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這麼說著,不知不覺就來到那幢褐色房子的台階前。朱蒂斯一直幫安娜特把東西送到台階上,然後跟她說再見。
「你見過他嗎?」
「第二,你每天都去了哪兒幹了什麼,全部要向我或者比什夫人彙報。還有不騙你,我們仨都吃過那一位的苦頭。」
「那你從哪兒來?你的口音可真好聽。哦,對不起,我沒想要這麼唐突的。」朱蒂斯把金屬籃子換到左手,急切而又略帶羞澀地伸出手,「我叫狄塞爾維。」
往Q大街走的路上,安娜特讓他明天四點過來。
3月10日
瑞利坐在椅子上等著。辦公室里還坐著個年輕人,拿著一本素描紙簿和一盒粉筆。達格抓住萊梅克的胳膊肘,把他拉到近處,悄聲說:「就是描述一下長相。沒別的。」
她在池邊找到一條能曬到太陽的長椅,坐下開始吃東西。她想象著那一天——總統駕崩之日,粉紅的鮮花剛好映亮灰白的城市。思緒彷彿變成一隻無形的手,伸到天邊,用黑色裝點所有廊柱和穹頂,讓天空布滿大雨前的陰霾,來迎接長長的送葬隊伍,迎接整個帝國的哀號。她可以同時改變這座城市,以及「胡蘿蔔加大棒」政策影響下的全世界。她要來完成這個偉業。
「安娜特,我將是個好幫手。不是要冒犯你,但我能看出有時候你有點應付不來。早上我們拿的那一大堆東西就讓你筋疲力盡了。而你要做什麼我都可以幫你。」她鬆開了安娜特的胳膊,對自己的估算基本滿意。
接著把椅子拖到床邊。
「我嘛,現在只管打掃。有時候也做做飯。可我什麼都能幹。我會做法國菜、義大利菜、中東菜,各種各樣的都行。我還會縫紉、寫請柬。對了,我還會園藝呢。」
萊梅克無精打采地走進浴室刮臉、沖澡。出來時,達格已經幫他把衣服攤在一邊。
「我相信你,親愛的。其實那些記者早知道了,只是他們不去說。再加上還打著仗,誰會在這上面作文章呢?他也是個可憐的人。那麼孤獨,身體又不好。誰說他不可以有個老朋友呢?」
「怎麼了?」老女人含著滿嘴的食物問。
「向上帝發誓,安娜特,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不過這實在太讓人興奮啦!」
「接客房服務。540房間,送一大壺咖啡過來。馬上。」
「很好。總統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說完,她順著高跟鞋一轉身,融入夜色里。
朱蒂斯越過桌子說出自己的秘密:「噢,能給他做飯,要我死都願意。」
「狄塞爾維,你得停下了,我不能往下說了。」
「你會法語?」
萊梅克干躺著,希望自己能夠笑出聲來。但他的力氣只勉強夠他支撐著坐起來,靠在床頭板上。
「我在讓你把嘴巴閉緊。還在讓你不脫離組織。」瑞利的態度緩和下來,「我的上帝。教授,你可找到了她。」
「如果夫人同意,你必須準備好下周和我們一塊兒回去。可以嗎?」
「我讓你說吧。」
她預感他們很快就要見面了。這一感覺布滿了她的雙手、她的內心,還有她的意念——每一處都是羅斯福所不及的。
「誰都不能。他當然應該和你的夫人見面。」
安娜特看到快涼了的飯菜,拿起了銀餐具。
那個藝術家站起身來跟萊梅克打招呼。萊梅克和他握了握手,又沖瑞利一點頭。
「教授,我沒法消除你的記憶。現在你已經捲入到全美最大的秘密里來了。來的時候我聽到你對比什夫人說你『做到了』。我很不情願地通知你,不管你是不是想退出,你都不能回去。你不能離開我的保護或者說控制。你還沒有『做到』,教授,除非我這麼說,也只有等我這麼說了才行。那就是說,只有等那個女人停手了才行。或者等戰爭結束了,我確定不管是誰雇傭她的,把她辭掉的時候,那你就可以走了,由我們自己盯著她。」
「我們一會兒再說她。首先,我想知道為什麼瑞利的辦公室一早就收到六個電話說你是個癮君子?也就是說,我一個接一個地收到他的電話?那幫外交官氣壞了,包括秘魯大使本人,直抱怨說你昨晚坐在他們大使館正中央把一個注射器扎進大腿里。我們還收到舉報說你瘋狂地推開人群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給自己來了一針。來了一針,教授!在我通知華盛頓警察逮捕你之前,你還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朱蒂斯吃完了貽貝,放下了刀叉。安娜特卻還沒怎麼動她的菜。她幾乎一刻不停地說了半個鐘頭;好像這個秘密一經出口,除了酒,便再也進不去其他任何東西了。
「她就是!」
「是個美女啊。」大副沖萊梅克點點頭,「你確定你沒記錯嗎?」
安娜特盯著朱蒂斯。那雙眼睛將會瞳孔擴散,視線模糊。她巨大胸腔里的心臟也會撲撲亂跳,幾步之外都能聽見。她的脈搏和呼吸頻率都將是以往的三倍。她會因高燒和驚厥而病倒。當然,如果朱蒂斯小心一點兒,她還可以生還。但根據她的體重和年齡、皮膚組織和膚色,朱蒂斯斷定她需要一個很長的康復期。後天肯定是回不了艾肯市了。她的新朋友狄塞爾維會不時去探望她。
安娜特呷了一口酒:「露西·盧茲福特夫人。」然後毫無理由地,可能只為了維護她的僱主,她又加了一句:「她可是個大好人。」
「盧茲福特夫人和特工處的人一起,在一輛汽車裡看到了參加他就職典禮的每一個人,」安娜特驕傲地宣布,「但她一直沒下車。」
萊梅克卻偏偏穿得不慌不忙,以振作精神、保持威嚴。達格一直騎在他頭上,這在幾個星期以前就把他惹毛了,但是昨晚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差一點兒被人殺又差一點兒殺了人,這多少增加了他被解放的感覺。
