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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病房裡的沉思

第八章 病房裡的沉思

傍水街事件和芬南的死亡之間是否有確鑿的關聯?史邁利責怪自己思緒飄出太遠。縱觀全局,一連串事件都表明芬南跟史邁利同陷於一個問題之中。
和芬南的那次面談,史邁利記憶猶新:雖是眾多面談當中的又一次,卻與眾不同。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交談方式。芬南的表達非常清晰、快速、不容置疑。
那次面談並不是正式的,這沒有錯。在公園裡的散步讓他想起牛津多於白廳。在公園裡的散步,在米爾班克的咖啡館——對了,這裏也有一個程序上的差異,但這意味著什麼呢?一個外交部的官員在公園裡散步,熱切地跟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攀談……除非這小人物並不是籍籍無名的!
「這讓我對自己的種族加深了了解,我覺得——我是猶太人,你知道的。」
那就解釋了為什麼芬南會被謀殺,而史邁利會被襲擊。這還是有道理的,但不是很充分。他已經儘可能高地搭建了一座紙牌屋,而他手頭上仍然有牌。那艾爾薩呢,她的連篇謊話,她的串通一氣,她的心驚膽戰,又該怎麼解釋?那車子以及八點半的電話呢?那封匿名信呢?要是兇手害怕史邁利和芬南接觸,他就不會通過告發芬南來引起注意。那麼又會是誰呢?誰?
過了三個星期曼德爾才被允許去看望他。他拿著一頂新帽子走了進來,還捎上了一本關於蜜蜂的書。他把帽子放在床尾,把書置於床頭柜上。他咧開嘴笑了。
史邁利眯著眼睛:「我現在看不太清楚你。之前那副眼鏡不讓戴。他們要給我弄新的。」他停了停。「你不知道是誰對我下的手吧?」
2.1月2日,我獨自打車去外交部。外交部安排了面談,但並沒有,重複一遍,並沒有提前獲知誰去問話。芬南因此不會預先知道我的身份,軍情局外的人也不會得知。
在牛津的時候,芬南理應加入左派,這再正常不過了。那是大學共產主義的大好蜜月期,而其理念,天知道是什麼,他心中清楚得很。德意法西斯主義的崛起,日本對中國東北的侵略,西班牙佛朗哥的叛亂,美國經濟的蕭條,特別是反猶太主義在歐洲的席捲——芬南自然要找到一個發泄憤怒與反感的渠道。再說,黨在那時受人尊敬;工黨以及聯合政府的失敗讓許九九藏書多知識分子相信,光是共產主義便足以替代資本主義和法西斯主義。這就是令人興奮的地方,隨處可見的同仇敵愾以及同志關係一定吸引了好出風頭的芬南,讓他在孤寂中得到慰藉。當時還談到前往西班牙;有些人已經走了,就像劍橋的康福德,一去不復返。
「說不準。要看情況。有點頭緒了,我想。我了解得不夠多,這就是問題所在。我指的是你的工作。東德鋼鐵代表團有沒有什麼印象?」
「嗯,應該有。它四年前來到這裏,想加入貿易委員會。」
沒錯,結果只有一種可能:除非有人看到他們在一起,不僅認出了芬南,還認出了史邁利,而且強烈反對他們的來往。
芬南就是這樣描繪的,而史邁利能夠理解。這故事幾乎不見憤怒與怨恨的蹤跡,不同於史邁利在這類面談中預見的那樣,但是(可能正因如此)這顯得更為真實。關於這次面談還有一件事:史邁利深信芬南對某些重要的事情選擇了閉口不談。
「當威爾士人離開之後,他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當你夢想成真的時候你會做什麼?他們當時認識到為什麼黨不怎麼在乎知識分子了。我覺得他們大多感到自身的低賤,還覺得羞恥。他們為自己的高床軟枕和舒適居室感到羞恥,為自己的酒足飯飽和漂亮文章感到羞恥,為自己的聰明才智和風趣幽默感到羞恥。他們總是在說凱爾·哈迪是如何用一截粉筆在採煤場自學速記的,這故事你也知道。他們對自己擁有鉛筆和紙張感到羞恥。但把紙筆就這樣丟到一邊是無濟於事的,對吧?這是我在最後悟出的道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退了黨。」
艾爾薩·芬南會不會在驚慌中,自作主張把丈夫的責任歸咎到自己身上?又或者是將她丈夫的動機說成她自己的?芬南是否讓傳呼中心提醒他自己一些事情,而艾爾薩把這個動機挪用到自己身上了?那到底芬南有什麼事是需要人家提醒的——還有,他妻子極力掩藏的又是什麼呢?
