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日

第五日

「1917年,我去了一家偵探事務所,」迪德里希說道,他的手梳弄著莎麗的頭髮,「調查霍華德的雙親,當時霍華德剛來到我們家不久。其實那也不是什麼『事務所』,那事務所其實只有一個人,就是老特德·法菲爾德。他從警長退下來以後,就搞了這家事務所,我付錢給他,整整付了他三年——包括我在軍隊的那段時間,你應該記得的,沃爾弗特——給他錢調查這件事。當他無法找到任何線索之後,我決定放棄。」
「范霍恩先生。」
迪茲有些驚訝。
「你在說什麼啊,迪茲?」沃爾弗特不悅地問。
霍華德站起來,搖晃著。迪德里希吃驚地看著他,莎麗抓著他的手臂,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霍華德。
沃爾弗特那雙鳥眼似的小眼睛里,又出現剛才那種令人厭惡的神情。兩兄弟互相瞪著,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埃勒里能聽到他們的呼吸——迪德里希深深的呼吸,沃爾弗特急促的喘息。就像是那種能夠改寫歷史的、真正充滿危機而無限漫長的瞬間,只要一隻蒼蠅拍動翅膀,都可能掀起一場災難。或者說,這隻是埃勒里的感覺。因為沃爾弗特幾乎可以說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埃勒里只得說道:「謝謝。」
「迪茲……」
但是,當埃勒里從黑暗的花園走回客房時,他心想,老婦人的話不見得是在講她自己。她最後的眼神,透露了某種意味。
「怎麼死的?」
「在他們把你留給我十年之後,農場里發生了一場火災,他們倆都被燒死了,」迪德里希摸了摸頭,一副很奇特的疲憊表情,「孩子,對不起,真被我搞砸了。」
「原來這樣,」霍華德說,然後用慢而厚重的聲音接著問,「他們葬在哪裡?」
接著他又恢復了常態。埃勒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不管剛才的感覺是什麼,那感覺已經死亡了。迪德里希已經將它解剖,然後丟棄。
「迪茲把我叫醒,出了什麼事?」
他不說話。
「你是說……」
好像走進一棟完全不一樣的家,彷彿在另一個世界,隔了一般遙遠的時間。這個房間和這整幢大宅子幾乎沒有任何關係,它看起來又窮又老,有著做工粗糙的變形傢具,因年代久遠而泛黃的壁紙,腳下破碎的地毯顏色早已褪去,整個房間幾乎沒有裝飾過。壁爐的磚色暗黑,壁爐的面飾板則是手工砍削而成。一個荷蘭式的碗櫥,裏面擺放著帶著缺損的很不起眼的荷蘭藍白彩釉陶器,很不協調地擺在寬大而深凹的床架另一邊。
就在他回到客房時,天開始下起小雨。
這位老婦人看起來很歡迎他們兩人。她眯起眼睛看看她兒子,然後看看埃勒里,乾癟的雙唇裂開一個微笑。但是接著埃勒里發現,她的愉快並不是因為見到他們兩人,而是一個嚴格執行紀律的人即將揮起鞭子時的表情。
事情一點也不神秘。克里斯蒂娜·范霍恩快接近一百歲了,或者說,一百歲快接近克里斯蒂娜·范霍恩了,因為她對時間已經沒有感覺,現在的她和四十幾年前的她一樣——像一隻被捕的動物,在意識的虛空里遊盪。
「教名?他們是基督徒?」
「她把你當成是霍華德了,」迪德里希悄悄地對埃勒里說,「偶爾,她好像不記得莎麗是我的妻子,她經常以為莎麗是霍華德的妻子——媽媽,這不是霍華德,這位先生是朋友。」
迪德里希一直笑個不停。最後,他擦了擦眼睛,抓著埃勒里的手臂:「先別走,喝杯白蘭地。她是我母親。」
「奎因先生,」迪德里希緩緩地說,「你知道是誰拿了那筆錢。」
「我不知道。」她抓著他的手臂穩住自己,他發現,她在發抖,「你走之後我也跟著離開,回到我自己的房裡,然後迪茲通過對講機,要我直接到他書房去。」
「她老了,」迪德里希說,「她覺得自己離死亡不遠了,她不是在說你,奎因先生。」
「發生了什麼事?」他即刻問。
「你是誰?」迪德里希嚇了一跳,然後溫柔地說,「你是我的兒子——霍德華·亨德里克·范霍恩。要不然你是誰?」
「迪茲?」
霍華德也是一臉慘白的下來。
「你說,他們已經死了,是嗎?」
她停止搖晃,突然冒出一句話:「猶大!」語氣中充滿著怨很。然後,又繼續搖動她的搖椅。
「你想會不會是……」
「死了?」霍華德說。你甚至可以看出他心裏的掙扎:他們死了,他的爸爸和媽媽都死了,他們已經不在世上,他將永遠見不到他們,不知道他們的長相,這一切都很糟,還是,都很好?
