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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日

第九日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他通常都會說出些東西的。」
迪德里希獃獃地望著他,聽不懂達金的話。
「什麼?」
迪德里希重重地坐下,霍華德走出去的時候,甚至都沒瞧他一眼。
霍華德整個人蜷曲在椅子上,他需要刮鬍子、需要睡眠、需要有人安慰——像一塊孤獨的爛泥,和現實已經完全脫離,只剩下眼睛,無助地接觸著現實。這雙眼睛,令人看了難過得不忍再看。事實上,最讓他難堪的是那精神病專家以及沃爾弗特的眼神,而這兩個人偏偏都望著霍華德。
好吧,他想,也沒有理由期望發生在萊特鎮的謀殺案就會比其他地方的謀殺案更讓人感到溫馨。
「哦,或者說,是我們從《聖經》的『舊約』中所認識的上帝;是希臘、羅馬的舊教徒和大部分新教徒所信仰的上帝;也是古代猶太人首先在《聖經》中記載的上帝。是的,查蘭斯基先生,上帝或是古代希伯來人所稱的Yahweh——那是他們以當時的四字母希伯來詞的直譯,而在聖經註釋中譯成Jehovah(耶和華);是那要避諱而『不可直呼其名』或『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上帝名字。查蘭斯基先生……是主,是那個把摩西召喚到西奈山、把他留在那裡四十天四十夜,並且對他顯靈,在兩塊石板上留下『十誡』神跡的主。
那醫生說:「我還是暫且不要讓自己涉入這件案子,查蘭斯基先生。我還需要很多時間來……呃嗯……調查。」
這回,那精神病專家動了動身體,動得很不自然,好像剛做了個意味深長的夢。不過,其他人卻仍然坐著動也不動,包括霍華德,他好像完全置身於現實之外,而留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沒有人能侵入他的世界,包括埃勒里。
「第四,霍華德破壞艾倫和馬蒂·韋伊的墳墓。」
工作室的地上到處是膠泥、石灰和石頭的碎片。沃爾弗特尖叫了一聲,原來他踩到了一大片朱庇特的碎片,扭傷了腳踝。
科恩布蘭奇醫生說,「霍華德,為什麼你不回答他們的問題?你想上去做什麼?」
「霍華德破壞他親生父母墳墓所構成的兩項罪行,查蘭斯基先生,」埃勒里說,「你將不會在你的條文中找到。我可以繼續嗎?
大家聽到這裏,都鬆了一口氣——很感激地,就像在一個烏爾都語演講中,聽到主講者忽然穿插了一句英語。
「我不認為有什麼不妥,查蘭斯基,」達金說,「他不可能逃走,而且他也知道這點。」
「第三,霍華德偷了迪德里希的兩萬五千元。」
「古代眾神,」檢察官說,一臉茫然的樣子,「什麼——」
然後,埃勒里說:「這是整個大略的經過。」
「最後,第六件,霍華德在否認他把莎麗的項鏈交給我去典當時,撤了大謊。
霍華德只是站在那裡,眼睛看著地上。
奎因先生此刻正覺得異常的平靜。當然,感到平靜的只是一部分的他,大部分的他則是被疲憊和不悅所佔據。
檢察官查蘭斯基望著科恩布蘭奇醫生。
埃勒里又說:「霍華德偷了迪德里希·范霍恩保險箱里的兩萬五千元,犯了另一條誡律:『不可偷竊』。」
然後他又頓了一下。要讓這些講求實際的頭腦接受像這樣匪夷所思的一句話,是很難的。所以他等一等。
「第五,霍華德愛上莎麗。范霍恩。而這,也同樣構成兩項罪行。
驗屍官格魯普說:「他真會選,選了一種最難看的死法。」
達金走到廳里,把手放在樓梯的梅木檔桿上:「吉普!」他大叫,「快帶他下來!」
「一個以大寫『G』開頭的『權威』。」
查蘭斯基跳起來:「我快要……」
埃勒里說:「謝謝你,達金。」接著他停下來等,在看見查蘭斯基和格魯普都聳聳肩之後,他才繼續說了下去。
「霍華德雕塑古羅馬神像,」埃勒里說,「犯了其中兩誡:『不可祟拜偶像』以及『不可信奉別的神』。」
他們只撞了一次,就把門撞開了。
「《聖經》。」
「別待太久。」達金叫道。
達金警長說:「康哈文化驗室那邊怎麼說?」
三分鐘不到,傳來第一聲碎裂的聲音,眾人都仰起頭,東張西望。