曼德爾拿read.99csw•com起帽子,走到了門邊。
只有頭頂上的燈可看,這讓他感到無聊,他希望有更多的東西可以看。他對那些葡萄、蜂巢與花的香味以及巧克力感到膩味。他想要書籍,還有文學雜誌;要是他們連書都沒有給他的話,他怎麼才能夠趕得上自己的閱讀進度呢?事實上,他鑽研的十七世紀,並沒有什麼研究成果,也沒有什麼富有創見的評論。
他坐在床沿上:「我整了頂新帽子。挺傻的。慶祝我的退休。」
為什麼?史邁利在哪方面具有危險性?他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當然——有一個方面,僅有一個方面——他是安全部官員。
史邁利想了會兒,說:「聯繫國防部的彼得·吉勒姆,明天帶他來這兒。抓著他領子過來。」
艾爾薩·芬南的解釋就是痴人說夢,擺明就是不現實的。安恩,那是可能的,她要是樂意的話,能讓傳呼中心整個倒立;但艾爾薩·芬南就不會。她那張警覺、聰明的小臉以及完全獨立的個性當中沒有什麼能夠支持健忘這個說法。她本可以說傳呼中心搞錯了,電話不該是這天打的,扯什麼都好。芬南呢,是的,他確實是健忘的。這是芬南性格中一個奇怪的矛盾,在面談之前就已經是這樣的了。一個痴狂的西部小說迷和一個熱誠的象棋愛好者,一個音樂家和一個業餘哲學家,一個沉思者——竟然是健忘的。曾經有過一次大爭論,說他從外交部拿了些機密文件,結果卻是他在回威利斯頓之前,把它們跟自己的《泰晤士報》以及晚報一塊兒放到了公文包里而已。
接下來是什麼呢?什麼都沒有,除非……
曼德爾跟他講與斯卡爾先生的交談:「……那個人自稱是荷蘭人。斯卡爾要跟他聯繫,就只能通過一個報春花電話號碼。我查過戶主了,就是東德鋼鐵代表團,在貝塞茲公園。我派人去打探過。他們已經搬空了。那裡什麼都沒有,傢具什麼的,一概不見蹤影。就只有這個電話機,而電話線已經從插座上拔|出|來了。」
「他們那麼瘦小——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這個——就跟小精靈一樣,又小又黑。我們希望他們能唱首歌,他們也唱了。但不是為我們唱——是為他們自己唱的。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威爾士人。
「他們最美好的一天,」他曾經說過,「就是礦工來的那天。他們來自朗達,你也知道,對同志們而言,自由精神隨著他們一同從山上來到這裏。那是一場絕食遊行。團體里的人似乎沒有想到,那些遊行者是會餓得扛不住的,但我想到了。我們租了一輛貨車,女孩子們燉了湯——燉了很多很多。市場上一個有同情心的屠夫,低價賣給我們好些肉。我們開著貨車出去見他們。他們喝了湯又繼續遊行示威。他們並不是真心喜歡我們,並不信任我們。」他笑了。https://read.99csw.com
「明天見。」曼德爾說完就走了。
而且,他痛恨這病房,因為它帶給他一種恐懼感。在門邊有一架手推車,放滿了各種工具,剪刀、繃帶、瓶子,還有讓人生畏的古怪物件,包裹在為上次聖餐儀式準備的白色亞麻布里。還有高高的水壺,被餐巾包住了半邊身子,豎在那邊就像一隻等著撕開獵物內髒的白鷹,而小玻璃壺裡纏繞著的橡膠管就跟蛇一樣。他討厭這裏的一切,而且擔驚受怕。他感覺燥熱,汗流如瀑,又感覺發冷,冷汗裹身,在他的肋骨上如冰冷的血液般緩緩流淌著。日夜更迭,史邁利卻無法辨識。他與睡眠做著無休無止的鬥爭,因為只要他一閉眼,視線便會轉向混亂的大腦;有時候,他沉重的眼皮會拚死合攏,那他就會集中所有力氣撐開眼睛,再次盯著頭頂上搖曳不定的微光。
他躺了下來,合上眼睛。他的頭又抽痛了。也許彼得·吉勒姆能夠幫幫忙。他是唯一的希望了。他頭暈目眩,痛得厲害。
為什麼早上會有那通電話呢?這件事最讓他困惑不解了。這真荒唐,真的。史邁利認為,在這起案件當中,所有莫名其妙的事裡頭,這是最讓他心焦的。
很快他便感覺滑稽。對他而言,他們還不如去給士兵織襪子。夢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驅使他對二者進行了一番細緻考量;他把全副精力投放到哲學與歷史書籍的閱讀上,然後驚訝地發現了存在於馬克思主義渾然理性中的慰藉與平和。他盡情享受這種理性的堅忍,為它的無畏以及對傳統價值觀的學術性顛覆九九藏書而感到振奮。到頭來,在寂寞歲月中賜予他力量的並不是黨,而是這種哲學,這種要求為不容置疑的信條犧牲一切的哲學,這種使他受辱卻又令他鼓舞的哲學;而當他最後收穫了財富與名望之際,他又痛心地背棄了它們,他一手創立了英國獨立工黨。就如同那是一件珍寶,當他年歲過大時,便不得不將它連同年輕的時光一起,遺留在牛津。
史邁利點了點頭。
我們先做一個尚未被證實的假設:謀殺芬南以及試圖殺害史邁利這兩件事之間確有關聯。那麼在芬南死之前,史邁利是如何與他關聯上的呢?
