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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的天,真是個好名字!從哪兒來?」
「狄塞爾維,我來告訴你美國首都這兒的事情是怎樣運作的。你知道華盛頓是一個聯邦區域吧?我們沒有自己的市政府,而是被國會管理的。而且說實話,戰爭期間,國會對我們根本毫不理睬。」梅斯·桑德森壓低嗓門:「我們的區委會在眾議院和參議院中是國會中最失職的委員會。委員們全都是他們準備收拾的小人物和混蛋。還有,寶貝兒,你應該去看看在參議院里領導區委會的那個老兔崽子,從開明的密西西比來的西奧多·比爾博大人。他沒有不恨的人——共產黨、盟友、猶太人、外國人,當然還有黑人。上個月,他在參議院大廳提議將所有美國黑人趕到非洲,還要把埃莉諾·羅斯福夫人派去做王后。」
他數數錢,把鑰匙遞了過來。男孩嘴裏叼著牙籤,沖朱蒂斯擠擠眼睛。
隔壁的門廊里,一個黑人老太太裹著毯子坐在一張嘎吱亂響的藤椅上。她抽出嘴裏的長煙袋揮了揮,算是向朱蒂斯打招呼。
她伸出手,嘰里咕嚕地說道:「你好,我叫梅斯·桑德森。」
「你要在這兒呆很久嗎?」
梅斯·桑德森拍拍胸脯說道:「啊,寶貝兒,戰前我在那兒呆過,到現在我還努力回憶自己在那兒度過的美好時光呢!好了,歡迎來到華盛頓!你剛到嗎?」
說到這,梅斯·桑德森捂住了嘴,害怕自己講這麼多事端會讓朱蒂斯受不了。然而朱蒂斯卻笑了起來,也用手捂住了嘴巴。美國居然有這麼多秘密,真讓人難以置信!
「繼續說。」朱蒂斯戳了她一下。
她伸出手。
她面前的這棟大樓和大樓里住的人是世界上最受保護的東西。但朱蒂斯並不著急。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無論鑰匙有多難找,找到鑰匙和進去的路,這是她的專長,也是前輩留給她的本領。富蘭克林·羅斯福也許是這世界上最富強權的人物,但是有史以來沒有哪個人的權利大到足以避免刺客的出現。這需要運氣,而且朱蒂斯知道自己的運氣不比羅斯福差。
朱蒂斯看看男孩,他沖她做了個鬼臉,然後使勁地點頭,告訴她要這間屋子。朱蒂斯放下包,從小包里拿出錢包,給了房東一張十美元的,四張一美元的鈔票。
「我差不多什麼都會修。」
「孩子,每個人都有想說的事兒。」
「當然,但如果你不想要的話,我這兒還有三個像你這樣的人等著呢。」
「最後一件事,如果你想來華盛頓找白馬王子,親愛的,死了這條心。幾乎所有壯年男人都上了戰場,現在這裏的男女比例是1:8。所以在我幫你找到住處之前,我要再問你一次,你確定自己想留在這兒嗎?」
「謝謝你。」
佩夫人走回原地。「只不過不是每個人都想把話說出來。」
「很高興見到您,佩夫人。」
老太太轉過身子,雙腿彎得好像在夾著個桶走路。她打開自己的房門,進門前說:「有什麼需要的話,就來找佩夫人。」
她揮揮長煙袋,指指她周圍那些成為首都標誌的摩天建築物。
梅斯·桑德森把手伸過桌子,拍拍朱蒂斯的手臂。「親愛的,我很抱歉,但就是這個意思。即便如此,來這個辦公室可幫了你大忙了,你可以不必頭暈著急了。你是從新奧爾良來的,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好了,就是這個了!你是個漂亮姑娘,我打賭你很快就會找到不錯的工作。狄塞維爾,你應該知道,現在聯邦政府同這個區的幾百個房地產公司合作,就是為幫助你們這樣的人找住處。」
「過來,坐我這兒。」
過了一會兒,佩夫人平靜下來,拍拍朱蒂斯的腿。