朱蒂斯一下子靠在椅子上,「我的天哪。」然後她又俯身向前,把手按在安娜特肉乎乎的胳膊上。「天——哪。」她感慨道,再坐回去,咧嘴笑了。帶著一種崇敬,她把安娜特的酒杯滿上。
「但……」萊梅克目瞪口呆,有點接不上話了,「……但我是個學者啊,我有我的名聲啊。那可是解藥,不然我就沒命啦!」
弗吉尼亞州,阿靈頓,歐蘿萊社區
「你竟然一個人去了,」瑞利說道。因為現在和萊梅克又是一夥兒的了,他的態度也緩和了許多:「那是有勇無謀。不過教授,她為什麼要把你放了?她可是將你當場拿下啊。」
「這也正如你預測的那樣。不過不完全是我們期望的結果。」
「噓——」
「謝謝你,戴克。」瑞利打發走了藝術家。
朱蒂斯握得更緊了。她急切地說:「在取得你們倆的信任之前,我可以只收一半的工錢。」
朱蒂斯直拍手。這時侍者把用皮筋捆著的賬單拿來了。朱蒂斯從桌布上搶過來。安娜特感激地歪著頭。
安娜特又一次聳了聳肩。朱蒂斯能看出來,這個法國老女人是多麼想保守這個秘密,同時又是多麼想把它抖出來,以建立她和這個年輕、討人喜歡的狄塞爾維之間的信任。
「瑞利急著見你,教授。快,快。」
萊梅克側過身,面朝達格,「基本上都概括了。」
「盧茲福特夫人一直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安娜特補充道,「雖然那時她已經二十三歲了。」
此外,萬一到頭來教授證明她的估計是錯的,她也好兌現自己的諾言——把他殺了。
「狄塞爾維,小點兒聲兒。」老女人兩手摁住桌布,四下張望誰在偷聽,「她沒和總統約會。」
她沿著白宮廣場東邊來來回回九*九*藏*書開了得有二十五分鐘,終於找到一個開放的停車口。朱蒂斯挺高興的,她原以為要等更久呢。畢竟,一大群特工正不停地在街上、人行橫道上巡視著,她越早離開路邊的圍欄,也就越早脫離他們的視線。這會兒是一點半。總統從來沒在三點前離開過他巨大的白色公寓和院落。朱蒂斯下了車,很快融入邊道上由上班族構成的人流里。她習慣於被前後左右的人群包圍著;在開羅,人們一樣擁擠,但沒有這麼瘋狂。華盛頓的男男女女如此奔波是為打拚他們的世界,因而每一步都格外重要,走得專心致志。她在一個小攤兒前排隊買了一個椒鹽酥餅和一包暖烘烘的栗子,然後離開人群。
因為一周六個工作日,即使在周六早上,去白宮的路上依然很擁擠。儘管如此,達格到達西門時,萊梅克還是沒有做好準備。時間好像失衡了,從昨晚到現在彷彿有千萬年之久,又彷彿似乎只在轉瞬之間。他的記憶里似乎只剩下毒藥和朱蒂斯,就好像他在與後者相處的十分鐘之內同時經歷了生和死。自打成年後他一生都在研究殺手,而最近幾年又在訓練他們——達格、加·布奇克、庫比什……他們後來都出師了並開始奪命生涯。而他自己,曾經見到血就想吐的人,昨天晚上也差點兒一扣拇指加入殺手的行列,接著再加入死亡的行列。同時徘徊在這兩個深淵旁邊,有誰的人生能夠不受影響?萊梅克只知道,他得到的頓悟絕不僅僅停留在刺客和歷史研究的方面。就在昨晚,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多麼不想死。他目睹了某些大權在握的人是怎樣的殺人不眨眼。他與那個人有了面對面的接觸。而且他覺得,自己有時候也是那樣的人。
「嗯,見過幾次。不過當然都是很短的。」
六點之後,朱蒂斯跟著一輛深色的轎車從白宮來到Q大街。等到那個高個子女人又一次走下台階被帶走,朱蒂斯把車停到了P大街,然後步行來到那幢褐色的別墅會見安娜特。
「她今天才回來。我明天一早就去見她讓她給我寫。」
「我……」
朱蒂斯吻了老女僕的雙頰,「你知道為什麼我總能幹得很好嗎,安娜特小姐?」
好容易到了第十七大街,她向南一拐經過了黑石旅館,不為別的,只想看看萊梅克曾經住過的地方。毫無疑問,教授現在已經被重新安置了。至於在哪兒,她也沒必要知道。在她的任務結束之前,再看見萊梅克只意味著後者在找她。那可不是她所期望的。
朱蒂斯接過安娜特的一隻袋子,老女人並沒有拒絕。
等侍者加完咖啡,朱蒂斯問:「你們什麼時候走?」
朱蒂斯低頭看著咖啡,一邊呷一邊想著什麼。她一言不發,等著安娜特的關注。
薩拉·羅斯福說了,如果弗蘭克林和埃莉諾離婚,他將一個子兒都得不到,也不能繼承家族在海德公園的那套房子。其實老夫人是為兒子的政治生涯著想,因為當時離婚就等於政治自殺。何況,露西信天主教。和一個離異男子結婚是對她信仰的大不敬。而這對母親薩拉—— 一個堅定的新教徒也同樣成立。整段戀情最後被當作一件受到很好節制的私事處理了,而且沒有留下任何不光彩的記錄。弗蘭克林和露西都答應從此以後再也不見面。
朱蒂斯先結的賬,就裝了一個袋子。安娜特卻裝了滿滿三袋。朱蒂斯主動提出幫她把東西提到「夫人」的姐姐家。
「我想給盧茲福特夫人幹活兒。」
瑞利看了一眼達格,後者接過話茬說:「首先,你不能再到第一線了。不會再有宴會,也不會再有禮服。她已經認識你了,而她又相當危險,所以你不能再去當誘餌了。如果你作為一個合法公民受到傷害,我的履歷也不好看。
