抓住我？休想。」

「臭丫頭，讓你曉得我的厲害。」

「嗯，我們往聲源處瞧瞧吧。」

「你和我有何不同？哪裡不一樣？你說啊？我很美……還能更美。我要變得比任何人都美，贏過所有女人。你也這麼想吧？我看得出你真正的想法。」

某樣柔軟的東西輕撫臉頰，阿初感到陣陣搔癢，不由得睜開眼。

「阿初、阿初……」六藏的呼喚逐漸遠去。

「阿初，小心！」

「來吧，這是最後了。」

阿初拚命呼喊阿秋，但不知是否聽不到，或根本沒發現阿初，她只是哭個不停。櫻花樹枝錯綜複雜，嚴實密蔽阿秋的身子，阿初不曉得如何讓她下樹。

一摸之下，她頓時記起，這是右京之介的眼鏡。

「阿初，我來變成鏡子。」

拔尖的女人哀叫轉瞬消逝。鏡面太過刺眼，阿初不禁閉上雙眸。

阿初以右京之介的話回應：「美只存於觀者心中。」

「志乃、志乃，快醒來！」

天狗的衣裳飄動，倏地襲向阿初。心底些微的迷茫，讓阿初的動作變得遲緩ｒeaｄ•９９ｃsｗ.coｍ。衣裳立即不偏不倚、結結實實地打在阿初臂上。

「阿京……」

是天狗。天狗衣物飛揚飄動，彷彿泰山壓頂般浮在上空。七綵衣裳中央，出現那張觀音菩薩的臉，天狗……就是那張臉，金光燦爛，嘴角噙著淡淡微笑。

阿初縱身往後站好，阿鐵自她肩上跌落。

「同樣是女人，看到美麗之物難免心生羡慕，肯定會嫉妒比你更美的女人，暗暗巴望著能取代她們。」

「阿初，你醒啦？」

空中不見阿京，唯有天狗原先的那張面孔，因猥褻的笑容而歪曲變形。幫助近視的右京之介看清事物的圓眼鏡，當下也僅映出東西真正的模樣。

真可憐，但你已身亡，不能逗留在這世上。何況藉著犠牲他人重返俗世，更萬萬不可。

「啊啊，怎麼會這樣……」

「我明白。」

那張臉上的嘴一歪，迸出尖銳的笑聲，令人直想掩耳。但阿初毫不退讓，沒別過身，依舊昂然面向她。

「阿初，你看那邊！」

鏡子被打飛，光亮立即黯淡。天狗衣裳一角接住鏡子，遙舉在上方，戲弄阿初般揮動一陣，往教人目眩的高處遠遠扔去。

阿初猛然站起。鏡子，要此時，阿鐵的話聲響起。

「我來討回阿秋和阿律，也要從你身邊解放志乃。順便有幾句話想告訴你，真咲。」

「志乃……」

鏡子開始發亮，向天狗、向那對眼睛，射出朝陽般的白光。背面浮現的「真」字，也聚集白光，熠https://read.99csw.com熠閃耀。

「瞧。」阿初從懷中取出銅鏡，捧上前。「這面鏡子，會將你所有的痛苦、悲傷、怨恨、嫉妒全部吸走，而後你便能獲得解脫，踏上西方極樂凈土。」

「看情況，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

阿初束手無策，環視四周，竟發現在阿秋身後數棵櫻樹的枝椏之間，露出阿律的臉龐。奔上前一瞧，阿律也面色慘白，雙眸緊閉，昏死般垂著頭。即使如此，她的淚水依然滾滾滑落，且隱隱發出哭聲。

