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第二章

「每一個國家嗎,先生?」
「這杯酒獻給你們這些小夥子,獻給所有的在你們之前的『傑德堡』!」小夥子們舉起酒杯,碰杯聲叮叮噹噹響成一片。蘇格蘭小夥子抬起「大個子」的胳膊,替它喝了那杯黑啤酒。
「說實話,我別無選擇。如果你認識的哪個人名叫納比特,你還會叫他其他名字嗎?」萊梅克無奈地聳聳肩說道。「真的是這樣。好了,坐吧,我給你拿點兒喝的。」
「我已經同你的頭兒談過了,他雖然很不樂意放你走,不過他知道我是什麼來頭。」
「日語。」
這十二個戰士在一個被曬透了的活動房屋裡用9mm手槍練了三個鐘頭。有幾個人悲戚地說,房屋另一頭的一個沙袋玩偶可能就是他們的好哥們兒「大個子」,現在的他一|絲|不|掛,混在其他玩偶里難以辨認出來。萊梅克向他們保證說,「大個子」十分樂意獻身於抗戰,所以他們幾個也應當有同樣的精神。在前往空地用0·22s子彈練習一百碼以外的氣槍射擊前,萊梅克讓他們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再去方便方便。當他們再次集合時,萊梅克給昨晚沒去酒館的幾個人起了名字。屋外,大風在山頂盤旋呼嘯,氣溫已驟降到零度以下。萊梅克估計,在這種天氣里這些孩子的最好射擊成績不過是十發七中,除非他教他們熟練掌握風向影響和風力摩擦的知識。他知道自己大概能十發九中,希望一直能有此好運。
這個人還沒摘下帽子。「我得感謝您。」他眯著眼睛說。
萊梅克走上講台。
最後的那個兵穿著蘇格蘭短裙,聽罷一拍腦袋,趕快跳回車槽,拿出來一個沙袋真人玩偶。
「他還會說法語!」蘇格蘭小夥子嚷嚷起來。「太有天分了!」
「《金星號遇難》,朗費羅,我們美國最偉大的詩人!」
萊梅克搖了搖頭,可悲地嘲笑道:「M3衝鋒槍有兩點我不喜歡。第一,每打三百發子彈,它的消音器就必須清潔,否則它裏面的碳會讓槍發出更大的聲音,還不如沒有這個討厭的東西。作戰激烈時,十個彈匣可能用十分鐘,也可能用十個星期,不管碰上哪種情況,你都必須繼續前行。第二,這種槍是美國戰略情報局製造的,136部隊根本沒有。下一個,你來!」
在座的幾個年輕人紛紛贊同。真不可思議!萊梅克心中暗想。一個不解之謎就此出現。
「或者你們誰有不同的想法?」
「廁所!」萊梅克叫他,於是這成了法國小夥子的固定外號。小夥子想要反駁,無奈其他人開始起鬨,拍著他的肩膀一起叫著:「廁所、廁所、廁所……」
加拿大小夥子看了看其他人,並不著急回答。他咽下一口口水,向前探了探身子。
「我不能說。」
一陣騷動,大家小聲地議論起來。他們聽過暗殺海德克的事,萊梅克猜想這些戰士也就知道這麼多。
萊梅克用手指了指那個小個子的愛爾蘭小夥子。
「那四個偷襲海德克的空降兵竭盡全力跑到最遠的地下據點,但蓋世太保挨家挨戶的搜查還是險些讓他們落網。於是他們化了妝,到處找一個可以躲過大搜捕的藏身之處。7月1號,他們找到了一個東正教神父,他答應讓他們藏在教堂的地下室里。隨後,其他組的另外三個空降兵也設法來到了這個教堂。就在那裡,他們全被出賣了!」
「今天我早點兒下課,你們回去讀我布置的書目,周三前讀完,沒問題吧?但是下課前,我還要再講一個故事,然後放你們走。」
「灰熊」舉起他的大手,開玩笑似的呲著牙朝他的同鄉「育空河」狠打了一拳;法國小夥子「廁所」假裝給「斯芬克斯」量體溫和脈搏。全桌人的情緒都很高漲,叫著要再喝一輪。不知什麼時候,「大個子」的啤酒也被喝光了。
「聖·托馬斯·亞圭納毫不遲疑地殺了一個想篡奪王位的人,但在殺害意欲專權的君主時卻變得猶豫不決。事實上,在蘇格蘭這兒,就在聖·安德魯斯,著名的加爾文派教徒約翰·諾克斯主張:一個人,皇族也好,平民也好,只要他不肯和大眾統一信仰,就首應被殺。諾克斯十分不滿伊麗莎白女王沒有阻止她天主教的敵人,也就是蘇格蘭女王瑪麗。尼可羅·馬基雅維利在他那本十六世紀的書中做了有關刺殺的論述,也許他的觀點是最有道理的,也無疑是被引用最多的。誰知道那本書的名字?」
「畢竟我們要去緬甸,n'est- ce pas(意為不是嗎,原文為法語)?」
萊梅克靠在椅背上,把雙手扣在肚子上。書桌上,擺著沒吃過的午飯,盤子的一半被一頁書蓋住了。他盯著房間里的天花板,同樣是雪白、空空蕩蕩的。
「好了,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哦,是戰爭還是和平?」
「其餘的人就都是玩武器的了,對嗎?很好!先讓我瞧瞧你們這些小傢伙都會什麼,明天再把你們派上路。『斯芬克斯』,『廁所』,『金星』,你們三個注意了,等我們受訓結束時,你們必須和其他人懂的一樣多。好了,說說你們最喜歡的武器!誰先來?」
「別遭到襲擊!」
皇家海軍制服上有一個洞,「大拇指」扭動著食指插|進洞里。「你在英國老家怎麼還會……」
「當然,我會說你是在聖·安德魯斯做生意的,現在天氣太冷不能玩高爾夫所以就來了。雖然蘇格蘭人就算遇到暴風雪也要打高爾夫。」
萊梅克臃腫的身軀在課桌間緩緩移動。
「金星」突然氣沖沖地吼了一句:「當然死了,你這個蠢貨!」
萊梅克從搖椅上站起來,順著客廳向書房看去。
另一個見習空軍趕忙插了一句:「那您能說林肯的死沒給美國歷史帶來任何改變嗎?」
「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那麼,達格,現在誰榮幸地請到你做事?」
大家紛紛坐著椅子往後蹭,然後又從椅子上跳起來,張開手不停地扇那股刺鼻的臭氣。萊梅克幸災樂禍地蹲下身子,彎著腰踉蹌著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好像很習慣這個東西的惡臭。
除了那個瘦小的司機——一個愛爾蘭小孩兒,所有人都向酒館擁去,低頭鑽進屋子裡。他們一窩蜂地向一個昏暗的角落擠去,又挪桌子又搬椅子,不一會兒就建立了一個他們自己的陣營。蘇格蘭小夥子把「大個子」扛在肩上,「嘭」的一聲把它直立著放到一個椅子上。這個玩偶穿著一身皇家海軍的制服,這身衣服是從一個隊友的衣服箱子里拽出來的。那個隊友不喝酒,所以今晚沒來。萊梅克給「大個子」要了杯黑啤酒。
「你永遠都能猜透我的心思。」
「我說,衛生間在哪兒?」
「無線電和電報密碼。」一個英格蘭小夥子說。
他又一次把這把威爾灣德滑到右手心裏,舉起來給在座的年輕人看,然後把槍筒藏到左手心裏。槍筒里的就是那種被SOE叫做「誰,我?」的東西。眾所周知,日本人覺得這種偶然間釋放的惡臭氣味十分招人討厭並具有攻擊性,於是當地人就用這種化學物質來干擾和衝擊日本士兵的士氣。
萊梅克舉起手中的酒杯。「特工達格·納比特!你趴在淤泥里、嘴裏叼著根鞋帶,大聲地這麼喊。這麼好的活兒怎麼落到你頭上了?」
萊梅克放下車后的欄板,從裏面跳下八個來受訓的人。
「我倒不覺得,『金星』也不賴嘛!」蘇格蘭小夥子沾沾自喜地說。「我非常喜歡我的名字。」
「好的,靜下來。聽我說,斷頭台砍去她的腦袋之後,行刑者拎起她的頭顱向群眾示威,還扇她的耳光。」
1月8日
萊梅克倒了杯甜酒,用舌頭細細品味著蘇格蘭威士忌、帚石楠還有芳草的味道。書桌挨著窗戶,窗下是馬杜斯巷,巷裡的磚路上走著穿紅袍的學生還有言行乏味的鎮民。他把酒杯放到窗台上,透過杯中琥珀色的液體觀察著午後的陽光。
新學期的教室里多了幾張新面孔:坐在桌旁的是一圈新入伍的空軍見習生,總是下巴光潔、富有激|情的年輕黑人;幾個波蘭軍官,被安排坐到只有被授權進大學的人才可以坐的位子上;兩個受傷的退伍軍人被光榮地召集到此——其中一人戴著眼罩;幾個倫敦女子醫科學校的年輕女子,醫科學校在倫敦的校址被炸,剛遷到聖·安德魯斯大學來;還有每年都有的大學新生坐在教室裡邊。