「這一切都只是假設,」霍華德微笑道,「假設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個沒有名字的嬰兒著想。你們怎麼知道,他們這麼做,不是因為不想要這個沒有名字的嬰兒?」
「她對電視機有什麼看法?」
在主人關上門之前,埃勒九-九-藏-書里所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是那雙兇惡的眼睛——仍舊在看著他。
「迪茲,我真想把你吊起來,」莎麗帶著笑,生氣地說,「你差點把我們嚇死。究竟什麼辦到了?」
「我媽媽是個夜貓子,晚上的時間有一半是不睡的,大多利用白天睡覺。她很棒的,反正,就像我說的,時間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
埃勒里在門口轉過身來。
他很困惑地看著他的妻子:「莎麗,我不理解你是怎麼回事。你不是一直覺得,如果霍華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對他來說會比較好……」
「她總是一連幾個月完全不出她的房門一步,她絕對有能力照顧自己,而且非常可愛地堅持她自己的隱居生活。她很討厭勞拉和伊蓮,」迪德里希呵呵笑了出來,「她絕對不讓她們進她的房間,她們必須把裝著飯菜的托盤、剛洗好的床單等等放在她的房門外。你應該去看看她的房間,奎因先生,都是她自己打掃的,乾淨得可以讓你直接在地上吃東西。」
「不,」霍華德瞪著眼睛,埃勒里不喜歡這種瞪法,霍華德的目光現在更顯得獃滯了,「好吧,就算他們死了,」他緩緩地說,「但是,他們總該有個名字吧?」
「是啊!跑下樓梯的時候,還差點害我扭傷脖子。」霍華德咕噥地抱怨。
「迪茲,你真是他媽的笨蛋。」他說,然後像個稻草人似地走出書房。
總之,他們都坐下了,然後迪茲開始高興地告訴埃勒里一些埃勒里已經知道的事情。埃勒里盡量讓自己在該驚訝的時候表現得驚訝,一邊還偷偷從眼角觀察著霍華德。霍華德一動不動坐著,手放在膝蓋上,一臉困惑的表情。是不是憂鬱讓他的嘴巴緊緊閉著呢?他的眼睛目光獃滯,太陽穴也似乎乒乒乓乓地跳著。
埃勒里眨了眨眼。他氣自己、氣迪德里希、氣莎麗、氣霍華德、氣萊特鎮——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氣他自己。他早該想到,像迪茲這麼敏銳的人,是無法用廢話欺瞞的——即使他掛著了不起的「奎因」招牌。
「等一等,」霍華德說,「我是誰?」
埃勒里記得這是《聖經》中「詩篇」的第四十一節,那是表達了憂鬱情緒的一節。她先是誤把埃勒里當做霍華德,然後「朋友」兩個字讓她的思緒飛回了過去的記憶——
「我父親就是在這個房間里過世的,」迪德里希解釋說,「當我蓋這棟房子時,將它整間搬了過來,不會有其他的事情能讓媽媽更開心了……媽媽?」
「韋伊?」
「那你認為現在的狀況——是正常的嗎?」沃爾弗特露出他那種帶有戲弄意味的微笑,「你有三個繼承人——我、莎麗和霍華德,霍華德是個養子,而莎麗是你最近的妻子——」埃勒里幾乎可以聽到他說最近兩個字時加上的引號。
「像這麼簡單的事情,」迪德里希謹慎地說,「我是說,我以為對你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
他哥哥瞪著他:「我的什麼?」
迪德里希急忙說:「總之,康哈文的偵探們因為找到索斯布里奇醫生的約會記錄簿,才發現這一切。那本記錄簿是可以裝在口袋裡的小筆記本,整理屍體的人從他身上拿出這本筆記本,和他的其他遺物放在一起。康哈文的人是在索斯布里奇醫生家的閣樓里發現這本東西的。醫生最後的一次親筆記錄,很顯然是在他為一位農婦接生完一個男嬰之後、離開農家之時寫的。而這個嬰兒的出生時間,霍華德,完全和你的出生時間——當年你身上的毯子里夾著的紙條所寫的時間——吻合。而且,我已經把那張收藏了這麼多年的紙條,交給了事務所,事務所的人告訴我,那張紙條毫無疑問,是那農夫的筆跡——因為他們找到了那農夫辦理房屋抵押時的舊文件。霍華德,事情——」迪德里希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說,「就是這樣了。所以現在你可以不必再猜想自己的身份,」他的眼睛閃著光,「可以開始好好地過你的生活了。」