只見一片盛開的櫻花林。觸目所及均是淡紅雲朵般的花海，綿延至遠方，彷彿無邊無際。前後左右皆是如此，連東西南不清。

「你也是來成就我的？」

剎那間，錫杖聲轟然響起，阿初手中的鏡子碎裂四散。

「快，拿我去照她！」

天狗睜開雙眼。那是活生生的女人雙眼，眼白布滿血絲，瞳眸卻烏黑晶亮。

她確實仰慕阿京，也認為若能生得那麼美，該有多愉快。但是，這並非嫉妒，或亟欲搶奪、破壞的心情。

「是阿律和阿秋？」

不停漫罵阿初的，不是天狗的臉，而是阿京。美麗優雅的阿京，阿初懷著一絲憧憬的人，宛如在數落阿初犯下的過錯般，極盡所能地咒罵阿初。

原來是阿鐵在舔她的臉頰。阿初一驚，連忙起身。

志乃張開雙手，指尖冒出白色煙霧，好冷——是冷氣。

「阿初，你沒聽到嗎？喏，風送來的。」

天狗尖聲高笑，似乎快發狂。阿初伸手扶地，試圖九-九-藏-書站起。這一扶，感覺袖子里有東西，會是什麼？

冷氣彎彎曲曲地扭動成細長狀，形成白衣，逐漸出現七彩變化，塡滿整間房，甚至直達天花板。不久，這些東西聚集，活像色彩斑爛的蛇群|交纏糾結一圑。

「你錯了。你不幸的人生是自已造成的，無論長相再出色，也無法光靠美貌而活。人生沒那麼簡單，不是單憑外表就能支撐。」

「不，我就是辦得到。」

阿初直勾勾地瞪著那對眼睛，伸手入懷，緊緊握住鏡子。

縱使聽到生前的名字，那張臉仍毫無變化，唯有漆黑眸子緩緩溜轉，跟隨阿初的動作。

阿初扛著阿鐵，邁開腳步。頭頂上櫻花相連，壓迫感讓人難以喘息。一路走過，花瓣輕輕飄落。這裡是陽世與陰世的交界嗎？柏木大人以往看到的，也是同樣的光景？

（就算阿初姑娘戴著圓圓的眼鏡，在我眼裡，阿初姑娘仍是最美的。）

「這裡是……」

「爹，對不起。」仔細一聽，她哭著不斷道歉。

阿鐵的叫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似低吼、似威嚇又似憤怒。

「我不會！」

「我沒忘記爹的養育之恩，對不起、對不起……」

阿初趕緊後退。六藏護著柳原夫婦避至房裡最遠的一角，立刻抽出腰間的捕棍。

我會輸，阿初拚命甩頭。阿鐵在哪裡？讓剛剛那陣風吹走了嗎？

「這不就是你嚮往且希冀的美？」天狗發出譏笑。只見阿京啟唇：「這不正是你一心渴求的美？豈有你一人清心寡欲的道理？九九藏書你一樣有貪念，一樣想從別人身上奪取缺乏的東西，你和我又有何差別！」

阿初不禁後退，忍不住掩面。此時，頭上傳出話聲：

觀音像不再發笑，因光亮刺眼而撇過臉，衣裳漸生躁動。

「你這個說謊的臭丫頭！」天狗厲聲大叫，阿初只覺震耳欲聾。「既然如此，瞧瞧這個！」

志乃彷彿受到這圑衣物的牽引，離地浮起。無力下垂的雙腿慢慢從榻榻米上飄起，頭頂碰到天花板。

母親的嘶喊響徹房內，瞬間，包裹志乃的七綵衣物一齊彈開，風勢強勁得令人無法抬頭，幾乎無法站立。阿初不由得閉上雙陣，只覺眼皮底下是一片紅得出奇的朝霞。

一道黑色閃電掠過，阿初被彈開似地後退。那面銅鏡倏然出現。

「我不會上當，不會輸給你。鏡子，吸走真咲的怨念和迷惘！」

阿初全身一冷，腳步踉蹌。她想後退，卻跌坐在地。

阿初頓時昏厥。

「阿初，別放開鏡子。」

阿鐵驚叫。阿初不由得停下腳步，倒抽口氣。

阿初叫道：「不是的。」

阿初側耳傾聽。乍聞以為是風聲，但其實是哭聲。細細微微地，有女人在哭泣，且似乎不止一人。

「我是如此美麗……」

衣裳隨著天狗的話一同散開。前一刻還是天狗的臉、還是淫穢的觀音相貌之處——

櫻花樹枝間，露出阿秋的面孔。那張臉比櫻瓣更白，毫無血色。秀髮散亂、雙頰瘦削的阿秋頻頻掉淚，無力而悲傷地啜泣。

天狗的衣裳鼓動逼近，欺向阿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