「你是什麼意思,奎因先生?」達金警長好奇地問,「這算是一項罪行嗎?」
「很快地,我清楚發現,」埃勒里說,「霍華德一共幹了六件事情,而這六件事情當中包含著九項不同的罪。」
「霍華德所做的這六件事情,」埃勒里說,「犯了『十誡』中的九誡。」
「什麼?」
「好啦!」那檢察官把手肘靠到膝蓋上,「從檢察官的立場——先不管他的律師會如何介入——大家如果沒有進一步的問題,我將會準備隨時提出訴訟。」
查蘭斯基往後靠下去,張著嘴巴。
「我把車子停到路邊,開始一件一件地回想這些事件,我重新檢查了每一個細節,這一次,我發現了一個參考框架。」
埃勒里接著說:「在星期天凌晨褻瀆艾倫和馬蒂·韋伊在菲德利蒂的墳墓,霍華德犯了另外兩條誡律:『要記得安息日、保持安息日的神聖』,以及『必須尊敬父親和母親』。」
那警察倒在霍華德的工作室門口,門是關著的。他的左耳腫了一片紫塊,兩條長的腿抽搐著——他的槍不在他的槍套里。
「什麼參考框架?」查蘭斯基問。
「這個人完全不應被視為一般的殺人犯,如果你們喜歡,可以說他是:犯罪精神錯亂。我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重述我剛剛所說的這些分析,以及提供《聖經》方面的解說——如果這麼做能夠幫助霍華德,回到一個屬於他的地方,也就是精神病院。」
「我開始覺得,」這位檢察官說,帶著笑九-九-藏-書看看周圍的人,「奎因,你比坐在這裏的這傢伙,更需要科恩布蘭奇醫生的幫助。」
達金顯得很感激。他對站在霍華德身後那位高個兒的警察說:「吉普,你跟他上去。」
「是的,查蘭斯基先生,」埃勒里說,「而且是非常褻瀆神祗的一項罪行。」
檢察官聳了聳肩:「看管嫌犯是你的工作,達金。如果是我,我不會讓他上去。」
「六件事情,九項罪行,」埃勒里說,「這是人可能犯的十項最嚴重罪行中的九項。把這些行為列為『罪行』的,是一個比你的條文要古老得多的權威,查蘭斯基先生。」
他看著達金點點頭。
這次,傳來一聲低吼聲,帶著痛苦,但吉普還是沒有回答。
星期三下午兩點三十分,達金警長走進廚房,埃勒里正狼吞虎咽地吃著那隻吃到一半的烤鴨(勞拉和伊蓮把自己鎖在房裡,一整天都不見人影),達金說:「好吧,奎因先生,如果你準備好了,我們在等你。」
無論如何,他還是擁有那一小部分的平靜,這是因為,一件本來一直在黑暗中的事情,現在終於接觸到陽光,而結局也就快要到來了。
「霍華德的整個成長過程,無可避免地造成他對於那些具有父親形象的事物的崇拜。這些歷程包括:從嬰兒時就被不知名的母親遺棄、被一位強壯有力的男人收養,這個男人成為他的養父、養母兼守護神。就像俄底浦斯一樣,霍華德的心裏存在著弒父的種子。因為,當這個具有父親形象的人拒絕了兒子,把愛轉移到一個女人身上,而且是一個陌生的女人,愛,便會轉變為恨。就在那一刻,這顆弒父的種子開始發芽:當迪德里希和莎麗結婚的那天晚上,霍華德發生了第一次的失憶症。然後,霍華德『愛上』這個偷走他父親的女人!你可以隨時糾正我,科恩布蘭奇醫生,但我認為這根本不是愛,而只是潛意識裡一石二鳥的企圖——一方面,懲罰那遺棄他的父親,再一方面,通過摧毀他父親和那造成他被遺棄的女人之間的關係,他可以重新獲得他父親的愛。
「不是說,他瘋了嗎?」驗屍官格魯普慢條斯理地說。
「但是,霍華德如果觸犯了『十誡』中的九誡,」埃勒里叫道,「他不會、也不可能停止。十才是完整的,而九不是十。剩下的一誡——也是將會被觸犯的一誡,是在其他九誡之上、現代人認為最符合他們的社會理想的一誡:『不可殺人』。十才是完整,而九不是十。由於第十誡是禁止謀殺,我知道,霍華德正是要把它留到最後,作為他反叛世界一連串列為的高潮。
「當我了解了它們之間關係的本質,」埃勒里繼續說,「當你了解了之後,先生們,你就會像我一樣,能預先知道,將會有一件罪行發生,而且是一定會發生,這是無可逃避的結果。九項罪行,使得第十項罪行無可避免。不只如此,一旦你了解了這模式的本質,你也可以很明確地預言——就像我對范霍恩所作的預言一樣——這第十項罪行究竟是什麼、誰是受害人以及誰是犯罪者。在我不算少的經驗里,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具有完美性的案子。不是我自以為是,我也懷疑你們當中有誰會遇到過。我還想說,我懷疑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還會再次遇到這樣的事情。」
