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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他看了一眼表:上午7:22。此刻,一封信從門縫下面塞過來。
她用手托著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臉,好正視著他。
「現在。」他又重複了一遍。
在迎接隊伍的最前端,他和秘魯大使握了手。那人比萊梅克矮一頭,很有氣魄地衝著每個人點頭。旁邊的大使夫人向著萊梅克鞠了一躬。他一邊給這個小個子秘魯女人回禮,一邊猜想著朱蒂斯會不會就在這排隊伍里。今晚,朱蒂斯會和他一樣,在無人護衛的情況下走進這個大廳。她會四下張望,尋找最佳位置,尋找出口,尋找她的敵人——當然,更多的是要尋找他。
「我接受過嚴格的訓練,麥克。我在很多世界頂級的大師門下學習。他們有的在敘利亞,有的在埃及,有的在伊斯坦布爾,還有的在歐洲。我也在世界各地工作過。我甚至還在這兒接過一個活兒,就在華盛頓,給蘇聯人做的。你知道是哪一個嗎?就算為了我,清醒清醒。我們就快完成了,你和我。回憶一下1941年,」她鼓勵道,「Bellevue旅館。」
「我給你注射了1/30濃度的車莨菪鹼(一種鎮定劑),那是可相當大的劑量。」
她伸出一隻手捋捋頭髮,讓栗色的髮捲鋪在肩上。萊梅克這時才注意到她戴的是假髮。
「你不會的。還是理智點兒吧。只有我知道給你下了什麼毒,也只有我有解藥。」
可萬一朱蒂斯看到達格和他那幫表情刻板、行蹤詭異的手下后,發覺異常而不再露面了呢?
「難怪了。你都坐著等死了,我還在這裏喋喋不休,真不體諒人。你是希望我現在閉嘴讓你一槍把我殺了呢,還是讓我講完故事?」
「那我就在你的屍體上找。」
「那麼,」她問道,「我們坐下聊聊?」
萊梅克眨眨眼睛,垂下了眼瞼。眼前的大廳又開始閃爍不定了。突然,他的目光落到那把直指著朱蒂斯腹部的威爾灣德上來。它在桌布下面半隱半現,斜斜地剛好抵在她的絲綢腰帶上。
「你殺了三個無辜的人。」
萊梅克掙扎著站起來,椅子在身後轟地倒下。他跌跌撞撞往前走,順手扶住一對正在跳舞的男女。他揮著自己粗壯的胳膊把那女的推到身後,嚇得她一陣尖叫。他一路歪歪斜斜,走成了一個「之」字。遠處,大使館的門廳看起來是那麼的遙不可及,忽高忽低、支離破碎。燈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於是就更看不清人群了——幾乎每走一步,他都會撞上一個人。他把幾個女人撞到一邊,又撲倒了幾個男人,就這麼一路推推搡搡到了前廳。身後似乎有喊叫聲,但都被他奔騰的血流湮沒了。他掙扎著繼續往前走。
「你在想什麼?」
華盛頓特區
萊梅克謝過接待員,回到電梯。
「啊,對了,海灘上的那個大個子。嗯,怎麼說呢,」她一邊回憶一邊點頭,「麥克,信不信由你,其實我本來不想那麼做的。」
「是的,先生。很抱歉吵到您了。」
「麥克,我對付得了特工處,而且一點兒也不擔心瑞利和他那幫手下。但是你,我讀過你的東西。我能看出你是個聰明人。坦率地說,你能通過那麼少的證據猜到我在幹什麼,這一點讓我很緊張。」
她彎腰靠近萊梅克,貼著他耳邊說:「記住,麥克: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都可以取走你的性命。但今晚不會。現在去吧,你可以的。」
走進去,迎接的長隊讓萊梅克放慢了腳步。他的神經在顫抖,感覺既緊張又興奮,他猜想那是一種上戰場前的心情。但他和達格不一樣,他不是戰士,而是老師。在過去的五年裡,他的兵役是在黑暗的森林里服完的,主要任務是訓練一幫年輕人,教他們布地雷陣、裝迫擊炮塞子、用消聲來福槍射擊,以及製造爆炸蓄意破壞。那段時間里他學的或教的在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場。他還是習慣穿粗花呢大衣或者工作服,而不是禮服;他的才智似乎也只適用於教室和樹林。眼前擁擠的大使館與他的喜好根本就格格不入。它就是一場公眾歡宴,香氣撲鼻、喧鬧不堪。人們來往穿梭,抽著煙,聊著天,偶爾調調情什麼的。所有的人和物都處於強光照射下,嘈雜喧鬧,沒有誰受到保護,也沒有誰更為顯眼。在這裏,萊梅克不相信自己的任何技能或者感覺。
朱蒂斯輕輕摸了摸他拿槍的胳膊,「看來我得快點兒了,親愛的麥克。你已經越來越暴躁了。不,我沒有殺他。他有很多收藏,包括一對古董匕首。趁他睡覺的時候,我把一隻藏進他旁邊的枕頭裡,另一隻自己留著。不幸的是,它現在落在紐伯里波特的警方手裡。我就這麼逃離了安嘎,回到我父親那裡。但他毫不猶豫地把我趕了出去。他說我是一身白離開他家的,要回來唯一的途徑就是一身黑。可我不能再一路趕回納蘭黑德,把我年老的丈夫殺了,好變成個寡婦呀。而且既然我連家人都不能信任,我還能信任誰呢。所以我就離開了伊穆朗特。我對那蘭斯國家毫無眷念,因為他們對女人太苛刻了。是它讓我們淪為了奴僕和乞丐。這也是為什麼,在我開始殺手生涯之後,我用了朱蒂斯這個猶太女英雄的名字。目的就是要讓自己不忘仇恨。」
「真令我失望。不是說你,教授,你幹得很好。我是指她。她告訴你我的名字的·」
「你想要什麼?」
「不不,不是這事。你還記得是誰把它交給你的嗎?」
要是真的抓住她了,有機會和她聊一聊嗎?