「是的,孩子,因為我想那會是一項非常費時的調查,畢竟已經三十年了,我不想在什麼具體的結果都沒有的情況下,點燃你的希望。
「噢,那又怎麼樣?」莎麗說,「基督徒、猶太教徒、回教徒——你就是你。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你的其中一位繼承人剛剛成了一個姓韋伊的人,」沃爾弗特咧嘴笑著說,「對於律師來說,這可是很大的不同。」
「有些時候,」埃勒里說,「最簡單的案子,也是最困難的。」
「——而據我的理解,我們三個人是應該平均分享的。」
「沒有。」
「這個……孩子,我想莎麗說的對,」迪德里希突然站起來,「我想我們已經談得夠多了。」
「對不起,親愛的。」
「沒有,為這事我都快要瘋了。」
埃勒里還read•99csw.com是沒說話。
莎麗理解了他的話——這可以從她眼皮的放鬆以及雙手的不再顫抖看出來。不過,她仍在生氣——以女人的方式;也許更加生氣了。
「也許我該回我房間去,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說,「我在回房的路上,剛好……」
「我們談了很多以前的人和事情,然後有人——我想是盧吉——提起幾年前去世的老特德·法菲爾德。傑·西忽然坐起來說:『不管他是活著還是死了,那名叫特德·法菲爾德的傢伙都是個卑鄙的騙子。』接著他就說起當年他曾經付給特德一筆不小的數目,要特德幫忙追查一個在一樁地產交易中坑了他的傢伙,最後他卻發現,特德一直在騙他,每次向他收錢的時候,就編一些所謂的『調查報告』,其實特德根本就沒有離開過萊特鎮,甚至連根手指頭都沒動!傑·西威脅說要把他的私人偵探執照吊銷,那狡猾的老傢伙聽到風聲后,很快就逃得無影無蹤了。唉,這讓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因為我自己也曾經連續三年給過特德一筆不小的數目。結果,整間理髮店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對特德有一些不滿和抱怨。當他們講完時,我心裏很不舒服,我恨透了被騙子耍的感覺,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曾經靠他幫我做一件……哦……對我們大家來說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迪茲正不耐煩地等著他們,他桌上的文件都被掃到一邊,他的頭髮都是驚嘆號的形狀。
沃爾弗特的眼睛亮起來,像小動物似地,不斷地在霍華德及迪德里希之間來回瞥著。
不知道霍華德究竟有沒有在聽,莎麗也發現了,她困惑而且擔心。
「姓韋伊?」霍華德看起來像在品嘗這個名字,「w-a-y-e」他搖搖頭,好像完全嘗不出味道,「我沒有名字嗎?」
莎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把手繞向他丈夫的脖子,然後輕聲地說:「親愛的,你應該去當做家的,講了這麼多細節。高潮的部分呢?」
對於埃勒里曾經在花園裡看到他母親,迪德里希覺得很驚訝。
他很快地說:「霍華德,這些事情都不太確定,也太刺|激了,莎麗說得對,為了不讓……」
——該死的勞拉!埃勒里心想。
整個房間沒有一點美的東西。
一個餐盤放在她身邊的桌子上,幾乎沒有被動過。
「現在?」
「對不起!你有沒有看到他剛剛的表情!」
他們聽到他走上樓的踉蹌腳步聲。
「這我可以告訴你,孩子,」迪德里希很快地說,「他們被合葬在菲德利蒂墓園。大家來點咖啡好不好,莎麗?」他說,「我想我需要一些,霍華德也……」
「他們是怎麼死的?」
「毫無線索,霍華德。事情發生之後不久他就離開這裏了,事務所的人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但霍華德正在走出書房。他的手微微提起,眼睛張得大大的,而且走得跌跌撞撞。