「我回美國之後,參加了他們的考試。每天一大早在那個該死的山上和你練射擊練了兩個月之後,我已經是名神射手了。於是我要求離隊,軍隊也放我走了。現在我的工作是保護總統的安全。」
「沒錯,《刺客檔案》,我還在寫,而且打算繼續寫。」
「打包收拾行李吧,教授!快點兒!到了波士頓我再告訴你。」
他從襯衣裏面拽出一根橡皮筋,用右手手指鉤出一個筒狀的東西,這個東西長約1·25英寸,一下就滑到了他的手掌心裏。這種武器叫威爾灣德(英文名稱Welwand,一種美製手槍),或者叫套筒槍,只有二十六盎司重,用9mm子彈,實際上是一把沒有槍托的單發靜音威爾洛德槍,會自動退殼。但需要小心以防它射中自己的腳。
「所以,你就叫……天才!」
全班人都瞠目結舌,有的人還咳嗽起來,萊梅克自己卻咯咯地笑出聲來。
「你還像個熊一樣。」達格用酒杯指著萊梅克說道。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達格抬頭看看他,一下笑出了聲,「您還在寫那本書?」
萊梅克不讓他打岔:「『大個子』喜歡徒手搏鬥,他用的是刀。好吧,那麼……嗯……我想想……你呢,你就叫『灰熊』。行了,別兜圈子了,最喜歡什麼武器,說!」
「但也有反方意見,文學巨匠托爾斯泰對拿破崙的鄙視就很明顯。這位俄國老作家在他的史詩《戰爭與和平》中寫道:拿破崙沒有領導過任何事,也沒有改變過任何事。這個皇帝不過是個傀儡。每當大事發生時,他的名字和形象就被推到前面去;但是無論有他還是沒他,所有的這些事情都是會發生的。」
「整個美國只有四個人知道我知道的這件事。你要想成為第五個,必須先站在美國的領土上。一小時后我派車來接你。」
「你瘦了不少。法國發生什麼事了?去年四月的事對吧?」
「黑心肝的納粹王八蛋!」
萊梅克站起來,冰涼的地板在他腳下咯吱作響。「別忘了日本人,小夥子們,」他對戰九*九*藏*書士們說,「把重點放在日本人身上,他們才是你們接下來的目標。」
「這個例子眾所周知,別太沾沾自喜了。有人說林肯是我們美國最偉大的總統。布思的計劃是殺掉林肯還有尤利西斯·格蘭特,本來格蘭特當晚也會陪同林肯去福特劇院的。另外幾個陰謀家則負責在當晚幹掉其他幾位政府官員。那天是1865年4月14號,禮拜五。雖然國務卿蘇爾德的喉嚨被刺了一刀,但沒人能算做成功完成了任務,布思是當晚唯一大獲全勝的人。格蘭特當晚沒有同林肯去劇院,因為格蘭特的夫人不想再忍受瑪麗·林肯(林肯夫人)歇斯底里地發脾氣了,所以推辭出席。演出開始后,林肯唯一的一名貼身保鏢,—— 一名華盛頓警察離開了總統所在的包廂,去附近的酒吧喝酒。那時候內戰已經結束了,作為一名南方人,布思唯一能做的就是報仇。他未受任何阻礙便來到了林肯的包廂,大喊了一聲『Sic semper tyrannis』(你這個暴君)然後用一把德林加槍給了林肯左耳後一槍。」
聽到這麼多著名的歷史人物慘遭殺害,學生們都屏住了呼吸,他們直挺挺地坐著,好像被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難倒了。對萊梅克來說本可以以這樣的速度講上幾個小時,悉數那些有名的、沒名的,躲過劫數的和慘遭不幸的人物和故事。但今天是開學第一天,他覺得這個班的素質不錯,決定獎勵一下他們。他想早點兒下課,回到住處工作上一整天,然後清晨的時候趕往蘇格蘭高地,給那些「傑德堡」戰士上明天的武器培訓課。
「當然,這很難回答,這種疑問中夾雜著客觀事實和主觀推斷。但答案仍是否定的,安德魯·約翰遜馬上即位,太陽還是照樣升起,國務卿蘇爾德也康復了。不過,對行刺研究了二十年,我得出了自己的一個小理論。我相信歷史本身能夠預見到一些註定會發生的事件,她在那些事件發生前就為其做好準備,以防事情會變得一團糟。可是我並不認為歷史預見到了布思的出現。你們可以發現,每當歷史被激怒時,也就是她所喜愛的一個孩子意外離去時,她就會顯示力量,做出些非常規的事,確保刺客一定會被抓住。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說明了這一點。槍殺林肯之後,布思跳過欄杆,抓住窗帘滑落到一樓。可是窗帘纏住了他的鞋跟,他摔了下去,把左腿摔斷了。要是沒有受傷,布思很可能飛快地逃出華盛頓,混在一大群李將軍投降后返鄉的反政府戰士中沒了人影。但既然受了傷,他就必須要看大夫。於是他在馬里蘭州找到一個名叫馬德的大夫看病。這位倒霉的鄉村大夫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場合。由於受到這件事的牽連,他在監獄里度過了自己的餘生。人們還由此創造出一句美國諺語,每當走霉運的時候,大家就會說『你叫馬德。』歷史有一種良好的平衡感,甚至可以說是剛正不阿的,而且還帶著點兒幽默感。她接受了這種突如其來的意外,但並不喜歡如此;她不會撅嘴生氣,只是整裝待發、繼續前進。這就是她令我們神魂顛倒的原因所在。」
「納比特先生,進來吧!」
「司登衝鋒槍,重量輕,用便宜的9mm子彈,可裝消音器……」說著英格蘭小夥子看了一眼對面的「育空河」,他也喜歡用靜音衝鋒槍,「但是司登槍的靜音器用的不是紗網而是擋板,所以不那麼容易臟,更易保養。跟一般槍支不同,它最多就是『呲』的一聲,不會發出巨響。它耐用,防泥,防沙,而且防水性能比任何衝鋒槍都好。」
萊梅克靠近活動房屋裡的柴堆,用彈簧刀修剪指甲。他觀察著這批年輕的「傑德堡」,掂量著誰和誰分到一組合適。萊梅克羡慕他們肯定會參加接下來幾個月的行動,又擔心他們能否獲得成功。他不知道自己將會面臨什麼,但由衷希望發生的事情會同自己預想的有所不同。他抓起一把步槍走到他們中間,用槍托敲敲地面,弄出了一聲刺耳的撞擊聲,一聽就知道是劣質金屬發出的聲音。
「M3靜音衝鋒槍,口徑0·45,消音器的作用在於平衡槍身,使槍口朝下。兩百碼以外沒人能聽到。衝勁猛,槍身輕,結實耐用,適合室內作戰。」
「我想參加的時候美國還沒有加入戰爭,」他回答說,「但英格蘭已經參戰了,所以我1940年就來到這裏,在聖·安德魯斯大學執教,還自願參加了SOE。現在大家都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是時候和那些日本混蛋幹上一場了。」
「第二天,蓋世太保就搜集到了足夠的證據,比如掉在地上的司登槍,還有英國製造的手榴彈。根據這些證據,他們推斷出偷襲者是英國訓練的傘兵,而且不是來自捷克的地下抵抗組織。所以,納粹分子沒有立即執行希特勒的命令,而是展開大範圍的搜捕,尋找庫比什和布齊克。」
「嗯,我可以理解,你是有追求的醫生,在你看來生命比什麼都重要,而且你的遲疑也是歷史的遲疑。這個困惑已經折磨過許多機智過人的史評家了。在戰場上,人的生死取決於當時的環境,這其中有一些隨機的成分,也因此沒什麼不公平的。但如果是挑選一個人呢?讓一個領導人去死呢?這樣的話似乎就不大公平。誰能決定這個統治者該不該死?正確的道德標準是什麼?」
「嗯……我不是想冒犯您,先生,但是我們都是參軍的,您好像有一點兒……」
「好,現在我們把書翻到同一頁,確定一下你們沒有人進錯了教室,這門課叫世界史源。進錯了的話就起立退到後面,或者拿起你的東西走人。」
「『我們』指誰?」
「汽車加速駛進轉彎處,庫比什跑上前去扔了一顆手榴彈。手榴彈在賓士車的底盤旁邊炸開了,把車的右半邊炸得粉碎。海德克和他的司機從車裡跳了出去。布齊克向一個肉鋪跑去,司機就在後面追他。一場槍戰之後,司機受了傷。布齊克被肉鋪老闆趕了出來,從此在布拉格銷聲匿跡。庫比什騎著自行車飛快地逃開,那兩個空降兵也徒步跑了。」