「我不管你是故意閉著眼睛還是真的半死了。我只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確,這一整夜,萊梅克就是一個半死的人。從大使館出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地址告訴了一個秘魯使館保安,然後便被塞進一輛計程車送到黑石旅館。進了旅館,是一個侍者把他拖進電梯,又攙扶他跌跌撞撞進房間上了床。而且那個侍者還得幫他扒掉禮服,柔聲細語地安慰他:「我知道,大塊頭,我知道。」整整八個小時,一直到窗帘的邊縫裡漸漸透出曙光,萊梅克的呼吸都十分困難。他吐了得有五六回,一趟趟爬向洗手間,再回到床沿兒那兒乾嘔上一個鐘頭。每動一下,全身的關節都會酸疼。腦袋也因為疼痛噁心嗡嗡直轉。一夜間夢魘、幻覺不斷,但都不具體,只是一些雜亂無章的伴隨著高燒和痛苦的形象。似乎也就在達格闖進來之前,他才真正睡了一小會兒。
她披上外套,鎖好門,開車離開。今天的天氣似乎在預告著春天將至,蔚藍的天空下,社區大院里有幾枝早發的鮮花。明天朱蒂斯就跟坦奇夫人請辭,並讓她幫忙開一封引薦信。坦奇夫人的態度將直接決定在朱蒂斯離開的那一天,她能吃到什麼樣的飯菜。
走近那幢房子時,朱蒂斯突然有點兒為狄塞爾維——她的另一個自我感到擔心。今晚,狄塞爾維完全按照一個白人女子的風格打扮,以應對可能在餐廳里遇到的各種問題。按說美國的首府已經消除了官方的種族隔離,可華盛頓多多少少還做不到對黑人也一視同仁。這具體表現為劣質服務、白眼相加,還有保持一臂長的距離。朱蒂斯腳穿高跟鞋,身著緊身黑夾克和配套的裙子,頭髮緊緊地梳成一個法式髮髻。今晚必須一切順利。
瑞利笑著擺擺手,撤銷了這個抗議。「美國政府會做出補償的,教授。只要這個一結束,等我們可以把一切告知總統了,相信我,你的貢獻將通過適當的渠道得到認可。」萊梅克沒弄明白,瑞利又進一步解釋道:「就是說哈佛、耶魯、斯坦福,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行吧?」
「那是一定的。她做什麼?」
「狄塞爾維,你今天晚上有空嗎?我的夫人,她要出去吃飯。我會問問她我可不可以自己出去吃,和朋友一起。」
「我在一家很棒的餐廳訂了位子,離這兒只有三個街區。」安娜特說道,把話題轉了過來。
安娜特坐回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朱蒂斯等著老女僕把盤子里的菜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問要不要甜點。安娜特拍拍肚子說咖啡就行。
朱蒂斯雙手抱著自己的那袋東西,像個謙卑的小姑娘一樣,非常適度地搖了搖,「非常樂意,安娜特。」
「你看你,教授,放鬆點兒。我們也是逼不得已。大副和我都是簽過合同的非干不可,你算是被拖下水的。但老實說,有你在我們的勝算大一點兒。求你了,別逼我們把你關在旅館里一直照顧到事情結束。你已經夠招人煩的了。你想想,我們要真那麼做了,你該成什麼樣兒?讓我們喘口氣行嗎?」
萊梅克沒有吃驚地去看瑞利,而是毫無道理地瞥了達格一眼——雖然知道他不可能從那兒得到任何支持。
「埃莉諾·羅斯福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安娜特非常謹慎地加了一句,「不管在哪兒,她都是女人的榜樣。」
「我記得我已經被警告過了,博士。達格,他就在裏面。請吧,先生們。」
六點差十分時,羅斯福出現了。這是他從雅爾塔回來以後第一次露面。他還是以往那套行頭:豪華裝甲轎車,兩側是塞滿特工的特工處專用車。打著頭燈,小車隊慢慢從南門出發了。朱蒂斯等其他幾輛車插|進去之後,才一踩油門跟了上read.99csw.com去。
那個特工為她開了門——更多的煙霧從裏面騰出來——接著門又關上了。車隊繼續前進。後排,那個女人就坐在總統旁邊。
這時她們各自的菜都上來了。朱蒂斯點的貽貝,安娜特要了豬頸肉。朱蒂斯又讓開了一瓶紅酒。然後一點一點地從安娜特嘴裏把她的女主人和美國總統的風流韻事逼出來。老女人時而嘆氣,時而支支吾吾,朱蒂斯卻用足夠的耐心和恰到好處的感慨把一切都引了出來。
達格從頭聽到尾,一句話沒說,滿臉的不可置信。萊梅克說完后又癱倒在床上。
朱蒂斯停了一會兒,等安娜特回過神來。這個老女僕已經把秘密泄露出去,肯定是要彌補一番的。於是朱蒂斯把手按在心口,幫了她一把。
「你說你可以只要一半工資?」
朱蒂斯看著安娜特一陣狼吞虎咽,把最後的酒倒進了杯中。
三年後,也就是1917年,因為戰爭的爆發,華盛頓的社交活動銳減。露西的工作越來越少,因而被埃莉諾辭退了。那年夏天,露西進了海軍部成為一個女隨員,並被指定做一些文書工作。這便讓她離弗蘭克林更近了。兩人之間的戀情進一步爆發。華盛頓城很快流言四起,但埃莉諾卻不聽信,認為這樣做有辱身份。
坦奇夫婦計劃明天回家,那也將是朱蒂斯離開這所房子的時間。當然她還會再勒索男主人幾回,好充分發揮他的利用價值。但要完全指望他已經不可能了。相反,她在大使館晚會上倒建立了幾個可能靠得上的關係。好幾個有權有勢的男人管她要電話號碼。她沒給,要了他們的名片說會聯繫他們。這就是漂亮女人可以做的——醜惡卻令人嚮往。其中有一個脖子跟牛蛙似的權力經紀人,未婚、狂妄,年富力強,號稱自己就要成為紐約高級議員的人力主管。