或者假設這封信根本就不是朱蒂斯送來的:一切就如同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只是來自於某個秘魯外交官的一份邀請,或者來自於隨便某個女人,或男人。他或她對萊梅克有足夠的興趣,以至於一路追蹤到旅館,來安排這次會面?萊梅克給自己編了幾條發出邀請的理由,其中有一些著實令人毛骨悚然,但無一與朱蒂斯有關。如果這些設想當中有一個是真的,他都將失去達格和瑞利對他的信任,並且永遠無法彌補。他也許可以達到目的,收拾東西被遣送回國。但那將是一種走投無路之後的逃避行為。萊梅克從馬薩諸塞一路追尋到這裏,可不是為了被比什夫人數落一頓,然後被一腳踢上回蘇格蘭的輪船,夾著尾巴當逃兵的。絕對不是。
他想攥住她的胳膊。但他回憶起紐伯里波特停屍房裡的那三具屍體來。奧特曾企圖在打鬥中幹掉她,而且他的塊頭比萊梅克還大。
朱蒂斯湊近了,「麥克,聽著。你知道嗎,我們是一類人。我信上帝,相信萬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你也是,只不過你把你的上帝稱為歷史。我們都從屬於一個比我們自身更偉大的力量。你和我https://read•99csw•com,我們就像是一個時鐘機制里的齒輪,不可或缺。現在,集中注意,我將把解藥給你,而你將放手讓我完成我的工作。」
萊梅克的脈搏一下一下撞擊著他的耳膜。眉心不斷滲出汗來,卻騰不出手去擦掉。朱蒂斯看在眼裡,拿出一張餐巾紙伸向他的前額。
「……不在這兒。你在聽嗎?別用那些。那四根毒性更大。麥克?」
萊梅克拚命咬緊牙關。大廳里的燈光刺得他眼睛都睜不開了。眉心全是汗。
接著,他拿出一把威爾灣德,把直徑9毫米的槍口對準了她的胸腔,消聲器上斜。只要一開槍,子彈就會打穿她的心臟。
「首先,我根本不想殺你。當然,有了那把槍指著我的胸口,我就更不想了。但正如我所說,我是專業的,而非你的歷史書中描述的那種神經病似的政治刺客。我殺人,不是為了錢就是迫不得已。而且不跟你開玩笑,一旦你屬於其中一類,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幹掉你。任何時間,任何場所。這個,我想今晚你已經領教過了。輕輕一下我就能撂倒你,而你卻毫無知覺。保鏢什麼的對我來說形同虛設。」
達格一定會堅持晚上跟他一起去秘魯大使館,然後他們大舉出動,派特工全副武裝,把好各個出入的關口。一旦發現朱蒂斯,立即設局、逮捕,然後收工。
「不算少。我們找到了你的匕首。」
女孩把一個黑色晚裝包放在櫃檯上。萊梅克費力地拿過去,一下子癱倒在地,背靠著衣櫥的半門。他顫抖著把手伸進包里,摸到針管。
萊梅克沒吱聲。
「奧托的屍體下面。」
萊梅克突然間變得異常平靜。寬敞的使館大廳在身後隱退;巨大華美的房間里,喧嚷的樂隊、舞者,一切的聲響圖像彷彿正在被一點一點地過濾出去。他全神貫注地盯著眼前這個女人。
朱蒂斯順從地打開包,裏面的確躺著四根針管,用寬膠帶從一號標到四號。她啪嗒一聲拉上包,把它放在兩人之間的桌子上。
「這是存衣號。我在那邊存了另一個包,裏面有一個裝著毒扁豆鹼溶液的針管。它可以和車莨菪鹼抵消。你今晚會比較痛苦,但如果你現在起身去拿,你是不會死的。」
「真棒,麥克,你真棒,不愧是個學者。」
他們就向情人一樣坐著。他的胳膊環著她的後背。但她卻毫無畏懼。
萊梅克幾乎舉不動那把威爾灣德了,但他還是使勁握著。朱蒂斯伸出一隻手掌,想把槍推開。但他又硬擠回去,對準她的腹部。
他抬起頭,倒吸一口涼氣。
「那麼,麥克……我可以叫你麥克嗎?……讓我們一起保住你的命。」
「我只是趁你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想找到我時,在你的後背上快速打了一針。因為有這身漂亮的租來的禮服,你可能只是覺得有點兒癢。」
他轉過臉去,挑戰似的說:「說完吧。」
「我信。那阿諾德呢?」
萊梅克瞥了一眼她桌上的手提包,「給我看看那些針管。」
她笑了,搖搖手指,「我並沒有動過你的香檳。你塊頭這麼大,那點兒毒藥不可能立即起反應。再說了,一杯下了毒的香檳,這也太老套了。」
萊梅克吃力地看著朱蒂斯,但她烏木色的裙子還是漸漸模糊起來,彷彿就要融進周圍的空氣里了。舞廳里的音樂在他耳朵里如同鬼哭狼嚎。他不禁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隻手提包,猜測著他成功的幾率。
「你喜歡這件禮服嗎?是海蒂·卡內基的。」她用指尖拂過脖子上的鑽石項鏈,「這可是真的。」她湊近了,半哄騙半調侃地說:「這些都是借的。」
朱蒂斯在一張空桌旁坐下。萊梅克緊挨著,跟她肩靠肩。
