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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處子的陳詞

第十章 處子的陳詞

她用餘光看他,想知道那5鎊能否順利入賬。
「嗯。」
她打開一個櫥櫃,取出一捆印好的座位表。「這是我們童話劇第三、第四個星期的。按慣例來的。」
「噢,謝謝。」處|子說著便坐到一張鍍金舊椅子上,就跟舞台側翼提詞員坐的那種椅子一樣。她把紅潤豐腴的手搭在膝蓋上,身子前傾,笑容一直掛著,為自己成為焦點而興高采烈。奧利爾夫人神情怨毒地看著她。
「你確實是想當會員的,對吧?」
「噢,這沒什麼。」她站了起來。
「第一周之後,通常都不會滿座。我們想一個星期演一出新劇,但想得到——呃——設備就不容易了。而事實上,要演兩個星期又沒有那麼多觀眾。」
「可能吧。還有什麼別的嗎?」
「哎呀,沒問題。太好了。」她站起來,腳步輕盈地向他走去。「真是太好了。」她用雙手抓著他的左手,緊緊握著,同時往後退,最大程度地張開手臂。這是她作為女主人的姿勢——就跟麥克白夫人款待鄧肯那樣。她把頭歪到一邊,少女那般微笑著,緊抓著他的手,引領他穿過舞台,走到另一側。穿過一扇門,進了一個狹窄的辦公室,裏面亂七八糟的,隨處可見舊節目單、海報、演員化妝用的油彩、假髮以及廉價俗麗的水手服。
「言歸正傳,」曼德爾說,「會員名單你是怎麼保管的?入會有什麼好處?」
「這名字可想不起來了。她坐哪兒呢?」
「她肯定那個人一定會出現,」曼德爾說,「那他跟芬南太太的關係是不是很好?」
他喜歡那些照管物件的人,那些善始善終的人。他鍾愛徹底性與精密性。不能偷工減料。就像是兇手。斯卡爾說什麼來著?「他挺年輕的。但很冷漠——冷得跟搞慈善的一樣。」他知道那種神態,斯卡爾也知道……停駐于年輕殺手眼中有完全否定意味的神情。不是野獸的那種神情,不是瘋子野性的哂笑,而是來自精準效率的神態,這已經被嘗試並證實過了。這是經歷過戰爭之後的狀態。在戰爭中見證過死亡后讓自身變得老於世故;但在這個層面之上,遠超于這個層面之上的,則是職業殺手內心中對霸權的篤信。沒錯,曼德爾在此前已經見識過:特立獨行,淺色眸子,面無表情,女孩子為之心神九_九_藏_書搖蕩的那號人,言而不笑。是的,他就是一個冷酷的人。
「哦,天吶,我早就應該想到這個了,他是她先生,是不是?」
「明白。」
「你認識她?」奧利爾夫人問道。
「呃,這個嘛,她上次來的時候就為了旁邊那座位大發雷霆,好嚇人。那位置是留給會員的,但七點二十分已經過了很久了。我們剛剛開始演童話劇,幾百萬人都想搶個位置,所以我得把位置放出去。然後她就一直說那個人肯定會來的,因為他一向都是這樣。」
「不是。」
「賣出去才會。」
「順便問一句,」曼德爾說,「拿走她樂譜袋的那個男人——他不會就是劇院裡頭坐她身邊的那個人吧?」
她等著聽完。
他站在舞台的側翼。在他左手邊是一塊厚硬紙板,約有一打按鈕掛在上面的木嵌板上。一張鍍金邊嵌刺繡的洛可可式奇怪椅子擺在下面,為提詞員和劇務總管準備著。
「你想找哪個人?」奧利爾夫人從桌上拿起一本記錄本。
「豬都比你有用。」奧利爾夫人又把門關上了。她對曼德爾說:「處|子是我們這邊的台柱。英倫玫瑰,本地律師那個一心想當演員的女兒,穿的都是萊爾長筒襪,一臉『你管我啊』的表情。我們都討厭她。她之所以時不時還能混個角色演演,也就是因為她老爸交足了銀子。有時候事情多,晚上她就會來這邊排座位——她,還有托爾夫人,托爾夫人不僅搞清潔,還能縫縫斗篷什麼的。要是沒什麼事,托爾夫人就把所有的活兒都給攬了,處|子就在舞台側面沒精打采地閑逛,希望女主角趕緊死掉。」她停了一下又說:「我非常肯定我記得『芬南』這個姓。肯定記得。我看那婆娘跑哪兒去了。」她出去了幾分鐘,帶回一個身材修長、長相姣好、金髮絨絨、臉頰粉粉的女孩——看起來會擅長網球和游泳。
「嗯,也就是『你來了』之類的。」
「噢,是啊,露都。」她肯定自認為聲線甜美。她毫無生氣地沖曼德爾笑笑,把頭往一邊歪,手指合攏起來。曼德爾扭過頭對著她。