出了白宮,要跟蹤羅斯福的車並不困難。他的司機從不刻意躲避什麼。整個車隊也不用任何汽笛或者強光燈,而是嚴格遵守每一處交通燈的指示。很顯然,特工處並沒有因為她的出現而剝奪這個人的行動自由。他知道有個殺手正在尾隨他嗎?車隊后一百英尺的地方,朱蒂斯想象著自己就坐在那個跛腳老人的旁邊,用無形的眼睛注視著他。不,他肯定沒聽說過她。羅斯福的屬下們竭盡所能不讓朱蒂斯接近他,即使對她的存在也諱莫如深。為什麼?因為這個老人的壓力太大了。他甚至得靠偶爾出來兜兜風才能感受到世界的運動。這是多麼可悲的一件事。如此位高權重的人,卻還渴望著這種簡單的旅行。朱蒂斯想象著那張蒼老的臉對著窗外,用遲緩、病態的目光凝視著夕陽下緩緩移動的城市。他是這兒的統治者,同時他又是異常孤獨的。他不得不整日呆在高牆大院里,行動處處受到限制,一不小心就會暴露身份,儘管內心是那麼渴望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渴望看到不同的風景。生平第一次,朱蒂斯體會到這個總統的悲哀。雖然美國正在崛起,他還是要做出犧牲,就像幾乎所有的偉人一樣。而那一時刻正在逼近,正如她一樣。歷史已經收回了弗蘭克林·羅斯福身上的恩惠和保護,而讓朱蒂斯取而代之。
朱蒂斯配合這個胖女人的步子走著。安娜特一件一件跟她說自己的職責:穿衣、飲食、打掃,再加知心女友。打從女主人結婚時算起,她已經跟了她二十五年了。男主人是一年前的下個禮拜去世的,他比女主人大很多歲。「你呢,狄塞爾維?」
「你給他做過飯?」
朱蒂斯和這個氣喘吁吁的女人一道走著。她盡量不讓安娜特說話,自己搶過了大部分的話頭。她說她剛來華盛頓不久,伺候一個古怪的女人,其丈夫在政府部門身居要職。她不太喜歡首都,因為這兒太大太擠了,她還是習慣住在新奧爾良。她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回家,或者換個工作什麼的,比如去農村。
因為嗓子里的阻塞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萊梅克開始評論起過去的十八個小時里,他為美國政府效力時乾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達格卻不接話,一邊聽萊梅克絮叨一邊走來走去。他現在想的是怎樣于危難之中拯救他的總統,而顯然沒有精力去同情萊梅克此刻的痛楚。
安娜特沒有縮手,卻為難地深吸了一口氣。
「好吧,她給你下了毒。相信我,告訴秘魯大使,說你有糖尿病,而且把握不好自己的胰島素注射,可比他媽走漏風聲簡單多了。哦,作為補充,我還說,你在吃多了並且血糖超標后脾氣出了名地壞。」
「盧茲福特夫人認為,」安娜特又喝了口酒,「是總統的母親插手了結這件事的。埃莉諾想離婚,但那個一直控制著兒子財產的了不起的母親不同意。」
「安娜特。」
1921年,在加拿大度假時,三十九歲的羅斯福突然患上小兒麻痹症。接下來的七年裡,他的精力全用在康復治療上,在科德角和喬治亞一個名叫「溫泉鎮」的小城裡尋找各種水療法。到1928年,他的胳膊和後背已經恢復得差不多,可以坐著輪椅自如來往了;在腿部金屬支架和手杖的幫助下還可以走路。那一年他當選為紐約州州長。四年之後,成為美國總統。
一席話讓笑容重新回到那個法國女人的臉上。她擺出一副老練、愛發牢騷的僕人的經典表情,「這可能會招來你意想不到的麻煩,」她誇張地嘆了口氣,「真的。」
「一個美麗的名字。」
「當然。只要供我吃喝並給我一張床就行。她不滿意,我絕不會開口要全價。我肯定她會喜歡上我。」
最後,戀情被完全曝光。但正如被發現的時候一樣,事情的收場也相當迅速。
「啊,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們是好朋友嘛。而且你該為她高興才對。雖然丈夫去世不久,又有人跟她約會了。可憐的盧茲福特夫人,心情應該好受些吧。」
華盛頓特區
露西同樣改變了生活。1920年,二十八歲的她接受了盧茲福特—— 一個五十八歲的有錢的鰥夫。後者的妻子三年前去的世,留下六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便雇露西做了他們的家庭教師。這以後的二十四年,露西一直在他位於新澤西和南卡羅來納州的幾處住宅里,照料著韋特和他的家人。兩人又添了一個女兒,取名芭芭拉。
到了餐廳,服務生接過外套並把她們帶到座位上。安娜特羡慕地看著餐廳里富麗堂皇的布置和衣著光鮮的顧客。
一種不祥的預感壓過來,迫使萊梅克坐回到椅子上。
達格把他領到了西區瑞利的辦公室。進去后,比什夫人報以猶豫的一笑,彷彿不確定自己對他的判斷是對是錯。萊梅克在她的辦公桌前停下,把手撐在她的記事本上。
3月13日
「嗯,有半天在哭,其餘的時間像蒼蠅一樣呵斥我。就像我的老父親經常說的,我永遠弄不清她是要向南走還是要打保齡。」
面對如此驕傲的問題,這個女人眨了眨眼睛,「告訴我吧,親愛的。」
「狄塞爾維,你怎麼了?」
達格抱怨了一句,「這他媽也太離譜了,不像編的呀。」萊梅克聽到這個特工自嘲地笑了。「那你跟她說什麼了?」
她讓安娜特選瓶紅酒。等她們定下來並點完主菜后,朱蒂斯問:「你的女主人叫什麼?」
「說什麼?」
戴克把素描簿遞給瑞利看。
三輛車一直往社區里開,然後在Q大街一所高大的褐色石制別墅前停下。朱蒂斯遲疑了。一個特工從領頭的那輛車裡出來,https://read.99csw.com站在羅斯福座位旁的車門邊。但總統卻沒有出來;倒是一個高個子女人從台階上走下來上了車——並沒有誰過去叫她,她一定是一直等在那邊。
安娜特來到門口。她穿得就簡樸多了:只是一件普通的橄欖綠上衣和一雙平底鞋而已。這讓她一下子有點兒局促不安。朱蒂斯連忙把她拉下台階,不停稱讚她漂亮。朱蒂斯還責怪自己太刻意打扮了,總把不必要的精力花在這上面。
