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編年記 第二卷 第十章

編年記 第二卷

第十章

原來那個可憐的傢伙是個盲人。對他而言,掌握角色並登台表演可能像明眼人穿過鱷魚潛伏的沼澤地那樣困難。莫爾斯突然非常感動,同時感覺卑微。輪到他的時候,他把一枚五十便士的硬幣悄悄放在茶費盤上,希望沒有人注意到。他感到自己和這裏格格不入。這些都是善良的人,因為家庭的簡單紐帶和共同的基督信仰而歡愉;他們把上帝視為父親,從來不會在哪個禮拜日按照新神學的謬解,僅僅把「他」看作(如果這種神學確實想到了「他」)「是」的現在分詞
莫爾斯開著藍旗亞轎車向南行駛,而最後這句話蘊含的可能性完全佔據了他的頭腦。塔樓垛口真的坍塌了嗎?勞森向他熟悉的城市地標投去最後一眼的時候,它們已經坍塌了嗎?只要有可能,陪審團就很願意改變「自殺」的裁決,如果教堂塔樓的確存在危險,這一點至關重要。莫爾斯需要的是驗屍官報告——所有真相都在那上面。
報告除了詳細描述勞森屍體的多處創傷之外,其他部分比莫爾斯希望的模糊得多,根本沒有提到勞森是從哪面牆上墜落的。然而報告上的一段文字讓他很感興趣,於是他又讀了一遍。「艾米麗·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提供了辨認身份的正式證據,接著提到她在禮拜之後,曾經獨自在教堂里待了幾分鐘。隨後她在教堂外面停留了五分鐘,等她預訂的計程車來接她:禮拜比通常結束得稍微早了些。大約早晨八點十分時,她聽到教堂墓地里傳來可怕的重擊聲,她四處查看,發現勞森的屍體攤躺在欄杆上。幸好兩位警察及時趕到現場,默里斯先生(默里斯!)把她扶回教堂裏面,坐下來緩和一下……」莫爾斯清楚,在見到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之前,他的頭腦都無法停止思考,而正是這位女士直接促使他參加了教堂音樂會。(她是唯一的原因嗎,莫爾斯?)他剛才在上流人士的老年中心沒有見到她,但是他們知道她去了哪裡。
護牆有多高?最高三英尺。為什麼他https://read.99csw.com的頭會靠在那裡?為什麼不單是「靠在護牆上」?而且他為什麼「朝下看」?打算跳樓自殺的人可能會在乎自己落在哪裡嗎?當然,他是牧師——比大多數凡夫俗子更高深——可能應該從更縹緲的王國那裡獲得一點慰藉,不管當時他多麼絕望。但是如果……如果勞森當時已經死了;如果有人已經——舞台劇終於開演,莫爾斯覺得,如果哪部作品比這齣劇還要粗製濫造和業餘,就根本不值得公演。選擇這部戲顯然是為了容納儘可能多的人,同時讓每個演員都在台上露面,從而盡量掩飾他們糟糕的演技。那個大鬍子獨臂英雄至少能夠記住台詞,並且清楚地念出來。他踩著吱吱作響的軍靴笨拙地走著,有一段他要打個非常重要的電話,不過是對著聽筒說話——劇中出現外觀現代的設備顯得很不協調;女僕每隔一行就要看一下她貼在簸箕背面的台詞。唯一保證整部戲不至於墮落成一出荒唐鬧劇的是女主角本人,這位年輕金髮女郎的表演非常迷人和透徹,但是和身邊這群可憐的業餘演員格格不入,非常無奈。她好像了解所有人的角色,而且用出色的泰然自若掩飾了他們的種種失誤。其中有一幕里她還幫助一位男管家(睜眼瞎!莫爾斯覺得)避免在給她上茶的時候被礙事的椅子絆上一跤。寬容地說,很多台詞(原本寫出來的時候)都極為有趣,而且即便由這些小丑來表演,也能引起一點善意的笑聲,劇終的幕布最後落下的時候,莫爾斯覺得觀眾沒有任何如釋重負的感覺。恐怕教堂音樂會都是這樣。