「這種狀況?沃爾弗特,我不明白有什麼『狀況』!」
「對於這些技術問題你向來就不怎麼懂,」沃爾弗特的聲音現在聽起來,變得比較鏗鏘,沒剛才那麼酸,「你的遺囑。遺囑!遺囑在法律可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像目前這樣的狀況,可能會造成很大的麻煩……」
「霍華德!」他一把抓住霍華德,將他抱緊,「霍華德,他們本來說絕對不可能辦到,但是天啊,他們辦到了!」
「是的。」
「好啊!」他媽媽說,埃勒里有些不安,因為她的眼神充滿著暴怒,「好啊!連我知己的朋友,我所信賴的、吃過我的麵包的,也用腳踢我。」
迪茲把手放在霍華德的肩上,抓穩他:「孩子,」他表情嚴肅地說,「他們知道你是誰了。」
「那麼,當你看到她時,別感到驚訝。爸爸過世以後,她就與世隔絕了,當新世紀到來的時候,人們都繼續往前走,媽媽卻依舊留在了原地。」
埃勒里希望霍華德和莎麗還沒有上樓去。
「爸爸剛才用對講機叫我下來!」
埃勒里幾乎跳起來。
迪德里希順從地把他巨大的手掌伸出來,讓老婦人檢查。她盯著看那雙大掌,再把它們翻過來。在檢查時,她好像注意到,自己抓著的是一雙巨大的手,因為她的表情有些軟化,她抬頭看著她兒子說:「快了,孩子,快了。」
「怎麼了,媽媽?」迪德里希問。
「你父親,是個農夫,」迪德里希回答他說,「而你母親是個農夫的妻子,很窮、很窮的人家。他們住在原始的農村,距離這裏大約十英里,在萊特鎮和菲德利蒂之間。沃爾弗特,你還記得嗎,三十年前那一帶有多麼荒涼。」
接著是沃爾弗特,老式浴袍的下擺拍打著他那雙細細的腿。
沃爾弗特只是坐著。
「我想,」莎麗說,「我跟奎因先生到花園走走,迪茲。」
「迪茲,這實在不是個好主意!你應該知道霍華德連最輕read.99csw.com微的刺|激都受不了的!」
「范霍恩先生,我很想見見她。」
「但是,親愛的,」迪德里希一臉無助地說,「我還以為,讓他知道了,對他來說比較好。他一直都很想知道的。」
迪德里希向這位百歲老人彎下身去,溫柔地親了她一下,然後和埃勒里轉身離去。
沃爾弗特說:「農夫啊?」他說這話的樣子讓埃勒里想把他的門牙打到肚子里去。莎麗轉過去看了他一眼,迪德里希也皺起眉頭。
「抱歉,聽起來,她像是一部小說里的人物。」
「我實在很不願意去猜!」
「然後,啪,她把我丟在就近的一個大門的台階上。」霍華德微笑起來,而埃勒里寧願他繼續目光獃滯。
「我想打斷一下。請原諒我的失禮,」埃勒里語調輕快地說,「誰也沒有請我發表意見,不過,莎麗,我認為,范霍恩先生做的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當然,對霍華德來說這是個很大的刺|激——對一般人來說都會如此。但是,霍華德對於自己身世的一無所知,是造成他不快樂的主要原因之一,一旦他的情緒恢復之後……」
「我幾乎又忘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是否可以告訴我,」埃勒里說,「那老婦人究竟是誰?我曾經在花園看到過她,也從樓上看到她走進一個黑暗的房間里,她是誰?」
迪德里希還是站在那裡,保持原來的姿勢。莎麗站起來走向他,墊起腳親了一下他的臉頰,然後用眼神向埃勒里道了晚安,接著便也離開書房了。
時間過去,沃爾弗特把腳放下來——還發出吱嘎嘎的聲響。
「什麼親戚?他是誰?怎樣可以找到他?」
但是埃勒里只能繼續坐在那裡。
接著,沃爾弗特·范霍恩說了一句真正讓在場所有人都吃驚的話。他本來一直都高高聳著他那雙瘦骨嶙峋的膝蓋,身體彎彎地向前傾著,現在,他突然像玩具「箱子里的傑克」,把身體彈起來成九十度,浴袍也鬆了開來,露出脆弱而毛茸茸的胸口。
霍華德彷彿對沃爾弗特的話充耳不聞。只是獃獃地望著他的養父。
「不喜歡我,沒有什麼不對,」埃勒里笑著說,「不過,她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范霍恩先生?聽起來挺嚴重的。」