「我請客,」朱蒂斯說道,「上禮拜我生日。媽媽寄來一筆錢讓我好好吃一頓。現在就是啦,和你一起吃。」
萊梅克像個槍手一樣轉過腦袋,等她說點兒別的,但她已經回頭忙她的文件去了。
「哇,哇,」安娜特又笑得抖起來,「我們可真是一對兒,不是嗎?也許我們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呢。」
「不是總統吧?」
她撕下一塊兒椒鹽卷餅餵給一隻隱忍的鴿子。
「我的天哪,你的女主人在和政府官員約會嗎?」
「沒有挖苦話?不想來兩句刻薄話挖苦我一下?因為我做到了,比什夫人。就像你聽說的一樣。」
「可你真的需要幫助啊,親愛的。一點兒都不麻煩,給我吧。」
萊梅克清清喉嚨,說了他十五個小時以來的第一句話,「給我拍屁股滾開!」
今天是她來這兒之後的第一個溫暖宜人的日子。她早就耳聞過華盛頓春日的美景,尤其是水庫旁邊盛開的櫻花。她經過兩旁狹長的人工池,往西朝林肯紀念堂的正門走去。這條通道原本是修建在紀念堂旁邊,作為步行街以吸引遊客的。可自從海軍部在人工池的兩岸建了有半英里多的四層現代化木質辦公樓,這裏便和市中心的任何一條街道一樣,被擠得水泄不通了。一座同樣塞得滿滿的過街天橋橫跨池塘中央,將兩邊連接起來,割斷了視線。朱蒂斯不由得驚嘆歷史上那些大國的首都,像羅馬、雅典、君士坦丁堡、北京,它們竟能避開如此簡樸的建築以進行戰爭。
「總統?那我知道了,接她的是特工處的人。」
達格站到床邊。萊梅克哼哼一聲,翻過身去。達格走過去拉開窗帘。晌午的陽光一下子照亮了房間。達格掰過萊梅克的肩膀,讓他仰面躺著。
「那只是方案之一。另一個就是你繼續跟我們合作。取決於你。要不想被關在你的旅館里,就得呆在我們的隊伍里,幫我們抓住那個婊子。還有教授,如果你還幻想著通知媒體或者請律師,如果你想跟我攪和,那你會很快領略到我在特工處處於什麼地位,有著多大的權力。而且我保證,你會印象深刻的。」
「謝謝。」
到1918年夏天,羅斯福出國檢查海軍設備。九月,他乘坐輪船利維坦號返回紐約。埃莉諾到碼頭接他,卻看見丈夫被人用擔架抬上了岸。醫生診斷結果是患了雙側肺炎。利維坦號上的好幾個水手在路上就因病喪生了。回到他們在曼哈頓的家裡,埃莉諾給生病的丈夫收拾行李,卻在裏面發現一捆用絲帶扎著的信——露西·梅塞寫的。
「因為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都能找准自己的位置。」
……
「介於當時我就要死了,我告訴她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說完,兩人一起咯咯笑起來。朱蒂斯真不想傷害這個討人喜歡的女人。
「我們到底在說什麼,大副?」被軟禁顯然不可取,回蘇格蘭的計劃也泡湯了。瑞利要求他繼續合作;朱蒂斯也說得非常明確:如果再把她逼急了,她會毫不猶豫地幹掉他。
「朱蒂斯。」這個名字比它聽起來還更陰沉。
「兩個發誓再也不相見的人遵守了三十年的諾言,雖然他們並沒有許諾不再通信或者打電話。有時他們會用法語交談以防白宮的接線員偷聽。1941年秋天,偉大的母親薩拉離開了人世。一起離開的還有總統長期以來一直承受的壓力。」安娜特解釋道。「於是兩個老朋友再續前緣。弗蘭克林母親的葬禮后不久,露西便帶著病重的丈夫韋特來到華盛頓特區,在華特·瑞德醫院治療中風。就在華盛頓,近四分之一個世紀沒見面的露西和弗蘭克林頭一次碰了面。那以後,只要露西來華盛頓,便時常去白宮吃飯,要不就是總統去她的姐姐維納特家會見她。1944年3月,八十二歲高齡的韋特去世后,露西不僅增加了拜訪白宮的次數,還經常在海德公園和喬治亞的小白宮與羅斯福相見。總統也不時改變行程,去露西位於新澤西和南卡羅來納州艾肯市的住宅。」
「真逗,」她說,「好像我們在給同一個人買東西似的。」
「我也用一把直徑9毫米的威爾灣德對著她呢。我們對峙了一會兒,然後就都撒手了。」
麥克·萊梅克構成不了任何威脅。就目前來說,讓他活著還是有利的,畢竟每多一具屍體,就是增加一個負擔——不僅沒有任何意義,還可能把麻煩引向她。這項工作進行到現在已經白骨累累了。
那女人便和朱蒂斯一道逛起了超市。兩人一路聊著,口音相同,從貨架上取下的東西也相同,雖然朱蒂斯有一次純粹是為了開玩笑才這麼做的。迎著朱蒂斯的發問,安娜特很快倒出了自己的故事:她的老家在圖盧茲,因為上一場戰爭的磨難,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來到美國找工作,後來便在一個有錢的夫人家做起了長期的私家女僕。後者的丈夫也剛去世不久,這次從南卡羅來納州來到喬治敦是為看望她的姐姐。儘管安娜特精力充沛,邊說話邊推車還是讓她面色潮|紅,有點兒氣喘。朱蒂斯能看出她身體不太好。
那女人用一隻肉乎乎的手按住胸口,咯咯笑得直抖,「我?不,我可一點兒都不『新』。」看來這女人跟佩夫人差不多,年紀可能比她看起來還要大,面如滿月,眼神溫和,而且不是美國人。
朱蒂斯在那個大個子女人伸出手后不到一秒鐘的時間里也把手伸向那瓶楓樹汁。然後,她微笑著收回手說:「對不起,你先看到的,是你的。」
「親愛的,我不知道這可不可行。夫人非常注重隱私。」
在褐色房子的門口,安娜特用手按住朱蒂斯的肩膀,「知道嗎,我們是去南卡羅來納州。那裡是有種族隔離的。這兒,這座城市可沒有。你已經把那種滋味遺忘在新奧爾良了吧。你確定還要再過那種的生活嗎?我確定那樣可不好受。」