透過眼鏡,她敏銳地看著他。她個子小,膚色深,脖子上有皺紋,妝化得很濃。眼皮底下的皺紋雖被油彩填平,但效果並不持久。她穿著寬鬆的九*九*藏*書長褲與厚實的套衫,上面滿是塗料。她不停地在抽煙。她的嘴很大,香煙叼在中間,正好在鼻子底下呈一條直線,她的嘴唇就是一條凸出來的曲線,下半張臉顯得扭曲變形,令她乍一看就是一副脾氣暴躁、毫無耐性的樣子。曼德爾原本想著她很可能會精於世故,難以討好。現在想到她連賬單都還不清,那就可以讓人鬆口氣了。
奧利爾夫人翻開她的記錄本。曼德爾則頗為厚顏無恥地越過她的肩膀看著。俱樂部會員的名字整整齊齊地寫在左欄。頁面最左邊的紅鉤表示該會員已經繳納了會費。頁面的右側則登記了當年固定的預留座。會員人數大約是八十個。
「順便問一句,」曼德爾說,「拿走她樂譜袋的那個男人——他不會就是劇院裡頭坐她身邊的那個人吧?」
「是這樣的,我們每天中午十一點整都會在舞台上供應淡咖啡。在十一點到十一點四十分的排練空隙,會員可以跟演員待在一塊兒。他們會掏腰包,這是當然的,但只有會員可以來。」
「我曉得了,」曼德爾應道,「非常感謝你,伊麗莎白,你幫了很大的忙。」
曼德爾一出現在舞台上,談話便突然中斷了。有人低聲說道:「親愛的,鬼魂來赴宴了。」然後他們看著他,咯咯地笑了。
在舞台中央,兩男一女坐在桶上抽煙、喝咖啡。從布設可知,這是船的甲板。一根掛有繩索與繩梯的桅杆佔據了舞台的中心,一架用硬紙板做的大型加農炮凄清地指向畫有大海與天空的背景幕布。
「我明白了。這就是說,要是你們哪個會員沒去他的老地方坐,那在座位安排表上面是被劃掉的。」
「噢,找到了。威利斯頓梅里代爾巷。梅里代爾!——我說嘛。看一下。正廳後排盡頭的位置。很少人會挑這裏,你覺得呢?座位號是R2。但誰也不知道1月3日那天她有沒有來。我看這座位表應該是找不到了,雖然我什麼東西都不扔。有些東西就是會突然人間蒸發,是吧?」
「這樣吧,我們去問問處|子。」她站起來走到門邊。「芬南……芬南……」她念叨著,「等會兒,我想起一些東西了。我看看這怎麼回事。哦,我不會——就是——就是那個樂譜袋嘛。」她把門打開。「處|子哪兒去了?」她問舞台上https://read.99csw.com的某個人。
「你有跟他說過話嗎?」
「噢,是啊,露都。她肯定超愛音樂;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因為她總是帶著樂譜袋。她瘦得厲害,而且很古怪。她是外國來的,對吧,露都?」
劇院前門鎖上了。曼德爾繞到了建築物側邊的磚砌拱門下。一道綠色的門被撐開著。裏面有推桿,上面用粉筆潦草地寫著「後台入口」。沒有門鈴,一股淡淡的咖啡香從裏面深綠色的走廊飄出。曼德爾邁進門口,沿著走廊往裡走,到盡頭處他看到了一座裝有金屬扶手的石梯,通向樓上另一道綠門。咖啡的氣味愈發濃郁,然後他聽到了聲音。
「他說話是什麼口音?」
「那他有來嗎?」曼德爾問。
「你今年有看我們的童話劇嗎?《金銀島》真是非常成功。你不覺得這裏面蘊含的社會意義要比那些通俗的兒童故事多嗎?」
「小個子,金頭髮,年紀大概是四十二三歲。姓芬南,艾爾薩·芬南。」
她忽地就動怒了:「要是你也是他媽的什麼零售商,那你可以滾了。我說過我會給錢,那這錢我就會給,別來煩我。要是你讓人家以為老娘完蛋了,那老娘就完蛋給你看,到時虧錢的是你,不是我。」
「誰知道啊。」
「你怎麼會覺得他是她先生呢,伊麗莎白?」他的嗓音帶著一種尖刻,這在之前未曾有過。
曼德爾車技一流,但帶有一點女學究般的拘泥,這讓史邁利覺得好笑。韋布里奇路跟平常一樣堵。曼德爾討厭開車的人。人要是有了自己的車子,就會把謙遜與常識都遺留在車庫裡了。他不在乎對方是什麼人——他見過紫袍主教在房舍林立的地方飆到時速七十哩,嚇得行人不知所措他喜歡史邁利的車子。他喜歡吹毛求疵保養車子的方式,喜歡車上明智的配置,像是後視鏡以及倒車燈。這是一輛相當不錯的小車子。
一個語氣充滿抱怨的男聲回應:「好吧,露都什麼時候都可以演彼得·潘,對吧,露都?」
她又沖曼德爾笑笑,等了一會兒,便像愛麗絲那樣走了出去。
「噢,亂說,親愛的,真是呀。我說啊,要是美好的薩里那些文化禿鷲想要巴里的戲上演三個月,那就由他們好了。要麼是巴里的戲,要麼是《鳩佔鵲巢》演到第三年,而對我來說,巴里也不過是險勝。」https://read.99csw.com
「我明白了。那天晚上的事情你還記得什麼,伊麗莎白?」
