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吃完午飯,朱蒂斯心煩意亂地繼續幹活兒。郵件本該在一點前送來的。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郵遞員竟然遲到了。屋裡的幾台老鍾靜靜地走著——都快過去一個鐘頭了。兩點的鐘聲敲響時,遞郵件的狹槽被人推開了。一大把信件塞進來,散落在客廳的地板上。
「匯款。」
瑞利聽著,手指卻沒停,一直在敲。
但不管怎麼說,她敬重教授的學識,尤其是他對人類有史以來各例政治謀殺案的分析。通過他所有的論述,萊梅克得出了一個極佳的見解。而這個見解將因為朱蒂斯的參与而更加精彩。
「為了我。」
她眨了眨眼睛,面無表情,「很遺憾你這麼想。這本該是個致命的諷刺。」
「我們開始一起去一些聚會。」
「有的,夫人,他對我有幫助。他迫使我提高。跟他一塊兒時,我得處於最佳狀態。」
「我猜你不想我再參加任何汽車追捕了。」
「你看,你剛跟我提起這人我就猜到這點了。什麼他使你提高,說得你本來不夠好似的。看,這種無謂的東西就會阻礙你。我就有過這樣的男人。我在他破落的時候離開了他,他卻不撒手還為此坐了牢。就是這樣。哦,我還沒自責呢,別忙著說沒關係。如果一個人跟我說他不能來我家,不能見我的朋友,那他還想要我嗎?你必須趕緊擺脫這樣的男人。姑娘,你要像甩掉鎖鏈一樣甩掉他。」
「大副。您看,關於昨天的事……」
「不是他,夫人。我已經跟他沒關係了。是別人。」
「不知道啊。你有孩子嗎?」
並且他又問:「那我們怎麼辦?難道就是乾等著?」
萊梅克聳聳肩,心想瑞利不是要唱紅臉嗎?他並不想在瑞利的狗窩裡多呆。他畢竟只是個平民。他只是直直地盯著瑞利。
瑞利收回胳膊肘兒,重新靠到坐椅上,手指敲著他的記錄簿。「那你想我幹嘛呀,教授?就把總統晾那不管?這可是你告訴我鎮上有個什麼非常有天分又甘於獻身的頂級殺手的。我他媽到底該怎麼做呀?這回我倒是問你啊。」
「聽說你姑姑死在波士頓,你說她去世前給你寄了一筆錢?」
「不知道,佩夫人。我覺得這不太可能。」
朱蒂斯一副就要進去的樣子,但又停下了:「對了,我想拿一下坦奇家的鑰匙,包括喬治鎮那邊的。我明天有點時間,想趕在他們回來之前把那些銀器擦完。」
「我只想再說一件事。」
朱蒂斯走進客廳,從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和手提包,然後彎下腰翻今天的郵件。迅速搜羅一遍,她很快發現了自己要找的東西。她把信塞進口袋,再將其他的郵件碼好,整齊地擺在客廳桌子上,轉身離開。
瑞利寬容地笑了。他對萊梅克搖了搖頭。
「我肯定你指的是『我們』,教授。」
「就當她出其不意地給了我一下吧。」
「謝謝你,大副。不好意思,剛才的態度不好。」
朱蒂斯把車開向屋前那棵老橡樹下的圍欄旁。停穩了車,她把手伸向點火裝置。
「我的天。」達格深吸一口氣,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廳。看著周圍一個個身穿禮服、頭盤髮髻的美女,達格不再扯他的禮服了,反而有些慶幸自己的裝扮。他甚至用一隻手捋了捋頭髮。
「可我還是幫不了你。胡佛也沒用。」
萊梅克清了清嗓子,「知道嗎,大副,你和比什夫人的幽默感差不多。就是那種半嘲笑半開玩笑的態度。我已經受夠了達格沒完沒了的暴脾氣。所以我希望在這兒的時候,你和你那邊的看門狗只管和我研究問題,按我說的去做。我不是來這兒交朋友或者做你的出氣筒的,明白?」
「我一會兒就出去。你獃著吧。」