「好吧,那我們就進入人類混亂的血淚史中吧。首先,我問一個問題,這也是歷史學家要面對的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因為它的答案是因人而異的。就像是一副鏡片,你將透過它學習和研究每一件事,鏡片不同,看到的東西的顏色也不同。告訴我:你們認為歷史是由人創造的,還是由不同事件決定的?我說這個的意思是想問,一個人能夠改變或決定歷史前進的軌道嗎?或者說,歷史一定是一大串必然因素決定的嗎?」
戰士們的罵聲此起彼伏。
「隨後,希特勒展開了報復。」
小夥子們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伸長脖子聽著。
「教授?」
「很小,但是地理位置好,走上二十步遠就是個小酒館。」
一位資深歷史學家的直覺和常識告訴他,倘若推翻領袖人物,那麼時代是一定會發生變更的。那麼倘若領袖人物不被推翻呢?那麼暴動的呼聲就會安靜嗎?征服者的長劍就會落地嗎?王位就會自動相傳嗎?這不僅關乎歷史的特性,而且是它前進的動力所在。然而並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支持這個結論,尤其是穿越數十年、上百年、以長期的眼光看待歷史的發展時更是如此。其他的領袖人物必定會登上歷史舞台,其他的勢力必定會崛起。就算是自然界也一樣會遭遇暴風雪、火山爆發、還有地震。
自成人以來,萊梅克就在不停地找尋著答案。他潛心鑽研記錄和資料,不僅研究刺殺和武器,還研究刺客本身——他們的心態、私人生活、習慣、手段策略和陰謀的策劃。他訓練自己熟練掌握武器和古代騙術,還搜集了很多圖片。他在辦公室的一面牆上掛上了黑板,那些圖片全都被別在上面。他要把這些圖片放到他的書中,力圖真實地再現他們在歷史上的本來面目。
「這種槍重量同其他步槍沒什麼區別,僅重九磅。因為口徑小,所以後坐力和槍火也小。它被認為更合適於那些矮小身材的日本人。雖然子彈的衝擊力小了一些,但卻被告知快速移動時會走火,遭到重擊時還會斷裂。這就是說當有人襲擊你時,這把槍會出亂子。所以,有什麼預防措施,小夥子們?」
「托爾斯泰和你的看法相同。」
萊梅克點了點頭:「好主意。」
「沒錯,教授,它的消音器確實削弱了9mm子彈的穿透力。」
「零三一零五四。」
「用鞋帶。」
「那到底是什麼引起了情報局的注意?你又為什麼非要我去?」
「在這種情況下,『卡彭』,我同意你的說法。司登槍出故障了。」
裘德瘦削的臉頰在萊梅克的腦海里一閃而過。裘德、布齊克、庫比什,還有其他SOE的成員,要不是他們曾在歷史行進的剎那發揮了作用,人們早就將他們遺忘了。
「教授?」
「喂!」他大聲嚷道,「別忘了『大個子』!」
他盯著黑板看,那幾百張陰鬱的臉也盯著他看。萊梅克撕掉了印表機上的那頁白紙。
周圍傳來一片不滿。靦腆的英國小夥子抬起了頭。萊梅克指著對面說:
「你,我的小帥哥,」萊梅克衝著英格蘭小夥子端起酒杯,「你的名字就叫『大拇指』!現在剩下誰了?你來!」
萊梅克停下來,看了看學生們的神情。
「對我來說這樣就挺好了。」「天才」站起來,一臉不耐煩地說。「弟兄們,我們為什麼不讓SOE離開緬甸,派我們去布拉格,把剩下的那點事兒辦利索了!」
「正合我們的胃口,先生,講吧!」
「跟我們說一個密碼。」萊梅克命令他。
「當然需要。」
「他們是最棒的小夥子。」他喃喃自語。「沒錯,是最棒的。」
「這個故事不好聽。」
達格直視著他的眼睛:「好吧,我知道你對捷克斯洛伐克的感情,所以就原諒你這一次的出言不遜,不過別再犯同樣的錯誤,聽到了嗎?」
萊梅克舒服地坐進一張搖椅里,身體把椅子壓得嘎吱響。達格則坐在了沙發上。
「終於啊,最後出場的這個人選擇了我最喜歡的一種武器。」
萊梅克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承認自己也並不急著帶他們出去在這麼糟糕的天氣里練習那把破槍。於是他盤腿坐下,佔了個地盤,其他人也挪動屁股坐過來,很多人還點上了煙。
一個英俊的英格蘭男孩兒九九藏書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一個波蘭軍官怯生生地舉起手。
他們安排得不太合適,萊梅克暗暗地想,庫比什應該拿那把司登槍。
「真的?」
「好了好了,」萊梅克抹掉鬍子上的啤酒沫說道,「我們這兒都坐著些什麼人才?我知道你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擅長玩武器。還有沒有會其他玩意兒的?」
打開門,他發現站在門廳里的不是學生,不是士兵,而是一個穿著皺巴巴雨衣、戴著一頂舊呢帽的普通人。
達格轉動門把手,走出門去。
萊梅克走回講台。
穿著蘇格蘭短裙的「金星」問道:「所以,您打戰爭一開始就加入SOE了是嗎?」
「第二種就有一點冷酷了,即國家策劃的刺殺活動。世界上的每個國家都曾經把政治暗殺作為擴展領土的一種手段。」
「布齊克和庫比什呢?納粹分子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沒有,沒躲過。」
「我在『特工處』做事。」
剛被命名的「灰熊」聳了聳肩。「我喜歡威爾洛德(英文名稱Welrod,一種美製靜音手槍),9mm的帕拉貝倫(子彈的名稱)。」
蘇格蘭,聖·安德魯斯,聖·安德魯斯大學
答案到底在哪裡?萊梅克想要知道,最起碼有一個觀點。如果他能用什麼方法想到一個令人信服的觀點,他會馬上把它寫到他的書中,那麼這本書會成為一本專門研究歷史上行刺事件所造成的影響的學術專著。學術界也許呼聲一片,也許謾罵不絕,但他都不在乎。
聽了他的選擇,大家紛紛點頭。萊梅克抿了一口酒,什麼都沒說,只是盯著他看。
萊梅克把一隻手搭在這位「傑德堡」老學員的肩上。
他向那個知道朗費羅的加拿大小夥子示意。
穿著紅袍子的學生全都坐著沒動。萊梅克走下講台。
萊梅克嘆了口氣,不準備往下說了。即使面對一個素質好的班級,他也只能自己感受歷史的魅力——一個半世紀之後,他可能只記得夏洛特·科黛的名字。歷史的這種魅力真是太難以捉摸了,太人性化了,也太吸引人了。
另一個加拿大小夥子是戰士裏面塊頭最大的一個。他肌肉結實,一頭紅髮而且手掌寬大。他指著沙袋玩偶——「大個子」裝滿沙子的手中握著的那杯啤酒不知什麼時候少了一半。
戰士們默不作聲,沒有人敢看直視萊梅克的眼睛。
大家聞聽都點了點頭。誰都知道,捷克斯洛伐克這件事註定會成為自己所在國家在歷史上遭受的恥辱。六年前,當希特勒剛開始覬覦德國東部邊境地帶時,他們每個人的國家都對此置之不理。英國和法國違反了他們自己定下的條約,拒絕出兵保衛他們不幸的盟國;美國還沒有打定主意要不要和納粹對抗,不想再一次被捲入歐洲的混戰當中。六個月間,捷克斯洛伐克被風捲殘雲般地瓜分殆盡,被德國、匈牙利和波蘭佔領,國土四分五裂。
「布齊克很像你,『大拇指』。他也喜歡用司登衝鋒槍。1942年5月27號,他把槍蓋在雨衣下面來到電車站。同時,他還準備了一個多餘的彈匣、一顆手榴彈,兜里還揣了一把a·32手槍。庫比什則在公事包里裝了兩顆改良過的73反坦克手榴彈,每個彈里都裝了一磅重的硝酸。」
一個穿紅衣、滿臉青春痘的學生舉起了手。
「還有呢?」
「軍事破壞。」
萊梅克講道:「1940年,第一批充當自願者的上百名捷克斯洛伐克難民從他們被佔領的國土逃出來,參加保衛法國的運動,希望找到打擊納粹的途徑,建立據點。但不久法國也投降了……」「廁所」聽到這兒不禁搖頭嘆了口氣。「捷克斯洛伐克志願者只好前往英國。捷克斯洛伐克的流放政府和SOE從捷克軍隊篩選出三組突擊隊員,計劃將他們派回被佔領的祖國。這三十六個人將會用他們的行動向蘇聯和英國證明——捷克斯洛伐克人民仍然在奮戰,而且一個積極和德國人作戰的地下抵抗組織也誕生了。」