「臭婆娘。」奧利爾夫人看著合上的門說道。她的視線轉到曼德爾身上:「我希望你這5鎊花得有價值。」
女人率先發話:「你是來找人嗎,親愛的?」
「扯淡,扯淡。」第三個聲音也是男的,這時候曼德爾打開了門。
露都·奧利爾給曼德爾使了個眼色。
「天吶,」她欣慰地說,「你一開始怎麼不說?」他們都笑了起來。曼德爾數出5鎊,放到賬單上。
「有時候吧,算賬要用的。」
「不知道。」
「沒有。我把位置放出去了。她肯定是氣得不得了,因為第二幕結束的時候她就走了,連樂譜袋都沒拿。」
「可能你就對這部分感興趣。上午的時候,我們似乎也就只能引來一些同性戀跟花痴。」
「那是。」
「噢,外國口音,就像芬南太太那樣——她是外國人,對吧?我覺得——她那些大驚小怪和緊張不安——都是因為外國人那脾性。」
「我不是債主,奧利爾夫人。我上門是給你送錢來的。」
「哦,真是記得很多,因為看到她離開的時候生那麼大的氣,我也很不開心。後來,那天晚上遲些時候,她打了個電話過來。我指的是芬南太太。她說了自己是誰,然後說自己走得早,樂譜袋忘拿了。她已經把票據弄丟了,慌得很。聽起來她好像是在哭。我聽到那邊還有其他人的聲音,之後她說會有人過來拿的,要是沒有票據也可以的話。我說沒問題,半小時之後那個男的就來了。他非常帥氣,高高大大白白凈凈的。」
曼德爾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笑了:「能不能給伊麗莎白弄張椅子啊?」他問道。
——這是一名中年女性的聲音。
「呃,我知道他們不是一起來的,但我覺得既然他們的座位跟其他會員預留的位置是隔開的,那肯定是兩夫婦啊。再說,他也帶了樂譜袋呢。」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只是想問一下怎樣才能成為劇院會員。就是入會。」
「我是個離婚代理人。客戶很有錢。我想要問你幾個問https://read.99csw.com題。我們會付你錢的。」
「這是伊麗莎白·皮基恩。她應該能幫上點兒忙。親愛的,我們想找出芬南太太,她是會員來的。你以前是不是跟我提過她啊?」
「怎麼古怪法?」曼德爾問。
曼德爾停在路邊咖啡館旁,要了一杯茶和一個小圓麵包,然後開車到韋布里奇。劇院建在通向大街的單行道上,沒法停車。最後,他把車子停到火車站,再步行折回市鎮。
曼德爾應道:「就是啊,沒錯。」其實對她說的一概不知。這時他看到一堆賬單疊得整整齊齊的,用一個大鋼夾夾著。最上面那張是給露都·奧利爾夫人的,已經拖欠四個月了。
「那1月3日星期二的有嗎?」
「是,是,沒錯。那些舊的座位表你有留底嗎?」
「就是他。噢,不好意思,我之前就應該說了。」
「每兩個星期我們都會有不同的演出。會員可以在每一次演出的指定日子預約座位——比如每台新劇演出的第二個星期三。演出是從七點半開始的,我們會給會員預留位置到七點二十分。售票處的姑娘有座位安排表,賣出去的座位會勾掉。給會員預留的座位會標紅,不到最後一刻都不會出售。」
「我看,物有所值。」曼德爾應道。
古怪的小傢伙,史邁利就是這麼號人。這讓曼德爾想起讀書時一起踢足球的胖墩兒。跑不動,踢不準,跟蝙蝠一樣睜眼瞎,卻特別賣力,不把自己弄得傷痕纍纍絕不滿足。以前也常常打拳擊。進場就亂甩膀子,門戶大開;非讓自己被打得半死,裁判調停了才肯罷休。但同樣,這也是個聰明的傢伙。
斯卡爾的死亡讓曼德爾驚駭。他要史邁利保證,出院之後不要回到傍水街去。怎樣都好,要是幸運的話,他們會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顯然,斯卡爾的死證明了一件事:兇手還在英國,依然急於殺人滅口。「當我能下床的時候,」史邁利昨晚說過,「我們一定要再把他從洞里引出來。放一些乳酪。」曼德爾知道乳酪指的是誰:史邁利。當然,要是他們沒有猜錯對方動機的話,那就還有其他乳酪:芬南的妻子。事實上,曼德爾冷酷地想過,她沒被幹掉,這樣說來她也就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他為自己感到慚愧,於是把思緒轉到其他事情上。比如再一次想到史邁利。
「噢,這沒什麼。」她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