「霍華德要殺的人是誰呢?當我想到霍華德的外在行為以及他的內在心理,答案立刻出現。霍華德要的是什麼?或者說,他覺得自己要的是什麼?因為,依我這外行人的想法,科恩布蘭奇醫生,霍華德根本就沒有真正地愛上莎麗,他只是以為自己愛莎麗。他要的是——他以為自己要的是——迪德里希的妻子。而阻擋在他們中間的人是誰?只有迪德里希。只要除掉迪德里希,對霍華德來說,他就可以得到迪德里希的妻子。至於想殺迪德里希,最後卻誤殺了莎麗,邏輯上來說,應該只是一場意外的悲劇,基本上並不重要。
門后依然沒有回答。
霍華德還是用同樣平靜、理智的語氣說:「我只是想到樓上,我的工作室而已。」
有一段時間,除了迪德里希的哭聲,沒有任何其他聲音。過了一會兒,連迪德里希的哭聲也停了。
霍華德沒有回答。
然後,是一聲接一聲,以及一連串更快節奏的摧毀之聲。當碎裂的聲音停止,大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時,又傳來最後的一陣偶像碎裂聲。
「查蘭斯基先生,當你知道了整個計劃之後,你將會同意,霍華德所做的這六件事情全部都有罪,雖然,其中有些不一定是刑事罪。」
「迪德里希,」這是埃勒里第一次這麼稱呼這位范霍恩先生,這讓迪德里希微微抬起頭來,好奇地望著埃勒里,「我將要說的事情,恐怕,會令你感到很難過。」
有一陣子,沒有人開口說話。
「不過,就算你從心理學的角度思考,你也會發現,迪德里希就是被意圖謀殺的對象。事實上,從十年前我在巴黎認識霍華德開始,我就毫不懷疑一點,就是:霍華德自童年以來就有強烈的戀父情結。他對迪德里希·范霍恩的祟拜,是赤|裸裸而不容置疑的。霍華德在巴黎工作室里的雕像,都是宙斯、亞當、摩西——那時候就有摩西了——但在根本上,他們都是迪德里希。十年後,我親眼見到迪德里希本人,我才知道,這些神像不但在精神上代表了迪德里希,連外形也和迪德里希的外形一致。
「昨天晚上,」埃勒里說,「正在回紐約的路上,我為霍華德覺得噁心,對莎麗感到失望而不滿,在離開萊特鎮已經很遠的半路上,一個想法突然在我腦海出現。那https://read•99csw.com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想法,簡單到光是這個想法,就能改變一切。而我也第一次,看到了這件案子的真正面貌。」
「我們似乎比較有點具體的東西了,」驗屍官格魯普說,「這的確構成了犯罪,查蘭斯基,是『破壞他人物品』之類的,是嗎?」
「H.H.韋伊,」是那驗屍官開口了,語氣中一點不悅也沒有,彷彿想品味一下這個名字的發音,「這,也算是罪行嗎?」檢察官帶著誇張的微笑說。
這一次,是徹底安靜了,大家都把頭轉向門外的樓梯,等著這個將神像打碎的人,在警察的陪同下,走下樓來進人他們的視線。但是,什麼也沒有。沒有擊碎神像的人,也沒有警察。門外的樓梯依然平靜。
「快進門的時候,他打我的肚子,」他一邊喘息一邊說,「搶了我的槍,用槍打我,我就暈過去了。」
霍華德馬上轉身,緩緩地走了出去。
「是的,達金,」埃勒里說,「而且不是一項,實際上是兩項罪行。」
他微微笑了一下:「我應該把『幽谷中的聖保羅教堂』的奇切林牧師找來,因為這裡有關安息日方面,我需要一些專家的協助。這條有關『安息日』的誡律,是『十誡』中的第四條——而羅馬天主教徒和路德會教徒則把它列為第三條,但是猶太人、希臘天主教徒和大部分新教徒都認為它是第四條——所指的,是以色列的安息日,也就是星期六,我想,以色列人把安息日定於星期六,是因為早期的基督徒要把安息日和每個星期天要紀念耶穌復活的『主日』隔開來。我現在好像想起來,這種一天安息日、一天復活日的紀念方式,從耶穌復活以來,或即使從使徒保羅斷言基督徒不用受猶太教安息日的束縛以來,己經實行了好幾個世紀。不過,這沒關係。對霍華德——這位基督徒來說,安息日是在星期天,而他對父母不敬的時間,正是星期天的凌晨。」