「對不起,先生。但是到底是什麼讓您長途跋涉來到蘇格蘭的呢?」
萊梅克哈哈大笑:「他們上哪兒遇見這麼聰明的人啊?沒錯,你們說得對!還有,別指望交戰之後會看到這些槍到處都是,你們的日本朋友是不會丟下槍逃跑的,他們會拼盡最後一口氣保護他們的槍。看到槍把兒上這個菊花標誌了吧?這象徵著日本裕仁天皇。如果一個日本兵繳械投降的話,他會先把這個標誌刮掉,因為交出天皇的槍是一個莫大的恥辱。在這把99·槍上,你們可以看到這個菊花標誌沒有被動過,這說明它是從戰亡的日本兵手裡拿下來的。你們很少會看到99·槍上沒有菊花標誌。」
「哦哦哦。」蘇格蘭小夥子明白了。「嗯,那好吧,我挺喜歡這個名字的,金星。還是個帶著鮮血的詩人呢!」
「金星」把胳膊肘放在「大個子」的肩膀上,「喝乾吧,小夥子。這個洞好像挺深的。來,讓我幫你!」說罷,英格蘭小夥子一仰頭喝乾了那杯黑啤酒。
「沒錯。馬基雅維利的中心觀點是:宗教和道德觀念在政治中一文不值。」萊梅克憑著記憶背道:「『我們必須要明白,一個君王不可能遵從所有的那些用來衡量一個人好壞與否的所謂道德標準,因為很多時候他都必須違背仁慈、信念、人道、坦誠、宗教信仰行事,只有這樣才能保衛國家。』」
萊梅克讓孩子們自由活動半小時,自己則坐在一旁觀察著他們。除了教授怎樣使用武器,他的工作還包括幫助確定誰同誰能有效合作,然後把他們分成三人一組的小分隊。兩個月以後,他們所有的人將空降到已被佔領的緬甸,不是做間諜,而是參加抗敵的軍事破壞活動和充當殺手。
萊梅克指著教室牆壁黑板上釘著的一大幅畫,上面印的是藝術家大衛的畫,描繪的是金·保羅·馬拉在澡盆里被刺死的場面。
「小夥子們,有什麼解決的辦法?」萊梅克發難道。
他站起來。「我要去揍廁所里的人。『天才』,給我一杯印度啤,再給可憐的『大個子』來杯吉尼斯黑啤,他好像已經露窟窿了。」
「靜音狙擊步槍,口徑0·22,彈匣容量十四發,一百碼內可致命。衝擊力比9mm和a0·45的小,但后坐力減輕了,而且槍火和聲強都要小得多。槍身輕,結實耐用,易於保養,是激烈作戰時的理想武器。」
「說幾句緬甸話。」萊梅克戳了法國小夥子一下。
「我回美國?你開什麼玩笑!我學校里的課怎麼辦?」
所有的戰士看上去都很好奇。他們肯定聽說過這個故事,所有的SOE成員都聽過,但很顯然他們並不知道這個故事的悲慘結局。
「布齊克和庫比什組成一組,代號『黑猩猩』。我和他們在蘇格蘭這裏碰面,訓練他們使用武器。在我的學生當中,他們並不是技巧最好的,但卻是最富有激|情的。我記得,他們是在1941年12月27號那天空降到捷克斯洛伐克的。小夥子們,他們的任務和你們一樣——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進行破壞或恐怖活動。但是對他們的要求還不止於此,他們還被命令去幹了一件震驚國內外的事。」
「達格,這……這可真是個獨創!你願意明天和我去高地教授這個技巧嗎?」
「當然!」
「好吧,」達格不屑地哼了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不過你肯定得過些日子再寫了。」
黃昏時分,萊梅克指著窗外喊道:「那兒!那兒!」
他回來時,達格·納比特已經脫掉帽子和雨衣,把它們扔在了沙發的扶手上。他的襯衫和領帶皺得不成樣子,要麼就好好熨燙一下,要麼就乾脆扔了。看到這些,萊梅克搖搖頭,去廚房拿杯子。他沖書房裡喊道:「在我沒問你為什麼會來這兒之前,先告訴我任務進展得怎麼樣了?」
「金·保羅·馬拉五十歲的時候,由醫生轉行做記者,還成了革命者。大家普遍認為,他的文章起到了結束『極端統治時期』的作用。這個時期出現在法國大革命之後,為的是要保衛革命成果。馬拉對大規模的殺戮持贊成態度,聲稱要想保衛革命果實就不能讓斷頭台閑著。他還編寫了死亡名單,要求處死法國國王。1793年7月13日,大革命后的巴黎正值混亂之際,吉倫特派成員、二十四歲的夏洛特·科黛來到馬拉的住所門外。門口的保衛攔住了她,但馬拉聽到了她堅持要進去的聲音,便叫門衛讓這個女孩子來他的浴室。他全身泡在一種難聞的用來治療皮膚潰爛的藥水里,正在編寫那個死亡名單。現在說來,那應該是由手|淫引起的皰疹。科黛小姐告訴他,她的家鄉卡昂發生了反革命活動,馬拉聽罷嚷了起來:『過幾天我要把他們都送上斷頭台!』這正好提醒了年輕的夏洛特,她從緊身胸衣里抽出一把六英寸長的刀,朝馬拉的肺部刺去,切斷了他的大動脈。兩天後,夏洛特接受審訊,她堅決不讓辯護律師說她是神經病,大聲喊自己殺了人。『這樣,』她說,『是唯一對我有價值的辯護。』刺殺馬拉僅僅四天後,這個勇敢的姑娘就走上了斷頭台。夏洛特的舉動導致的歷史後果就是——當局狂怒,處死的人比馬拉活著可能會殺死的還要多幾千人。多悲慘的結局!雖然如此,在研究行刺和刺客的過程中,親愛的夏洛特·科黛仍是最能激發我興趣的一個人物。我還接著往下說嗎?」
罵聲四起。「狗崽子!」「王八蛋!」「該死的懦夫!」萊梅克停下嘴,讓他們盡情罵。
「他受了傷,一周后死在醫院里。驗屍報告聲稱其血液被手榴彈的碎片感染了,但很可能是死於細菌感染和差勁的醫療護理。」
「我想你也知道我是什麼來頭。無論如何,你相信我就是了,這對你的夥伴也有利。而且,你是我在這世界上的最佳人選。」
「廁所」問道:「但是海德克呢?他死了對吧?」
「找我?」
萊梅克面露慍色。達格沒什麼文化,就是個粗俗的美國殺手,現在受命于另一派。萊梅克不期望他會欣賞自己這個意義非凡、歷史範疇寬廣的學術研究。
「瘋子?也許吧。可是不要忘了,普利茅斯的殖民地經歷了風風雨雨,日後成為了『新世界』里少有的幾個永久殖民地,『新世界』又演變成了今天的美國。所以,問題出現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能夠決定歷史前行的軌跡嗎?若九*九*藏*書是沒有那件暴力事件的發生,普利茅斯殖民地能夠掙扎到今天嗎?或者說,這件事發生了,那印第安人為什麼沒能掃蕩這塊地盤、擒住詹姆斯頓(美國弗吉尼亞州的小鎮,英國在北美的第一個殖民據點)的頭兒呢?然後美國可能不是英國的殖民地,而可能成了西班牙的殖民地,這有可能嗎?這樣的話整個世界會受到什麼樣的影響呢?難以置信!你們必須承認。」
1月2日
萊梅克拖著腳向廁所走去,他回來的時候,桌子邊的一圈人吵吵嚷嚷。
「靜音手槍,彈匣容量六發,全重3·5磅,槍托和槍管可自由拆卸,是SOE軍火庫里最好用的近身格鬥武器。全長正好五十碼,完全靜音,成本低廉。」
「容易!」他說,眼睛里突然閃過一道熱切又殘忍的光芒。「可是教授,這是另外一種美國槍,所以您別把它損得一錢不值。湯姆生衝鋒槍,全重230格令(重量的最小單位之一,1格令約等於64·799毫克),口徑0·45,百發裝彈倉,彈發量一分鐘879,60秒內可拆裝一遍,而且不用任何工具。聲音大,衝擊力強,穩定性高,平衡性好,有槍火,是所有槍裏面最他媽漂亮的一個!」
「遇難?」一個加拿大小夥子突然叫道,「明白了嗎?遇難?你不是個搞破壞的嗎?」
萊梅克舉起了酒杯。這些戰士被稱作「傑德堡」,這是多國秘密組織的名字。這個組織的成員由英國特別行動委員會(以下簡稱SOE)招募和培訓,專門負責敵後抵抗鬥爭。
「教授。」
「哎呀,我的老天爺!」「金星」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大個子』,你這個可憐的老傢伙,你把自己弄髒了!」
「請講。」
得到的教訓是什麼?