可朱蒂斯卻毫不畏懼,繼續說她的,好像早料到他會這樣似的。她的言語里透著一股自信。「你這麼玩兒命追蹤我並不是想阻止我,而只是想找到我,只是想在你的研究過程中接觸到一個活生生的刺客。如果你殺了我,特別是如果你自己也死了,這一切都會過去。沒有任何記載,沒有任何文件,歷史會把它遺忘。相信我,你不會因此聞名的。你所服務的特工處和美國媒體甚至都沒提過你們的總統是個跛子。那你覺得他們會大肆報道有個刺客想暗殺他這件事嗎?特工處和聯邦調查局會讓民眾知道,我就要得手,而最終阻止我的卻是你,一個平民,一個做學問的,而不是他們嗎?不會的,麥克。如果現在我們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那樣,並排倒在一起,那麼整個故事就是:我毒死了你,而你用一把偷偷帶進大使館的槍殺死了我。我們可能被定義為憤怒的情侶、絕望的倒霉鬼,或者其他差不多平庸的人。我們會進墳墓被埋起來,而我要處理、你卻拚命保護的那位總統,他將代替我們活下去。這可不行。我們都得活著,來干我們的大事。」
那麼又是誰送的請柬呢?瑞利?比什夫人?誰也不會派一個小個子的黑人老女人當信差啊?要不是達格?還有誰知道或者關心萊梅克住哪兒呢?
「聽我說,麥克。你是當今世界上研究刺客史最著名的學者了。我猜你這次也是被特工處強拉過來當顧問的,而且並沒想把性命搭進去。但事實上,親愛的,你已經面臨這種危險了。現在,既然你的僱主沒有控制住這種危險,你完全有理由離開,根本不傷尊嚴。你是一位學者,而不是軍人。我這麼說毫無冒犯之意。你是個聰明人,應該在其他地方,從事更重要的工作。」
萊梅克搖搖頭,「我可以到監獄里跟你談。」
3月9日
這個女人穿著一件黑色的真絲連衣裙,長及腳踝。頸部剪裁得很高,以突出那條鑽石項鏈;肩部墊了襯墊;袖子延伸至肘下。腰間緊束一條黑色腰帶。雖然並不暴露,但這件禮服充分顯示了她姣好的體型。他沒聞出她用過香水。
進了浴室,他打開熱水先給地面磚預熱,然後自己在一邊兒刷牙。帶著幾許不滿的神情,他照起了鏡子:自己的臉頰看起來胖鼓鼓的,肚子也鼓得要兩隻手張開才托得起來。迄今為止,他已經到華盛頓兩個月了。在這段時間里,他都沒出過一次汗——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車上、飛機上、人行道上,再不就是椅子上。他著實懷念他的學術、他的學生和各種武器,還有他的研究手稿。
聽到自己的名字,這個女人顯得有點兒驚訝。但她很快恢復了常態。
「你的僱主是誰?」
「那個老公?那可是個壞蛋,非死不可。」
萊梅克重複了一句:「車莨菪鹼。」
「有一點你必須弄清楚,麥克。對女人來說,在伊穆朗特長大,就等於在枷鎖里長大。一個穆伊read•99csw.com斯林女孩應該是虔誠的,應該逆來順受。可我一樣都做不到。那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國家。如果你不夠強,或者你沒有強有力的保護,你就無以生存。女人就是砦本,沒有任何地位。結婚之前,我們就是任人宰割的綿羊。伊穆朗特有句古老的諺語是這麼說的『即使是大地,也會選擇在未婚的人腳下顫抖。』因此女孩們還未成年,就都給嫁出去了。十歲那年,父親也把我許給了一個有錢的地主。那人說他以前在村子里看到過我。」
「為什麼不?我得到的錢足夠我下半輩子過隱居生活。試試相信我吧。不過麥克,你得快點兒做決定。從你現在的情形看來。我們最多還有十分鐘。」
「也許吧。不過先看看我們能不能達成共識。還有,就算我求你,如果你渴了,一定要告訴我,我去給你弄水。而且,你會時不時地感到無法吞咽甚至交談,你的眼睛也會對光敏感。你可能還會感到全身發麻。如果情況變得太糟,告訴我。我會向你們美國人常說的那樣,直奔正題。」
朱蒂斯雙手抱著胸,脖子上的鑽石閃閃發亮。她微微彎下腰說:「Befarma-ri,麥克。跟上帝去吧。」
她狡黠地笑了,「哦,你可真是個固執的獵人。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我才希望我們能見個面。不過說真的,坐下來說話可是為你好。要知道,從現在開始,你體內的毒藥隨時可能發作。」
「她跟你毫無關係。相信我。還是問我從哪兒來的吧。」
「我的丈夫漸漸對我不滿起來。因為我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千依百順,至少不是他當年在刺客山莊的小溪邊追求的那種女孩。我稱他為安嘎,而不是護班。就相當於叫他『先生』而不是『可以讓我為之獻身的人』。我不願意總呆在閨閣里。我會去田地里溜達,有時候甚至會進城。他知道了就用笞杖打我。我每天早上都會站在牆頭看駱駝商隊離開納蘭黑德。我真的想跟他們一起走,因為我實在厭倦了做砦本。終於有一天,我下定決心離開我丈夫。」
如果真是朱蒂斯送的,那她一定離得很近了。她清楚他住的旅館,清楚他在哪兒搜尋過她。而如果她知道了這些,還會知道別的什麼呢?