「狄塞爾維,我相信你肯定不是來找大豪宅的。這是座擁擠不堪的城市,一旦戰爭打響,它的人口好像一夜間就能成倍增長。對,這裡是有工作,read.99csw.com是有機會,但是我也希望你明白,這裡有的並不都是好事。我們這兒的謀殺率就是紐約的兩倍。僅去年一年,就有五萬多例性病。超負荷的工作使電話和供水系統瀕臨崩潰的邊緣。交通狀況也是一團糟。還有,就像你所看到的,這座城市還在實行種族隔離政策。華盛頓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讓人摸不著頭腦。在我能提供給你的房子中,有一半是沒有用鉛垂線測過的;另外一半好一點兒,但價錢要貴上一倍。這張單子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破舊不堪的,而且在治安不良的小區。」
「第一個月的房租。」
「是的,夫人。」
「你從哪來的?」
「我會的。」
房東碰都沒碰她的行李,倒是他兒子表演了提起兩個大包的絕活。男孩把住門,低聲說了句「小姐」,示意朱蒂斯先進屋。但他父親根本沒注意到這些,搶在朱蒂斯前頭進去了。男孩在他背後做了個鬼臉。朱蒂斯提她的小包,跟著房東進去了。廳內只亮著一個沒有燈罩的燈泡,光線十分昏暗,綠牆上還殘留著做飯的油煙味。房東把她帶到三樓,男孩在他們身後一步遠的地方跟著。朱蒂斯聞到了他們身上難聞的煙草味。
「這就是我們在這裏的原因,這是我們應該在的地方。我想呢,也是我們祖輩生活的地方。這些巷子內戰時就有了。這些簡陋的屋子被白人佔領了上百年,藉此壓榨黑人賺錢。自打林肯在位的時候黑人就住在這裏,但也住不了多久了。那個毯子你帶走吧,等你安頓好了,我再拿回來!」
朱蒂斯聽著隊伍里的談話。那些黑人閑聊著昨天的廣播節目。有幾個人拿著《華盛頓郵報》,旁邊的人也湊過去看大標題寫的是什麼,然後三言兩語地議論著美軍成功在菲律賓呂宋島登陸的事情。有一篇文章報導說,在巴頓將軍的帶領下,對冬天納粹侵犯比利時的抵抗戰爭即將迎來勝利。大家看到后十分高興。體育版面卻又讓人難過:在12月16日舉行的全國橄欖球聯盟比賽中,紅人隊以15∶14的比分輸給了克里夫蘭隊,山米·鮑格竭盡全力但仍於事無補。幾個女人在大手提包里裝了毛線,一邊排隊一邊打毛線。大部分人只是獃獃地看著前面,跟著緩緩移動的隊伍往前一步一步地蹭。
朱蒂斯遲疑了一下,因為她要適應這個女人濃重的口音。那是帶鼻音的美國南方口音,朱蒂斯以前從沒聽過。
「是這場戰爭改變了一切。就是這樣的,姑娘。六年前這裏還是座荒涼、了無生氣的小城。珍珠港事件之後,人們就開始往這兒涌。白人乘火車和交通車,像追逐糧食的鴿子一樣地涌到這兒。」
朱蒂斯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已經佔用這個熱心女人太多的時間了,其他排隊的人在翹首期盼。一會兒,他們也會搞清楚這個國家和這座城市的真實面貌。
朱蒂斯把鑰匙插|進門鎖。打開門,看到這房間的條件,她不禁目瞪口呆——沒有一樣東西不是髒兮兮的。手中握著的門把手掉了下來。她站在門口,旁邊放著她的行李。她突然回過神來,大步跑向大門,想叫他們兩個回來修這個把手。衝出門,門廊上一股冷風吹來,她這才看到那父子倆已經走了好遠,很快消失不見了。朱蒂斯抬頭看了看巷子里的白鐵皮屋頂。南邊一英里處,那個美國首府的白色穹形屋頂直指死氣沉沉的藍天。
朱蒂斯點點頭表示感謝。
足足六天,她都在商店和餐館里遊盪,在路上溜達,聽廣播,努力適應美國的一切,還練習美國中西部的扁平發音和黑人口音。她要讓自己像黑皮膚女孩兒那樣謙遜有禮,又能有漂亮的美國白人姑娘那樣輕盈的步伐,並且能快速地在二者之間轉換。為了扮成她們的樣子,她還收集了幾件這兩九*九*藏*書種人的衣服。今早的天空一片蔚藍,空氣寒冷乾燥,朱蒂斯終於準備好了一切。