「天下最老套的詭計,」查蘭斯基微笑,「這對你不會有幫助的,范霍恩,或是——韋伊,是嗎?這整棟房子里裡外外,都被我們的人包圍了。」
現在,除了許多人的呼吸聲和外面一個州警察不知道為了什麼正在生氣的叫嚷聲之外,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讓他說下去,好嗎,查蘭斯基?」那精神病專家開口了,而即使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也一刻沒離開霍華德。
「讓他說完,」達金說,「他會說出些東西來的。」
第二天,莎麗、霍華德和埃勒里三人,一起開車到奎托諾其斯湖邊,兩人告訴埃勒里他們覺得自己如何地虧欠了迪德里希——一個是其所有一切都由迪德里希給予的棄嬰,一個是來自波利街的莎拉·梅森,本來註定要窮苦一生,卻因為迪德里希而「成了後來的莎麗」——還有他們如何向埃勒里懺悔,他們在法利賽湖邊的小屋中激|情的罪惡(埃勒里說到這裏時,盡量不去看迪德里希,因為,被這奸|情弄得難堪不已的迪德里希,正將自己縮得像一張燃透的紙);接著,埃勒里說出霍華德在事後寫給莎麗的那四封輕桃、露骨的信,以及莎麗如何將信藏在珠寶盒的夾層中、珠寶盒如何被竊、那勒索者如何在埃勒里抵達這裏的前一天打電話來、還有那第二個電話、埃勒里如何介入和勒索者之間的接觸、他在從奎托諾其斯湖回來的當天晚上和迪德里希的談話——迪德里希告訴他除了六月間莎麗珠寶盒被竊之外,前一天晚上他們家又進了小偷,偷走了書房保險箱里的兩萬五千元現金,也就是霍華德在湖邊交給埃勒里準備付給勒索者的那兩萬五千元;然後是第三天,當埃勒里被那勒索者耍了之後,他從迪德里希那裡知道了霍華德的親生父母,是一對姓韋伊的農家夫婦,己經過世多年;埃勒里也說了當晚——也就是星期天凌晨——在菲德利蒂墓地的那段插曲,霍華德如何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用泥巴、鑿子和木槌破壞他親生父母的墓碑,然後埃勒里如何告訴霍華德他在失憶狀態下做了些什麼事、以及霍華德帶他去看他工作室里朱庇特塑像下的簽名——是H.H.韋伊,而不是平常所簽的H.H.范霍恩。還有,埃勒里也說了接下來發生的幾件事情:勒索者的第三次電話、埃勒里在霍華德的要求下去典當莎麗的鑽石項鏈、以及當埃勒里被懷疑是小偷時霍華德如何假裝不知道真相。
「就把它當做是驗屍官調查的一部分吧,」格魯普驗屍官說,「也許這樣可以規避將來所可能引起的『不合法律程序』的指責,查蘭斯基。」
「『GOD』——上帝。」
「你想做什麼,霍華德?」達金警長終於開口。
「如果是這樣,」精神病專家說,「倒是個合理的請求,在這種情況下。」
「唯一無法預測的因素,是時間。我無法知道,這第十項罪行,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埃勒里流暢地說,「因為,它有可能在我離萊特鎮五十英里遠的車子里、想著這件事情的時候發生,所以,我到最近的電話亭,指示範霍恩先生立即防範,然後我自己儘快趕回來。
埃勒里又繼續說下去:「昨天晚上,當我坐在霍華德的車裡,在路上,把這九塊碎片拼起來,我問自己一個很自然的問題:這一切,會不會只是巧合?有沒有可能,霍華德所做的這些事,只是湊巧剛好破了『十誡』中的九誡?然而接著,我就不得不這樣回答了自己:不,這不可能;如果說,這樣一串如此吻合地觸犯了『十誡』的罪行,僅僅是偶然發生的,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因此,這九誡是有計劃地被觸犯的;是以『十誡』為線索,經過了預先設計,有步驟地實施的。
查蘭斯基檢察官扮了個鬼臉,把變了形的子彈從屋椽上挖出來,然後包在一條手帕里。