兩人拾級而上。周圍經過的人都穿正裝、抹香水。儘管盧森堡被德國佔領了,自由的荷蘭人仍然利用殖民地收入,維持著這座大使館以及他們自己。自從去年八月巴黎解放以來,法國大使館就全面恢復了各項外事活動。而蘇聯大使館,恨不得每禮拜都要慶祝他們反法西斯的新勝利。至於英國代表團,只能利用他們在華盛頓最後的優勢陣地——社交網,通過舉辦奢華的活動來一拼高下。還有那幫拉美大使館,戰前完全被人們忽略,現在卻自覺替代因戰事而無心歡愉的歐洲大使館,成為華盛頓歡歌笑語的新代言。當然,剛剛爬上使館台階的萊梅克,對華盛頓究竟有多少社交活動,還沒有概念。
她把目光移向別處,打發萊梅克進去。他推開瑞利辦公室的門。大副站起身來:「教授。」
朱蒂斯搖著椅子,目光越過議會大樓的穹頂,凝視著高過它的自由女神像。城市的燈火奪走了星光,夜晚的天顯得空洞洞的。
老女人吸了口煙,繼續研究天空。巷子里一個行人也沒有。大樓里有人在播唱片,是一個名叫比莉·荷莉戴的美國黑人爵士歌手的民歌。
她走開了,經過朱蒂斯時拍了拍她的肩膀,嘴裏嘟噥著:「姑娘啊姑娘……」然後便進了廚房。朱蒂斯懷疑老女人以為自己那部車是坦奇先生給買的。但她什麼也沒解釋。
「嗯,那很好,」她說,「你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達格!」
「你以前從來沒穿過禮服吧?」
「那這個境地到底是什麼?」
這話佩夫人愛聽。她一口煙沒吐乾淨就急著想說話,結果咳了好幾聲,「聽著還行。你是特意為他這樣的?」
朱蒂斯曾因偶然事件沾過不少光:門沒關嚴,酒後真言,還有打瞌睡的看門狗。可見歷史是垂青她的。這也是為什麼她要殺了羅斯福。
國會大廈東邊就是國會圖九-九-藏-書書館。在一排排大洞穴似的書架中,在那個由書桌皮椅構成的迷宮裡,要找到麥克·萊梅克的博士論文並不是難事。
「我會考慮的。」達格終於鼓搗完了,站得筆直,等待檢閱。萊梅克走上前又塞又拉,重新給他整理了一遍。達格現在看起來還過得去,但萊梅克很擔心他堅持不了多久。他覺得達格的衣服很快就會變得皺巴巴的,那條寬腰帶也會隨時被撐破。
萊梅克站立著,話已說完了。瑞利還坐在椅子上。
瑞利看起來有點兒茫然。
事情有變。有人在試圖阻止她。
「這裏大概有四百人,其中可能有十幾個能有機會見到羅斯福。我會去那邊看一下來賓登記,看看都有誰——議員、總統身邊的工作人員、社會名流、大使什麼的,所有值得注意的人。你呢,去找聚會主辦者,給他亮一亮你的徽章。然後看能不能參与別人的交談,放出話來讓大家知道特工處的人到處都是。還有,求你了,如果做不到討人喜歡,起碼禮貌一點兒。」
「那就好。你不會也給那人幹活吧?」
朱蒂斯沖他擠了一下眼睛。
朱蒂斯搖著椅子,想找些話說。
「我決定搶在朱蒂斯前面。兩個月以來頭一次,我感覺到我離她不遠了。我們每封鎖一個街區,她的行動範圍就會相應縮小,我也就在逼近。」
這對教授來說的確很有用,她心想,這就是實踐經驗呀。
「別,別,親愛的,等會兒。讓它再轉一會兒,我還沒聽夠這聲兒呢。哈,一個黑人女孩付給那人現金。」
朱蒂斯坐在雪鐵龍里等待著。落日的餘暉灑在她身上。總統還是沒敢走出高牆大院,冒險出去兜兜風。自從九天前從克里木回來,羅斯福就離開過白宮三次——老朋友華生老爹的葬禮,第二天致國會的講話,還有就是昨晚剛剛結束的為期一周的火車旅行。儘管總統公開露面如此之少,朱蒂斯仍保持著一個獵手應有的耐心。她知道這個人終究會出現,把她引到某個地方,然後問題迎刃而解。要不就是她終究會找到一個接近他的途徑。不管怎樣,「準備、等待、抓住機會」這一戰略總是適用於她。這次也不例外。
「我只知道瑞利一個電話讓我別再在街上盯她了,而要穿上這身禮服跟你一塊兒去盧森堡大使館。至於為什麼要我這麼做,我他媽還沒弄明白。但我肯定你有你的考慮。是好是壞,你總有個理由。」
可達格的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那群跳舞閑聊的女人。