「不是,她自己吞了一粒氫化物膠囊。」
「現在還不想告訴你。不過相信我,它可以置你于死地。」
他把浴巾圍在腰下,撿起了信封——上面用花體寫著收件人麥克·萊梅克博士,540房間。
「你給我下什麼毒了?」
她看起來很滿意,「警察判斷為自殺,可大家都不相信。這的確是我最出色的業績之一。我的那一派喜歡用匕首,還有你知道的毒藥。但是蘇聯那邊特別要求我用槍,以保萬無一失。可憐的老托洛茨基啊,他可是一把斧子砍在腦袋上。所以這麼一比,我對克里夫斯基還算是從輕發落。蘇聯人對我算是格外慷慨了。因為干我這一行,最好別跟政治沾邊。」
「這麼說你是……」萊梅克說話有點含混不清了,他刻意清了清嗓子:「你是伊穆朗特人。」
約克描述的這個女人不可能是朱蒂斯。五英尺二,矮胖,還一把年紀?信封上帶著優美弧線的筆跡應該不是出自這個送信的女人。
萊梅克突然想對自己現在的處境發笑——雖然這看起來有點兒不太正常。但是他內心不斷加重的恐懼感打消了這種奢望。
「我可以給你省點兒麻煩。如果你翻翻我的手提包,可以看到四根針管。上面全都標著號。一支是解藥,另外三支……毒性更大。而且很抱歉,我想你來不及把它們送去化驗。」
餐桌上擺著的就是幾種常見的戰時供給食物,其中大部分是雞肉。它們都經過裝飾,體現出某種熱帶主題。萊梅克猜想那該是秘魯的禮節。免費酒櫃的生意還不錯。男侍者們用淺盤托著香檳酒,在人群里來往穿梭。萊梅克走得很小心,不時側過肩給那些把餐盤裡堆得高高的或者高腳杯里倒得滿滿的貴賓讓道。他只關注女人,不時停下腳步,隔著音樂聲聽她們交談,或者仔細端詳她們。他確定,在她們看來,自己就像一個正在物色性|伴|侶的舞男。大多時候,別人都沒注意到他。這很合他的意,但同時也傷害了他。他覺得自己更著急了,而且與這裏格格不入。他就這麼四處徘徊、偷聽。他發現只要有設計師奧列格·卡西尼的加入,談話大多是關於時尚的話題。華盛頓的女人們已經厭倦了穿單品。戰時的保守路線使她們以擁有更多的套裝為炫耀的資本。她們希望花邊更長,裙子更寬鬆。而且巴黎已經解放了六個月之久,那些大型成衣店又開始營業了。宴會上有幾個女人確實已經穿上巴隆夏蓋(又名巴黎世家)或者捷法思的設計了,還有人宣布說她看到一個穿夏帕瑞麗的。萊梅克從流動托盤上取下一杯香檳。身後,樂隊正在演奏著格蘭·米勒的一首喧鬧的集成曲。
「當然。今天早上大概七點十分的時候,一個黑人女子送過來的。」
萊梅克握著威爾灣德的手已經麻了。他的心跳在加速。大廳里彷彿燃燒著熊熊烈火,火花四射。
「我希望你離開華盛頓,讓我專心干我的活兒。」
他走到餐桌旁,好像神經過敏似的,開始仔細觀察每一個他經過或者經過他並看著他的女人。他打量著她們,並與想象中朱蒂斯的外貌特徵做著比較:深色頭髮,高個兒,還有結實的肌肉。他得到的回應要麼是微笑,要麼是嗤之以鼻。一些充當「護花使者」的男人看著他,還露出一副「神聖領土不容侵犯」的表情。要是達格在就好了,他倆加一塊兒能對付這整間屋子。想到這裏,萊梅克又開始懷疑自己該不該丟下達格,一個人跑這兒來閑逛了。
萊梅克的雙唇開始發乾發燙,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棉花似的。
如果她真要殺他,為什麼還約他到大使館舞會這樣的公眾場合呢?既然她知道黑石旅館,很顯然她在跟蹤他。那她完全可以趁他不注意時,趁他周圍沒有特工處的耳目時,選擇其他的時間地點幹掉他,而不至於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但介於這個女人極為聰明,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安排這樣一次會面是為了交談。難道朱蒂斯想自首?不太像。那她找萊梅克幹嘛?她想得到什麼?