不知怎地,埃勒里read.99csw•com對於「十誡」的分析,完整地傳到一家新聞社的耳朵里,然後整件事情就在全國蔓延開來:「埃勒里·奎因最完美的案件」、「名探的大滿貫」、「拼圖殺手遇上偵探大師」、「神探聖經逮惡人」、「埃勒里·奎因個人的最大成就」……這些只是幾個讓這位大師心裏很不舒服的大小標題而已。來自全美國和加拿大地區的報紙剪報,如雪片般飛來,鋪滿了奎因公寓里的地板;同時,奎因警官拿出自己辛苦掙來的血汗錢做了些投資,使得兒子的報紙剪貼簿更加輝煌可觀,當然,這不是他兒子的主意,而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鎖上了!」
「第二,霍華德已經在他的作品上——也可以叫做草圖或模型——簽上他的新名字:H.H.韋伊。」
「我不知道你們這方面的專家,怎樣稱呼霍華德的這種精神失常狀態。不過,我想,就算一個外行人也可以明顯地看出來,霍華德把『十誡』當做一系列犯罪的模式,把謀殺作為整個犯罪的結局,並且分別在有意識和無意識的情況下,持續地照著這個模式行動。他需要的,是合格的精神病醫生的診斷,而不是法律的審判。
一連三個星期,一群群或聰明、或愚蠢的人們幾乎踏碎埃勒里門前的走廊,他家的電話也響個不停。其中有要求採訪的記者;還有一些代筆作者,他們帶著已經寫好、並且已經付排的范霍恩案件的長篇故事,只是來求得這位大師的首肯,並請他降尊而同意以自己的名字發表;有雜誌編輯和攝影;至少還有兩家廣告公司,來找這位名探,為他們的產品做背書——一家是賣洗髮膏的,另一家則是一種叫做「謀殺」的香水——以便他們的產品可以同這樁轟動一時的訟案做搭車銷售;還有電台,來邀請他去參加一個星期天下午的座談會,主題是「聖經與霍華德」,出席的還有幾位著名的宗教人士,分別代表新教派、羅馬天主教和猶太教派。此外,還有一大堆捧著十字架的人,想要把埃勒里捧成更偉大的英雄。埃勒里很生氣地說,他一定要揪出那個把「十誡故事」泄露給媒體的大嘴巴。
「那是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事,」埃勒里說,「這些事對你們而言,可能只是一連串的偶然事件,而且你們會想,為什麼我要耽誤你們寶貴的時間,把這些事情重述一遍。我這麼做,就是因為這些事件根本不是偶然事件,而是互相關聯的——而且是密切相關,密切到每一個事件都同等的重要,沒有哪一件是不重要的——雖然有些令人震驚。」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這驚人的事實:在計劃消滅這背叛了他的父親的形象時,這孩子使用了一個方法,憑著這個方法,在計劃進行的過程中,他還可以謀殺另一個父親形象!」
迪德里希雙手合在一起:「我只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禮貌地說。
現在,在場的人都被這怪異的事情鎮住了,就算他們說得出話來,他們也不會開口。
「反正,這也不是什麼正式程序,這場『聽證會』——如果你這麼叫它——也沒有任何法律基礎。我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這個場合,不過,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按照程序,范霍恩先生都必須有律師在場陪同。」
達金警長整個晚上走進走出,這讓埃勒里有親切的感覺,因為其他人都是他不認識的新人。接替卡特·布雷德福(布雷德福現在正在州首府做第二屆連任州長)的、有一張鴿子嘴的菲爾·亨德里克斯檢察官到哪兒去了?那神經過敏、有哮喘病、愛喝酒的驗屍官塞勒姆森又在哪兒?「鄧肯殯儀館」的那位因中風而癱瘓的老鄧肯呢?哎喲,你問他們呀?亨德里克斯正在華盛頓抓妓|女,塞勒姆森正安詳地躺在雙子山墓園裡,而那老鄧肯,在幫助了兩代萊特鎮人入土為安后,自己也隨風而逝——因為他在遺囑中接近哀求地堅持要用火葬。
這位辭源學上的愛因斯坦在文章中把奎因先生形容為「從今以後,直至永遠,都將以『十邏輯偵探』而聞名於世。」
「你有鑰匙嗎,范霍恩先生?」達金著急地問。
埃勒里大叫:「霍華德!」但查蘭斯基把他推到一邊,然後吼道:「范霍恩,你給我開門而且最好快點!」