朱蒂斯在桌旁坐下,女人很熱情地招呼她。她的精力如此充沛實在令人驚訝,因為一上午她已經在朱蒂斯坐的這張椅子旁接待了幾十個人了。
朱蒂斯放下行李。這是她拖著兩個大包筋疲力盡地在華盛頓城內轉悠、尋找租來的住處的第二天。她找到了唯一一所允許單身黑人女子居住的公寓,現在站在了門廊里。她也去了梅斯·桑德森給她的那張單子上其他的住處,但到那裡的時候那些屋子要麼就是已經租出去了,要麼就是像宿舍一樣是和他人合住的。
朱蒂斯笑了:「說得是,夫人。」
朱蒂斯不明白這個概念:「受限?」
「哦,我早看見了。你會習慣的,親愛的。」
她快步走到一個長隊的隊尾。隊伍里的大部分黑人都和她打扮得差不多,穿著得體但有些舊的衣服。隊伍外站著幾個夾著公文包的人,西服筆挺,還戴著大檐帽。拐角處棕色皮膚的男男女女越來越多,陸續排在朱蒂斯後面。隊伍里有幾個認識的人相互交談著,但聲音很小。走廊里都是洗髮用品、香皂還有羊毛衣的味道。
今晚,她只觀察了白宮的南面。上個星期,她繞著白宮走來走去,琢磨著進出道路、難看的國務院大樓、財政部大樓、警衛、大門通道、柵欄、遊客的情況——他們的裝扮、來去的時間以及是哪個國家的,還有獲准進入白宮內的汽車和豪華轎車的牌子、安全檢查等等。遊客也是可以進入的,包括有老師和家長帶領的成群的學生。
女人回答道:「為了達成新條約,種族問題不作討論。讓羅斯福跟自己的統治基礎——南方的民主黨反目,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說,狄塞爾維,別指望總統會幫你的忙,無論如何都不要指望這位總統。」
緊閉的房門前,房東胡亂擺弄著一串大大的鑰匙,隨著他的呼吸發出讓人心煩的響聲。他下巴上滿是灰白色的胡茬,那一隻有毛病的眼睛,顯得混濁無神。他身後站著他十幾歲的兒子,同樣有一隻無神的死魚眼。可能就是這隻眼睛才讓他免於充軍。男孩穿著件黑白兩色的夾克衫,十分單薄,根本不是冬天穿的衣服。
關上破舊的房門,朱蒂斯開始刷洗地板。她跪在地上刷洗了一個鐘頭后才站起身來,不再管滿是污垢的窗台上的窗帘了——哪天下午有時間再洗它吧。她走出房間,讓地板晾一晾。
朱蒂斯想到了她剛剛藏在床墊下的那六千美元。除了支付房租,她必須節省每一分錢。
「謝謝您,夫人,請給我這張單子。」
朱蒂斯沒理由反駁,這個解釋似乎挺合理的。
「新奧爾良。」
最後,她打好了兩頁紙,認為它非常符合朱蒂斯的支付能力和要求。
「是的,夫人,我沒什麼要說的。」
梅斯·桑德森拿起那兩頁紙,仔細看了看,然後滿懷同情地笑了笑。
朱蒂斯問:「要是有東西壞了呢?」
「你現在住哪兒?」
等男孩開門的時候,朱蒂斯不動聲色地四處打量這個巷子:台階腐蝕,沿街房屋的牆上貼著防水紙;臉上則裝著不露聲色。巷子里的石子路上到處都是垃圾,兩個黑人小男孩追著一個被風吹來吹去的紙杯來回跑。朱蒂斯曾來過華盛頓一次,也是在冬天,那是四年以前,珍珠港事件爆發的十個月前。當時天氣也是一樣的陰冷潮濕,但她一點都沒看到垃圾之類的髒東西,留在記憶中的只有市中心的火車站、電車、美麗大街賓館、310房間,然後還是火車站。
四十分鐘過後,朱蒂斯終於排到了隊伍前面,走進門,進到一個小屋子裡。屋子被分成兩小塊,左邊桌子旁的工作人員正忙著接待排在她前頭的那位女士,右邊桌子後面坐著一位輪廓分https://read.99csw.com明的白皮膚女人,在向朱蒂斯招手示意。
1月10日