「我這麼快就失寵了?」
根據萊梅克在羅得島大學的博士論文,世界上共有兩種類型的刺客——穩定的和不穩定的。他認為,一樁謀殺要麼因為符合當時當地的大勢所趨而推動歷史的進步,要麼就會阻礙歷史的發展。一樁刺殺究竟有沒有作用,只有通過時空的過濾才能顯現出來。
瑞利狠狠瞪著萊梅克,身體前傾,胳膊肘兒支在辦公桌上。不過在他反駁之前,萊梅克已經把話接了下去:「你增加了白宮周圍的安全防衛。如果你之前問過我,當然你沒有,我肯定會攔著你。朱蒂斯能看出來的。他媽的,每個打那兒經過的人都能看出來。突然多了這麼多保安,就等於在通知她事情有變。她可能設法跟紐伯里波特那邊兒聯繫上了,弄明白怎麼回事兒之後就閃人了。而且她跟我想到了一塊兒,猜到我們大概在監控她的車。所以她就把車扔了,讓我出了個大洋相。不錯,挺公平的。我想她又弄了一輛。不過她太精了,根本不是在這附近買的車。估計是弗吉尼亞或者馬里蘭哪兒,而且我打賭是現金交易。所以我們永遠查不到。完了,這些是壞消息。」
「我覺得他特別想了解我。」
佩夫人很享受搭車去坦奇家的這段時光。從福爾斯教堂那邊的雪佛萊經銷處出發,這個老女人一路咯咯笑個不停,還不時拍打著自己肥大的膝蓋和朱蒂斯的。
——這就是萊梅克此行的第二個原因。
「什麼事兒,夫人?」
她們來到門前的台階旁。佩夫人把手伸進包里掏鑰匙。坦奇先生這禮拜去南方了,主要是去檢閱諾福克、查爾斯頓和傑克遜鎮的海軍基地。他妻子昨天過去跟他會合,順便拜訪她在南卡羅來納的親戚。然後夫婦倆將一同前往佛羅里達,享受陽光燦爛的一周。
3月1日
在待在那個巨型圖書館的一整天里,朱蒂斯讀了萊梅克的許多論文。很顯然,他是這一行的專家。根據《紐約時報》1942年6月的一篇文章,他還是聖·安德魯斯大學的教授。而現在他已被特工處挖過來,就在華盛頓。介於他是科班出身,行蹤又難以解釋—— 一會兒在紐伯里波特,一會兒又在華盛頓,朱蒂斯斷定他就是協助政府追蹤她的智囊團。
老女傭的目光還停留在遠處,「沒關係。你繼續干你該乾的。」
她開車來到黑石旅館。七個星期以前,就職典禮結束后,她曾跟蹤麥克·萊梅克來過這裏。停好車,她套上棕色大衣,又裹上一條羊毛毯禦寒。她一邊從一個厚紙袋裡拿葡萄吃,一邊尋思他會不會還住在這個距白宮北邊三個街區的地方。結果沒多久她便有答案了:街燈亮起時,萊梅克出現了。一個人。
「站好了,別亂動!」
佩夫人在夜色中舉起煙斗,好像在致頌詞。或者,朱蒂斯心想,在致歉。
萊梅克知道這回是動真格兒的了。
黑暗中她轉過身正視著朱蒂斯,「他對你有幫助么?有的男人吧,他們只希望女九_九_藏_書人對他們好而從來不知道回報。你肯定不想碰上這樣的傢伙。可絕大多數男人就這樣。」
她終於發動汽車,加入了下班潮。人們大多數身穿制服,紛紛開車湧上街道。羅斯福今天是不會出現了。即使會,朱蒂斯這會兒也沒了興趣。
達格又不耐煩地用手扯了扯襯衫領口。
「行。」
「能見到羅斯福的只有兩種人:最偉大的和最平凡的,就是服務人的和被服務的。我猜想朱蒂斯兩頭都在做準備。今天晚上,我們也要佔一頭。」
「我會把特工處工作人員的證明材料送到你的旅館,」大副說道,「只要亮出它來,華盛頓的大使館、政府辦公室都隨便你進。要是遇到什麼麻煩事兒就給比什夫人打電話。她會處理。」
萊梅克終於扣好扣子,後退兩步,看著達格粗手粗腳地系他的蝴蝶領結。他在旅館房間的床沿上坐了下來——因為床墊其他地方都堆滿了比什夫人寄來的本周聚會活動的日程安排和計劃。
「你坐吧。我進去了。謝謝。」
佩夫人又拍了拍朱蒂斯的膝蓋。「我倒真想看看什麼能讓一個寶貝兒這麼粗!」老女人咧開大嘴作驚訝狀,回味著自己剛剛講的粗話,然後爆發出一陣作嘔似的大笑。朱蒂斯也附和地笑了笑。上次坐大巴去弗吉尼亞的感覺真的不錯。