朱蒂斯起身要走,決定過幾天再考慮這事。如果那這個女人病倒,受指責的可能是佩夫人。她的廚藝會被否定,她還可能被解僱,那種局面可不是朱蒂斯想要的。
3月12日
「這就是為什麼盧茲福特夫人會來華盛頓。就是為了看望總統。」安娜特搖搖手指。「誰要是亂說就太可惡了,」這個忠誠的老女僕又一次重複道,「她可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
「可不是。」那女人點點頭,斜眼瞥了一下朱蒂斯拎的金屬籃子,裏面還有一包跟她一模一樣的麥迪那餅乾。
「閉嘴。你把武器帶進了大使館,並在朱蒂斯出現後用它指著她的胸口。而自己卻笨得可以,被她一針扎進去下了毒,暈暈乎乎地就要昏過去。她當著你的面承認自己要殺總統。接著你倆又放過彼此,條件就是你退出讓她完成這件事。如果不行,下次就連你一塊兒殺了。我漏掉什麼內容了嗎?」
「我在新奧爾良長大的,說的是克里奧爾語。我的父親是黑人,母親是法裔路易斯安那州人。」
隨著婚外情的終結,婚姻也變了質。一戰結束后,羅斯福決定要有所改變。他作為詹姆士·庫克斯的read•99csw•com副手為民主黨拉票,並參加了1920年的大選。那是美國歷史上婦女第一次獲得選舉權。但結果民主黨失利,弗蘭克林去了一家私企工作。
但不管怎樣,他現在還活著。她安排那次使館會面只是想把他嚇走,而並沒有打算要殺他——除非他表現得像個不切實際的學者或者說不懂得後退的勇士。但事實證明,他就是那樣的人,可又不太一樣,這倒保住了他的性命。儘管他的確讓她栽了跟頭,儘管他真的是有勇有謀,儘管他們的相遇著實令人興奮,朱蒂斯倒從來沒有真正擔心過他會扣動扳機。朱蒂斯熟悉殺手的眼睛,而萊梅克,即使在他充滿痛苦和恐懼的時候,也不具備那樣的眼神。從他眼裡,她看到的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值得提防,卻沒有必要害怕。這也證實了她此前的一個假想: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直面死亡。如果每個人都是冷血動物,自己恐怕早就失業了。
「沒錯,沒錯。她和那個男的,他們是老朋友了。但我還是不能說。這可是美國的大秘密。」
年輕的弗蘭克林·羅斯福當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併為之打動,與露西開始了一段羅曼戀情——雖然那時他已經結婚並生有五個孩子。埃莉諾則被蒙在鼓裡。當埃莉諾不在城裡的時候,弗蘭克林和露西便公然成雙出入各種舞會筵席。
「大副,我們都有誰?」
這真是進退兩難啊,萊梅克心想,瑞利與朱蒂斯—— 一個威脅要軟禁還拿美國政府當擋箭牌,另一個要麼帶來滅頂之災,要麼為他的事業提供豐富的素材。到底怎麼做是正確的?怎麼做是勇敢的?大概因為朱蒂斯是伊穆朗特人,萊梅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亞迪那(伊穆朗特國王的稱號)。那個生活在十八世紀中葉的牧羊人,先是立足於家族,當上土匪頭子,後來又成為軍事首領,把阿什里幹人和土什基爾人趕出了伊穆朗特。可一旦稱王為「挲」,亞迪那就變為一個暴君,大肆征伐,將反對者的頭骨堆成一座座金字塔。儘管他陰險無比,最後還是在1747年被他的四個貼身保鏢給殺了。臨死之前他還背水一戰,殺死了其中兩個。只是保鏢而已,萊梅克感慨道,無名小卒卻能有如此無畏之舉。他很想知道他們的名字,好給他們一個說法。
她向東開過波托馬克河。和往常一樣,紀念大橋上塞滿了轎車、大巴,還有軍用車。這座橋經常被封鎖,供靈車和哀悼的人們專行,使他們可以排成縱隊慢慢走向阿靈頓公墓,參加某個陸軍或者海軍士兵的葬禮。這樣一來,往往會使車流聚積到一英里以外的華盛頓市區,在市中心形成一個交通全面大堵塞,半天都消化不了。
萊梅克聳聳肩,氣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她拚命想殺我,我也差點殺了她,我當時可不是正忙著呢嗎。
萊梅克鎖著門,愣是不吭聲。但這阻止不了達格。這個特工很快就不再敲了,閃人,不一會兒便找到一個管後勤的女人過來開門——想必他在樓下亮出了證件。
「那我現在是被囚禁啦?」
「你他媽的在幹嘛,教授?你怎麼解釋這個?」
啞著嗓子,他把一切和盤托出:包括昨天早上從門縫下面塞進來的請柬,送信的小個子黑人老女人,在大使館遇見的朱蒂斯,她的外形描述,她的相貌特徵,他們之間的對峙,他被她下了毒又用槍指著她……還解釋了她是如何殺死阿諾德的。還有她提到過的所有經歷,包括在1942年是怎麼幹掉克里夫斯基的。並告訴達格說他猜得很對:朱蒂斯的確想暗殺羅斯福。接著交代了存衣櫃里的解藥,和他對此進行的一路狂追。最後,以朱蒂斯讓他退出調查,否則便殺他滅口的要求結束。
萊梅克強迫自己翻過身仰面躺著。他瞪著那雙自己都不想在鏡中照見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
身後,他聽到達格脫掉那件皺巴巴的雨衣扔在沙發上,然後抓起聽筒,「啪啪啪」一陣按鍵。
「我叫安娜特。狄塞爾維,un beau nom。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任何一天都有可能,她問自己,那為什麼不可以是今天呢?