朱蒂斯開始大掃除。她接了滿滿一池熱水,倒進肥皂粉,把床單什麼的泡進去;用熱水沖洗盤子,刮掉上面沾著的斑斑點點;把海綿打濕,抹掉架子上的灰塵;打開行李,把東西掛進衣櫥或放進寫字檯,這些傢具都是殘破斑駁的。她從波士頓開車前往這裏的途中路過紐約市的時候,就去哈林區(紐約黑人區)給自己買了行頭:兩條裙子,一件棉大衣,褲子,鞋子,內衣,毛衣,還有一頂圓帽。她把護照、身份證、現金和武器裝備全都塞到藍色的床墊底下。那輛從馬薩諸塞州開來的納什牌轎車則被安頓在一個租來的車庫裡,據這裡有三個街區遠。
正逢下班時間,紐約大街上的車輛漸漸變得擁擠,人行道上行人涌動,大多女子都穿著名貴的衣料和皮草。朱蒂斯低頭鑽進了一家正準備關門的店。她講話沒有黑人口音,眼神從容鎮定,因此服務員很高興地接待她。她買了一條圍巾,還有一副比手上的手套厚一些的羊毛手套。
「到這兒來,親愛的。」
「一會兒就好。」房東頭也不抬地嘟噥了一句。他已經試了很多把鑰匙了。黑人老太太嗤嗤地偷笑,叼著長煙袋直搖頭。房東的兒子在他身後等著他開門,漸漸不耐煩起來。男孩兒抬起手,在太陽穴的地方來回地捋他光滑的頭髮。他嘴裏咬著一根牙籤,一隻腳則隨著腦子裡的旋律輕輕打著拍子,好像站在麥克風前一樣。朱蒂斯沖他笑笑,他則聳聳肩作為回應,擺出一副很酷、很老成的模樣,不再站在他笨拙的父親身後。
「是啊,四十年前我剛來這裏的時候也是不知道。世事難料啊!」
華盛頓特區
「沒事兒,謝謝您關心。」
「狄塞爾維·查伯納特。」
一輛大號的黑色福特車開過安檢口,警衛立起槍桿,向它敬禮。朱蒂斯數了數車裡坐著的人,共有四個,都穿著大衣戴著呢帽。後面還跟著一輛福特車,但車身更大、更重,好像是輛裝甲車。開出的第三輛車和第一輛差不多大小,裏面坐著四個級別相近、神情嚴肅的人。這個小車隊向左轉,經過一個美國老將軍的雕像,然後迎風呼嘯著開往縱橫交錯的街道。
「真是好聽,好名字,聽起來挺押韻的。大家都叫我佩夫人,我丈夫是佩蒂格魯先生。」
「天哪!」佩夫人身子一震,高聲叫道,「我愛那個城市!波旁街,沒錯!」老太太想起了過去的許多事情,但並沒有說給她聽。朱蒂斯抱著肩膀。她出的那些汗在衣服裏面變得冰冷。佩夫人打開毯子給朱蒂斯圍上。
「狄塞爾維·查伯納特。」
走過八個街區就到了公益大廈,這裏離白宮更近了。上一次她在華盛頓的時候,美國還沒有捲入戰爭,這座城市也不是這個「自由世界」的首都;而現在,美國已是一手拯救世界的功臣,可以高高挺起胸膛。這個標誌性的穹形屋頂也飽含深意、無比自豪地聳立著。朱蒂斯看著穹形屋頂點點頭。她為華盛頓和美國現今的日益強大而高興,因為這樣的美國也是有史以來最棒的對手。
她頭戴藍色圓帽,脖上扎了條在特立尼達二手店買來的絲巾,身穿深藍色的羊毛裙,腳上穿了雙無帶平底鞋。然後,她又特意套上一件不搭調的二手棕色大衣,這才出了門。
「上個星期。我一直在汽車旅館里住著,到處找出租的房間。」
「要不然,那個,」男孩突然把牙籤拿出來,站到他父親前面插話說,「你也可以在門前的辦公室留張字條,我可以到這兒來。如果你不嫌棄我的手藝的話。」
「對,很貴,夫人。」
房東轉身走了,他兒子喬治則磨蹭著不走,沖朱https://read.99csw.com蒂斯擠擠眼,說了句「隨時效勞」才跟著父親走向大廳。
梅斯停下來,沖朱蒂斯擠了擠眼睛。
「聽上去你好像很驚訝,親愛的,別這麼驚訝。」梅斯·桑德森打量了朱蒂斯一會兒,然後抬頭看看朱蒂斯椅子後面的長隊,決定多給這個漂亮、天真的黑人小姑娘一點兒時間。
「好吧,親愛的。說實話,這種局勢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好轉的。」
朱蒂斯默默重複著這句話——不要指望這位總統。
「謝謝。」
朱蒂斯看著她在桌上的打字機鍵盤上敲敲打打。她一邊打,一邊向朱蒂斯發問:「寶貝兒,你什麼學歷?你想做什麼樣的工作?你的朋友會給你錢,幫助你嗎?」
怎麼進去呢?怎麼接近那位美國總統?還有,時機來臨時,如何才能殺了他?