「我好像記得我曾經為我弟弟辯護,」迪德里希苦著臉說,「因為考慮到他是個不幸福的人。我忘了說的是,悲劇總是結伴發生的。對了,關於那兩萬五千元的事,你有眉目了嗎?」
迪德里希強壯的肩膀松垂下來,他的雙手因抽摘而皺縮了,整個感覺很奇怪,像死亡。如果在這一刻驗屍,范霍恩先生將被發現已死於疑惑。他什麼也不知道,所以他懷疑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除了真相。對於一個像范霍恩這樣的人來說,這種感覺真的像死亡。
「至少你也應該先和我商量商量啊!」
「快什麼了,媽媽?」
迪德里希靜靜近坐著。
「孩子……」
——莎麗,你嫁給了一個聰明的丈夫。
「一個很不一般的理由。」他又說了一次。
「我想,我們沒有人提起過她,是因為她在實質上並沒有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我爸爸的世界。自從爸爸過世后,她就開始舉止失常。那時候,我和沃爾弗特都還是孩子。與其說她扶養我們長大,倒不如說我們對她的照顧越來越多。她出身於一個非常嚴格的荷蘭加爾文教家庭,所以當她嫁給我父親時,等於是跳下水深火熱的地獄里。父親死後,她接受他的……」迪德里希想了一想,說,「接受他那殘酷的虔誠信仰,作為對他的悼念。在生理上,媽媽是難得一見的怪人,醫生們都對她充沛旺盛的體力感到驚訝。她過著完全獨立自主的生活,她不跟我們攙和,甚至不和我們一起吃飯。大多數時候,她不開燈也無所謂;她實際上是從心底懂得聖經的。」
一逮到機會,埃勒里便站起身來,兩人互道晚安。
「老天,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別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這人,」埃勒里緩緩地說,「因為我會在夜晚大聲尖叫的!」
「w-a-y-e。」
「這個……這……孩子,大火發生之後,你媽媽的一個親戚,在出席葬禮之後,拿走了一些沒有被燒掉的東西,農場全部抵押掉了——」
他們在她房裡看到這位老婦人,腿上擺著一本合著的《聖經》。
「我剛才沒說嗎?你本來姓韋伊。」
她不回答。
「他們是基督徒,孩子,至於是什麼教派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告訴我,一定有很不一般的理由。」他一下子站起來,身體卻也因而寧靜了,站在那裡,手在身後握著,望向窗外的黑暗。
「奎因先生,先不要走。」
「美髮之屋,」奎因先生想起從前,喃喃自語。喬·盧平是因為他那在「下大街美容院」工作的妻子特西而介入海特的九_九_藏_書案子……那霍利斯美髮之屋,以及盧吉·馬里諾。埃勒里忽然想起,那天下午,當他穿過霍利斯飯店大廳的時候,曾經看到馬里諾的光頭,彎著腰站在一張沾滿泡沫的臉的旁邊。
「你從來沒告訴我。」這聲音有點生硬而奇怪,一點也不像是霍華德的聲音。
「什麼?范霍恩先生,才過了二十四小時。」
「見鬼,回答我!」
就在埃勒里快走完樓梯的時候,他聽到腳步聲,回頭一看,莎麗像超人似地飛奔下來。
「不不不,我相信霍華德不會介意的。是這樣的,奎因先生。霍華德其實是我的養子,他是在嬰兒時被人放到我家門口的一直到現在——」迪茲笑著說,「本來以為他可能是被鶴鳥銜到我家來的。不過,坐下、坐下,奎因先生。霍華德你也坐下。莎麗,過來坐在我腿上,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沃爾弗特,笑一笑嘛,哈欽森那件事可以等一等。」
但是克里斯蒂娜·范霍恩還沒說完。她用力地搖著——帶著某種令埃勒里稍感不快的精力,然後她尖銳地叫道:「我們已和死亡立約!」
霍華德問:「我的父母是誰?」聲音還是和剛才一樣生硬。
他很快做了決定。
「孩子,沒有。我猜他們沒有給你取名字——把這個任務留給撫養你的人,這是很細心的一點。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在索斯布里奇醫生的記錄里,這孩子並沒有教名。」
埃勒里還清晰地記得,當他第一次來到萊特鎮的時候,他看到佩蒂格魯在下大街的房地產服務處辦公室里,桌上擺著他的「十二號」,還有他的鞋子以及象牙制的牙籤。