萊梅克用左手把她按回座位。
「約克,是你剛剛把這封信送到我房間的嗎?」
「給您,先生。現在,如果可以的話,請您離開。」
「我們這樣不是很溫馨嗎?」朱蒂斯評價道。接著又滿懷同情地說:「你很渴吧。這隻是第一步。根據你的體型,我判斷在你無法控制之前,我們還有二三十分鐘的時間。然後……哇https://read.99csw.com。」
萊梅克一下子傻了。他的眼神開始迷亂起來,甚至有種想抓住她拚命搖晃的衝動。他使勁咬住下唇,深呼吸,終於擠出一句話:「我沒喝你給我的香檳。」
他怒了,吼道:「把他媽的解藥給我!」朱蒂斯算是看準他了:他也不是什麼英雄。他只是會發怒,會魯莽——雖然這有時很像是有勇氣的表現,但畢竟是兩回事兒。
「那你幹什麼了?」
「對!」她稱讚道,「你竟然連這個都知道!給我具體講講。」
萊梅克聽著自己強烈的脈搏,看她融入人群。他攤開右手,盯著她留下的銅牌。她最後說什麼來著?現在去吧,麥克。跟著上帝去吧。
萊梅克用拇指摩挲著扳機,以確認自己還控制著那把威爾灣德。他又一次把槍口推進朱蒂斯的肋骨之間,她卻沒有反應。
她透過玳瑁眼鏡看著他。他拚命保持清醒,想搜羅更多的線索。他注意到她戴的是平光眼鏡。
「這是恭維呢,還是嘲諷啊?事實上,我覺得自己今晚挺迷人的。你是說你沒想到我這麼漂亮?」
「後來呢?」他問。
「放鬆點兒,」她柔聲說道,並輕輕地擺手,幫他平靜下來,「別放棄,我們都快成功了。麥克,聽我的話。」
朱蒂斯點點頭。她伸出一隻手托住他的下巴,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頰。
女孩聽到后終於轉過身去,走向掛得滿滿的衣帽架。萊梅克倚著櫃檯,就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塊木板,緊緊地趴在上面,一邊等一邊數著自己狂跳的脈搏。他全身發抖,又開始抽搐了。
他走到蓮蓬頭下面,邊洗邊回顧近期的戰況。在過去的一周內,他一共去過二十六個招待會和雞尾酒會。每一次,他都是先亮出特工處的頭銜,然後像把獵狗放進灌木叢似的把達格打發出去,讓他去接近那幫達官貴人。而自己則一臉多疑地展開嚴密的搜羅,儼然已經知道目標的樣子。但他並沒能像想象的那樣談吐機智、巧取信息,而是幾乎得罪了每一個跟他交流的人。這樣離目標實在太遠了。他本應該找出哪些人將舉辦盛會,並會邀請哪些客人的。他的計劃是盡量散布謠言,使之傳到朱蒂斯的耳朵里,讓她驚慌失措、露出馬腳。結果這些還都沒達到目的,自己卻先在馬薩諸塞大街把名聲搞臭了——大家都不歡迎他,就像婚禮不歡迎小丑一樣。
「不,你做不到。過了今晚,我都懷疑你能不能接近我。但要是你不依不饒,並且讓我又一次注意到你,親愛的,我將反過來阻止你。我的任務太重要了。麥克,羅斯福非死不可。如果你知道原因,你恐怕也會贊同我。」
「夠了!」他低聲喝道,「給我解藥。要不你就得先死。」
「說完啊!」他粗聲粗氣地吼道。
「不要拒絕我,麥克,否則我不得不連你一塊兒殺了。喝點水吧。我知道你很渴。喝吧。別擔心,我沒有買通那個侍者。」
萊梅剋扣著扳機的手指下意識地一顫。
萊梅克斜過杯子喝乾香檳。他站著愣了愣:在這兒找朱蒂斯太愚蠢了。如果請柬真是她送的,她當然不會在人群中暴露自己;她那麼機靈,才不會幹這樣的事呢。對,不會的,顯然他才是被監視的。而且,相比之下,這會很容易。以萊梅克的身高和塊頭,往舞池中間一站,跳舞的和聊天的站的隊形都會改變。放眼望去,他是這裏面最高大的。朱蒂斯根本找都不用找他。
「是哪根?」他問。
「不!」
「接著說。」他擦擦嘴,把胳膊放回她身後,像柵欄一樣箍著她。
前台一個神色疲憊的工作人員抬起他滿是麻子的臉,「早上好,萊梅克博士。」
擦著香皂,萊梅克又捏到了腰上的「游泳圈」。他搖搖頭,對著浴池吐了口唾沫:「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要……要我相信你……沒門兒。我現在把你放了,怎麼知道你就會給我解藥?誰能保證你他媽明天就不會再給我一針?」
「沒門兒。給我解藥。現在。」
「耐心點兒,親愛的。內心的狂躁和攻擊欲是意料之中的。當然,還有恐懼感。不過還是集中注意力,問我一個問題吧。」
「她說什麼了嗎?」
「我會阻止你的。」
萊梅克看著她。赤手空拳。肩上背著個小包。她在R上的發音帶著點兒近乎愛爾蘭人的口音。皮膚是潮濕的沙灘色,光滑地覆蓋在運動員般強健有力的軀體上。頭髮是紫棕色的,精心燙著捲兒。
不會的。達格會直接殺了她。
朱蒂斯在直指她腹部的槍口上方拍了拍手。「你們找到了!真棒,我以為它丟在大海里了呢。它可相當值錢,不過我想你已經知道這個了。答應我,至少把它送進博物館什麼的。我還盼著哪天去看看呢。你們在哪兒找到的?」
他才不在乎自己這麼說是不是毒性使然呢。他只知道這是唯一可以做的。