「讓你的警衛保持警惕。尤其別再往白宮裡邊增加當地的人手。先在這條線上把朱蒂斯堵死。其他所有旅館或總統訪問的公共場所都要嚴格驗明身份。把他娛樂交際的人員數減少到最小。」
「我需要一個適用於外事聚會、國務招待會、節日慶典等等各種活動的通行證。我還要一張重大活動的清單,一路包括所有參議員、眾議員、說客、內閣成員以及白宮工作人員舉辦的雞尾酒會、婚禮以及命名儀式。」
「達格,聽著,」隔著一個五人組爵士樂隊的喧鬧聲和各種語言的交談聲,萊梅克費力地說道,「這裏大概有四百個人……」
佩夫人回到家時看到朱蒂斯正坐在搖椅上,裹著她送的那條毯子。朱蒂斯站起身來給她讓座。佩夫人擺擺手讓她坐回去。
「我都跟達格說過幾百次了,大副,但現在看來你還沒明白。朱蒂斯是不會從你能看見的地方下手的。你別指望發現她偷偷穿過白宮草坪,把一挺機關槍架在窗台上。她會出其不意,從你忽視的地方鑽出來。她可能搖身一變,成為羅斯福某個朋友的嘉賓或者某個名人什麼的,出現在晚宴上、生日聚會上或者某個節日慶典上,總之就是那種你自以為萬無一失的場合。她也可能就是個廚子、女傭,要不是社會名流,要不介於兩者之間。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就算再在白宮邊兒上安排一百個特工也無濟於事。」
朱蒂斯又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她走到老女人背後,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
今天她不用去坦奇的任何一所房子工作。這對兒並不幸福的夫婦還在外面,這個月中旬才會回來。她夾著一份《華盛頓郵報》,手裡捂著一杯熱咖啡,繞著白宮兜起了圈子。越過鐵柵欄,她看到特工處的人在剛剛泛綠的草坪上巡邏,背著自動步槍,身後還跟著狗。很顯然,羅斯福已經回來,正躲在他的堡壘里。
佩夫人打了個響指。她的話也說完了,恢復了沉默,又開始專心致志地抽煙。
「這也太緊了。」
「我還沒琢磨透。」
華盛頓的早晨終於來臨,天色漸漸變亮。蘇醒的藏紅花和黃水仙給暗沉已久的土地點綴上幾許亮色。朱蒂斯不喜歡大西洋兩岸的冬天,不喜歡這種寒冷、封閉的黎明——城市的鋼筋混凝土結構會讓這冷意持續一整天的。她還是懷念遙遠的非洲那一排排連綿的山脈和自己溫暖的家鄉。
「聲音洪亮,表達清楚。我們整天累死累活,有時候難免有點兒犯迷糊。我為剛才的行為道歉,也會教好我的小獵狗。至於達格,我可就幫不了了,你得自己對付那頭兒。還有什麼嗎?」
到了大使館,達格說什麼也沒把車鑰匙給那個十幾歲的門童讓他去停車,而是徑自把車開到大樓前丟下,亮出他的身份證明。
達格朝手心吐口唾沫,摩拳擦掌,好像準備去操起一把斧子似的。「放心吧,教授。我明白,要禮貌。」他大笑一聲,往大廳深處走去,「沒有問題。」
「你在華盛頓待膩了吧,教授?」
「你猜得很對。」
達格就像頭一回穿上制服的小男孩兒一樣煩躁不安。萊梅克正費勁地給達格在僵硬的白襯衫的領口扣上扣子。
佩夫人狠狠吸了一口煙斗,吐出一大團煙霧,「你也在了解他?」
有意思的是,這位教授還假設說,在千年之內,不管是有意還是巧合,歷史自身都會驚人地重演殺戮。就是說,歷史將為她認同的謀殺開道。為了證明這一點,萊梅克舉了古羅馬、歐洲的例子,還有朱蒂斯自己的家鄉血腥的中東。他認為,對於錯誤的轉折,歷史往往會自覺制止,例如忘鎖一扇門,讓守衛打個瞌睡,把馬腳絆住,或者天降大霧。大部分的例子是,一樁政治謀殺之後上台的領導、發生的事件都具有歷史必然性。而其他的謀殺——萊梅克稱其為「偶然因素」——儘管當事人自以為可以用一粒子彈、一把匕首或者幾滴毒藥來改寫歷史,最後的結果似乎微乎其微。歷史看似反覆無常,但她總會及時糾錯,拋棄那些預期之外的謀殺,讓它們淪為暴力的遺孤。事實上,這些刺客自己也常常因類似的事故失敗,這又一次顯示了歷史的干預作用。無用九九藏書的、計劃之外的謀殺將被迅速遺忘——除非萊梅克教授重新發掘它們,並將其公之於眾。