「《聖經》,查蘭斯基先生。」
這裏還來了其他的人,有州警察、萊特鎮無線電巡警、看起來像普通人可是卻背著黑色搜查袋的人、以及站得比較遠的旁觀者——埃勒里相信,這些把脖子伸得長長的人是鎮上居民,他們正在享受美國傳統中難得的特許機會——讓他們可以一窺富豪的神秘巨宅,滿足長久以來的好奇心。
「老天!」達金說,他的臉色蒼白。接著,他爬上樓梯,其他的人也跟著上去。
死人的故事,到這裏結束。
「你們為什麼不肯聽他把話說完!」是迪德里希,他站了起來,臉部肌肉抽搐著。
就只有一聲,然後是什麼金屬的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
這時,查蘭斯基的笑容不見了,那驗屍官瘦長的腿,也放了下來,不再交疊。
霍華德吊在工作室里中閘的一根樑上,雙手擺動著,手腕滴下的血在地上滴成兩攤。他是用鑿子割傷自己,然後帶著一條繩子爬上椅子,將繩子繞過屋樑,在脖子上打個死結,然後踢開腳下的椅子,把他從警察身上搶來的槍,放到嘴裏,扣下扳機。那點38手槍的子彈穿過他的腦袋,夾著一片肉飛出。
「現在,來看看霍華德所乾的六件事情,六件構成我所說的九項罪行的事情,這六件事情,能揭開它們背後的計劃,讓我們能預知第十項罪行。」
「我再也看不到它了。」
接著埃勒里看看迪德里希,然後又把眼光移開,因為迪德里希正在哭。
大伙兒都退到數英尺外,準備用身體撞門。這時,傳來了槍聲。
在之後的幾個月,他堅稱那個人一read.99csw.com定是科恩布蘭奇醫生——大概是受到什麼複雜和高深的心理因素影響——不過,老奎因警官把埃勒里的怒氣壓了下來。再有,為了避免遺漏,還必須提到一件事,那就是:在那第九日的驚異之後,埃勒里在不用擔心會被發現的時候,也偷偷地把奎因警官做的報紙剪貼簿拿來看了看,那剪貼簿現在已然是肥胖症晚期了。於是,他無可奈何地時不時也體驗到了能充滿最謙虛的心靈的那種美好而豐盈的喜悅;他甚至把其中一篇文章從頭讀到了美妙的結尾,這篇雜誌文章把他這次辦案描寫為「西八十七街神童最完美的出擊」。
埃勒里又說:「愛上莎麗,把她帶到范霍恩在法利賽湖邊的小屋裡和她上床,霍華德犯了另外兩誡:『不可貪戀他人|妻子』以及『不可通姦』。」
他已經一整夜沒睡;他也不幸地眼睜睜目睹了壯年英姿的迪德里希,一夜之間變得老態衰頹;他已經被迫忍受沃爾弗特兩個小時,聽他在客廳的一角,喋喋不休地說著霍華德從童年時期以來的種種邪惡傾向,例如霍華德如何捕捉花蛇、然後如何將蛇撕成碎片、如何把蒼蠅的翅膀拔掉……以及有一次,在霍華德九歲的時候,他把葉子帶刺的薊花,倒在他——沃爾弗特——的床上,還有他——沃爾弗特——如何不斷提醒他哥哥,把這惡魔之子養大,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當然,霍華德本人也在這裏。他的眼睛布滿血絲,頭髮糾纏在一起,他的表情充滿著疑惑,他唯一的活動,就是——在一個被達金叫做「吉普」的警察的陪同下——上廁所。這位埃勒里所不認識的警察報告說,每次到廁所去,霍華德只是不斷地搓洗他的手,因此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下來,他的手變得更白、更多水皺紋,最後,看起來就像一雙在沙灘玩水回來后的手。霍華德成了星期三早上真正的主審者,因為他什麼也答不出,只會問問題。康哈文州立醫院的精神病專家花了兩個小時陪著霍華德在犯罪現場,臉上露出深思的表情。埃勒里告訴這位專家霍華德的失憶病史,這位心理醫生——他同時也是州政府刑事犯罪委員會的精神病顧問——則頻頻地點頭,這副樣子——這副「隨時會有靈方冒出來可是卻從來沒有靈方冒出來過」的樣子,埃勒里發現,他從太多的醫務人員臉上看過。
而埃勒里繼續說:「是的,很瘋狂,查蘭斯基先生。」
各家報紙都一躍而起。
「九項不同的罪?」查蘭斯基重複他的話,「你知道是哪九項嗎,格魯普?」
「我不是要逃走!」霍華德說,「我能逃到哪裡去?」
「霍華德著手古代眾神像的雕塑。」