萊梅克呆立在原地。她卻已經向前走去,並招手讓他跟上。跟在朱蒂斯後面,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更為恐懼。他一時間變得異常口渴,舞廳的燈彷彿在灼燒他的眼睛。那句「立即起反應」像發令槍似的在腦子裡打響。他隨手抓住另一杯香檳,邊走邊喝,潑潑洒洒弄了一襯衫。
他撕開信封,裏面掉出一張鐫版印的請柬。請柬的浮雕郵票上,是一枚貼金箔的徽章。卡片是象牙色的,紙質很厚,邀請持卡人今晚七點去秘魯大使館參加一個招待會。
萊梅克捏了捏右手找他的威爾灣德。不在。他抖抖腦袋保持清醒,同時在喉嚨里吼一聲,想說點兒什麼。他把左手伸到肘關節那兒想把槍拽回來,但朱蒂斯已經準備走了,而威爾灣德的射程不足以將她致命。
萊梅克搖搖頭。這個動作讓他有點眩暈,彷彿整個房間都在強光下顫動。
「克里夫斯基。華特·克里夫斯基。頭部中槍。」
「把解藥給我。」
「你可以拒絕啊。」
他回憶起那具骨瘦如柴的屍首以及當時周圍的環境:太陽穴上的致命傷口。右手握著把槍——火藥已經用完,低低地噴射在起居室的牆上。但沒有自殺動機。
「完全合理。所以我要作一個信譽保證,也算是交定金吧。我現在就告訴你關於我自己的一些事情,只說一點兒,讓你做研究用。但我保證,如果事情結束之後,我倆都還活著,我一定會選擇另外的時間地點,告訴你剩餘的部分。你可以把這些都寫進你的書里。你可以問我你想問的一切。想象一下吧,一個殺了羅斯福的女人。」
「閉嘴。」萊梅克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了。聽著自己的心跳,他覺得自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把針管給我。」他猛地把包推給她,「別再廢話了。給我。」
萊梅克眨了眨眼。他已經開始發抖了,但他盡量穩住自己。
read.99csw.com萊梅克的兩肩一陣顫抖——這是抽搐的徵兆。很快他就會無法控制那把正對著朱蒂斯內髒的槍。而她則會揚長而去,任由他死去。
「噢,我可以不告訴你真名,給你編個故事。但你機智過人,是不會相信那些的。對嗎,教授?」
「沒有,先生。她把信扔在櫃檯上就轉身走了。」
萊梅克又瞥了一眼她的包。他完全可以搶過來,賭一把,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幾率拿對針管。但現在還有八九分鐘。在這段時間內他隨時可以將她一槍斃命。而那隻包依舊在那兒。況且朱蒂斯也說得沒錯:他確實想知道她的故事。
「真是美國式的思維。我以為你會有更好的回答呢。把眼光放寬點兒吧。在伊穆朗特,我們已經習慣被欺負了。征服、統治、奴化教育……不管是來自土什基爾人還是來自我們自己人的國王,我們都認了。歷史教會了伊穆朗特人怎麼順風倒,怎麼裝瘋賣傻。我父親就曾經教過我:永遠不要把你的內心世界表現到行動中去。你知道嗎,在那個國家裡,偷盜是一門藝術。而詭計多端則是我們的生存之道。十歲的時候,我就學會閉上嘴巴,讓去哪兒就去哪兒。為此我的父親得到了一大筆錢,並且他堅信,我去那兒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那是他在薩哈卡所無法提供給我的。至於我的母親,在這件事上,她理所當然地沒有發言權。我的新婚丈夫把我帶到了納蘭黑德。事實證明,他還是非常善良的,並且有權有勢,是那維勒巴國王的朋友。他對他所有的妻子和兒女都很好。我在美國念了書,學會了讀書寫字,還有舞蹈、繪畫、縫紉什麼的。我成為了一個優秀的抄寫員,可以說一口流利的法語,還是重劍好手。」
「給我解藥。不然我發誓立馬殺了你。」
萊梅克心跳加快了。他在夾克上搓搓手,然後使勁拽了拽袖口把袖子拉平,又用手指抻開蝴蝶領結,這才走進大廳。
她搖搖頭,「一個都不是。」
「沒錯兒,很好。」看到他還能暫時集中注意力,朱蒂斯很高興,「現在,看這裏。把手給我。」
於是他轉為言語攻擊,「你是來向我自首的嗎,朱蒂斯?」
萊梅克努力抑制住內心的恐懼和掐死她的衝動,又問道:「你究竟想幹嘛?」
「先生,請您排隊等候。」
裏面至少擠著五百人。他確定她就在其中。但轉瞬之間,他又覺得自己很緊張,而且很可能判斷失誤了——她也許並不在這兒。萊梅克的胃裡一陣翻騰,有一種又一次被耍弄的尷尬。
他關掉淋浴,抓過一條毛巾擦身子。
萊梅克急匆匆地套上衣服,乘電梯來到旅館大廳。皮沙發上只坐著幾個人,抽著雪茄看著報紙。萊梅克走到前台。
最後,他撥開一堆身穿禮服、排隊等著拿東西的男男女女,終於到了存取衣帽的櫃檯。此時整個人已是氣喘吁吁,隨時可能倒下。那個長著亞洲人眼睛的女人生氣地瞪著他。
腰帶。
「你撒謊,我什麼感覺都沒有。」
萊梅克用他最後的一點兒神智看著她,沙啞地哀求道:「快……」
是朱蒂斯。她在和他說話。
「你說這些只讓我更想開槍。」