可不是嘛,朱蒂斯看起來也是很喜歡他的。但她差點兒殺了他。這兩個女人在表達喜愛時都非常奇特。
朱蒂斯借用了一下佩夫人的語言:「不!不會吧!」
「我會再去找你的。」老女人一邊說一邊看著朱蒂斯走下台階,揮手道別。朱蒂斯沿著人行道一路走,還沒來得及停下回答,老女人又說話了。
朱蒂斯把酒杯移到唇邊,裝出一副拚命思考的樣子。然後她放下杯子,往裡加了一大杯酒——都灑到白桌布上了。
「太謝謝了,」大副道,「你應該清楚,比什夫人還是很喜歡你的,那就是她的表達方式。」
瑞利說話了,言語中並沒有流露出不滿。「聽說那晚比較辛苦啊。做完這個后我想聽得更詳細點兒。這位是特工戴克。」
「有什麼要說的?」
安娜特沖朱蒂斯又是「噓」又是擺手,好像在趕一群蜜蜂似的。
萊梅克一睜眼就看到一張臭臉。達格「啪」的一聲把一個文件夾扔在他肚子上。
「想到今晚一起吃飯,我實在太興奮了,就早到了一會兒。我看到一輛大黑車停在那兒,然後她進去了。給她開門的那個人看起來像個保鏢。」
大個子女人側著頭微笑著。朱蒂斯越過咖啡握住女傭的手腕。
安娜特讚許地笑了,「你說過你的女主人有點兒古怪,看來沒錯兒,大材小用了,不是嗎?」
想到這兒,朱蒂斯從長椅上站起身來,在春日融融的暖意里從容地走向她的汽車。
朱蒂斯沒再跟蹤總統和他的女客。她開出喬治敦,回到白宮,在可以看到南門的地方停了車。七點差二十,三輛車都回來了。
法國女人搖搖頭,「那可不能告訴你,親愛的。你怎麼知道的?」
她透過夾鼻眼鏡,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您說什麼?」
萊梅克從座位上站起來:「一個什麼?她可不是簡簡單單一個難對付就說得過去的。媽的,她可危險至極,而且就在這兒等著殺總統呢。你根本防不了她!」
「謝謝你。這個故事太浪漫了。我再次保證,我誰都不會說的。」
朱蒂斯慢慢地吃著,享受著這種可以隱姓埋名、暫時忘記萊梅克和他那個特工朋友的追捕的時光。她有他們都不具備的優勢:時間。她的歷史之舉不受任何日程安排的約束。半年、一年,她的僱主從未給出任何限制,他完全信任她的能力。越早當然越好——這樣顯得比較有效率——但耐心卻是最鋒利的匕首,比任何烈性毒藥都致命。錢是不用愁的,她也有足夠多的證件供她變換五六種不同的身份。作為一個殺手,朱蒂斯有諸多強項,但最大的還數她的自制力。她懂得如何周旋、觀察,抓住每一點蛛絲馬跡,待到歷史召喚她時才登上舞台。屆時將沒有觀眾,只有她和她的目標。
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已基本表明了自己的觀點,於是又翻過身去,毫不理會那個文件夾。
走上樓,她把坦奇夫人的禮服從一個乾洗店的紙盒子里取出來,一件一件掛回到女裝櫥里。她用指尖撥動著其中幾件,然後拿出一件天藍色圖案的綢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這條裙子有著長長的拖地流蘇,而且可以突顯她眼睛的顏色。但她很快把裙子掛回去,關上衣櫥門嘆了口氣:她不會有機會穿這樣的裙子了。
「安娜特,我知道我們也只是剛剛認識。但我還是想請你幫忙。」
安娜特被朱蒂斯盯得有些不自然了。
安娜特嘆了口氣,心滿read.99csw•com意足地做出了讓步,「啊,親愛的,你說得對。我應該接受你的幫助。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會去問問夫人。可我什麼也保證不了。你可以向現在的僱主要封推薦信嗎?」
「我們可以,」瑞利反駁道,「而且我們正在這麼做。萊梅克教授,八個禮拜前你第一次來這兒時,達格就告訴過你,全世界只有幾個人知道,可能——注意只是可能,有人暗地裡密謀殺害我們的總統。現在,雖然我們已經證實,的確有個經驗豐富的殺手在醞釀著這件事,我們也不會改變最初的戰略,依然會對此守口如瓶。這個區域內所有看到那張素描的特工,都只會以為自己在尋找某個在白宮附近徘徊,或者在某條街上遊盪的怪人。我們放出話說她可能持有武器,僅此而已。說實話,我們一天能有五個棘手的案子都說他們要殺羅斯福,多一個不足為怪。你說你要有個露面的機會我也給你了。但是理解清楚我的意思,我並不是要冒走漏風聲的危險。頭兒知道我們在加大他的安全保衛力度。這也是他或者這個辦公室以外的人能夠知道的全部。我手下的人都知道不該問的不問。我們還在打仗,我不希望國家或者總統為此分心。不必鬧得華盛頓滿城風雨,我們也能把這件事處理好。相信我,我們已經採取了相當完善的防備措施來保證總統的安全。到處拉警報也無濟於事。現在,請你坐下。」
「說完了,」她一邊說一邊晃了晃餐刀,就像佩夫人常做的那樣,「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朱蒂斯把鑰匙插|進坦奇家的大門。她跨過一堆散落的信件,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她挑了挑那些信,這回沒拿請柬,而把它們整齊地摞在餐具柜上。