史邁利想問芬南他自己有什麼感想,但芬南又開始講了起來。他跟他們沒有什麼共同點,他後來明白了這點。他們不是成年人,只是小孩,他們渴望明天便有自由之火、吉普賽音樂以及大同世界,他們騎著白馬穿過比斯開灣,或者帶著孩童般的喜悅,給挨餓的威爾士小精靈買啤酒;這群孩子無法抵擋東方的太陽,只能順從地讓自己蓬亂的頭朝著它轉。他們相互喜愛,而且相信他們熱愛全人類,他們又相互打鬥,相信他們在與世界搏鬥。
一連串事件加上史邁利的直覺、經驗,或者是——那種促使他按下門鈴而非插入鑰匙的意識,儘管這意識並未警告他,在夜裡有一個兇手正拿著一桿鉛管等待著。
於是,死亡再一次變成了學術問題——一項他要推延到富有時才會用自己的方式償還的債務。有一種奢侈的感覺,幾乎是聖潔的。他的思維驚人的清晰,如同普羅米修斯穿越整個世界般來回漫遊;他在哪兒聽到過「思想從身體上分離出來,統治著文件世界……」這句話來著?
「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之後有人打開了百葉窗,冬日陰灰的光線灑了進來,實在是美好的一天。他聽見外面車輛的聲響,知曉自己最終活了下來。
這樣的話,殺薩姆·芬南的人感覺焦慮,是認為他不應該跟一名安全部官員有言語接觸。也許那是某個外交部的人。但必然,他也認識史邁利。一個芬南在牛津便認識的人,一名共產黨員,一個怕被曝光的人,這個人以為芬南會說出來,或者已經說出來了?而要是他已經說了出來,那史邁利理所當然也得被幹掉——要迅速滅口,趁他還沒把這些寫進報告里。read.99csw.com
1.在1月2日周一的面談之前,我從沒見過芬南。我是在軍情局查看他的檔案的,而且我已對要提的問題做了準備。
「我給你帶了本書,」他開腔了,「講蜜蜂的。這些聰明的小傢伙。也許你會感興趣。」
史邁利能夠想像得出芬南那段時期的樣子——反覆無常,真誠熱切,就像初學者當中的老手,毫無疑問會給他的同伴帶去真正的磨難。他的父母已經過世——他的銀行家父親富有遠見,在瑞士留有一個小賬戶。錢雖然不多,但是足以供他念完牛津,而且能讓他免遭貧寒之苦。
「1月3日。就是芬南被謀殺那天。」他疑惑地看著史邁利。
史邁利拿了一本平裝書,用鉛筆在扉頁上寫下:
他厭憎病床就如一個溺水者厭憎大海。他討厭被床單束縛著,以致他手腳都無法自如活動。
「噢,對,我都給忘了。你也老不中用咯。」他們都笑了起來,繼而又陷入沉默。
他放下了鉛筆。
「再見,」史邁利說,「謝謝你的書。」
塞繆爾·芬南。新舊世界在他身上融合。地道的猶太人,富有教養,見多識廣,獨立自主,勤奮刻苦並且感覺敏銳;對於史邁利,他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他是時代之子,被迫害,就像艾爾薩那樣,並被驅使從業已移居的德國來到英國的大學。憑藉一己之力,他把缺點與偏見撇到一邊,最終進駐外交部。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績,僅僅依靠自己的才智。而要是他在面對俗人做出的決定時有那麼一點驕傲自大,一點不情不願,誰又能責怪他呢?當芬南宣稱自己支持德國分裂時是有些讓人尷尬,但這很快就煙消雲散了,當他開始處理亞洲事務,這件事就沒人記得了。在其他方面,他對過錯寬宏大度,在白廳以及薩里都受人歡迎。在薩里,他每周都會花上幾小時投身公益事業。他熱愛滑雪。每年他都會一次性使用所有的休假時間,在瑞士或奧地利待上六個星期。史邁利只去過德國一次,他記得——那是跟他的妻子四年前去的。
史邁利躺在床上休息。他的頭在發痛。該死,他想,我還沒謝他的蜂蜜呢。這也是福特納姆的。
3.問訊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在外交部,辦公室里人們穿來穿去,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第二部分則是在外面,任何人都可能見到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