新來的人走進大廳,坐在後排,臉上略微帶著陰鬱的表情。剛才有個可愛的長髮辮女孩到他面前,把一份節目單塞到他口袋裡,他只好付了五便士。什麼日子!從凱斯維克到伊夫舍姆的高速公路出口花了六小時:斯托克北面只有一股車道;伯明翰之後就是大堵車,所有南向車道都封閉了將近一個小時;最後三十英里都是洪水警報閃光燈,重型卡車像衝鋒艇一樣翻騰著浪花……這就是所謂的度假!天氣晴好的時候(他並不懷疑),瑞士洛多爾旅館房間外面的景色肯定極為美妙;但是當四面山間的霧氣飄落下來,他就只能看到窗下草坪上的那點草,還有白色桌椅——都已經廢棄。有些同來的遊客已經駕車外出,想必是去尋找某些霧氣較少的景色;但大多數還是坐著無所事事,讀讀簡裝本的懸疑小說,玩玩撲克牌,去室內的熱水游泳池游泳,吃飯,喝酒,談天說地,盡量顯得沒有莫爾斯那麼可憐。他沒有發現哪個漂亮女人急切地想要逃離自己徘徊不定的丈夫,雞尾酒吧里幾個沒有同伴的女人要麼太難看要麼太老。莫爾斯在卧室里找到一本小冊子,上面印著羅伯特·騷塞的《湖水如何來到洛多爾》;但是他覺得即便是桂冠詩人也很少寫出這麼乏味的東西。而且,三天之後,莫爾斯已經非常清楚湖水是如何來到洛多爾的了:它們從鉛灰色的天空中傾斜涌流而下,一刻不停。九_九_藏_書
吉爾伯特和薩利文的選段唱得非常出色,莫爾斯意識到,聖弗里德斯維德教堂的唱詩班裡肯定有天才歌唱家。幸運的是,這次鋼琴手是個技藝高超的人——夏普先生,不是別人,正是默里斯(又是這個名字!)先生原來的助手。默里斯……約瑟夫斯遇害的時候他在場;勞森被發現的時候他也在場。沒錯,沒錯,找到他肯定不會很難。
「您介意我問您的年齡嗎,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
音樂會
「先生,您是——」
聖阿爾代路的教堂大廳四月七日星期五晚上七時三十分踢踏舞表演(主日學校)吉爾伯特和薩利文混合曲(教堂唱詩班)一部維多利亞時代的音樂劇(戲劇社)入場費二十便士節目單五便士歡迎光臨(收入捐獻給塔樓修復基金)九*九*藏*書
莫爾斯又找到了關鍵詞:「朝下看,頭靠在護牆上……」
「你知道,這是他第四次參加他們的演出了。他爸爸肯定為他感到十分驕傲。」
或者找到布倫達·約瑟夫斯夫人?他們肯定在某個地方,肯定要工作掙錢,肯定有保險號碼,肯定有房子……唱詩班在唱完《日本天皇》末章的最後一個音符之後戛然而止,就像外科手術那樣精確——他們得到了讚賞的掌聲,但是比之前的短一些。
莫爾斯像以往那樣感到頭皮發緊。他們坐在大廳後面的小桌子旁邊,雨傘就斜放在桌上,一目了然。毫無疑問,這位老奶奶的眼睛快要瞎了。
「是的,是的,這邊請。精彩的音樂會,不是嗎?」
莫爾斯小聲咕噥著,跟著他走到熙熙攘攘的前廳,一位健壯的女士正從形狀古怪的酒罈里弄出深棕色的液體。莫爾斯在隊伍中站定,聽著前面兩位婦女的交談。
下午四點半,莫爾斯終於回到了牛津,然後立刻前往驗屍官的辦公室。
「沒人能看出他雙目失明,對嗎?他就那樣走上舞台表演。」
「他們要他繼續演出,總之,他肯定沒問題,對嗎?」
星期五(四月七日)的《泰晤士報》和早茶一起送進了他的房間,他看了一眼周末天氣預報,決定吃完早飯就立刻離開。他在酒店前台拿出支票簿的時候,一張疊起來的白色傳單飄到了地上:他在聖弗里德斯維德教堂門口的資料台上順手拿起放進了口袋裡,但是現在他才讀到上面的內容:
維多利亞舞台劇的道具花了五分鐘才擺好,這幾分鐘里可以聽到傢具的嘎吱聲和撞擊聲,幕布兩次被過早地拉開一半,而莫爾斯又看了一遍勞森死亡的驗屍摘要。裏面有個叫托馬斯的人提供的證詞,比如說:「他剛好把車停在聖賈爾斯路,步行走到寬街,然後注意到聖弗里德斯維德教堂的塔樓上有人。他不記得之前是否看到那裡有人,但是經常可以看到人們從高街的聖瑪麗教堂或者卡法克斯塔上眺望牛津。他記得那個人穿著黑衣服,朝下看,頭靠在護牆上……」就是這些。
茶?莫爾斯不記得自己曾經在晚上九點喝過茶。「好的,謝謝您。我想知道您認九九藏書不認識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我想——」
「小姐的管家——約翰·金德先生。」看到演職員表頂部的時候,他的脈搏突然加快:「尊敬的阿米莉亞·巴克—巴克小姐——魯思·羅林森小姐。」
「莫爾斯。」
「這些天我喝一杯就夠了,探長。但是我肯定把雨傘忘在哪兒了。您是否願意……」
「不,我住在這裏。」