他停下來清了清嗓子。查蘭斯基檢察官說:「奎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因為,坦白地說,我不知道。」
格魯普和查蘭斯基都笑了。
「當然不知道。」
科恩布蘭奇醫生一臉疑惑。埃勒里趨身向前,直接對這位精神病專家說:「在這個家庭里,由於她那位決心跟隨耶和華的狂熱原教旨主義信徒丈夫,克里斯蒂娜·范霍恩一直——從霍華德小時候到現在——都沉溺於《聖經》里的句子。霍華德,在這種環境下,怎麼可能不受那像父親一樣的上帝觀所籠罩?這裏,我們可以看到這件『完整的犯罪事件』的完整性:通過刻意觸犯『以父之名』的上帝的『十誡』,霍華德摧毀了自己心中最偉大的一個父親形象——上帝。」
接著埃勒里把過去八天發生的事件,一一地講述了一遍:霍華德在鮑厄里廉價旅館醒來,他去找埃勒里,對埃勒里講述他的失憶症、他的恐懼,並要求埃勒里到萊特鎮來看著他;然後,是埃勒里在范霍恩家做客的第一個晚上,沃爾弗特提起藝術博物館委員會接受了迪德里希提出的條件,讓霍華德成為指定的雕刻家,為計劃中的博物館雕刻建築物周圍裝飾用的眾神像,以及霍華德如何興緻勃勃地準備草圖,甚至在此後的幾天,用膠泥開始雕塑小的神像模型。
「把它撞開!」
「把你帶走?是的,霍華德,」達金很難過地說,「我恐怕,我幫不了你了。」
那警察調整了一下腰帶,右手摸著槍柄,然後緊緊跟著霍華德出去,幾乎快踩到霍華德的腳跟。
「你認為呢,科恩布蘭奇醫生?」警長皺著眉頭問。
吉普沒有回答。
「是的,達金,剛剛在我們開始之前,我接到他們打來的電話,告訴我初步的化驗結果。他手指間的四根頭髮,已經被化驗證實,是范霍恩太太的。他指甲內搜集到的採樣,化驗室認為,是范霍恩太太脖子上的。就事實來看,人毫無疑問是他殺的,而在法律上,我想也有足夠的證據來證明。而且,老實說,目前我並不很在意,他究竟是明知道她是范霍恩太太,所以把她殺死?還是誤以為她是范霍恩先生,而將她誤殺,因為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能提出他殺人的動機。事實上,他也不是第一個殺了自己通姦夥伴的通姦者。事實上,」接著,一種類似微笑的表情掠過這位檢察官的臉,「我覺得,這比起那些有關他憎恨什麼父親形象的說法,更容易成為殺人的動機。好吧,我想就到此為止吧……」
達金用力敲門。
活人的故事,從這裏開始。
「第一,」埃勒里頓了頓,然後斷然開始了他的分析。
「你是說,你想上廁所?」
達金猶豫了一下。
埃勒里繼續說:「在自己的作品上籤上H.H.韋伊,霍華德犯了另一誡:『不可妄用上帝之名』。就這點而言,霍華德在這種病態的犯罪心理中的思考方式,是頗值得玩味的。這裏,可以看到他如何涉及到了猶太神秘教義、並且仿效中世紀神秘的通神論者——他們其中一個信仰,就是相信聖經每一句話中的每一個字母、詞、數字和每一個音,都有隱藏著的意義。『舊約』中最神秘的是上帝的名字九-九-藏-書,他曾經親自告訴了摩西,而那名字就隱藏在『四字母希伯來詞』里。由四個字母組成的這個字,有幾種不同的寫法——其實一共有五種寫法,從IHYH到YHWH;並且由此,人們造出了各種想象中的上帝的名字;而這些名字當中,最為現代人接受的一個,就是Yahweh。而如果你將霍華德簽名——H.H.韋伊(Waye)——中的字母重新排列,你會排出一個變位字,就是:Yahweh。」
沒有人體落地的沉重聲音。
「讓他說下去。」達金說。
「吉普!」
星期三早上,不知道幾點鐘,走進一個壯碩、平足的傢伙,他的喉嚨像有一台咆哮的推土機在裡頭,他的身上散發著濃重的狐臭味,這人是萊特鎮行政司法長官馬瑟利斯,他的前任是吉爾芬特。實在沒什麼長進!幸好,馬瑟利斯只逗留了一會兒,到屋外的記者弄清楚他的名字后,就離開了。
埃勒里說話的過程中,迪德里希始終抱著雙手,霍華德則一直像雕像般坐著。
「我無法料到,范霍恩太太會選擇今天晚上,過來睡在她丈夫的房間,她丈夫的床上。霍華德的手在黑暗中尋找著他父親的喉嚨,結果卻掐死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如果他不是處在失憶狀態,他手上的觸覺可能會告訴他,自己掐錯了人而及時停止。然而,就像大家看到的,他卻只是個殺人機器,一旦啟動,就會像機器一樣地完成工作。」