那個黑人老太太還在吸吮她的煙袋,她沖朱蒂斯點點頭,朱蒂斯則晃晃手裡的門把手,也跟她打了個招呼。老太太笑了起來。
朱蒂斯走出船長旅店的大門,街對面就是國會大廈。大大的美國國家火車站挨著大廈北樓拐角,鐵路向四方蔓延開去,火車晝夜不斷。聽到火車的噪音,看到它排出的柴油黑煙,她覺得挺好玩兒。計程車和人群來了又去。朱蒂斯多次混進人群之中,聽他們講話、學他們走路、觀察他們的衣著,偶爾還同他們說上一兩句。
男孩咧嘴一笑,找到了正確的鑰匙,轉動了幾下,打開了那扇不結實的破門。門上的一塊玻璃已經碎了,但被人用膠帶粘住了,依然掛在那裡。
朱蒂斯往大廳里走,辨別著聽到的聲音分別是從哪一扇門裡發出來的。她聽到一個嬰兒在大哭,於是敲開那扇門,看到一個人高馬大的黑皮膚女人背著個小胖孩,屋裡的地板上還坐著另外兩個。朱蒂斯向她借了一把掃帚和一個簸箕。接下來,她又尋著收音機的聲音向一個穿背心的大個子、黃眼珠的男人要了一盒肥皂粉。第三扇門裡很奇怪地傳出拉小提琴的聲音,她敲開門,費了半天勁才要到了一把刷子和一塊海綿。給她這些東西的是個扎小辮子的女孩,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
「你真是瘦得皮包骨,但以後也會胖起來的。我從前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只不過眼睛不是藍的。你是哪裡人,姑娘,克里奧爾人嗎(歐洲初期移民與非洲人的混血兒後代)?」
「姑娘,就是說只准白人居住,不能賣給黑人,這是法律。你說什麼呢,竟然不知道『受限』是什麼意思?!」
「您指我們這些黑人?」
朱蒂斯走出自己的門廊,搬了個凳子坐在老太太旁邊。
「那些政府里的人長的都是豬腦子,急匆匆地在華盛頓到處興建臨時大樓!你看看商業街和湖兩岸那些又大又丑的東西!我的天啊,這場戰爭可真是筆大買賣!黑人也是,都來這裏找工作,就像你這樣。打開戰以來,這兒的人口已經增長了一倍了。好哇,你倒是告訴我,這麼多人都住哪兒?這些為了戰爭蓋的新樓都應該建在哪兒?你覺得白人會把自己的房子推倒嗎?姑娘,當然不會了!」
梅斯·桑德森又一次停下來徹頭徹尾地打量起朱蒂斯,臉上流露出一絲懷疑。朱蒂斯忍不住責備自己:作為一名美國南部黑人,她知道的太少了。對,沒錯,華盛頓特區屬於美國南部。
「原來如此,」朱蒂斯在圍巾里喃喃自語道,「大人物總是偶爾出動。」
房東說:「每個月初我會來這兒轉一趟,只收現金。」
她沖他溫柔地笑笑。
「是的,夫人。」
「新奧爾良。」
房東用胳膊肘把他頂到一邊去。「行了,喬治。」
朱蒂斯很願意和這個和藹可親的老太太坐一會兒,暫時放鬆自己一下。毯子聞起來清爽乾淨,她把自己裹在裏面,繼續聽佩夫人閑聊。
朱蒂斯也伸出手,被她結結實實地握了一下。
「哦,那可不便宜啊!九九藏書讓我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個地方住……」她用手抹了把臉,然後側過頭,「要便宜一點的,對吧?」
佩夫人把煙袋往西一指。「河對岸那兒,他們推倒了兩百個黑人家的房子,然後蓋了五角大樓。建阿靈頓國家公墓的時候,他們拆毀的黑人的房子更多。這個城市到處都有被破壞的黑人的家園,因為白人們要建自己的辦公樓、高速路和房子。『霧谷』就是個例子,我曾在那兒住了十九年卻被趕了出來,就因為那些混蛋要給自己蓋房子什麼的。喬治敦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那裡的黑人剛剛被全部趕出來了。儘管這樣,從他們那裡我們卻得不到一丁點的補償,他們什麼都沒給我們建!而且,每一個新建的房子都是受限的。」