牧師之前宣布過晚會最後會有茶水供應,莫爾斯肯定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會留下來喝杯茶再走。他只需要找到她在哪裡。他四處張望,徒勞地尋找羅林森小姐,但是今天晚上她顯然沒有到場——苦差事夠多了,毫無疑問,她擦洗了那些長椅。他感到失望……人們正在很快地離開大廳,莫爾斯決定再等一兩分鐘。他拿齣節目單翻看——這樣做沒有任何目的,只是為了顯得不那麼孤獨。
基斯·米克爾約翰牧師帶著一種神聖的熱忱,站在教堂大廳門口。顯然會有很多觀眾,而且在兩個虛情假意的禮拜日之間,這些人還能來,真好,他盤算著是否應當從儲藏室里再搬幾張舊椅子出來。剛到晚上七點二十分,大廳已經坐滿了三分之二。當然,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主日學校兒童班的踢踏舞團,完全能夠保證吸引所有的母親、姨媽和祖母。「您好,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承蒙大駕光臨。前排還有幾個座位……」他讓兩個滿臉不情願的唱詩班男孩再搬幾把椅子,自己帶著神聖而溫和的表情準備歡迎下面的來賓。「晚上好,先生。多謝光臨。您來牛津旅遊還是……」
「他們排練過很多次,你知道。你的頭腦必須知道每樣東西在哪裡——」
直到晚些時候,他才聽說早晨發生的慘劇,然後不情願地給警方打了電話——他妻子的建議。只有這麼多,但是這個人肯定是(莫爾斯推測)最後一個見到勞森活著的人。是嗎?他也可能是第一個——不,第二個——見到勞森死去的人。
「是的。你真該為他感到自豪,金德夫人。」
「當然。」
「您剛才說想見沃爾什·阿特金斯夫人?」
什麼也沒有!莫爾斯什麼也沒有得到。但還是禮貌地感謝了她,問她是否想再來一杯茶。
「我也可以。」她低聲說道。
莫爾斯站在她面前,深深地感到她的瘦小,他建議他們坐到大廳後面去。他解釋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還有他想知道什麼;她很願意向他講述自己在那可怕九*九*藏*書的一天里目睹的一切,她發現勞森從塔樓上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她的話與之前審理時說的話幾乎一字不差。
「您能保密嗎,探長?」
無論莫爾斯決定去蘭道夫酒店是因為口渴,還是因為他希望看看羅林森小姐是否在那裡,他都無法停止思考。但是他誰也不認識,喝了一品脫就離開了,然後在泰勒研究所外面搭上公共汽車。他回到家裡,倒上一大杯純威士忌,然後放上《最後四首歌》的唱片。絕妙。「花腔」,就像封套上說的……今天晚上應該早點休息,他把夾克掛在門廊里。節目單又從衣服口袋裡掉了出來,幸運的第三次,他又打開讀了讀。
米克爾約翰完成了冗長而矯情的開場白,燈光熄滅,舞台幕布猛然拉開,踢踏舞表演團帶著奇異的光環出現在大家面前。莫爾斯覺得整場表演令人尷尬地有趣;演出最後,十一名小姑娘戴著塑料帽子彎膝致意,動作並不整齊,她們排練不足,內心拘謹,伴奏的鋼琴手水平極低,但是她們仍然在台上撐了三分鐘,而莫爾斯對觀眾的瘋狂掌聲毫無準備。更糟的是,表演團本來有十二個演員,但是其中一個孩子在舞蹈的關鍵時刻沒有向右轉,而是錯誤地向左轉,然後她立刻逃到邊廂里,淚流滿面。儘管如此,觀眾還是不斷鼓掌,直到表演團的指導老師——也就是鋼琴手——牽著那個正在羞澀微笑的小逃跑者出現在舞台上,觀眾才平息下來——他們都對這個可憐的小姑娘歡呼,好像她是薩德勒的威爾斯劇院的芭蕾舞主演。
「我希望您能和我們喝杯茶。」即使到了最後階段,米克爾約翰也沒有忽略自己的牧師職責。
莫爾斯有些難為情地呷了一口茶,又把節目單拿出來,尋找那個男管家的名字,他的母親(那種甜蜜的正當理由!)為他感到高興和自豪。但是他再次被打斷了。米克爾約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旁邊站著一位嚼著消化餅乾、身材瘦小的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