他已經告訴達金和查蘭斯基,他對此案有重要的訊息要提供。他要求在把霍華德從家裡帶走之前,給他——埃勒里·奎因——一個機會,讓他為了澄清事實真相而作一番陳述——假如這麼做沒有什麼不合法的話。因為,如果不這麼做,霍華德的這件案子可能會受到曲解,或難以理解,或不能完全理解。假如——而且確實,從根本講,這樣做也是有意義的。他也要求,精神病專家必須在場,那精神病專家雖然有點不悅,但還是留了下來。
不過,在對埃勒里職業生涯中這一段瘋狂的插曲的所有媒體報道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一個創造新詞彙的天才,他在一家著名報社的星期天特寫中所寫的一篇文章,標題是「『精神分裂聖經瘋子』之案」,這個新名詞,成了犯罪學字典里的新成員。
霍華德在看——不是看查蘭斯基,也不是看埃勒里——而是看著達金警長。
「他們帶我走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
查蘭斯基清了清喉嚨:「醫生,您對……對這一切的看法如何?」
但是達金警長說:「查蘭斯基先生,我以前聽這個人說過話,給他個機會。」
有一個憂鬱的年輕人,他總是帶著探索的表情、長時間地看著埃勒里,他的名字叫查蘭斯基,原來他現在是萊特鎮罪犯們的「復讎女神」;驗屍官是一個敏捷而瘦長、看起來像外科大夫的傢伙,叫格魯普,他有個很長的鼻子和解剖刀似的眼睛;從事殯儀館工作的人(萊特鎮目前還沒有政府的陳屍間),則是肥嘟嘟的小鄧肯,從他和驗屍官、和檢察官查蘭斯基、以及和達金警長討論問題時的樣子來判斷,埃勒里覺得他一定是在停屍板上受孕、在棺材里爬著長大、在停屍間里的香味里斷奶的,他第一次發|情的對象,可能是某個周末到他父親店裡去的顧客。埃勒里不喜歡這小胖子看著莎麗的樣子,一點也不喜歡。
「為了……」埃勒里猶豫了一下說,「為了把這件事情說得更明白,讓你們更了解整個過程中的每一個步驟,我必須從頭講起,也就是從一個星期前,霍華德走進我紐約公寓的那一刻開始。我會盡量簡要地說明。」
「不完全是,有一條條文是……」
精神病專家搖搖頭:「絕對不能沒有帶槍警衛的陪同。」
查蘭斯基準備起身。
——也沒看我,埃勒里想。然後他走到這位巨人家的一扇巨大的窗戶跟前,看著窗外的花園。三個州警察在午後的陽光里抽煙談笑。
而埃勒里說道:「這九項罪是完全不同的罪,然而廣義來說,它們又都是同一件罪行。我的意思是,它們有著連續性、一致性和一個模式,也就是說,它們有著內在的關聯,它們都是一個整體中的一部分。」
大家都愣在那裡,彷彿霍華德工作室里的朱庇特塑像突然開口了。
查蘭斯基的嘴巴張了開來。
「我注意到,」埃勒里在客廳里說,「克里斯蒂娜·范霍恩不在這裏。不!」他很快地說,「別麻煩了,那位老太太除了可以幫助我們引述《聖經》之外——我們等一下會需要引述《聖經》的——對這件案子並沒有其他幫助。這件案子就算她知道什麼,也不會知道得太多,還是讓她留在樓上吧。」
「霍華德,你究竟想到你工作室里做什麼?」埃勒里問。
「這個嘛,我同意,這是一項罪行。」查蘭斯基邊笑邊看看周圍的人,但是沒有人響應他。
「什麼權威?」
查蘭斯基搖搖頭。
埃勒里又喝了一大口桃子酒,擦了擦嘴,然後站起身來。
霍華德說:「我要去把那些塑像砸爛。」
「哪九項罪,奎因?」
霍華德說:「你現在就要帶我走嗎?」
接著,很快地,埃勒里進入他所說的第九項罪行,他說:「霍華德否認他拿莎麗的項鏈要我去當,犯了另一條誡律:『不可作假證』。」
埃勒里瞥了斷線風箏似的霍華德一眼,然後用非常非常柔和的語氣說:「現在,你們可以知道,先生們,霍華德整個的行為模式,是一種不平衡心理的行為模式。
「什麼?」那檢察官帶著嘲諷的口氣說。
「霍華德……」又是迪德里希。
正如老奎因警官說的:「謀殺、性和上帝——是報社的發行經理們夢寐以求的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