朱蒂斯繼續搖著椅子,若有所思。透過大樓焦油紙做的牆壁,比莉·荷莉戴唱起了另一曲哀傷的調子。兩個女人就這麼坐著。一群小孩走過巷子。佩夫人跟他們打招呼:「嗨,孩子們。」朱蒂斯什麼也沒說。
佩夫人愣了愣,隨後用自己長滿老繭的手握住朱蒂斯的。她長嘆一聲,站起來坐上搖椅。
朱蒂斯點點頭。
「沒關係,教授。我是這麼看的:你現在肯定和我們的目標刺客想得一模一樣,而我也不太指望她會喜歡我。」瑞利這時候決定站起身來,「所以現在就去找她,抓住了讓她親自告訴我。」
「剛才我提到的所有重大活動,每一個參加的人你都得認真檢查。不僅嘉賓名單上要有登記,還必須持有手寫請柬。任何人要攜帶女賓,只要不是家人,就得為她擔保,而且每個人都必須留下姓名地址。」
「為了什麼?」
怪老頭一下兒被逗笑了,「那我們兩樣一起做吧。不過你得慢慢地殺我。」
大副發問了,「朱蒂斯怎麼知道的?」
朱蒂斯跟著雪佛萊出了停車場。根據那身禮服和他出發的時間,她大概猜出他的目的地來。結果事實也證明她是對的。
「嗯,有倆。他們早長大了。女孩在堪薩斯城。男孩就不知道了。」
「要是你理解了,我不嫁給你也得殺了你。」朱蒂斯甜甜地說。
她猜測著這個武器會是誰:對,就是特工處剛剛請到的那個專家,那個大個子、長相英俊的男人,就職典禮時跟那個邋遢的特工站在一起的男人。關於這個人,紐伯里波特的老女人在上幾封代碼信里已經儘可能多地介紹給朱蒂斯了。但打那以後,都十七天了,她仍無音信,而總統身邊的安全護衛卻增加了一倍。
「不錯。炫耀你呢。」
「她是去年夏天死的,佩夫人。錢呢,先由律師保管。我也是上禮拜五去郵局時才拿到的。」
華盛頓特區
瑞利終於不再敲手指了。
「這個工作量太大了,教授。坦誠地說,你有點兒天真。自打去年戰爭和封鎖雙雙接近尾聲,華盛頓的聚會就比凡爾賽的還多。從大使到議員,每個人都想通過舉辦盛大的舞會來增加影響力。從世襲名流的聚會到古巴大使館,記住,華盛頓是當今世界上唯一沒被佔領並且遠離前線的大都市。可以說世界上所有被廢黜的國王、皇后,被流放的領導人都雲集在此。而且我得告訴你,教授,當地的女人們對他們投懷送抱,就像垃圾站的流浪狗看到一根湯骨頭一樣。我可管不了他們,去盯著誰誰誰參加了什麼活動。而且我也沒有這個人力。」
「狄塞爾維……」
萊梅克看著達格,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當年是殺了三個德國士兵才從法國的叢林里逃出來的。他不好相處,可是異常驍勇。儘管有時候有點兒粗枝大葉,卻十分負責,並且絕對忠誠。他勇於搏殺,也甘於犧牲,因而身上總是流露出英雄色彩。
在這種一對一的戰役中,頭一條規則就是選好武器。什麼都可以馬虎,唯獨武器大可。
「不知道。也許吧。」
佩夫人深吸了口氣,好像在聞她的派烤熟了沒有,「哦。」
朱蒂斯暗自發笑:這個老女人確實精明,跟偵探似的。
朱蒂斯坐回去讓車空轉著。她甚至為佩夫人特意踩了一下油門,讓引擎猛地轉動,惹得佩夫人像被人撓了痒痒似的直叫喚。
3月3日
萊梅克往皮沙發上一坐,瑞利也坐回到辦公椅上。
萊梅克歪著頭做出一副傾聽的樣子,隨即向前坐直了身子。
朱蒂斯放下抹布,去廚房跟佩夫人道別。佩夫人站在水池旁,朱蒂斯走上前去吻她的臉頰。老女人一開始假裝要躲,但還是讓她親了。
萊梅克咧嘴一笑。令人驚訝的是,達格也笑了。
「博士,這裏一切以結果為中心。昨天的結果決定今天的態度。大副在裏面等你。」