朱蒂斯順從地打開包,撐開包口,給他看那四根玻璃針管。
「那些事你永遠都做不了。」
「那是一種生長在印度,象徵著死亡女神卡莉的花。只要把硬幣大小的一塊塗在寬絲巾上,就可以使人窒息而死。阿諾德那晚讓你進了屋。因為當時你和茂迪·金在一起,而他剛好認識那個女人。然後你就用你的寬腰帶把他捂暈了,但是並沒有致死。所以才沒有任何傷痕,也沒有暴突的眼球。他倒地之後,你把手槍塞到他手裡,然後扣動了扳機。」
他心想:我幹嘛要這樣呢?為了羅斯福?——那個報紙上說一半美國人都無法忍受的總統?那個四年來袖手旁觀,聽任德國在歐洲恣意妄為,造成無法估算的損失的人?那個連任四期,看起來根本無力治國卻自封為王的人?萊梅克又想到了加·布奇克和庫比什。自從到了美國,他很少能想到這兩位烈士。這讓他多少有點兒不滿。是的,他不可以忘記他們,就像不可以在樹林里忘記道路一樣。而在美國這個大林子里,萊梅克發現自己已經有點兒迷路了。還有,既然這樣,他為什麼還要維護特工處的特權?為什麼不讓聯邦調查局介入?胡佛擁有多得多的人力,而且聯邦調查局本身也是個相當強大的調查機構。他幹嘛非要捲入瑞利的勢利爭奪呢?瑞利、達格,還有比什夫人,除了逼迫他離開蘇格蘭的工作、加入其政治迫害,他們還為他做過什麼?即使他到頭來真的阻止了朱蒂斯,官方也決不會對此報道的。一個巨大的謊言將掩蓋所有的事實;羅斯福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有這麼回事兒。美國人的感謝形式充其量就是和瑞利的握手,以及一張返回蘇格蘭的機票。當然也不排除多年後有人發現這個秘密文件並將之公諸於世。
她用一隻胳膊肘撐著桌子,轉身正對著萊梅克。而萊梅克則利用桌布作掩蓋,用那把威爾灣德緊緊抵著她的身體。
「對。我的祖先是『蘇菲伊達』(意為:義俠),哈伊桑·里·巴薩的後代。我們祖輩在山谷里繁衍生息了好幾百年。我的父親是個趕騾人。我對他的印象就是那頂紅色的缽羅缽帽子,還有他眉毛上白色的灰塵。我住在小溪邊,在一間泥瓦屋裡長大。當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總是穿一條鮮紅的褲子,腳踝那兒釘著好多亮閃閃的珠片。我給山羊、綿羊擠奶,再把它們做成酸酪。我還會把羊毛製成毯子,把糞肥拍成塊兒,當燃料用。我們總是把拍好的糞肥碼在屋頂上晾乾。我的童年非常快樂。」
朱蒂斯站直了身子,垂下眼瞼,「是你殺了她,教授?」
他在來賓簿上籤完到並瀏覽了一下前面幾頁。特尼將軍、奧列格·卡西尼、尼爾森·洛克菲勒夫人……在他之前的幾乎全是議員和社會名流。出於一種痛苦的虛榮心,他在自己的名字后加上了「博士」兩個字。
「薩琪崇拜?」
萊梅克又喝了一杯香檳。他與二十多個女人對視過。她們一個個都是盛裝打扮,其中一些穿著讓其他女人垂涎的加長法式套裝。他恍惚還看見了那件遊離不定夏帕瑞麗。有一個深色頭髮,戴玳瑁眼鏡的高個子女人從他身邊經過了兩次。第三次時,她手裡多了兩杯香檳,在萊梅克面前停下,問道:「興緻還不錯吧?」
「那兒……」她喃喃道。
她搖搖頭,流露出一種悲哀的告別的神色。
萊梅克向左側著身,與朱蒂斯坐得更近了。然後,他用左手握住右手小臂,彎曲肘關節,形成一個圓環,迅速套住她的椅子後背,把她牢牢拴在座位https://read.99csw•com上。整套動作熟練連貫,完成得乾淨利落。
萊梅克在自己即將崩潰的思維里搜索著那個名字。他想起了那樁謀殺案:一個前NKVD的接線員,當過逃兵,後來又脫離蘇維埃成為托洛茨基分子,還寫過一個tell-all:我是斯大林的特工。為了集中注意力,萊梅克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但很快意識到自己脫離了對朱蒂斯的監控,於是又立馬睜開了。可朱蒂斯卻紋絲不動。
「你還沒猜出那個來?真讓我失望。」
「她已經死了。」
「那你是從哪兒來的?」
「坐著別動!」
去吧。
這個早班接待員毫不遲疑:「噢。我看得很清楚。她大約這麼高……」他伸平手掌,比到自己的肩下——大約五英尺二三的高度。「她可真夠黑的。看起來……我也不太確定,有六十多歲吧。也可能更老。有時候很難說准這些黑人老婦人的年齡。她挺胖的,還不是一點兒,敦敦實實的。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大衣……」
她略帶嘲諷,「當然。不過我們得先談談。」
「不知道,博士。我當時沒太注意。因為值的是夜班……」
朱蒂斯把一隻手溫柔地搭在萊梅克握著威爾灣德的手腕上。但他並沒有躲閃。他知道,只要他一動大拇指,朱蒂斯就會立即倒在血泊里。然後他就不得不賭一賭哪根針管可以救他,哪根會讓他跟朱蒂斯一起躺在地上。朱蒂斯一言不發,默默地看著他的眼睛。這時,侍者把兩杯水放到了桌上。
「機智?不知道。你該試試的,我也許會相信你。你的樣子跟我想象的不一樣。」