「這東西,」他還在咯咯地笑,「是我最喜歡的武器。現在你們誰還想再喝上一輪?」
「教授,倘若一個國家可以參戰,還能派出成千上萬的人去殺另一個地方成千上萬的人,為什麼派一個人去殺另外一個人就不合理呢?行刺難道不就是小規模的戰爭行為嗎?」
「灰熊」把地板砸得「嘭嘭」響,「活該!」
「《君主論》。」只有一隻眼睛的那個小夥子說。
「我的媽!這算個什麼名字啊?金星?教授,您還是給我換一個吧!」
卡車倒回標記轉彎的地方。那個路標在原始森林濃密枝葉的掩映下,幾乎是看不見的。這是他們在高地的最後一個下午,然而洛哈勃的山麓丘陵還有枝杈樹葉把光線都遮住了,只有霧蒙蒙的幾縷陽光從縫隙中鑽出來。濕潤的空氣陰冷陰冷的,只有在暖和的小酒館里喝上一口溫酒才能去掉這股寒氣。
「那您一定培訓過『黑猩猩』嘍?」
「教授,我是回來找你的。」
「你!」他手一指,向蘇格蘭小夥子示意。「你的特長是什麼?」
「應該把那個混蛋的掐死!」
幾個學生說了聲:「瘋子!」年齡稍大些的波蘭軍官和退伍老兵則沒有作聲。
「當然,還有希特勒,這是個絕佳的例子。你們認為如果我們重新設計這個小不點兒的冷血動物,假設他在成為『元首』之前就被卡車撞了或是得了性病,那這場戰爭有可能避免嗎?你——」萊梅克示意那個雙眼完好的退伍兵,心裏琢磨著他的傷到底藏在哪兒。「趕快回戰場去把希特勒給我宰了。」
「你給我起的那個狗屁外號,真是長在我身上了,想甩都甩不掉。」
「這麼喜歡那就綉在襯衣上好了。」法國小夥子小聲說。
「可以公開的我都會告訴你,」這個情報局特工說,「其餘的下了飛機再告訴你。我們在馬薩諸塞州紐伯里波特的一個偏僻的海灘發現了兩具民防人員的屍體,一男一女。兩人都是被刀刺死的,時間是新年那天凌晨的兩點半左右。我們還發現了那個女人的丈夫在自己家中自殺了——太陽穴上中了一槍,時間是同一天凌晨三點十五分左右,在水池邊還發現了一把帶血的菜刀。」
「那你為什麼做這行呢,孩子?」
「『黑猩猩』怎麼樣了?他們躲過搜捕了嗎?」
「加·布齊克和揚·庫比什,」萊梅克腦子裡浮現出那兩個孩子的面龐,都是那麼年輕、那麼隨和,都有著一雙藍眼睛,兩個人最為要好。
「什麼事,『大拇指』?」
「育空河」低聲說:「真他媽的不敢相信。」
周圍笑聲一片,大家紛紛碰杯喝酒,但愛爾蘭小夥子並不服輸。萊梅克笑了起來。
「僅僅為了多幾個月的和平,幾個紙上承諾就把捷克斯洛伐克當作了犧牲品,我對此很不滿。這樣求得的和平是為了誰?根本就不是為了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到了現在,我仍然對此無法釋懷,所以我就來到了這裏和你們並肩作戰,和你們這些小夥子一起,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告訴我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否則的話,沒門兒!」
「我想聽聽『大個子』有什麼想說的。」加拿大小夥子回答說。「我是說,他挨過SOE所有武器的打。教授您說,他怎麼認為?」
「對,要耐著性子。」萊梅克心裏說。
「講講看。」蘇格蘭小夥子說。
「沒有。」萊梅克用手安撫著「金星」。「他沒死。聽到自己的總督生命遭到威脅后,希特勒十分憤怒。作為懲罰,他下令索要一百萬德國馬克的賠償金,並要求挾持一萬名捷克人質。」
「教授,『大個子』被打了一槍!可憐的傢伙啊!」
這個年輕人只說了一個詞:「希特勒。」
蘇格蘭高地,湯姆杜恩
一位見習空軍高高舉起了手。
「卡彭」嚷嚷道:「這裏這裏!」
「同學們,早上好!」
「不錯嘛。」他打量著。
「我親愛的同學們,問題在於:是偉大的人物自己開創了他們的時代,還是重大的歷史事件挑選了它所需要的人,然後命令他們接受這種榮譽?那些意外身亡的大人物名單長得令人不可思議:比利亞和薩帕塔、托馬斯·貝克特、尼古拉斯二世、恰卡·布魯、美國總統加菲爾德和麥金來、拉斯普京、八個天主教皇,還有數不清的中國、羅馬的皇帝、英國法國的國王和王后、沙(舊伊穆朗特國王稱號)、沙皇、拉美君主。對了,我們不要忘了那些躲過刺殺的幸運兒們:希特勒、列寧、泰迪·羅斯福和富蘭克林·羅斯福……名字長得像排隊買土地的窮鬼的名單一樣。然而,歷史的舞台是不會因為其中一位演員的離場而停演的。」
「還有葡萄藤。」
「誰出賣的?」每個戰士都聽得入了神。遭人暗算是最點兒背的事。不久后,戰士們都會去敵後秘密工作,保守秘密對他們的任務和生命來說是最為重要的。
達格喝乾杯中的甜酒。萊梅克注意到這個人精神十足。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萊梅克沖司機背後那些躲在雨布下的人喊道:「你們沒事兒吧?天很黑,他沒看見那個轉彎。」
大家紛紛點頭,覺得她問得好。萊梅克走向這個女孩子。
萊梅克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表示他不知道答案,打算就此結束這段討論。
「6月16號,這個叫卡爾·裘德的人走進布拉格的蓋世太保首府。德軍驗證了他的身份——由我們訓練並空降到那裡的。裘德對他們說,他不想看到無辜的捷克人民繼續遭到報復,他想拯救他和他的家人。他說出了每一個SOE間諜的名字,以及他知道的捷克地下抵抗組織成員的名字。第二天天一亮,突擊搜查就開始了。」
「教授,沒人處置那個該死的裘德嗎?」
「嗯,」萊梅克點了點頭,「非常好的選擇。你們這些熱血射手都聽見了吧?『灰熊』說的這種武器幾乎不會傷人,除非把槍口抵到哪個王八蛋的腦門上。這位加拿大小夥子是你們中間唯一的男人漢,也是最不可能再回到家鄉的人。我會向你的家人弔唁你的勇氣的,『灰熊』。現在,誰是最後一個?你,年輕人!你真是太安靜了。既然你最後一個出場,我希望你的選擇是明智的。」
萊梅克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地上那把99·槍的槍托。
萊梅克笑了笑,然後轉身去拿那瓶甜酒。
所有的戰士圍成一個圈,把手掌疊放到圈中央。「金星」帶頭,他們跟著,「我起誓!」
「不。」
教室的窗戶朝北,對著聖·安德魯斯灣,窗外的水面平靜蔚藍、波光粼粼。在蘇格蘭,這樣靜謐的冬季清晨可謂難得。陽光照在穿著深紅色長袍的學生身上,在教室的牆壁和黑板上投下粉紅色的影子。
「並非如此。」
他撫平自己黑色教師長袍上的褶痕,然後把身體前探,挨在講桌上。
萊梅克站在一旁,知道自己今天的任務完成了。把這些孩子們訓練成殺手,他向這個目標又邁進了一步。看著他們激|情澎湃的身影,聽著他們氣勢磅礴的誓言,他迎著寒風走出門去。又一次,像面對布齊克和庫比什那樣,他的心裏湧起一股羡慕之情。