「就是這兒了。」這次房東準備好了鑰匙。朱蒂斯攤開手掌準備接過鑰匙,他卻突然把手縮了回去。
「那羅斯福總統呢?他難道沒給這兒的黑人們做點事情嗎?」
老太太還坐在那把搖椅上,已經抽完煙了。朱蒂斯朝門廊之間的欄杆走去,覺得它應該能承受住自己的重量,便坐了上去,手把捲曲的頭髮從臉上撥開。
又試了三把鑰匙,仍然打不開。沒等下一把鑰匙插|進去,男孩走上前來,一把搶下父親手中的鑰匙環。朱蒂斯覺得這樣做沒耐性而且很不恭敬。房東舉手投降,然後嘆了口氣,並沒責備他的兒子。
「那太好了。不管你來首都是幹什麼的,姑娘,現在你交到朋友了。」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
四點四十五分,朱蒂斯來到了位於總統府邸南面二百碼處橢圓廣場的草坪上。白宮周圍用長矛形狀的柵欄圍得嚴嚴實實,左右兩個大門都有警衛把守。遠處,其他警衛在這個圓柱形大樓下的大草坪上巡邏。迎著風,朱蒂斯把圍巾向上拉了拉,擋住了大半個臉。
「一個旅館。」
「汽車旅館?一定貴得很!」
「是的,夫人。但這裏不是美國的首都嗎?」
「姑娘,」老太太說,「你最好回屋多穿點兒衣服,要不坐在這兒會被凍死的。」
同開羅(埃及首都)和阿爾及爾(阿爾及利亞首都)一樣,美國的首都到處都是貧困的跡象。然而當朱蒂斯一走上紐約大道的林蔭路,小巷裡的拮据景象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城中的黑人和他們的貧民窟被井然有序地打掃得乾乾淨淨。要步行十個街區才到白宮,朱蒂斯途中經過了一條小馬路,還看到很多高樓大廈。它們大多還掛著聖誕節時的裝飾物,在街道兩旁一閃一閃的。這些高樓大廈有競技場劇院、金冰百貨公司、灰狗汽車站,離白宮更近一些的還有很多劇院和遊戲廳。這點兒路途對朱蒂斯來講是小菜一碟,她本可以一口氣跑到底的。然而,節日時裝扮的綠色聖誕樹、紅色鬱金香和金色蝴蝶結給夕陽染上了繽紛的色彩,眼前的一切讓朱蒂斯忍不住駐足流連。街上的汽車緩緩前行,喇叭聲不時響起。朱蒂斯覺得在這樣的街上閑逛真是一種享受。
進了公益大廈,她在牆上找到了房屋租賃辦公室的位置圖,於是她向樓裏面走去。拐了一個彎,她在兩個標誌前停了下來,箭頭指向不同的方向:白人右轉,黑人左轉。朱蒂斯左轉。
1月9日
這個有關好運的想法顯靈了。五點整,白宮的南大門向內敞開了。
「親愛的,你叫什麼名字?」
「我可不可以先看看房子?」
老太太走近一點兒,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轉動她的臉打量著。「嗯,有些東西,」她說,「你要說的東西,我沒有了。」
「我也不知道。」
「自己修,要麼就等到月初告訴我。」
「那好,歡迎你到美國首都來。你什麼時候到這裏的?」
老太太站起身來,她的腳脖子腫得老粗,兩條腿像弓一樣彎。她問道:「狄塞爾維,你沒什麼話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