車隊向西朝喬治敦開去。總統座位旁的窗戶搖開了,有煙霧從裏面噴出。朱蒂斯尾隨著三輛車,並始終與最後一輛保持著兩個街區的距離。她猜想車隊會開出喬治敦,前往岩石灣公園大道,好讓總統透透風。但是她錯了。相反,汽車拐進了一處有著精緻的石制別墅和鐵柵欄的居民街。朱蒂斯加速縮小了她和車隊的距離,她可不想在這些緊湊的街道中把他們跟丟了。
「謝謝,親愛的。不過我還是自己拿吧。我可不想看起來又老又胖,還讓一個瘦巴巴的小姑娘給我拿東西。」
安娜特越過酒杯斜了她一眼,「對,他是。可我不能告訴你他是誰的保鏢。那可是個特別有權勢的人。」
「現在就行!」
那個女人同樣報以一笑,拿走了那件商品。朱蒂斯跟著取下後面的一瓶。這時,老女傭已經推著手推車走到通道那邊去了。朱蒂斯故意落在後面,佯裝要買別的東西。等到那個女人取下一聽桃子罐頭時,朱蒂斯又出現在她的旁邊,等待片刻,再跟著取下第二個。
朱蒂斯根據手感了解了安娜特的脂肪厚度,並很快計算出多少劑量的阿托品可以讓她病重無法工作,又不至於喪命。
午夜的時候,一輛車離開南門,又往Q大街開去。
安娜特聳聳肩,好像沒太聽懂這個問題,「她是個寡婦。我想她就旅旅遊,看管好她的財產,還能做什麼?」她笑出聲來,「那你的女主人做什麼?」
朱蒂斯忙跟了上去。路過那幢褐色房屋時,她瞥了一眼記下門牌號:2238。在一個大窗戶前站著一個健壯的白人女子,一身女傭的打扮,目送著車隊離開。
年輕的藝術家就朱蒂斯的相貌提出了一系列問題。萊梅克儘可能地回憶出她的特徵:尖下巴、高顴骨,炯炯有神的藍眼睛,深色眉毛,紅棕色的頭髮——但可能是假髮,眼鏡也是平光的。瘦削高挑,有五英尺十。在戴克的勾勒下,她就像走出霧靄似的躍然紙上。二十分鐘之內,朱蒂斯就帶著齊肩長發,投下黑黑的影子,和他們一道站在房間里了。不過相似程度還不夠精確;萊梅克當時的疼痛破壞了他的記憶。而且萊梅克也不確定,那天參加宴請的人除了他,還有誰能認出朱蒂斯來。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畫紙上的那張面孔非常引人注意,暗藏殺機。
他答覆瑞利說:「為什麼不呢。」
喬治敦
瑞利嘲弄地笑了,「我說夥計,動動腦子。你覺得我會到處說你是怎麼讓一個波斯殺手給麻醉了嗎?」
「是她找到了我。」
「嗯。」
「夫人明天去白宮吃午飯。然後是晚飯。第二天,我們就搭上南去的火車,回艾肯。」
「約瑟,聖母瑪利亞,基督耶穌啊。」瑞利不可置信地看了達格一眼。「好吧,」達格揉揉眉毛說,「第四點,教授,你不能再擁有任何武器了。」
萊梅克想搶過話來,但還沒來得及發作,達格就咧嘴笑了。
「麻醉?她給我下了毒!」
看來安娜特又有點兒糊塗了,但她脾氣好,還是很高興聽到這個奇怪的俗語。朱蒂斯又給她加了酒。
年輕人一離開,達格就先發話了。「我們就說她在逼近嘛,一個瘋狂的邪惡傳播者。一點兒不錯。」
萊梅克穿衣服那陣兒,達格一直在屋裡踱著步子。
「你在收買我?」
早在1914年,當時弗蘭克林·羅斯福還只是海軍部秘書助理,他的妻子埃莉諾已經成為一顆年輕有為的交際新星。為了更好地承擔這個頭銜的相應義務,她決定雇一個秘書幫她打理社交事務。根據她叔叔西奧多·羅斯福的建議,埃莉諾選擇了露西·梅塞。後者來自於華盛頓的一個沒落世家,其家族因為其父酗酒成性而聲名掃地。
「我以前從沒在附近見過你,」朱蒂斯說,「你是新搬到這個社區里來的嗎?」
朱蒂斯感激地笑了。桌布上面已經撤得只剩咖啡了。朱蒂斯決定稍息片刻,然後用笑聲緩和一下現場氣氛,並承認自己的要求有些過了。她將邀請安娜特,趁她夫人明天去白宮,一起吃一頓告別午餐。或者今晚再要些咖啡,把皮包里的毒藥撒一點兒到女僕的杯子里。再不行就幫她披上外衣,然後碰一碰她的脖子。還有別的途徑。
「你們沒有告訴大使。」
朱蒂斯假裝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個女人,倒沒細看她的塊頭,而把目光停留在她那件純黑的女傭服上,注視著敞開的大衣下面露出的蕾絲立領。朱蒂斯穿著一件非常相似的制服,那是今天早上剛買的。
「總統可結婚了。盧茲福特夫人也是個體面的寡婦。」安娜特搖搖手指,「他倆認識三十年了。僅此而已。」
下了樓,她在明亮的廚房裡坐下。這是整個屋子裡她最喜歡的一個房間了,因為佩夫人把它弄成了一個避難所。她琢磨著是不是要在這裏給雅各準備一個禮物——畢竟要讓他妻子病倒易如反掌。在帕克西餅屋的麵包卷上撒點兒麥仙翁,在一杯牛奶里擱少許藏紅花,或者在派里夾點兒類葉升麻……他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的妻子就得看醫生了,說不好還得去醫院。這時雅各就不得不表示關注,確保有人照顧她了。也許,那會是他結婚這麼多年以來頭一回仔細看看自己究竟娶了怎樣一個人,然後做出一些非此即彼的決定。或者他妻子會搶先行動。但不等時機成熟,這兩個既幸運又不幸的美國人是不會互相說起這件事的。
「安娜特,剛剛是誰把你的女主人接走了?」
「議員?」
「你是要告訴我,」達格說,「你明知道塞到門下的那張請柬是朱蒂斯送的,還是一個人去了大使館嗎?」
萊梅克來這裡是準備大罵瑞利和達格一頓的,計劃好要捶胸頓足拂袖而去,以責備他們不領情還將他置於危險的境地。但一轉眼,他就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失算。