「我替她道歉。比什夫人對我來說是個難得的助手。所以我給唱個紅臉。不管怎樣,到底發生了什麼?哦,先坐吧。」
比什夫人從眼鏡上方盯著萊梅克:「下午好,哈代。勞萊呢(哈代和勞萊為美國早期的兩位明星,一胖一瘦,形影不離。此處被比什夫人用來比喻萊梅克和達格)?」
朱蒂斯等著。佩夫人還沒完呢。
佩夫人笑了,「那太好了,狄塞爾維。謝謝。」
「你不是說過嘛,他可是你們的總統。」
「你知道自己在幹嘛。」她嚇唬道,轉身繼續擰她的抹布。他們剛剛在這棟房子里共事時,佩夫人從不打聽為什麼朱蒂斯每天兩點要準時離開。二月初時,她也沒問朱蒂斯幹嘛不再那樣了,而昨天也沒關心為何這個習慣又恢復了。朱蒂斯猜想佩夫人對此有自己的一套解釋,這是她對待狄塞爾維一切奇怪行徑的共同方式。而今天,佩夫人乾咳兩聲搖了搖頭,彷彿在無聲地指責狄塞爾維,怪她又在干一件不道德卻很刺|激的事情。
萊梅克早有準備。事實上,這也是他來找瑞利的兩個原因之一。頭一條,就是要告訴他:「都是你的錯。」
「你說得對。他阻礙我了。」
「佩夫人?」
「教授,不管你和一個波斯女殺手的思維有多麼一致,也不管你整日整夜地琢磨著暗殺我們總統的可能的方法,我都可以做到心平氣和。但問題是,我應該做什麼?」
「這樣我可一點九*九*藏*書兒也不喜歡。一個你既不能帶給朋友看,又不能讓他看你住的地方的人——不行,狄塞爾維,這可不行。你跟一個人在一起的前提是你不能丟掉自己。親愛的,你,加上你想的,你做的,這些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得有主見。你是與眾不同的。不管你住哪兒、幹什麼,那個男人都得明白這一點。」佩夫人揮揮手趕走煙霧,好陳述她的觀點,「現在,姑娘,告訴你的男人可以來見我。嗯?」
「恐怕不止這麼多吧。你不是搞砸了達格的監視嗎?現在我手頭上有一輛撞毀了的車,一輛撞歪了的車,一大堆怨聲載道的華盛頓市民和警察……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嗎?」
「那我可以投靠聯邦調查局,去問問胡佛局長。」
瑞利擺擺手笑了,「她給你臉色看了?」
「什麼?」
「趁你現在還沒變回南瓜的樣子,我們趕緊去那邊的聚會。」
在去那邊的路上,達格終於發話了,「好,就讓我走個過場吧。」
等他們走了,她才悄聲說:「對不起,佩夫人。我沒想要暗示什麼。」
朱蒂斯關上郵局小崗亭的門。
她沒再接著跟蹤。今晚就到此為止了。
教授正在填補著那道缺口。
華盛頓特區
萊梅克身體前傾,按著他的桌子,「給我配足夠多的特工組成一個顯眼的團體,讓所有參加重大活動的人都明白我們在採取行動。我要讓她感覺到事情不妙。既然你已經走漏了風聲,我就乾脆讓她成為驚弓之鳥。她也不知道我們在監控多少社會活動,但她會意識到我們已經在那塊兒埋伏好了。這足夠把她嚇得遠遠的。我就是要把她可能的活動範圍控制到最小。相信我,大副。這個女人絕對有能力和智慧鑽到空子。我必須儘可能地阻止她。這是我能捉到她的唯一方法。」
3月8日
佩夫人穿著居家服,趿著拖鞋來到門廊上,肩頭披著一條粉色的毯子。她在台階上坐下,然後裝好煙斗點著。朱蒂斯聞著二手煙,也想來點兒煙草,甚至來點兒大麻,但她抑制住了這個想法。
「你有男人嗎,狄塞爾維?」
「聽好了,大副。我並不是要在這些聚會上逮住她,而是要她自己送上門來。」
老女人打開門走進去,徑自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看也沒看朱蒂斯一眼。
萊梅克的結論就是:歷史不會輕易偏離軌道。
「很好。應該先相互了解才對。」
馬薩諸塞大街。使館區。
「看來還有好消息嘍?」
「哦,對,夫人,肯定的。」
「哦。」
「你不會告訴我是坦奇先生吧。我可不想知道關於你倆的事。」