有那麼一會兒功夫,萊梅克想給在座的這批新學員舉布齊克和庫比什的例子。這兩個年輕捷克戰士的犧牲是英國政府和萊梅克自己一手策劃的。他們的行刺無疑是成功的,因為海德剋死了。可結果如何呢?那位『光榮犧牲』的德意志總督被納粹分子印在郵票上當作紀念,而捷克斯洛伐克卻並未能擺脫德國的魔爪,萊扎提和利蒂斯鎮也毀於一旦。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沒有任何好轉。
達格把頭上的呢帽轉過來又轉過去。萊梅克真想把它拽下來好好整理一下,然後再扣到他那雞窩一樣的頭髮上去。
萊梅克揚起眉毛,表示懷疑。
「那海德克呢?」「斯芬克斯」問道。
「那其他人呢,教授?那些孤單的演員。」
「另一組的兩個捷克空降兵已經到達現場了,一個負責瞭望南面,另一個拿著鏡子,一看到海德克過來就發信號。他們預想海德克會在上午九點半到。晚了一小時,他終於到了。鏡子的亮光『唰』地閃了一下,隨後就看到一輛深綠色的賓士車減速駛進那個急轉彎。布齊克扔掉雨衣,竄到街上去,用司登槍直指坐在後座的海德克。」說到這兒,萊梅克搖了搖頭,「射不齣子彈。」
「那你會做這件事嗎?把一個人殺了,只要你深信你本人還有你的國家、文明需要你這樣做,你會嗎?我是說暗殺國王、皇后、總統、首相這類人物。他們擁有至高的權力,被無數人https://read•99csw•com尊敬愛戴,但你和你的同盟反對他的領導。這樣的話,你會去刺殺他嗎?」
一個醫科學校的女生舉起手。
「這是日本的99·三八式步槍,口徑只有a7·7毫米,確切地說並不是一把好槍。但是你們會發現,這些亞洲士兵堅信——他們為戰爭的獻身精神足以彌補他們武器的匱乏。你們的任務,當然就是證明他們的想法是錯的!」
「當然,還有緬甸語。」
戰士們紛紛往後退,嘴裏罵罵咧咧,有幾個還捏住了鼻子。萊梅克用手抹掉眼淚,笑得幾乎說不出來話。
一年前,萊梅克的美國同事召集了三分之一的「傑德堡」,然後組隊。從六月至十一月,這些小分隊陸續空降到法國和其他盟國。當歐洲戰場轉移至德國邊界時,美國的「傑德堡」們卻留在本國,接受美國戰略情報局的訓練,準備空降到中國和印度支那。與此同時,英國的SOE組建了136部隊,準備在緬甸、馬來半島以及荷屬西印度群島作戰。近來,大部分的法國「傑德堡」為了本國利益空降到越南。隨著戰火蔓延到新的一年,各個盟國成員似乎都開始各行其是。這個在蘇格蘭的多國培訓曾經是盟國游擊隊的重點項目,現在卻快支撐不下去了。
雖已近黎明,蘇格蘭高地還是不見一絲光亮,匹克特原始森林里的禿枝、密葉把它遮擋得嚴嚴實實。日出時分,萊梅克和十二個「傑德堡」小夥子走出了暖和的營房,徒步向森林里走去。他們爬過一座光光禿禿、霧氣蒙蒙的小山,來到SOE的射擊訓練場。
「兩千警察和蓋世太保開始在布拉格展開大搜捕,尋找那四個傘兵,還懸賞兩百萬。每個年過十五歲、在德國保護領地居住的捷克人都必須在5月30號前去警察局登記。六月的頭三天,有一百五十人因為沒有遵守規定而被槍斃。」
萊梅克細細觀察著身旁這十二個年輕人。就說這麼多吧,接下來他會把他們帶回暖和的營房,讓他們休息一下午。他自己也沒有力氣再拿武器了,只想把腳放在營房的柴堆上,思考一下派這些剛成年的孩子去刺殺海德克這樣的大人物、然後引發死傷無數到底意義何在。這公平嗎?有必要嗎?是的,有必要,歷史是靠無數人的生命推動向前的。他心裏暗暗說道:「幸運的至少可以青史留名。」
萊梅克沒有理睬他說的話,而是一語中的地說道:「當然,無論如何,祝賀你達格!我想大家應該都是叫你達格的,我真替你高興。」
「這東西到底是什麼?」「育空河」慢慢靠過來想仔細看看,其他人則強忍惡臭坐回椅子。「金星」拍了拍「大個子」的後腦勺,以表歉意。
萊梅克張開雙臂,環抱兩旁的椅背。毫無疑問,他是這張桌子上塊頭最大的一個。這些SOE的「傑德堡」們將會被分成三人一組的非軍事抗敵小組,空降到日軍後方,參加游擊隊、地下抵抗組織以及軍事破壞活動。他們必須要有狐狸般敏捷的頭腦,鋼鐵般堅強的意志,還要時時刻刻保持冷靜。
「不好笑嗎?」他問。下面的人獃獃地看著他。「你們不覺得這樣簡直太棒了嗎?」
「Ein tha beh ma le?」
大家齊聲回答:「別掉在地上!」
「嗯?好,我舉個例子提醒大家。你們都知道,我在世界史領域里研究的方向是刺客,也就是政治殺手。說到行刺,通常有兩種。一種是一個人或幾個人策劃的,他們行刺的原因通常有兩種:精神失常,或是革命人士。不管是哪種原因,這些行刺者都有一個動機,那就是對上帝、祖國、權力、社會變革這些事物抱有強烈的、不可抑制的狂熱,有時候或許就是為了消除自己腦子裡的某些聲音。」
蘇格蘭高地,洛哈勃森林
「您認為呢,教授?」戴眼罩的退伍兵問。
「哪一國的?」萊梅克問。
「還有就是,如果不慎將它掉到地上,它的彈匣會在脫落時發出警報。」
「對。」
「您難道覺得沒事兒?」一個帶著滑稽的法國口音的聲音說,「我的媽媽啊!」又說起了倫敦土話。
「你就叫『斯芬克斯』(意指謎一般捉摸不透的人)!」萊梅克給他封號,「下一個!」
1月3日
印表機上立著一張白紙,他用手指輕輕彈它,質問它為什麼還是空無一字。窗下,傳來了學生們的陣陣笑聲。
「為什麼?」
「18號的清晨,蓋世太保和當地警察突圍了教堂,然後破門而入,緊跟著在教堂唱詩班的走廊開了火。兩名空降兵犧牲了,庫比什用最後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德軍強迫神父帶他們去通往教堂地下室的小門,還派出裘德勸降裏面剩下的四個戰士,然而他卻險些被裡面射出的子彈擊中。」
「金星」往地中央啐了一口唾沫,「媽的,我居然不知道這一段!」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是過去兩年間從由布拉格偷傳來的情報中一點點得知的,萊梅克從沒對任何人講過。現在,看見眼前的「傑德堡」小夥子被如此打動,他決定把這個故事當作他訓練課程中的保留節目。打開戰士們的眼界,撕裂他們的心靈,這同教導他們怎樣拿槍同樣重要。
萊梅克停下來。學生們抬著頭,摸著自己的下巴。萊梅克的目光搜尋著,想著若沒有人主動發言的話該叫哪個機靈的孩子。
萊梅克側身讓他進來。這個人走進小屋,四下看看。
「我不知道。我……我可能不會……」
「對,是他們乾的!」「金星」插話道。「你們耐著性子繼續聽。」
司機是個戰士,萊梅克的年齡是他的兩倍,塊頭都能把他裝下。他說了句抱歉便把車往回倒。
「看到殺害總督的人還沒有找到,希特勒加大籌碼。他處死三萬捷克人用以示威,並承諾任何前來提供暗殺者消息的人都會得到赦免。於是,為了平復希特勒的怒氣,消息雪片般地飛來。其中,有一封信尤其引人注目,說暗殺海德克的人名叫布齊克和庫比什。這封信是SOE訓練過的一名空降兵寫的。」