龐大的身軀在桌子後面旋過去,把他的臉轉開,像突然需要收斂什麼。然而,透過他衣服肩膀部分拽出的長長的褶子和他完全靜止不動的身體,恰恰能感覺出這表面之下,他的身體中正有巨大的力量在掙扎著。
「知道我是誰?」霍華德重複他的話。
「就是我說的話呀,沃爾弗特,噢,對了,奎因先生一定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
「至於,為什麼他們會把你放在我們家門口,沒有人知道。不過,我不認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而只是因為我們的房子看起來很豪華——至少對於一對農民夫婦來說是很豪華的。」
「顯然,他們知道,只有索斯布里奇醫生和他們知道你的出生,而醫生已經死了。
「好了,費時的調查有結果了。法菲爾德果然騙了我,那狗……」莎麗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他笑了,「幾分鐘前,我接到一個從康哈文打來的電話,原來那是家偵探事務所的頭兒,他們都查清楚了,孩子。他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會這麼好運——當他們接這個案子時,他們告訴我,我只是在浪費他們的時間和我自己的錢,但是我決定相信自己的預感——果然……」
「這事情的發展和我所預想的不太一樣,」聲音聽起來很哀傷。迪德里希用他一貫的聲調笑了一笑,然後走向一張椅子,「人生總是不斷讓我們產生希望,不是嗎?請坐,奎因先生。」
莎麗看起來很生氣,埃勒里以為,她可能會發作。
「……我剛好和坐在旁邊太陽燈底下的傑·西·佩蒂格魯聊起來。親愛的,你記得這個人嗎,就是那個搞房地產的……」
過了一會兒,他們聽到屋子頂樓傳來用力的關門聲。
「我是說,本來是誰?叫什麼名字?」
「他們太窮,窮得無法請人手幫忙做農活兒——根據事務所的人給我的資料,」迪德里希繼續說,「你的父母必須全部自己來,種地所得僅僅夠糊口。然後,你母親懷了你。」
她很害怕。
霍華德獃滯的目光引起埃勒里的興趣,因為他忽然想到,他可能將親眼看到一次失憶的發作。不過,這個想法卻讓他覺得不舒服。
「我想也是,」埃勒里低聲說,「我最好還是走吧,沒有必要惹她生氣。」
霍華德連瞧也不瞧他:「他們什麼也沒留下來嗎?舊照片什麼的?」
「噢,霍華德,閉嘴,不要再說這樣的話!」莎麗打斷他的話說。她非常在意,在意、不安,並且生迪德里希的氣。
「你母親是由一位萊特鎮的索斯布里奇醫生接生的。在你出生后,一切平安,你母親也安頓好了,索斯布里奇醫生就乘著他的馬車,在暴風雨中啟程回家。但是,在路上,他的馬可能是受到閃電的驚嚇而失去控制,因為,馬、馬車和索斯布里奇,被人在路邊的峽谷底下發現。馬車被摔得粉碎,馬腿斷了兩條,醫生的胸口也嚴重受傷——被人發現時他已經死了。當然,他也就來不及到鎮公所去替你辦理出生記錄。那事務所的人相信,這是為什麼你的父母親會做這樣的決定的原因。顯然你的父母覺得,他們太窮,沒辦法好好地撫養你——他們也沒有其他小孩——所以當他們聽到索斯布里奇醫生的意外,知道他不可能有時https://read.99csw.com間去辦理出生記錄,於是看到機會,可以把你送到比較好的家庭扶養,同時又讓對方無法追查嬰兒的來源。
「嗯,我是出去過,但是……」
「一個朋友,」迪德里希又說了一遍,「他的名字叫……」
當埃勒里正要起身,迪德里希輕聲說:「別去。」然後他站起來向他弟弟走去,在他弟弟跟前站住,俯看著他。沃爾弗特有點緊張地往後娜,同時露出他灰黃的牙齒。
她從她丈夫的腿上跳下來,坐到桌子上,手指頭撥弄著一張紙:「霍華德,我不難過是因為,如果他們還活著,那麼情況將會很糟糕。你對他們來說,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他們對你來說也一樣,這會造成所有人的困擾,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所以我一點也不難過,霍華德,你也別覺得難過!」