「你這樣就是不想合作嘍。」
「明天早上我送你去上班,好嗎?」她站在門廊的陰影里問道,「這樣你就不用擠大巴了?」
教授穿著禮服,披著大衣。朱蒂斯猜想如果他知道自己在監視他,那會有什麼反應。他蓄著鬍子,塊頭很大,跟熊一樣結實。即使是蝴蝶領結、打褶的襯衫也難以掩蓋他的鋒芒。他步伐穩健,鑽進那輛政府的雪佛萊。
「才剛剛開始。他給人的印象很深,非常聰明,不過可能有點兒嚇人。」
「其實你他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是吧,教授?你從來都不知道。」
最後,佩夫人終於發話了,「知道嗎,我以前有個丈夫。」
「那怎麼沒見你參加過葬禮呢?」
已經十七天沒收到紐伯里波特的信了。她離開白宮,往東邊的賓夕法尼亞大街走去,她走得很慢,呷著咖啡,躲避著兩旁過往的上班族。他們有的去商務部,有的去通用會計事務所,有的去國稅局,還有司法部、貿易部等等,全在這條大街上一字排開。越過穿梭的人群,可以看到大街盡頭的國會大廈,就像坐在蹺蹺板另一頭的巨人一樣。朱蒂斯並不反感美國這個幅員遼闊的龐大城市,它尖頂圓柱的建築,它的交通、工薪族、紀念碑,甚至特工處那些此刻正在遙攝她的人。她也不想和他們爭奪羅斯福的性命。有些人其實希望被人忽略,就像她一樣,或者說恰恰與她相反。
她隱約覺得這位令人欽佩的教授也是這麼認為的。
「沒錯兒。」
達格在黑石旅館的電梯里一句話沒說,手指一直在禮服裏面東搗西搗,總想讓它變寬鬆一點兒,好不勒著自己。他剛換的那輛政府用車就在停車場里。鑽進去時,萊梅克意識到這車已經被達格折騰得夠嗆了。車底板上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華盛頓郵報》、咖啡紙杯、硬幣、還有古迪頭疼沖劑的空包裝袋子……萊梅克嘆了口氣捲起袖口。
朱蒂斯還在車裡等著。她已花了好幾個鐘頭收聽她第二喜歡的無線電台——更為健談的。她獲悉上禮拜希特勒已經下令全面重塑德國,破壞所有的商店、工廠、道路以及電線設施,宣稱如果不能打勝仗,這個國家也沒必要存在下去了。在希特勒的東門口,蘇聯已經在德國、波蘭的邊界——奧得河上聚集了三支龐大的軍隊。西邊,美軍也已抵達萊茵河畔。紐約和巴黎之間正全速建立起一個封鎖格局。下周奧斯卡最佳影片得主將是《遺失的周末》(又名《醉鄉遺恨》),而它的主角——雷·米蘭,將穩奪最佳男主角。瓊·克勞馥則有望憑電影《慾海情魔》獲得最佳女主角。
「你竟然付給那人現金,」她念叨著,搖頭晃腦地彷彿剛剛見證了一個奇迹,「你這麼做就是丟他的臉啊。嗯,五百美元呢。」
「你要是跟我一塊去挑禮服,大小就合適了。我不知道你的尺碼九-九-藏-書,只能猜,所以你別無選擇。」
「哼,」他告訴萊梅克,「從前天開始,禁止青少年碰我的車鑰匙。」
上午的其他時間,朱蒂斯都在忙著打掃。佩夫人則使勁兒擦著廚房的地板和器具。她倆分工不同,佩夫人還負責準備午飯,然後像往常一樣,兩人坐下一塊兒吃。老女人沒再提那輛車,而開始嘮叨她剛看的一部電影,叫《德古拉的小屋》,由德古拉、狼人和弗蘭肯斯泰因三個大怪物同台獻藝。
老女人一下子強硬起來。她跺了跺肥大的腳後跟,並用手拽著毯子的邊角以防它滑下來。
「不知道。但我要讓她每次試圖採取行動時都會看到特工處的人。我要把她逼到最困難的境地,只有這樣才能抓她個正著。」
「你還記得他管什麼都叫『寶貝兒』嗎?」佩夫人開始模仿那個銷售員,故意粗著她本來就不細的嗓子說道:「『這邊的寶貝兒,她干這個,然後那邊的寶貝兒干那個。這個寶貝兒真的在幹活兒,那個寶貝兒只幹了一萬英里。』管什麼都叫寶貝兒。」
「還有呢?」
「誰穿這玩藝兒啊?顯得一副娘娘腔。」
老女人這下滿意了,搖起了椅子。