萊梅克舔了舔嘴唇。朱蒂斯看到后,伸手攔住一個侍者,「請給我們兩大杯水。」隨後,她把目光轉向萊梅克,「你會越來越口渴的。我們速戰速決。來,現在說阿諾德,那個老公。你覺得他是怎麼死的?」
萊梅克的嘴裏已經不再分泌唾液了。每一下呼吸都伴隨著劇烈的疼痛。
她舉起香檳跟萊梅克碰杯。他遲疑了一下,琢磨著該防範著什麼。他低頭嗅了嗅香檳,而她卻露出嘲弄的神色。這下他滿意了,叮噹一聲跟她碰了杯,但一口沒喝。那女人卻一飲而盡,然後放下杯子,毫不掩飾地打量著他。萊梅克把沒動過的香檳放到一個侍者的托盤上;她也放下了自己的空杯子。他用自己深藍的眼睛回看她。她撲哧一下笑了。萊梅克卻沒笑。
萊梅克傻了:她竟然沒有解藥!自己就要死了。他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但困惑和憤怒壓過了悲傷。他打起精神去扣動扳機,想讓她一塊兒上路。他努力想掙脫毒藥帶來的神志昏迷,但意識到他將永遠沒有機會做到了。他的大腦里響起了另一個聲音——不是他自己的。
她費力地盯著他握成杯狀的手,目光落在他扣著扳機的拇指上。
「現在!」他想握起拳頭拍桌子,但卻沒有那個力氣了。而那個女人動也沒動,並不理會他的粗魯。
萊梅克光著身子走出浴室,腦子裡開始琢磨和朱蒂斯的對話。他要怎麼開始呢?他倆的相遇會是什麼樣的?他想象著這個女人就站在旁邊,他卻因為有太多問題而無暇顧及她的容貌。這感覺就像和約翰·威爾柯斯·布斯、西澤爾·波爾金,或者布魯圖斯談話一樣。他會問……
他今晚會去秘魯大使館的。他會小心、安靜,保持警惕。但除了單槍赴會,他別無選擇。
「我該跟你撒謊嗎?」她問。
「那個送請柬的女人是誰?」
萊梅克把繞在她身後的左手伸過去,抓起一杯喝乾。接著又是一杯。他對毒藥所知甚少,而且它們當中有太多都是在發作前讓人口乾舌燥。因此他根本沒法去猜朱蒂斯究竟給他下了什麼毒。
「不可能。我還是相當專業的,教授。何況你已經表現得有些心煩意亂了。所以,我們還是坐下吧。」
萊梅克接過飲料,把自己的空杯子放到一個在人群中穿梭的銀托盤上。
「她長什麼樣兒,約克?這非常重要。」
萊梅克照辦了。現在只要不讓他死,幹什麼都行。下意識地,他鬆開了那把威爾灣德。鬆緊裝置使槍又縮回他的衣袖。朱蒂斯把一個銅牌放在他的掌心。
萊梅克想象著這起刺殺發生的樣子,想象著這兩個女人糾纏的情景,禁不住笑出聲兒來。
「這個以後才能回答。重問一個。」
「你有解藥嗎?」
萊梅克一早醒來就聞到一股雪茄味。那是一種酒吧里特有的惡臭,混雜著啤酒和香煙的味道。不過頭倒是不太暈。爬起來之前,萊梅克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腋下——該洗澡了。
萊梅克回到房間坐在床上。他考慮要不要打電話把事情告訴達格,並一路想象著可能導致的結果。
萊梅克的喉嚨里開始灼燒,就像剛吃了鹽似的。「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你記得她往哪兒走了嗎?上車了沒?」
「哦,很好。我還考慮要不要親自解決她呢。她太不謹慎了。可我總想把陪葬的人數減到最少。這可不太專業。不管怎麼說,教授,我不是來自首的。我還遠沒到那個地步。特別是在你單槍匹馬來這兒之後。你是怎麼想的?」
「這就對了。我來自一個美麗的小村莊。它就在穆特阿拉山腳下,名字叫薩哈卡,你也可以稱之為刺客山莊。那是一個景色宜人的地方。有一掛一掛的葡萄、一叢一叢的玉米,有金雀花,有檉柳、橡樹和胡桃樹。晴天的時候,你可以看到遠處的穆特阿拉山。」
身後,一個被萊梅克推開的賓客發話了,「給他吧,給他吧,我們都等著。」
說到這兒,朱蒂斯往後推開了椅子,想站起身來。她的身體已經離開了威爾灣德的槍口。
「袖珍手槍!教授,幹得漂亮。」她試著伸過一隻手來,但萊梅克把槍口插得更深了,牢牢抵著她的肋骨。但她並沒有退縮。「哇,看來這真的扭轉局勢了,不是嗎?」
來到門口,萊梅克只出示了他的請柬。卡片由門廳處的一個女人接過去,放進一個精雕細琢的盒子里。她長著一雙亞洲人的眼睛,手心溫暖。萊梅克說自己的名字是萊梅克博士,結果一下把她逗樂了。可以看出,這個女人毫無戒心,她只是用她的微笑和可愛的膚色迎接人們進入。
「你怎麼處置他的?」
萊梅克吼道:「你殺了他?」
「一分鐘也不能這樣了。」他在飛濺的水花中嘟噥了一句。隨即作出決定:他將放棄握手的殊榮,直接飛回家。然後他們也許會派胡佛去追蹤朱蒂斯。或者是派比什夫人。
朱蒂斯把桌上的那隻包拉上了。在各種嘈雜聲中,萊梅克聽到「啪嗒」一聲。她把包夾在胳膊下面,站起身來。萊梅克沒有阻止。
「我只想吸引你的注意,打消你的英雄主義情結。教授,我可不希望你是個英雄。」
「還是問我一個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