他繼續說道:「我也是在這裏訓練裘德的,還有其他隊員。沒人想到他會成為一隻黃鼠狼,他看上去是個非常不錯的小夥子。」
「四月愚人節那天,真是巧!我空降的時候丟了無線收發機,上廁所的時候又掉了武器。在我們以為會交火的十米以外轉悠了三天之後被抓獲。我沒在裏面呆多久,不喜歡納粹分子們安排的食宿。」
「會有人處置他的,我想。好了,我們回營房去!」
萊梅克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在年輕戰士們的一片鬧聲中把手伸到桌子下面。他把左手放到右小臂上,然後彎過右胳膊肘。
「太好了,」小夥子們嚷嚷道,「那個該死的混蛋!」
他停下來讓學生們消化一下這段話。他們身上的紅衣在清晨的陽光中顯得格外鮮亮。
年輕的英國小夥子靦腆地笑了笑。他有一頭波浪捲髮,一雙淺色的眼睛。萊梅克覺得他看上去像是個好孩子,那種媽媽的乖兒子。
「作為一個史學家,我認為個人不能阻礙歷史的前行。馬基雅維利也許會說,就是應該讓希特勒的幾個弟兄——比如戈培爾和布萊姆陪他去陰間。我則認為,我們之所以要儘快把這群人從歷史上去除,實際上可能是為了要寬恕自己的許多罪行。我同意那位可愛的醫學校的同學所說的,國家策劃的刺殺活動可以看作是戰爭行為。但是我並不認為把尖刀刺進凱撒的胸膛會讓事情順著布魯托和卡修斯(二者均為刺殺凱撒的主角)的意思走。事實上,結束凱撒的專制統治后,共和政體並沒有建立起來,出現的只有奧古斯都和一大批效仿凱撒的獨裁者。不久之後,無能的台伯留被殺,這為當時還是哭鬧小孩子的卡利古拉創造了胡作非為的機會。再舉個例子,加佛瑞拉·伯森比和他的塞爾維亞『黑手社』團伙刺殺了奧地利王位繼承人斐迪南大公,之後又一再對其進行宣傳。他們的行為產生了多米諾骨牌效應,接下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直接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儘管如此,歷史學家們仍認為——戰爭的爆發與否只是看有沒有導火索,就算沒有伯森比的那一槍,也會有另外一個導火索出現。沒有人真的以為在墨西哥砍死托洛斯基的殺手不是斯大林的同黨。托洛斯基死了,但斯大林仍舊是斯大林,世界還是圍著俄國轉。這傳達出的信息是,簡直想象不出有誰會比希特勒還壞。如果去年七月刺殺他的行動成功了,會怎樣?有人說,就算成功了也沒什麼意義,只不過是把戰爭結束的時間從今年變成去年。之後德國可能會有機會嚷嚷說,它遭到了背叛而這就是它失利的原因,就像它在上次大戰結束后說的一樣,而不是毋庸置疑地承擔起戰爭的責任。如果我們在希特勒還在襁褓之中時就把他除掉,那事情會怎樣?這樣會讓歷史前進,還是倒退?抑或這隻是換了一個托爾斯泰所說的遭人憎惡的『傀儡』?很多史學家和哲學家都認為,我們終歸會到達我們應該到達的地方,這是遲早的事。」
即便意識到這一切會發生,布齊克和庫比什仍然想要用自己的行為改寫歷史,那些在蘇格蘭高地一大早接受刺殺訓練的戰士也是這個想法。
「那些『傑德堡』戰士呢?」
小夥子咧嘴笑了,接受了這個外號。
聽到最後這種分類,大家忍不住偷偷笑了。要不是知道那麼多事例,萊梅克也會笑的。
萊梅克等著其他人接過話頭,但沒人吱聲。
聽罷,幾個小夥子挺直了腰板,有幾個則不住地咂舌。「卡彭」用手肘碰了「大拇指」一下,「我跟你說過的,湯姆生比司登好,你還不信。看看現在!噢,對不起,教授,您繼續講。」
「哇噻,密碼!謎一般的東西。」其他人笑著說。
「育空河(加拿大西北部地區的一條河流)?」
萊梅克不悅。誰在他午飯和工作時間跑到他家裡來打擾他?他憋著一肚子火,起身離開凌亂的書桌,向客廳走去。
「總體說來,99·三八式步槍是個動靜很大的傢伙,拆裝也很麻煩。此外,由於日本冶金工業的落後,這種槍開火的時候可能會裂成兩半。所以我建議,看到拿著這種槍的小不點兒,只用你們可愛的英國武器反擊,並且要一直移動位置。有沒有問題?好,現在讓我們出門享受這蘇格蘭陽光read.99csw.com明媚的下午,打上他媽的一槍!」
英格蘭小夥子嘆了口氣。
「六月,希特勒下令毀滅萊扎提和利蒂斯鎮。兩個鎮上的所有成年人,大概五百名男女均被處死。利蒂斯幾乎絕跡。道路和河流被毀,所以鎮上再沒看見過人影。不久之後,那七個空降兵的親人和朋友,共二百五十人被處死;戰士們藏身的教堂內的所有工作人員也被處死。那個叛徒裘德則拿到了五百萬的酬金。」
「你似乎十分肯定我會去。」
萊梅克抿了一口酒,把酒杯像鎚子一樣「咣」地砸在桌上,然後把椅子向後拉了拉,以便讓他的大肚皮有更多的活動空間。
「請講。」
達格向門口走去,雙唇緊閉。萊梅克一動沒動。
「遵命,先生。」
萊梅克看著達格穿上皺巴巴的雨衣。「聽上去沒什麼特別的。」
「嗯嗯。」「斯芬克斯」小聲地應著。
英格蘭小夥子頓了頓。萊梅克等他接著說,想看看這孩子是不是全懂。但他果真全懂。
「噢,狂熱派和復讎者。那些瘋狂的槍手、下毒的人還有刺客,對,這些人怎麼樣了呢?他們是我最感興趣的研究對象,他們是歷史上的『百搭牌』,是衝動的魔鬼,總是在出其不意的時間出現。有時候刺客們會在關鍵的時機發揮作用,輕輕一擊就讓蹣跚費力的歷史腳步滯留在原地。有時候,刺客們存在的目的就是死亡,歷史不過是幫助他們完成這個任務罷了。更多時候,刺殺就是一場滿載著世間苦痛的悲劇,因為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製造仇恨。約翰·威爾克斯·布思所做的事就屬於此類。」
萊梅克把這把99·槍放到肩上射擊的位置,掂了掂它的分量。
全神貫注的學生們有些惱火地嚷嚷起來,「當然!」
「打個賭,」萊梅克說,「如果你們在緬甸遇害,那就是被這種武器幹掉的。」
「你開過頭了,轉彎在那兒!」
萊梅克在明亮的教室里踱著步。
「但是我的工作怎麼辦?」
這幾年戰亂不斷,所以每個新學期開始的時候,萊梅克都會大為驚訝:英國人是怎麼找到這些男男女女來填滿教室的?這所大學經歷了六年的風雨還挺立在這裏,只有植物實驗室和地理實驗室被炸彈炸毀了。雖然學校已經斷電了,而且由於戰亂期間師資不足,工作人員不得不加班加點,但聖·安德魯斯確實體現了丘吉爾對他的國民所說的話:「KBO」 ——永不懈怠。大家的情緒都很飽滿,尤其像在今天——新學年伊始、陽光明媚,廣播里還保證說今年戰爭就可能結束了。但是學校里沒有人會忘記那樁罪行:不久前,一百五十三名離校服兵役的學生再也回不來了,永遠長眠在歐洲、非洲還有太平洋。萊梅克常常抱怨自己超常的記憶力總讓他憶起那些學生的名字和樣貌。
「教授。」
聽到這兒,小夥子們一陣反感。有幾個人甚至轉過臉去,不想讓萊梅克再講下去,雖然這種反感不是針對布齊克和庫比什的,也不是針對數以千計的跟他們倆一樣的人的。
「實際上,就是你教我們的那一套。」