朱蒂斯接著搖,椅子的接合處嘎吱嘎吱地叫著,暫時打破了沉默。佩夫人咬在嘴裏的煙斗一點一點閃著紅光。
萊梅克輕輕關上門,用手比成一支小手槍的樣子,「很好,比什夫人,非常有趣兒。」
一個年輕英俊的使館工作人員在門口迎接了萊梅克和達格。他只是很粗略地看了一眼請柬。注意到達格身上的特工處徽章,他便讓兩人去簽到處簽到。走進使館,裏面儘是翩然起舞的外交官和名媛貴婦,一個個聊得正歡,不停地將手裡的香檳酒杯斟滿,吃喝談笑輕鬆愉快。萊梅克的心情本來就有點兒憂慮,這下更是猛的一沉。瑞利說得沒錯:這些根本就沒辦法管理。而且就在這個星期六晚上,就在馬薩諸塞和第十六大街,方圓五個街區之內,還有兩個大型外事活動和十來個雞尾酒會。雖然以上活動都派有其他特工前往,但整個工作還是太艱巨了。在如此一個輕歌曼舞的世界,朱蒂斯隨時可能出現。
「你們上過床啦?」
老女人沒有說話,而是大聲地猛吸了幾口煙斗。她和朱蒂斯一起,無聲地望著天空。朱蒂斯在等著。
在櫃檯旁,她註銷了自己的信箱。今天早上她穿著政府員工的套裝——一條矢車菊藍的羊絨裙和配套的夾克、白襯衫。在翻領處一朵絲質康乃馨上面,還別著一個「防止嬰兒先天殘障」基金會(由羅斯福創建的一個公益組織)的徽章。前天來的時候她還穿著那身女傭服。櫃檯後面年長的黑人郵遞員面帶微笑,整理著文書。他問她是不是要搬走了。朱蒂斯說可能吧。他說他會想她的。「我真不理解你,小姑娘。」
「就是說雖然我惹了一大堆麻煩,她終於和我想到一起了。」
朱蒂斯努力壓著笑。
陽光灑在朱蒂斯身上。她正在一邊聽平·克勞斯貝的那首《星光中搖擺》,一邊用腳打著拍子。
但是今晚,在車裡監視時,朱蒂斯突然感覺到一種陌生的痛楚。它似乎不是擔憂,但又像是擔憂的核心。她靜靜坐著,試圖體會這滋味兒。擔心,是的,好像還有一點兒好奇。自打幹這行以來,她的行蹤還從來沒被發現過。當然,也從來沒人抓住過她。
華盛頓特區
「這對你來說可不是好事嘛,狄塞爾維。也許這就幫你離開這個地方了,幫你去做你應該做的事。你可不該只給坦奇先生打掃屋子的,姑娘,這一點我們都清楚。所以你趕快行動吧。也許哪天你就把那人帶過來了呢。也讓我見見他。」
朱蒂斯走到郵局停車場自己的車旁。向西開了五個街區,她很快在第十五大街找到一個落腳點停下——在那裡可以清晰地看到白宮的東門和南門。她準備下車去買今天的報紙和咖啡。
朱蒂斯又一次忍住笑,「還沒有,夫人。」
「給你寄錢?是那幫律師給寄的?」
「你都聽說什麼了?」
「我還要收拾一下郵件。估計它們又撒了一地。」
弗吉尼亞州,阿靈頓,歐蘿萊社區
這個特工猛地一回頭,怒氣沖沖地瞪著萊梅克,「知道啦知道啦!」
「好了姑娘,進去吧。你不用再說了。我們扯平了。」
「她狠狠耍了我們一下。她發現我們在監視她。那幫孩子在紐約找到的車,窗戶半開著,鑰匙就插在發動機上。所以他們偷過來兜風了。男孩在喬治敦念大二,女孩是西城高中的應屆畢業生。就這麼多。」
「我也不知道那樣好不好,我是說一個女人怕她的男人。我也害怕我的厄爾。」佩夫人咧開嘴笑了,「不過事實證明我的害怕是有道理的。他後來進監獄了,因為打架時差點兒殺死一個傢伙。」
「沒有,夫人。」
她關掉了引擎。佩夫人嘆了口氣。她們一起下車——這部車已經用了七年了,深藍色外觀,座位還是布料的,車裡就一個大發動機、一台無線電,和一個加熱器。腳一著地,兩人又恢復了女傭的身份。穿過草坪時,佩夫人的行為舉止已經漸漸平靜下來。
朱蒂斯繞到佩夫人跟前。她站定時,老女人正好抬起她狐疑的目光。朱蒂斯舒展雙肩,低頭正視著這位好打聽的美國朋友。
瑞利又恢復了他愛爾蘭式的微笑。
「是的,夫人。」
「你覺得她正在勾引某個大使之類的?」
「那就在口袋裡放把剃鬚刀,這樣你就會舒服一點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