迪德里希點點頭,他繞過桌子,坐在它後面,開始忙著整理桌上的文件。他說:「勞拉告訴我今天下午你出去過,我以為……」
「她看起來不太喜歡你。」迪德里希不好意思地說。
「你知道,可是你不告訴我。」
「你是在半夜生的,當晚還趕上一場夏季的暴風雨,」迪德里希回以一個微笑,但是他的表情不再顯得開心,現在他後悔了,覺得不自在、有些氣惱,好像為自己對於霍華德的反應做了錯誤的判斷而生氣。他用更快的速度說,「從他們所找到的資料,康哈文事務所的人能夠完整地敘述當晚的情形,而那場夏季暴風雨是很重要的因素。
他們上樓的途中,迪德里希問:「你很清楚地看見她了嗎?」
「不是霍華德?」這個消息好像讓她失望,「朋友?」她一直抬頭盯著埃勒里,那樣子活像一個問號。突然,她猛地往後一靠,然後隨著搖椅劇烈晃動著。
「快長大成人了!」她說,然後自己咯咯笑了起來。忽然,她的眼光瞄向埃勒里,「他沒有常來看我,迪茲,那個女孩子也沒有來。」
「迪茲,這是你今天晚上第一次說出比較像樣的話,」莎麗叫道,「讓我們先來點咖啡,好不好?」
這對埃勒里來說,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迪茲,這件事會對你的遺囑有什麼影響?」
但是,走到門邊,埃勒里停下來。
「她可以是五部小說的主角!」迪德里希又呵呵笑了,「她從來沒坐過汽車,也沒看過電影,她不碰電話,不承認有飛機存在,認為收音機純粹是巫術。其實,我常常在想,媽媽相信自己活在所謂的煉獄里——一個由惡魔親自統治的煉獄。」
「沃爾弗特,我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到底想幹嘛?」
他們聊了幾分鐘萊特鎮,但是談話進行得並不如意。
他們一起腳步雜沓地走向書房。
莎麗說:「我可不覺得難過,」
「孩子……」迪德里希猶豫了一下,然後溫柔地說,「他們都死了,孩子,我很難過。」
真像惠斯勒的那幅《曾祖母》——這是埃勒里第一個感想。她的臉是迪德里希的臉的『皺縮版』,有著一樣的頜骨和包著鬆弛而蒼白的皮膚的驕傲的顴骨。和迪德里希一樣,她的眼睛是她的精華,這雙眼睛一定曾經非常地美麗——就像她大兒子的眼睛一樣。她穿著黑色的斜紋絲,頭上——埃勒里推測那應該幾乎是禿的——包著一條黑色的頭巾。她的手,顯示著一種衰老的獨立生活,僵硬、凹凸不平而且粗厚的手指,輕輕地在她腿上的《聖經》上面滑動。
她只是這樣說道:「好吧,也許是我不對。對不起,親愛的。」
「你又遲了,迪茲!」她的聲音出奇地有力而深沉,但是卻讓人有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像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收音機訊號,「要記住你爸爸說的話:『你要清洗、讓自己潔凈。』讓我看你的手……」
「你想見她?」迪德里希顯然很開心,「好啊,跟我來。」
「沒有不同,沃爾弗特,而且以後也不會有。我在遺囑里已經明確地指出霍華德的身份,他合法的名字是霍華德·亨德里克·范霍恩。除非他自己要換,否則這將一直是他的名字,」迪德里希霎時間變得異常偉岸、氣勢逼人,「沃爾弗特,我不明白的是:你究竟為什麼要提起這件事?你知道我不喜歡含糊其辭。你心裏究竟在想什麼?提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
「有趣的是,很多時候,小小的事情往往是最重要的,」迪茲很用心地說下去,「兩個月前,我到霍利斯飯店的理髮廳,找喬·盧平修剪頭髮……」
「遵命!」迪德里希笑著說,「我有個預感。於是,我打算重新調查這件事,就當三十年前那法菲爾德騙了我,他什麼事情也沒做吧。我把這件事交給了康哈文一家頗負聲望的事務所。」
「我活到這把年紀,」他微笑著說,「早學會看出別人是否在敷衍我。你知道是誰乾的,可是你不告訴我,就是這樣。奎因先生,這件事先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