「小心點兒吧,『大個子』。」愛爾蘭小夥子把身子湊向對面的沙袋玩偶,「他可能會在你的酒里撒尿。」
這才是「傑德堡」小夥子們最關心的問題,因為他們每個人都要去參戰。坐在萊梅克身旁的他們會去緬甸、馬來半島、日本,無論到了哪裡,他們都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任務,這也是SOE選擇他們的最重要原因——有必要犧牲時決不猶豫。所以,他們想知道布齊克和庫比什有沒有死。
「子彈在地下室里穿梭,血水順著排水孔和地板縫隙往下滲透。那些警察往地下室里扔催淚彈,但又被戰士們扔到街上。最後,經過六個小時的血戰,蓋世太保們失去耐性了。他們在地下室的入口處炸了個大洞。但當他們闖進去時,只聽到四聲槍響——我們的戰士自盡了。德國人在地下室里找到十一把槍,但裏面沒有一顆子彈。」
「請講。」
「把你帶到美國去,我們有份有報酬的工作要你做。」
「金星」表情嚴肅地掃視了一圈。
「好了弟兄們,這就是我們的大本營!我們為什麼不趁現在起誓?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如果有誰設法逮住了那個天殺的裕仁,教授就在這裏為我們遠在千里的腦袋喝上一杯,就當作是和我們乾杯!怎麼樣,弟兄們?我在此起誓!」
「感謝我?」萊梅克假裝無辜,「感謝什麼呢?」
萊梅克猶豫了,琢磨著把他們轟到外面練習日本槍或許更好。「黑猩猩」的故事並不能幫助他們提升士氣,因為它不能讓萊梅克提起精神。
「我出生在布拉格。」
「什麼意思?」
退伍兵遲疑著沒有開口。萊梅克看到他的眼睛一眨一眨,記憶、傷痛,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把他從這個灑滿陽光、毫無危險的教室中帶了出去,帶到了那個註定會遭受子彈、炸彈殘片的戰場。萊梅克剛準備不讓他回答這個痛苦的問題,他突然說話了:「戰爭,先生。」
「捷克地下組織有幾個同志也藏身於此,還幫助過我們那幾個戰士,知道蓋世太保已來到門外就咬開氫化物膠囊自盡了。大多數人則被綁進監獄,接受審問。納粹分子把一個年輕人母親的腦袋砍下來泡在水桶里,然後拿給這個年輕人看。他看到后完全崩潰了,於是告訴蓋世太保說,他可憐的媽媽曾告訴他一旦遇到危險需要藏身之處,就去聖·西瑞爾和聖·美多迪烏絲大教堂。」
萊梅克鬆開槍,脖子上的皮筋就順著他的衣袖把槍彈了回去。
「那七個空降兵的頭顱現在擺在蓋世太保布拉格總部的一個陳列架上。」
「啊,不錯,職業殺手的武器!繼續說。」
戰士們拿起他們的衣物行李,排成縱列向門口走去。「金星」,那個蘇格蘭小夥子的臉還漲得通紅。
「老?我的確是老了,說到這兒,你最好把我胖的事兒也說出來。」
「林肯!」一個醫科學校的學生說道。
萊梅克把手放在「大個子」的另一個肩膀上,滿懷同情地拍了拍他,手心裏攥著他藏起來的那個小槍筒。突然,槍筒里噴出一股東西,射在了玩偶的脖子上。
「什麼?!」
「教授,我有個問題想問,我和其他人都想知道。那個,我們知道您是美國人。不是對您不敬,我們只想知道您為什麼會在蘇格蘭內陸給SOE做培訓,而不是在美國本土與自己人工作呢?」
煙點上了,酒也端上來了,這時萊梅克準備發話了。他身邊坐著三個英格蘭人,一個愛爾蘭人,兩個加拿大人,一個法國人,一個蘇格蘭人,還有一個大沙袋玩偶。
說罷,他把槍拋向空中,然後單手抓住它。
萊梅克把槍放在桌子上。
「糟糕透頂。」達格說。他接過杯子,然後伸出手讓萊梅克給他斟酒。他們碰了一下杯,然後一飲而盡。
「『黑猩猩』從海德克布拉格府邸工作人員和他的園丁那裡收集到情報,然後做了這樣的決定——當這位德意志總督的轎車開進城裡,駛向他的辦公所在地拉德查尼城堡時,偷襲這輛車子。布齊克和庫比什選准了一個U行路口轉彎處,這是海德克上班的必經之路。經過這裏時,車子必須得減速。轉彎路右邊是一個百姓聚集的電車站。」
「啊,羅斯福啊!那個老東西還好嗎?」
「好了,下課吧!」
司機猛地一踩剎車,車裡的人毫無防備地被摔擠在一塊兒,罵聲四起。
「金星。」萊梅克說。
萊梅克心裏一驚,但馬上恢復了鎮定。「是的,我培訓過他們。」
萊梅克把故事的結局告訴給小夥子們。
「你就叫『卡彭』吧(美國一位著名歹徒的名字)!下一個!有誰想用英國槍嗎?既然你們是由英國配備武器,我建議你們用英國槍。」
「語言。」法國小夥子說。
沿石子路走上一百碼,路邊有一個女人和燭光酒館。昏黃的燈光從老式的窗戶里閃爍而出,好像是在對客人發出的邀請,煙囪上面青煙裊裊。
「我也說過了。」
「媽的,」愛爾蘭的「卡彭」一股怨氣,「他的名字最好。」
「哦,哦,看看吧,這個討厭的傢伙又出現在我家台階上了!」
「請講!」
有人敲門。
他覺得,自己對什麼事都不太相信。這就是為什麼他自從五年前來到蘇格蘭就開始寫這本書,卻至今也沒有完成的原因。
「對對對,」萊梅克好脾氣地說。「除此之外,算上那個彈倉它全重二十磅。約帕人在後面追你,你還想拖著這個狗崽子穿越槍林彈雨,一直往前跑?我看你最好還是用它把自己斃了吧!」
「育空河」問道:「教授,那您為什麼想做這行?我是說,您為什麼離開自己的家鄉,還有您在美國的家人?」
萊梅克笑了。「是的,每一個國家。比如我親愛、偉大的祖國美國,也曾很多次發生過這種事,而且並不總是懷著善意。美國歷史上記載的第一樁國家策劃的刺殺事件發生在1620年。梅里斯·斯丹迪生,美國普利茅斯的一個健壯的清教徒領袖,邀請當地的印第安酋長、這位酋長的弟弟還有兩個印第安戰士參加宴會。當這四個人進屋坐好后,斯丹迪生便鎖上了門,用長刀把一個戰士砍死了。其他幾個在座的清教徒又殺死了酋長和另一個戰士。酋長的弟弟則苟活下來,日後被帶到殖民地,掛起來給這個地區其他的印第安人示威。好了,現在你們來說一說,做這件事的這個人是愛國者呢,還是瘋子?」
年輕人用手臂撐起肩膀,等著一桌子人的反駁,就像在他之前所發生的那樣。萊梅克咧開嘴笑了。
「布齊克和庫比什在布拉格的地下組織活動了三個月,從一個據點到另一個據點。最後,他們給倫敦帶口信說『黑猩猩』已經選定了目標。他們是想暗殺捷克斯洛伐克的德意志總督——克里姆特·海德克。」
萊梅克看了看圍坐成一圈的年輕人。
「還有腰帶。」
說到這兒,萊梅克停住了。他想起了那兩個戰士。布齊克每一樣武器都玩得不是很好,他花大功夫練習卻沒什麼長進。庫比什則是個不錯的射手,對機槍的構造尤其精通。這兩個孩子都喜歡泡酒館,布齊克舞技頗佳,庫比什則喜歡搞怪。
「它才是頭兒!」萊梅克說。其他人在鬧哄哄地叫著再來一輪,萊梅克高高地舉起左手擠進去加入他們。他把大拇指放到威爾灣德槍口旁的扳機上,只聽消音器悶聲一響子彈就射進了「大個子」的胸膛。但沒人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